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侯门恩/沈三姐被嫌弃的一生 作者:轻微崽子 文案 沈三姐一辈子过得谨小慎微,自认没错待过一个人,从父亲到兄弟到长嫂,再到饮过交杯的夫郎。 所以,她死了。 当一切重来,逆来顺受或是决绝反抗?然而无论如何挣扎,即使小心翼翼规避开风险,当红盖头掀开,沈三姐再次踏上被嫌弃的人生。 一句话简介:重生的意义只在于,阴掉一切阴过你的人。 内容标签:重生 青梅竹马 宅斗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寒香 ┃ 配角:陆瑜芳;陆水双;孟良清;李珺;沈柳德 ┃ 其它:贱人自有天收 ================== ☆、嫂嫂   时值隆冬,沈家后院里翻来覆去的惨叫声已持续了九个多时辰。   血水一盆接一盆从屋内端出,泼在院内树根上。   “怎么回事儿啊,该不会……要短命在咱们家吧?”说话的个妇人,头戴一枚绿玉木兰簪,围一圈灰色狐皮,乌发盘成牡丹髻,半新的袄子,勒出细细柳腰。   “瞎说什么。”男人面相严肃,许是天太冷,他腮帮上的肉如同灰泥般紧紧糊在脸颊上。   “就没见过谁家嫁出去的女儿,生孩子还得回自个儿家里生。”妇人乃是沈寒香的长嫂,一旁站着的男人,是沈寒香的亲大哥。   沈寒香此时,正疼得死去活来,听得窗外传入的这句话,一时心灰意冷。   “奶奶用力呀,孩子的头已摸到了,再用把力,很快便出来了。”产婆躬身喊,看沈寒香脸色不好,忙叫人灌下参汤。   “丁妈,参须已用完了。”外头丫鬟进来忙忙地叫。   产婆看一眼奄奄一息的沈寒香,带血的手捏着她的手,低声劝慰,“头出来便好了,奶奶再撑一会儿,一会就好。”   沈寒香只觉浑身如同被万钧雷霆轰隆隆碾过,可她也不知雷霆击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大抵就像现在。   很痛,很痛,很痛……   她一只灰败并一只好眼大张,嘴唇半点血色都无,茫然地张着嘴一丝丝吸气。   又是一声惨叫。   “哎哟,这阵仗,我生哥儿那会儿就不见得这样。你要听自己听,我可走了。”  妇人一甩手帕,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院子。   沈家大哥在门外站了会儿,也是觉着不便,摇头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小厮跑了进来。他眼底一亮,忙忙拽住那报话的小厮,“李珺说什么时候来?”   “哎,沈大少爷,咱们家少爷说来不了了。”   沈柳德眉峰一蹙,便像是刀刻在枯树干上。   “怎么能不来……他媳妇儿疼得要死要活的,怎就不来了?上回一桌子喝酒说好的,小妹分娩时一定来接。正好让他夫妻和好……”   小厮生得一脸机灵相,眼一转,“是,是这个理,可……可少爷半副身家套在赌坊桌子上了……少爷差小的来看少奶奶。”多的半句小厮不说了,便朝内跑。   沈柳德捋袖子徐徐叹了口气,乍一走近屋前老槐树下,听见不远处小厮冲里头喊,“少奶奶可还醒着神呢?”   里屋传出的话听不清,不片刻,小厮来回走两圈,似十分为难,朝后看了眼。没瞅见沈柳德,便又重抬头,一掌圈在嘴边,压抑着声道,“少爷让小的来取东西,想问少奶奶嫁妆箱子的钥匙搁哪儿了。”   沈寒香听见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屋内丫鬟奴仆俱是乱叫。   “快,快,参片参片!”稳婆变了脸色。   汗湿透沈寒香的鬓发,紧贴在耳边,抓着稳婆的手没劲了,忽听见有人喊,“是个小少爷,撑住啊奶奶,撑住,头已经出来了,再使把劲。吸气,吸气……对,出,出气。”   院子里小厮知道闯了大祸,但空着手回去跑不掉一顿打,只得硬着头皮转来转去等,再讨嫌也得讨到钥匙,否则少爷那边……   正心急如焚,屋内一声婴儿啼哭,小厮张大嘴,旋即眉开眼笑,一拍手,“孩子下来了……下来了……我进去讨彩头。”   小厮深深吸一口气,上门去前刻,胳膊被人抓了住。   “你个男的,进去干嘛?”沈柳德难得疾言厉色,吓得那小厮连忙“小的小的”半天说不出话。   “你家少爷缺多少?”   看样子沈柳德要掏银子,小厮连忙点头哈腰谄笑道,“沈大爷看着给点便是,少爷在千金坊欠的都是无底洞,不过今儿实在逼得狠了。若拿不出五十两,就说要把少爷另一只手砍了去。”   那李珺原是个不省事的东西,两年前也是在千金坊,把左手输了出去。要不是受着朝廷恩荫,李家也没钱给他纳妾。原早先沈柳德同李珺也算一道胡混过,可都道娶了媳妇,少年郎总要敛敛性子。   李珺偏没收敛。   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五十两这么多?!”沈柳德平日出门,身上揣银子不过十两,钱都在媳妇陆瑜芳那儿收着,原陆家出账房先生,到陆瑜芳的爹,是给一个知县家中打点钱财的。陆瑜芳嫁过来,长房媳妇,渐渐也便打点沈家那点小生意。   沈柳德把钱给媳妇收着,也免得自己成日胡混,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逢年过节要讲场面,上头还有个八十岁高寿的祖母,说不得那天撒手归西,又是一笔雪花银。   “你等着。”沈柳德一咬牙,总要把这关对付过去。   等他转回来,小厮却已不在院子里了。沈柳德正奇怪,稳婆满身血气地自里头出来。   “三妹怎样了?”沈柳德迎上去问。   稳婆满面尴尬,“命是保住了……不过沈大爷,别怪婆子说话直,这姑爷也不来瞧一眼……母子两个折腾快十个时辰了,叫个人过来便拿嫁妆。要不是三姐性子好,这铁打的人也吃不住。”   沈寒香在这座小县里小有名声,当年还在闺中,就都传脾性好,她爹垮了之后,都是三姐照料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沈家的老爷半身不遂近十年,吃喝拉撒俱在床上。听说是监工的时候从塔上摔下来的,把沈家那点底子都吃尽了。   最后老爷子想开了,在个除夕的晚上,趁着伺候的人出去守岁放炮,打烂药碗就着瓷片切了腕子。   第二年沈寒香出嫁,李家也帮衬了不少给沈家。沈柳德治完丧,想着总不能叫这个小妹过去净吃苦,把祖母用不着的两副头面让她带着,又着意添了些首饰,一小箱子银,约摸八十两。   沈柳德定定神,稳婆年纪已大,见过不少生离死别。沈柳德连连点头称是,又道,“在外头办差,一时回不来,银钱没带够也是有的。”   沈柳德摸到袖中钱袋子,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摇摇头,“是个小少爷。”却重重叹了口气。   “丁妈有话就说。”   稳婆老眼昏花地看他一眼,“长兄如父,给沈大爷说一说也无妨。”   沈柳德点头。   “三姐嫁的是表亲?她夫君算是她什么辈分上的?”   “是她表哥,三姐的亲娘还在时定下的。”沈柳德一头雾水。   “给人接生一辈子,嫁给表哥的也不少……三姐这也不是头一桩。”稳婆似十分难以启齿。   沈柳德一顿足,“丁妈,不给我说,合着还能同谁说?”   “这……”稳婆红通通的脸皱了起来,嘴巴瘪了又瘪,“你先别给三姐说,也别解开包好的小被子。那孩子……”稳婆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膀子。   沈柳德蹙眉,满面疑惑。   稳婆咬牙道,“两条手臂都没长出来。”   钱袋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沈柳德脑内一空,嘴微张,什么声都没发出来,心头却不住说作孽。   深红底子撒白花的幔子掀开,沈柳德站在内间外面,轻喊道,“三妹?”   里头一声虚弱的答应。   沈柳德稍安下心,进屋看见一早支起的小木床里,躺着个安详睡着的小东西,脸皱巴巴的有点黑,像只猴子。   “起名了吗?”沈柳德问。   “等他爹起。”沈寒香十分疲惫,本打算睡下的,此刻强撑着精神同沈柳德说话。    沈柳德将孩子抱起,手势颇熟练,本也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小孩睡得正熟,没有醒来,沈柳德轻轻叹口气,把孩子放回去。   “李珺的小厮来过了?”   沈寒香闭着眼睛,眼睑颤动了下,嘴唇毫无血色,她说,“来过了。”   “家里有事?”沈柳德又问。   沈寒香脑袋摇了摇,“没什么事,又是叫我回去的。现这个样子,也回不去,等过些日子再走。哥哥定不会嫌我的,就是叨扰嫂子了。”沈寒香心里清楚,谁对她好,谁嫌弃她。生完孩子就给夫君拿开嫁妆匣子钥匙的事,也不想说出来惹沈柳德闹心。   “你嫂子敢说什么闲话,别成天瞎想。先睡会儿,哥在这儿耽误你休息。你嫂子带孩子有经验,这孩子要不哥抱去让她看着……”沈柳德念叨着,俯身去抱孩子。   “哥哥昏了头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吹风呢?放着吧,要是醒了哭,得找奶吃。”   沈柳德寻思着再说点什么,沈寒香已闭上眼睛,院子里脚步纷乱,伺候沈寒香的仆妇走动。他也不好再呆在这儿。   只琢磨着等沈寒香什么时候睡熟了,要不晚上来抱孩子,可抱走又往哪儿抱去。     沈柳德想着事,没提防出门把丫鬟撞得哎哟一声。   是夜,沈寒香醒来,嗓子又哑又疼。天已全黑了,屋内点着一支蜡烛,院里落雪声很响,听上去像是也已很深。   她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外头也没动静,想是丫鬟睡得死了。   她坐起身,趿着鞋,肩上搭着厚袄子,深黑的抹额映得一张脸格外苍白。   沈寒香摸着床边架子,走到小木床边。   婴儿睡得很熟,小脸略圆,嘴唇没全闭上,睫毛卷翘,看着令人想到无垢的雪花。   她摸了摸小孩光溜溜的脸,觉着身上冷,缩了缩脖子。   门外忽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沈寒香爬上床,心说,省得要是被仆妇啰嗦。肩膀刚缩进被窝,就听见门开。   沈寒香闭着眼。   屋内出奇的静,连叹气声都清晰可闻。她只是好奇,眼睁开一条缝,见小木床前站着两个人。她的哥哥嫂嫂。   陆瑜芳来回摸着胳膊,颇不耐烦道,“赶紧的,抱出去沉了便是,这东西留着糟心谁呢,趁没人知道……就说早夭了,没人会怀疑。”   沈柳德点头,婴孩软趴趴的身子趴在他肩头,他很安静,被抱起时连半句哭声都没。   结果沈大爷夫妇一转身,便见沈寒香坐在床上,那脸色犹如死人一般。有点问题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睁着。   “哎哟,这是要吓死谁!”陆瑜芳一声清喝,不住拍抚心口。   “小妹……”沈柳德神情闪烁,忽想起白日说过的话,便道,“你身子不便,让你嫂子帮着照看。这不是白天说好的,奶妈都找好了,不用担心……”   “给我。”沈寒香极少说话如此刚硬,倒教陆瑜芳吓了一跳,登时甩起帕子来戳沈柳德的左腮。   “给她给她,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就她还当块宝呢,好心当成驴肝肺,嫁到你们家,真是什么破事儿都赶上了!”陆瑜芳尚喋喋不休。   沈柳德眉心紧蹙,沈寒香已下了床,将孩子抱过来。   大抵是沈寒香太过面无人色,沈柳德不由自主松手由得她把孩子抱去。   “呜呜哇——”   沈寒香似松了口气,朝尴尬站着的她哥说,“孩子大概想吃奶了,哥哥嫂嫂回去歇着吧。”她平素是个很客套的人,这时也不太想说话,神情恹恹。   “赶你走呢!”陆瑜芳一个白眼,扭腰出门去了。   沈柳德神情十分为难,他妹子已在解外衣,中衣带子都扯开了。沈柳德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小妹,这孩子是李家人。总不能一直留在沈家。”   沈寒香动作停了,按着眉心,不甚熟练地拍抚那孩子。   “不是一直,就呆出月。”   沈柳德一咬牙,决然道,“出月也不行,要么孩子给你嫂子照看,要么现在就回李家去!”   这一声极响,沈柳德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得一缩脖子,重放缓声道,“妹子……听哥的……这孩子,给你嫂嫂看着,比你自己照顾好。”   话没说完,沈寒香已把孩子放在床上,自整理起衣衫,穿好棉袄,颈上圈起围脖,披头散发还裹着抹额,就要出去。   沈柳德心口急剧起伏,走到她跟前,狠心一把夺过被被子裹得紧紧的婴儿。   “这孩子要不得!”   沈寒香膝一软,歪坐在地,“我这就回去,我们娘儿俩不会再回来烦哥哥。”   “……”沈柳德咬得腮帮发酸,解去被子上的带子,额头冷汗涔涔,也不看地上的沈寒香,只是不让她靠近。   “你干什么……”沈寒香扑过去抢孩子,被沈柳德一巴掌挥开,再扑上去时不禁一愣。   外间陆瑜芳冷得直跺脚,听见屋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哭音,这才懒洋洋又走回门里去,吆喝道,“怎不说是咱们害你了。妹子你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不成长嫂还会害你?听嫂嫂的,这么个孩子,传出去是笑话,养大了是累赘。当年爹拖了那么长日子不也受不了……你就听嫂嫂一句劝,这么年轻,又不是不能生了。也别担心水双,自家妹子我清楚得很,总得让正妻出个孩子,嫂子也不妨为了你下这个脸子去给她说……”   话没说完,陆瑜芳被撞了个趔趄,登时就要发作。   沈柳德猛冲出来,陆瑜芳一把把他逮了个正着,眼儿一鼓,凶神恶煞道,“怎么?她亲亲的夫君都没着急,轮得到你操什么心,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生孩子本就不成体面。这笑话帮你们担了,还想怎么着?”   “别说了!爹的事也拿出来说……”沈柳德嗫嚅着。   “怎么就不能说了!本就是这码事,现不一巴掌打醒她,以后有她后悔的!”   不提防沈柳德一巴掌拐过去,不轻不重,却“啪”一声。   陆瑜芳一声尖叫。   整个沈家院子都被闹醒了,一时间灯烛都亮起来,只听陆瑜芳好大一声——   “我是遭了什么罪,到你沈家来挨你的巴掌,屎盆子扣得一头都是,还不让人说了!沈柳德,今儿你要是出去追,咱们夫妻情分就到这儿,和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家产我也一毛钱不分你沈柳德的,只这间祖宅……唔……嗯嗯……”   沈柳德猛捂住陆瑜芳的嘴,将她扛在肩头,黑着张脸回自己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川   春风酒馆。   雪风刮得纸灯笼“啪啪”作响,上书三个大字——   “笑春风。”   “银子?少爷有的是。”李珺摇头晃脑猛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常年饮酒令李珺面黄肌瘦,眉目里依稀还辨得出曾经少年翩翩的模样。   “少爷快别喝了,好歹去沈家看看,沈大爷今儿发了好大一通火。”在旁劝酒的小厮忙摸摸带出来的银子。肚里咕哝,三十两现还剩二十两,要补不上去可就麻烦了,家里奶奶吩咐了只给李珺五十两还债。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当垆卖酒,匀出最后一点儿给他,一袭黑领长裙,群上撒着大红大紫的花朵,衬得她肤白胜雪,容光焕发,犹如夜里的一颗明珠,将晦暗的酒馆照亮。   “当是谁,李少爷又来赊酒啦?”   李珺头晕目眩,身歪凳倒,一个不仔细,险些跌落在地。   摸着老板娘细白柔滑的手,李珺一个酒嗝,赫赫地笑,“吴娘竟一点儿不老,倒越发年轻了。”   被唤作“吴娘”的酒馆老板娘守寡多年,没脸没皮的赖皮酒鬼也见得多,自不吃李珺装疯卖傻这套,抬脚便踹。   李珺撒了手,重坐回条凳上,让出个空位拍了拍,示意吴娘坐。   “怎么今儿有银子了?”吴娘拿起桌上的一锭十两银,在裙上擦了擦,仔细收进钱袋子里,斜斜看他一眼,“要把往日欠的酒债一并还了么?”   “就这么点,也值十两?”李珺摇着半碗残酒,笑去摸吴娘嫩生生的腮帮。   吴娘不躲不避,笑嗔道,“赊的可不止十两了。就算是十两罢。”捏住李珺往脖子上滑的手,吴娘起身,转回柜台后面去,笑朝门外招呼——   “你家奶奶找上门来了,快家去奴家还得收铺子。”   又扭头朝李珺说,“我那短命鬼就留下这么个铺子,李爷也体谅体谅奴家一个人辛苦。”   白雪粘在沈寒香乌黑的发上,似刚抹过头油。   走近店内,酒气扑面,温热香醇。   沈寒香面如霜雪。   小厮前去扯了扯李珺的袖子,示意他看,“少爷……少奶奶来了……”   李珺挥开小厮,空酒碗凑在唇边,嘴皮上起了层壳子,被酒泡得疼。   “哦,水双来了。”   小厮霎时白了脸,忙拽着李珺起身,“是少奶奶啊,沈家的……”   “沈家的?”李珺冷笑一声,“沈家幺妹,你来啦。来,来坐。”   倏忽间袖中伸出一只齐腕斩断的手,李珺跌跌撞撞起身,直朝沈寒香踉跄走去,碰到她的衣,严寒醉意,“来啊,来坐。沈家幺妹,抱着个什么东西?让表哥瞧瞧。”李珺紧抓酒碗的手指撒开,酒碗碎在地上一声脆响。   沈寒香朝旁一避,收势不及的李珺正撞上门框,咚一声站不住。亏得小厮扶了住。   悚然冷笑声中,沈寒香在桌边坐下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松了口气,那孩子还在睡。她手指温柔拭去婴儿嘴边透明的口水,口中低低唱着什么。   “宝贝,都是宝贝。喝,怎么今日肯把嫁妆拿来周济,那会儿不死活不肯吗?”李珺重站起身,甩开小厮,一摇一晃地走到沈寒香面前,猛提起一个酒坛,砰一声砸在桌上。   “说啊!那会儿怎么不肯?”   李珺狰狞的面目令柜台后的吴娘都忍不住出声——   “李爷……”   “教训老子的媳妇,轮到外人开腔了?!当真爹不是知县了,这县里也没个人把老子放在眼里,千金坊的彭烟鬼,要不是求着老子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千金坊开得起来?”李珺猛抬高声,眼微眯,“放他娘的狗屁!”   砰一声。   空酒坛子粉身碎骨。   沈寒香脖子缩了缩,半晌,抬头朝小厮看了眼。   她的眼一只灰白,一只黑得很漂亮。小厮畏畏缩缩地喊了声,“少奶奶……”   “钥匙呢?”沈寒香问。   “在,在。”小厮哆嗦着摸出钥匙给她。   “匣子还在罢?”沈寒香看了眼钥匙,上面沾着点未揭干净的印泥。大抵李珺叫人去配过一把,给李珺还债五十两,喝点酒,养孩子怕是不够。她心里头一时慌乱起来,捏紧那把钥匙。   “在,还在原处,没人动。”小厮低垂眼避开沈寒香的目光。   她费力的起身,疲惫地闭了闭眼,想回李家去拿嫁妆,之后离开这座小县城,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开个铺子罢,几十两银子先买个货摊,头面首饰全当了还能凑出个三五十两。   沈寒香想事情出神,也没留意李珺手里又抓紧了个酒坛。   刚走到门口,身后有人惨呼。   酒坛猛砸在沈寒香后脑勺上,她自己不觉得疼,就是膝一软,跌在地上刹那,沈寒香把孩子紧紧抱着。天寒地冻,过了会儿,她方才觉得痛,怀里的小人儿先是张开黑得仿佛深夜的一双眼好奇瞅她。   眼仁很大片,目如点漆。沈寒香松了口气,支着身爬起来,也没回头去看,摇摇晃晃朝外走。   盏茶的功夫,吴娘才想起把捂在嘴上的手拿下来,出来赶人。   “哎哟,李爷,真是……这……”她眼珠慌乱地瞟了眼地上的血迹,转头手帕摔在小厮脸上,“还不把爷扶回去,这都几更天了。这还得收拾,再不回去,我可就顾不得脸面上沈家报信儿去了啊。”   李珺神思恍惚地坐在门槛上,听见这一句,吼道,“去,去给沈家报信,让官府来抓我啊!”他右腿一抬,在地面打了个滑,一个趔趄,直接朝门外栽去。   小厮把李珺拖起来时,他已睡得熟了,大抵也不记得方才做了什么。   主仆两个,一步一晃地走进雪中。   李家这会儿早吹了灯,唯独一间小院里微光闪烁。   “这么晚才回来,去找哪家的花娘了?下回再晚了,仔细老娘不让你进门……”陆水双抱怨未完,吓得一个倒抽气,朝后退了步,抖着唇,“这……大……大姐……怎么来我这儿……这是?”她疑惑地看了看沈寒香怀里抱着的小孩,想起来沈寒香回门前大着个肚子。   陆水双让开门,讪讪道,“大姐这么晚还来我这儿,茶也没人去弄,太冷了。”   沈寒香双目转来转去到处盘桓。   “大姐找什么?”陆水双疑道。   “没有,就看看。”沈寒香幽幽的,像一抹鬼魂。   陆水双也是,方做了个记不大清的噩梦,此时脑门都是冷汗,她拭去汗,不耐烦道,“要没事,大姐先回自己屋,明儿天亮了,有什么话再来说……也没这道理……大半夜的……”正嘀咕着,沈寒香直直起身,扑到多宝格前。   陆水双循着她的目光看见倒数第三层架子上放的翡翠白菜。   “哎……那是爷给我的……”   话没说完,沈寒香单手够到那东西。   “大姐,你不能这样。”陆水双扑上去要抢,却被沈寒香恶狠狠一眼看得心底发麻。遂转转眼珠,说,“拿去罢拿去罢,算我怕了你的。”   沈寒香前脚出门,后脚陆水双把门摔得砰一声响,心烦意燥重爬上床,念念着要让李珺主持公道。后就这样睡了过去。   出了李家大门,翡翠白菜上凝满霜,冷得沈寒香直哆嗦,顶着雪风就凭一口气朝城外走。   她什么也没想,甚至不知朝那边走。棉袄子被雪风震得湿哒哒粘在身上,活似把人丢在冰窖里。   在一处空旷雪地里,沈寒香脚底一空,那一瞬,她似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跤摔得极重,她试了又试,爬不起身,孩子也放声嚎啕。   沈寒香歪着头,解开衣,喂他吃了两口。   那孩子嘴边吃着,便不哭了,闭着眼满脸惬意。   沈寒香不自觉笑了起来,摸他的脸,冰得小孩摇头晃脑躲避,却咯咯笑个不停,像很好玩儿似的。   沈寒香回忆奶娘教过的,让孩子打嗝,然后她想了想,解开襁褓。   圆溜溜的脸蛋,光溜溜的屁股蛋子,沈寒香由衷笑起来,轻轻摸索她的孩子。她视线不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有点看不清东西。头顶风雪咆哮而过,这个坑里却兀自安宁。   婴儿被放平在地上,长得很好,胖胖的。   怀着他时,沈寒香食欲不太好,吃了吐,吐了又逼着自己吃。李珺指望不上,唯独能指望的便是生个孩子,从此她能指望着孩子过活,哪怕数十年难熬的日月,有个孩子陪伴总是好的。   她做了这孩子一岁到六岁的小衣服,反正李珺从不过问这些,她倒落得自在。想象等这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她要教他识字认账本,教他做人的道理,送他去城西最出名那家学堂念书,等他再大点,他会带自己心仪的姑娘回来让她看,双双叫她娘。   而后,她还可以替孩子的孩子缝小衣服绣小鞋子。   沈寒香手指抚过婴儿光秃秃的肩膀,本该有手臂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可她仍觉得这孩子很可爱,可爱到她心尖尖上都是暖的。   婴儿扭了扭身,他还不会爬,动静很小。   沈寒香把他翻了个面,让他心口贴着覆盖薄雪的地面。很快,他身体乌青,渐渐就不动了。   一滴热泪落在孩子腰上。   沈寒香解下外面套着的半新袄子,包裹住婴儿的身体,抱在怀里,轻轻哼唱什么,想哄他睡觉。   没多会儿,她笑了笑,嘴角挂着的泪珠滴在毛茸茸的小孩脑袋上。   过得半个月,沈柳德才抄起棍棒,去李珺家要人。   报了官,足又隔得五日,县衙捕头陈川才从化开了雪的坑洞里,找出母子两个。   跟从的捕快纷纷掩鼻,小声问陈川,“都这样了……还叫仵作验吗?”   陈川瞳孔紧缩,英俊年轻的面孔透出淡淡哀痛,捡起一只沈寒香的珍珠凤头鞋垫在手上,那鞋子是捡上来的,没穿在她脚上。   “验。”陈川站起身,蹙眉望向远方,雪化后的天空清朗苍蓝。   “李家少爷现就放了么?看样子似乎不是谋杀……”   陈川看他一眼,那捕快低下头,等陈川吩咐。   “先关着,通知沈家过来认人。”陈川将那只鞋随手揣进怀里,跨上马,马蹄朝县衙口子而去。   ☆☆☆   又是除夕了,镜中梳着丫髻的小女孩手里正解个九连环,刚解下两个,外头传来妇人妩媚的声音——   “香儿,看你爹给带的什么?这趟去西北,拿来描眉毛的,来瞧瞧,你一定喜欢。”   女孩脆脆应了声,三下五除二把九连环解开,放在小桌上,爬下地去趿着鞋走出门。   日头正好,照得沈平庆瘦却精神的脸生动起来。   “姐儿,过来。”沈平庆高大的身躯蹲着,伸手示意沈寒香过去。   “爹!”沈寒香连忙跑过去,丝毫不见半年前沈平庆回家时的怯懦,那时沈平庆想抱她一下,还得拿糖哄着,只抱得一下,就扭身挣下地。   沈寒香抱着沈平庆的脖子,尖尖的一张小脸,依稀已有美人样子。   沈平庆笑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朝美貌的妇人摊手。   “都这么大了,还要什么长命锁,老爷也是。”妇人微嗔地看他一眼,把个小金锁放在沈平庆掌心。   金锁挂上沈寒香的脖子,她就甜甜地笑,“谢谢爹!”   沈平庆这才拍去身上尘走进姨太太屋。   前前后后响起马氏吩咐底下人去打水的声音,要让老爷洗个热水澡,去去乏。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大坑,嗯,大概是个拨乱反正的故事。   喜欢的妹子可以收着看个热闹。   能留个爪子就最好啦,滚两圈儿~ ☆、牡丹   沈家的除夕先要祭祖,猪、牛、羊及各色果子得请祖先先用,又沈平庆带着儿子献上这些。   至于守岁年夜亲眷们要吃的瓜子、花生、糖等一应物事,通常得提前半月开始准备,果品得提前腌制,再有各色肉食:兔肉、鹿肉、熊肉等是一早腌好的,堆在厨房外面的大院里。   马氏一早亲来厨房给沈寒香熬点肉糜粥,管家娘子正在院里使唤人搬放东西,见她出来了,谄笑迎上来,又瞧见马氏手里的粥碗,笑笑,“三姐儿的肉糜粥在炉子上炖着了,正心说马姨娘什么时候来要,文火温着的,这就让人去盛。”   马氏生得温眉细目,扯出帕子沾了沾嘴角,轻轻咳嗽,素白的脸孔微有点风热似的发红。   “家里这么忙,我自己去就行,还是你周到。”   管家娘子遂直起身,找个小厮来给马氏带路去厨房,吆喝一嗓子,“姨奶奶过来了,仔细着点,这还有身子的人吶。摔着了你们一个二个都得扫地出府去!”   沈平庆本在京城根下当值的,现跟着工程安家在梦溪县里,也是京城辖下的一个县份,据说是富得流油,外称作金梦溪。   马氏的亲姊妹两朵金花都在知县那儿,嫡出的个大姐,是知县的正房,底下一个幺妹,也是个姨奶奶。   管家娘子约摸三十岁,从前在沈家老宅子,沈平庆到梦溪安家后,才叫过来的。   马氏一面对着热粥吹气,搅动勺子,出来朝管家娘子谢了声,才走出去。   管家娘子板着个脸,返身高声吼着朝厨房里去,“不盯着就偷懒儿,兔崽子们,压岁赏钱想不想拿了?”   沈家过年时候,百八十个红包是有的,给府里的下人们,十三以下的家生子打赏几个铜钱买糖吃,正经能办事的少则一二钱,多则一二两,也算给家里帮衬点儿。   除夕过后的正月里,包的红包又是旁的,红纸上拿金粉涂上福寿等字样。   这活本是雇来个先生就能写,打发一二个红包就是,但沈平庆娶的正妻,书香世家的底子,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又好写字,但凡家里要写个什么,便是挂的那二十四幅春联,也都是她一笔写就。   马氏取了粥回院子,进屋便叫,“起了啊,喝点肉糜粥,今儿的瓜子果儿都少吃些,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   进了第二道门,马氏一看,沈寒香小小的个身子,坐在妆镜前,自己编头发在。   “还会自己编头了?不用娘给梳?”   镜子里映照出马氏走近的那身靛蓝袄子,半新的,去年做的。   “看娘梳那么多次,怎么也会了。”沈寒香嘴角微翘着。   马氏坐到一旁,略出神地打量她女儿。这女儿三日前骤然一场烧,温度不甚高,却起不来身,总腻在床上。到第二日,身上一忽儿烫得像火炭,一忽儿又如堕冰窖。   叫大夫来瞧,只说是风寒,要好好养着,仔细别吹风。   结果沈平庆今早回来,她还跑出去迎了。沈寒香随她的名字,马氏多次同沈平庆提说是女儿名字起得太寒凉,都七岁上了,还是成天黏在马氏身上。见了生人从不开口,脑袋净往马氏怀里钻,弄得马氏都不太敢带她出去,免得亲眷们传来传去要说她的姐儿不懂事。   说起来倒是沈柳德省心,现十四岁,价成日在学堂里和小子们玩得好,三不五时带个人来串门子,都是有头有脸的少爷们,混是混,但随着他娘的势利劲,三教九流要想搭上沈家少爷,也是从未有过。   “娘。”沈寒香稚气未脱,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但比从前多带了三分欢喜劲,此刻手里拈着一朵大红绢花,沈平庆出去办差才带的。   马氏坐过去,替她簪上,摸着女儿的头发,马氏微笑道,“你懂事来,这倒是头一回自己要簪花。”   沈寒香刚出生那会儿,沈平庆才赴京,家里底子薄得连个长子都只能喂点薄粥。发迹也都是督工里滤下来的油水。这孩子生下来就成日里犯困,起初马氏只道是婴孩都是如此,一天睡十个时辰也不见得多怪。   某天抱着沈寒香吃奶,才见她两个眼儿似有点不对,一只灰蒙蒙的,看着茫然又没什么精神,另一只却黑得发光,直像是精光在内。   沈平庆又在外头跑,大房来看过一次,总归是拉着马氏的手说了一晚上家里有多难。   “这姐儿长大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小孩的时候,也不好同人玩,怕要遭人欺凌。”   马氏想了一晚上,夜半三更散着头发爬起来,发梢扫在沈寒香脸上,她便咯咯直笑,伸手来抓马氏的头发。   马氏狠心把被子朝她头上蒙,偏小孩红红的小手露在袄子外头,一张一收。   马氏终归是不忍心,泪水在眼中不住打转,后忽长叹一声,把沈寒香抱在怀里好生安慰了会儿,自己也哭。   婴儿却浑然不知,不片刻就睡得香甜。   马氏反复摩挲婴儿紧抓着她手指的小指,光滑的皮肤让她霎时再起不了任何念头,只觉得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任凭长大了什么样,总也不能在这会儿,总也不能由她来。   “爹带回来的,总是个心意,戴着爹看了高兴。”沈寒香的话声惊醒马氏。   “姐儿长大了。”马氏露出欣慰的笑,端过粥碗来喂她,沈寒香自接了去。   “我自己来,娘忙别的去罢,今儿还没去大娘那儿瞧过罢。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好。”沈寒香说。   “你大娘在写字。”   沈寒香眼睫轻动,勺子碰着碗,她抬头笑笑,“要不娘等我会儿,也想去瞧大娘写字,顺便讨个红包。”   “好。”马氏摸摸她的头。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七岁除夕,马氏去大房处,沈寒香因为闹肚子,加上从小就不太出屋走动,恹恹躺在床。   结果正月初一,便有人带她去和李家的混世小魔王李珺一块儿耍,李珺摔坏了沈家一件千里马瓷像,推到沈寒香身上。沈寒香一通猛哭,哭得都吐了。那李珺才撇嘴,过来牵表妹的手,满嘴嫌弃地说,“好罢好罢,是我打碎的,以后再不说你是瞎子了,你眼睛比我好使,刚还叫我要小心来着,是我没听见。”   一时间大人都笑了,初一打碎东西本不好,但是知县的儿子打碎了个瓷马,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紧接着大娘就出来打圆场,宣布了两家结亲。沈寒香还记得她娘脸上那个讪讪的神情,众人看她,她才笑。   现细想起来,同李珺的初见,这许多年沈寒香一直都记得,自也记得头天晚上马氏抱她睡时,叹气连连。   那时并不懂,现而今懂了。大娘当是在除夕和马氏提了要让她嫁给李珺,但马氏是个姨奶奶,李家是知县,门户就是高攀了的,怎么能让沈寒香嫁过去当正房,一时沈寒香也想不明白。若说是因两个姨妈,那便不该是大娘来提。   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这门亲说定了。   沈寒香狼吞虎咽吃完肉糜粥下地去,由得马氏牵着,朝大娘院子走。   沈家的宅子,买的个什么亲王的老宅子,总归沈寒香也不懂。沈平庆原在工部当差,自己盯着重修葺一番,也似模似样。   定下亲后,李珺也常找由头过来玩,起初找沈寒香,后觉着沈寒香性子沉闷,便常去找沈柳德一道出去走鹰斗狗地赏花嫖妓。   刚走到大娘屋外,沈寒香便拽了拽马氏的袖子。   等沈寒香把马氏脖子上的那朵牡丹坠儿摘下来,马氏一声笑,“姐儿喜欢这个?就拿去玩罢。”   沈寒香没吭声,只把东西仔细收在自己贴身的小锦囊里,里头还有几张糖纸。   门内墨香扑鼻,里头十数个丫鬟站得一屋子都是,七嘴八舌地夸赞夫人字儿漂亮。一见马氏来,纷纷住了口。   现正房跟前得宠的个大丫头叫彩杏,过来招呼马氏坐,又叫两个丫鬟去取茶。   “大娘在写什么呀,能让我先瞧瞧么?”沈寒香站着刚能把眼露出桌子。   徐氏一愣,随手抓起个红包,给她瞧,边说话,“姐儿今日倒不怕生。”   马氏笑喝茶,应和了声。   沈寒香羡慕地摸上头未干的墨迹,等徐氏写完手底下的,转过脸来正看见沈寒香满脸胡摸上去的墨,她自己却还不知道,只是爱不释手地摸那红包,红包有点大,塞不进去她的锦囊。   徐氏不禁笑说,“姐儿喜欢拿去就是,红包多的是。”   沈寒香一噘嘴,“这里头什么都没有,等着大娘抓一把里头会响的给我。”   红包里通常是一小锭碎银或是几个铜钱,银钱不响,铜钱才响。沈寒香要的反倒是便宜的。   徐氏遂蹲身下来想给沈寒香擦脸,帕子都掏出来了又有点犹豫。   沈寒香素来不让人碰,一碰就要哭爹叫娘地闹上大半天,这徐氏从来就不喜她,眼睛生得不祥是其次,总爱在她这儿哭,闹得府里上下都穿她这个大娘凶狠。   “大娘抱。”沈寒香伸出两条胳膊。   徐氏面色一松,先给她擦脸,叫丫鬟拿花生糖来,把沈寒香抱起来,让她挨个儿看桌上写好的红包,她略花了些心思,用不同的写法来写福寿,桌上的砚是她自家中带来的,甚贵重。   沈寒香一眼便瞧上了,眼直勾勾要掉下来似的。   徐氏抱着她,坐到马氏对面,中间搁着个小桌。   “大奶奶喝茶。”彩杏又给徐氏捧茶。   这时马氏才看见,大奶奶心口也挂着条金链子,底下垂着的坠子,同那个牡丹坠儿一模一样。   沈平庆前次办差回来带的,马氏垂下眼,喝了口茶,这才敛去眸内震惊。   “逢年过节,大姐不得空,不该来扰的。”   “什么话,一个院子里的人,多走动才好。”徐氏与沈平庆少年夫妻,也快四十岁了,再怎么保养,总归早年跟着沈平庆也吃了不少苦,脸敷层白粉是看不出,手却似一层苍白枯干的树皮。   马氏放下杯子,遂将手搭在小桌下。   “大娘写的字真漂亮。”沈寒香展开个红包纸,摊在桌上看了又看,喜欢得很。   “还不会认字,就知道漂亮了。”徐氏不禁莞尔。   “我见过的,娘写的字就不好看。”   马氏顿时哭笑不得,倒也不生气,徐氏听了这话,果然嘴角微翘,高兴得很,说要教沈寒香写字。   “等过完年就来大娘房里,教咱们三姐儿读书习字可好?”   沈寒香响亮地答,“好!”   徐氏又抓把糖给她,才同马氏说话。   徐氏这人,不得沈平庆喜欢,一群丫鬟奉承着。沈柳德不爱读书,与她也不亲。唯独个彩杏,是娘家送来的,念过点书,还能说得上几句。   快到四十岁,徐氏尤爱言字两桩事:一是说媒,二是说教。   沈寒香出嫁前,少不得被徐氏叫去教训,但前世徐氏极不喜她。沈寒香话少,性子温和,听徐氏说话就拿那双不太好的眼睛定定看徐氏。   徐氏气头上曾说:早晚这一宅子的人都得被你的眼咒死。   那时沈寒香照顾沈平庆第八个年头,徐氏不知在想什么出神,沈寒香端药进来,甫一转头看见她,徐氏竟吓得立时跳起来,药撞得洒得一地,沈寒香烫得一掌通红。   徐氏不住骂,骂了些什么她也不太记得了,自沈平庆过世后她便一日比一日乖戾。沈寒香出嫁那天,大喜的日子,徐氏一根绳子想把自己吊死,还好府里发现得早,倒是救了下来。   从此就不太说话,困在一方院子里,大节方才出次门露个脸。   上次见她,还是在回娘家的头一日,被徐氏夹枪带棒地数落一顿。   徐氏和马氏说了会儿话,就让马氏带沈寒香先回去,没叫她做什么,只说照顾好姐儿的身体便是担了府里的事儿了。   出门来,马氏牵着沈寒香,久久欲言又止。   到自己房中,才把沈寒香抱着,从她贴身的小锦囊里掏出牡丹坠,一脸若有所思。   沈寒香把红包撕碎了,丢在火盆里,一股烟气。   “哎,怎么烧了,姐儿不是喜欢的吗?”   沈寒香有点想睡,朝床上蠕,马氏便来给她脱小袄,叫人去灌个汤婆子,沈寒香躺在被窝里,把冰冷的手脚朝马氏手头揣。   马氏给她捏脚,又问,“姐儿又不喜欢红包了?”   沈寒香撇撇嘴,“不喜欢大娘写的字,喜欢娘写的。”   马氏愣了住,去捏她的鼻子,“才在大娘那儿说娘的字丑。”   “儿不嫌母丑。”沈寒香理直气壮道,“娘在我这儿,自是天底下顶顶最好的。”   马氏这才笑了,说沈寒香是想多要几个压岁银子,她也不辩,心情极好地缩在被子里。汤婆子一抱上就睡了去,连日纠缠的噩梦这一晚也没来,她倒是梦见个很奇怪的人,一身衙门里的朱衣纱帽,看着像捕快。   怪就怪在,这人总把她的鞋子拿出来瞧。   沈寒香记得那双鞋,珍珠凤头鞋,她自己亲手做的。早些年同李珺关系还不那么坏,李珺买回来的珍珠串子,说衬她肤色。   她珍而重之地收着,后来陆水双收入房,也有这么一串,珠子更加圆润亮堂。   沈寒香就把自己的拆了做鞋子装饰,剩下的没用完,串了个手串,收在哪儿也不记得了。这个老看她鞋子的男人,似乎是认识的,又不大想得起。   沈寒香在梦里翻了个身。   马氏就在一边小桌上做针线,缝的是给沈柳德的衣裳,她针线活好,只一直同徐氏不太亲近。现沈寒香要跟着徐氏念书写字,才又重把之前没缝完的个小褂子拿出来拆,琢磨着把箱子底下的锦缎拿出来给沈柳德做衣服,赶在正月里能穿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冯氏   傍晚马氏把沈寒香叫起来梳洗,牵着出门上堂子里吃饭,外头天已全黑了。   沈寒香衣服没换,圆脸睡得红通通的,煞是可爱。马氏把她抱着,她便软哒哒趴在亲娘肩头,浑然一派没睡醒的模样。   上饭桌时候,马氏出去与人说话,二十人围坐的大圆桌子,小孩与女眷坐一起吃。沈平庆娶了四个姨太太,正妻徐氏手套着个青狐手抄站着,管家娘子诺诺与她说话。   徐氏目光片刻不离自己儿子,沈柳德这时候正自在丫鬟圈子里打转,扯散个小丫鬟的头发,那丫鬟要哭不哭的。   沈寒香自自己椅上滑下去,一晃一晃地朝沈柳德去了。   徐氏蹙起眉。   见得只到沈柳德胸口的沈寒香过去拉了拉沈柳德的手,沈柳德低头,掌心多出一块松子糖。沈柳德本不爱吃糖,眼底却似被沈寒香溜圆的脸蛋吸引了住。   “谁看着三姐儿的,怎没个人了?”沈柳德张望片刻,没见下人跟着沈寒香,一时有点不高兴。   沈柳德眉目同沈平庆有七八分相似,俱是宽额高鼻,年纪虽小,肃着脸也带三分威严。   “马姨娘亲自照看着的,哥儿怎不过来玩。”说话那人才十八岁,是沈平庆前次带回来的姨奶奶冯氏,紫红的一身十分打眼,衣上蛱蝶穿花。   沈柳德蹙眉,“小姨娘有啥好玩的吗?”   “哥儿过来不就知道了?”那冯氏生就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看一眼就叫男人浑身都酥了。   偏沈柳德年纪轻,不买账,牵着沈寒香要去找马姨娘。   沈寒香口里塞着糖,说话含糊,晃了晃沈柳德的手,“大哥,想嘘嘘。”   沈柳德一愣,脸孔有点发红,硬是板着脸,“这就带三姐儿去。”他四下张望,想找个下人来把麻烦孩子带走。   沈寒香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把沈柳德都抓得痛了。   “干啥呢……松手……疼疼疼。”   沈寒香嘴一瞥,像要哭。   沈柳德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忙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哭,别哭。”他爹很是疼这个小女儿,要是这儿哭了,被老子看到,屁股蛋子要打开花。沈柳德又是犯难又是懊恼,脑门儿被驴踢了才带个半大孩子出来晃。   一大一小两个走出堂子,沈柳德带沈寒香去嘘嘘。   嘘完沈寒香便不抓着沈柳德,自己朝后院里跑了,小身子一摇一摆的。沈柳德现已头疼得死,只得追在后面,声音不高不低地喊,“幺妹要去哪儿?前头待会儿要开饭了,别乱跑。爹知道了要揍人的!”   树影摇曳,沈寒香矫捷地钻过树桠去,沈柳德钻不过去,只得又绕过去。   树后是沈家养鱼的大池子,只见沈寒香脱了鞋,两只雪白脚丫子踩在一条长石头上,那石头到沈柳德膝下,沈寒香在上头光脚走。   沈柳德吓得魂飞魄散,忙喊,“下来!仔细跌倒池子里去。”   沈寒香把鞋放在一边,坐下来,朝沈柳德招手,一点酒窝在颊上,让人想戳。   “大哥来。”   沈柳德探头探脑,四下正是无人,沈寒香两条腿晃来晃去,他倒是也想爬到石头上去。   “就待一会儿,我上来你就下来。”沈柳德压低声警告。   沈寒香不怕他,反倒笑起来。   沈柳德手脚利索,爬上去拧着沈寒香两边腮帮狠狠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待会儿爹揍我,又不揍你。就知道跟着你出来没好事。”   沈寒香歪着头看他,学着沈柳德的动作,也伸手去掐他的腮肉。   ……   兄妹两个,一个赛一个狠地掐着对方的腮帮子不撒手。   沈寒香鼻子一吸。   沈柳德忙忙放手,大声道,“哥的糖都给你吃了!不许哭!”   沈寒香撇嘴。   “别找麻烦,不然揍你。”沈柳德晃了晃拳头,满意地看沈寒香后缩了缩,又觉有点不好意思,去牵她的手。   沈寒香由得他牵着,转头盯着池面,忽道,“哥。”   沈柳德心不在焉嗯了声。   “咱们去吃饭罢。”沈寒香说。   “哎。”先时没爬上来想上来,上来也没啥好玩的。沈柳德自取笑着先下去,给沈寒香穿鞋子。那是一双冷冰冰的小脚,握在手心里小巧玲珑的。   沈柳德愣了愣,给她套上袜子系好,又塞进鞋子里,戳了戳她的鼻子,“大姑娘家别把脚给男人看,看了爹妈就要把你嫁出去。”   穿好鞋,沈寒香两手环着沈柳德的脖子,让他把自己抱下去,才点头低声说,“大哥最疼三姐儿,我知道。”   沈柳德哭笑不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小孩俱是讨债鬼,他娘总这么说他。   吃过饭已是亥时,下人们收拾了堂屋,这就要围着火盆儿守夜。炭火烧得通红,热气扑面,马氏抱着沈寒香。   “看谁呢?”徐氏拿帕子沾了沾儿子满是汗水的额头。   沈柳德收回目光,诺诺道,“没。”   沈柳德有点怕他娘,至于为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娘不太疼他。至少打小他就是让奶娘抱大的,像沈寒香那样,成日黏在马氏怀里,他是从未体味过。沈柳德小时,马氏也常抱他,一双白得如同敷粉的手,此刻在沈柳德脑海中钻了出来,一忽儿又想到沈寒香苍白的脚,还不及他巴掌大。   “你爹问话,哥儿在走什么神?”彩杏在旁扯了扯沈柳德的袖子。   他这才回过神,沈平庆严肃的嘴角压抑着一丝不满,眼角笑纹浅了三分。   一时间沈柳德满背冷汗,只觉里衣都湿了。   沈平庆道,“夫子说过完节什么时候上学堂去?”   沈柳德不敢看他老子的脸,小声回,“正月二十才上学。”   沈平庆本要问几句功课。   这时候冯氏过来,手头捧着个小瓷盅,镶金边两只白鹤栩栩如生,冯氏笑在沈平庆与徐氏之间坐下了,嗔道,“大过年的,老爷没得问哥儿功课作甚,哥儿这么大了,心思不在功课上也应当。”   沈平庆接过来一揭盖子,甜香溢出。   这便有人问是什么,冯氏回说是玫瑰做的汁子调出来的,又朝徐氏问,“大姐可给哥儿瞧好人家了,若没得,我这儿有几门亲……”   话未完,彩杏从旁便道,“奶奶吃药的时辰到了,先吃过药再过来陪着。”   沈平庆一点头,“夫人的药要紧,趁热喝了,想睡不过来也成。”   徐氏虚应了。   冯氏索性朝旁挪了挪,坐了徐氏的位子,嘴里不停嗑瓜子,一屋子人说闲话的说闲话,等着待会儿去院子里看烟火。   马氏给沈寒香喂了点米汤,把空碗递出去,手帕沾了沾她的嘴角。   沈寒香揉揉肚子,忽朝马氏道,“娘,要嘘嘘。”   马氏这便起身。   沈寒香拉她袖子,又说,“娘坐,自己去。”   马氏不放心,叫个丫头跟着她,沈寒香便自己走,也不让丫鬟牵。绕过堂屋,要去一个小隔间里等,下人拎恭桶来。   “姐儿在这儿等,奴婢很快就来,千万别瞎跑。”   “知道了!”沈寒香眼珠到处看,似对小间好奇得很。沈家的方便之所富丽堂皇,走马灯在头顶缓缓转,丫鬟见沈寒香一直盯那灯看,便放心出去。   不片刻,丫鬟引人过来,桶子里水面上浮着层枣儿。   “姐儿,人呢?”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唯独灯影孤单投在地上。   沈寒香跑得飞快,到鱼塘边方停下,大口喘息,口耳鼻俱灌满冷风,脑仁心疼得厉害。她身子小,拨开树枝,闭起有毛病的左眼,右眼望见不远处彩杏在等什么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都还记得。   七岁这年除夕,沈家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死了个姨娘,尸体是从后院的养鱼的池子里捞出来的,到正月初五才发现,身体已泡得稀烂。仵作推出是在除夕守岁那会儿死的,而那天晚上,沈寒香因为闹肚子,马氏提早带着她离席。   这话沈平庆出门前本谁也没拿出来说,然而三月间,沈平庆去南边办货,府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   之后马氏呆在院中足不出户,沈寒香那会儿也不懂事,只成日缠着马氏陪自己说话。她虽十分怕生,但很黏马氏,小孩本是话最多的时候,只得马氏一个人在屋里,便成天朝着马氏叽叽呱呱。   说话声隐约传来。   “冯姨娘来啦。”彩杏欠了欠身。   “什么事儿啊,都快放烟火了,叫我出来。老爷还等着我伺候,这一大家子老女人,我稍微出来一会儿,老爷是会发现的。”稍响亮兼柔媚的个声音,是冯氏。   “夫人叫奴婢来和姨娘说个事儿。”   “什么事?”冯氏不耐烦地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年轻柔润的手没有一丝岁月痕迹。   “让姨娘别忘记原只是徐家一个家生子。”   “彩杏,你比我还年长两岁罢。”冯氏忽转了话锋。   彩杏低头,没吭声。   “徐家的家生子怎么了,既使手段换了户籍纸,便是查起来,我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将来要生了儿子,难不成还是徐家的家生子?”冯氏食指戳了戳彩杏心口,“倒是你,巴心巴肺这么些年,夫人给你什么好处了?”   彩杏仍未说话。   “那会儿说要把你嫁个好人家,都是哄着你吶。”冯氏转了个身,沈寒香立刻后挪,朝旁移开些。   冯氏捋着手帕子,笑笑,“不就是提了嘴要给德哥儿说个媳妇么,本来我说的夫人就瞧不上,大过年,还不让人说话了?”   彩杏这才朝冯氏走近一步,二人口耳相接,说的话沈寒香却听不清了,只见冯氏即刻变了脸色,伸手去掐彩杏的脖子。   沈寒香朝后一躲,四下看了看,这处本就少人来,这会儿又要放烟火,更是无人会来。   正犹豫间,外头一声水响,沈寒香心头一凛,趴回原处去看。   彩杏忙将手上紧拽着的手指扒开,一脚猛踹,水声不断,渐消停下来。彩杏将袖子扯下来遮住手腕,扫视一圈,便自快步离去。   沈寒香双膝发软,自藏身处出来,跌跌撞撞跑到池边。冯氏沉在池子里,水面上零星几点光,略能看见她绕顶的绿云。   沈寒香一只脚伸进水中,又赶忙缩回来,眼角余光瞥到旁侧栽种的竹子。然而真跑去拔,却又扯不动了。她竟忘记了这身子只有七岁,力气小,又不会浮水。   此时传来沈柳德的声音——   “幺妹,点烟火了,爹叫你回去。在不在那儿?”   沈寒香一愣,手里的竹子弹回去。   “瞧见你了!站着别动。”沈柳德一声喝。   “哥……”沈寒香带着哭腔。   “怎么了?”沈柳德提着盏纸灯笼,苍白的光照着沈寒香惊慌的脸。   “池子……池子里头……有个人!”   沈柳德双目圆睁,大步跨进树丛中,不一会儿,提着根木棍走出来,灯笼递给沈寒香,他脸色发白,手直抖,强作镇定道,“不会有事的,过来点儿,帮哥照着亮。”   沈寒香嘴唇动了动,跟在沈柳德身后,忍不住道,“她都没动静了……木棍怕不成……”   沈柳德显也瞧见了,当机立断抛去木棍,把袄子一脱,纵身跃入水中。   烟火在天空炸开,映照出冯氏死白的脸,沈柳德会水,冯氏身量小,借着浮力推了上来,沈寒香抓着她的手给拉上来的。   这会儿沈柳德说话声打颤,一边穿棉袄,湿衣也没脱,“哥去叫大夫。”   刚走没两步,沈柳德复又回来,问她,“你怕不怕?”   沈寒香死拽着沈柳德一只手不吭声。   烟火照出小半片沉寂的夜空,沈柳德眼珠被照亮,他想了想,把沈寒香拽起身,“咱们一块儿去,你去叫爹,我去叫大夫。”   二人这就朝外走,一路走,沈寒香怯声问她哥,“爹会发火吗?要是爹问我为什么来池子边,我要怎么说?”   “不会,爹宠你。刚叫人出来找你回去打算抱你点炮的,结果你不在,我才出来找你。你怎么又跑池子边来了?”沈柳德住了脚,呵出一口白气,犹自气喘。   “过来看鱼……”沈寒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像在愧疚。   沈柳德哭笑不得,这么黑的晚上看什么鱼,只也没多想,这么说按着沈平庆的性子,怕要讨一顿打,便说,“就说等不及想出来找地方解手的,哥去找大夫,你赶紧去叫人。先找几个人过去,爹那边慢慢地说。”   沈寒香认真点头。   沈柳德复又捏了两把她的手,笑揉她的头,“姐儿不怕,给。”沈柳德从袄子里衬袋子里摸出来块糖,被他里衣粘得都快化了,喂进沈寒香嘴里。   “等糖吃完了,就跑到爹那儿了,不怕。小姨娘年纪轻,不会有什么事的。”沈柳德安慰地亲了亲幺妹额头,转身大步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求评么么哒,相信我这文会很爽的!【 ☆、李珺   小女儿魂不守舍跑到跟前报信,恰沈府刚放过烟火,女眷和丫头仆妇都在院子里,登时乱了方寸。   沈平庆听沈寒香说完,让个婆子抱着沈寒香,叫马氏带幺女先回院子里去。   一帮子人拥着沈平庆去鱼池边上了。   “娘,爹来了么?”沈寒香缩在自己床上,脑袋自被中探出些,两个手抓着被面。   马氏将窗户推开些,朝外看了眼,叹息一声,“没呢。大概不会来了,先睡罢。”   沈寒香没安静多一会儿,又问,“爹来了么?”   桌上茶都凉了,马氏起身,解去袄子钻进被窝里,揽着小女儿,似有话要说,眉心却踌躇地紧蹙。   沈寒香抓着马氏的头发,缩在马氏怀里,等了一会儿忽道,“娘把灯吹了罢,吹了好睡。”   不片刻,黑暗里沈寒香把头搁在马氏胸脯上,小声说,“我可以摸一摸小弟吗?”    马氏近来少陪沈寒香睡,前几日说怕过了病气,她现是有身子的人,头三月正是不稳,这样偎着,马氏心里头一软,遂道,“鬼灵精,你就知道是弟弟了?摸罢,小心些。”   沈寒香的手贴在马氏柔软的肚皮上,摸不出什么,只是心底里异常柔软,似乎又记起从前那孩子在自己肚皮里的时光,总想着什么时候孩子出来便好了,但到得生之最后一刻,又觉得要是那孩子能一辈子躲在她肚子里就好。   “今晚上,你不是出去如厕,怎跑到池边去了?”马氏摸着沈寒香的手,轻道。   沈寒香一动不动,起初马氏以为她睡熟了,正要把她放平,才听女儿委屈的声音说——   “憋不住了。”   马氏一愣,想是等得久了,沈寒香憋不住要小解,于是去池子边找地方方便了。之后按着沈寒香给沈平庆说的,她在池子边看见张手帕,沈柳德去寻她,灯笼照过去,二人一起发现了水里有个人。沈柳德把人救起来,看见是冯氏。   这一晚发生的事足叫沈府上下都睡不着,加之是过年,初一府上早请了一大帮子亲戚过来吃糖,沈家现人手紧巴巴的,还不知正月里这段日子会怎么过。   马氏素来心事重,又不大说话,沈平庆原是喜欢她这淡静的日子,给她安的个小院也在府里僻静之处。   “娘,爹一会儿真不来了吗?”沈寒香身子有点哆嗦。   马氏这才回神,怕是沈寒香吓着了,想等她爹来了说说话。马氏一想,遂出门去叫个使唤丫头去沈平庆那边看看。进里屋来被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蹙眉道,“怎么下床来了,快躺着。”   沈寒香抱着马氏的脖子,赖着马氏只得又回床上陪她睡着,幽幽的话声忽道,“我在池子边看着大娘身边的人了,忙忙慌的……”   “刚在你爹跟前怎么不说?”马氏大惊,赶紧定了定神,“是哪个人?看清楚了吗?”   沈寒香在马氏怀里点头,“嗯,是彩杏。”   马氏微张着口,深吸两口气,抓住沈寒香的胳膊,又道,“这话不能出去乱说,你眼睛又不好使,左眼不一直看不清的么?”   沈寒香轻轻点头。   “除了娘,谁都不能说,知道吗?”马氏又紧叮嘱了声。   沈寒香默不作声。   马氏一想,沈寒香有只眼是坏的,多半是看错了的。   “娘捏得我疼……”沈寒香扒了扒她娘的手。   马氏这才松手,把她抱在怀里,想了想又问,“哥儿看见彩杏了吗?”   “大哥来得晚,想该没看见。”沈寒香说。   “那更说不得了,待会儿你爹要是过来,就按之前说的,这事往后也不许提。”马氏抓着女儿一番叮嘱,又再三说了不让说,才放她去睡。   半夜里沈寒香睡得迷糊,听见她爹和娘好像在说话,但实在起不来,拗不过睡意没起来。   第二天天一亮,沈府里就来了拨官差,给她穿好袄子,梳头,吃早。马氏牵着沈寒香,带着去西厢一间屋里头问话。   到门口,揣着手不住呵气,一条腿在树根上踩来踩去的沈柳德猛放手快步走了来。   “马姨娘。”他叫了声,年轻的眉头皱着,过来摸沈寒香的头。   “幺妹昨天吓惨了罢。”话还是问的马氏。   二人说了几句,沈寒香一直盯着屋门看,牵住沈柳德的袖子,问,“现谁在问话了?”   “爹在里头,衙门捕头来得早,快问完了。”   辰时还没过,马氏松了口气,蹲下身给沈寒香整理衣裳,一面叮嘱,“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不记得的就说不记得,别瞎翻话,知道吗?”   沈柳德现才反应过来,方才沈寒香一见面问他那个语气,倒不似是个小娃。大概昨晚上真吓坏了。   “嗯。”沈寒香点头。   房门开,沈平庆出来,把沈寒香抱到椅子上坐好,才摸摸她的头,不经意叹了口气,摇头走出去与马氏说话。   衙门只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格外小,看着跟沈柳德差不多,十四五的样儿。也没穿衙门口子里的衣裳,最近一次见到捕快,是在李珺被人砍了手那时。这起子捕快,只要家里人不闹不去瞎拦官老爷轿子,结案比杀人头点地都快。   “沈寒香?”问她名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像是三个人里的头。   那十四五的就不停盯着男人看。   “别害怕,说说昨晚上你都看见了什么?”见沈寒香紧抿嘴巴不说话,要哭要哭的样,捕头示意少年也坐在桌子边上。   “这是我徒弟,我是知县衙门的牛捕头,这是我带的徒弟,叫陈川。”牛捕头一努嘴,说,“陈川,昨儿下午巡街买了啥,拿出来。”   “……”陈川苦着个脸,半天才摸出颗珠子来。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是个发亮的弹子。   见沈寒香一个劲盯着看,牛捕头满意地翘起嘴角,拿过弹子放在她眼前。   “川哥给你的,拿着玩儿。”   收了东西,沈寒香似放下了防备,牛捕头问什么,便乖乖答什么,只有些地方记不清了。   陈川拿个本子在那儿写什么,沈寒香总好奇地看他。   不片刻,话问完了,陈川听他师傅的,过去把沈寒香从椅子上抱下来。陈川察觉到她在自己腰带上扯什么,忙把她放地上。   沈寒香一落地就从刚打开的门边跑出去,陈川摸出腰上挂的袋子,刚拿来哄沈寒香的珠子好端端在他袋子里。   “看什么呢!”牛捕头粗声一吼。   陈川忙系好袋子,摇头道,“没什么,师傅怎么看?”   牛捕头出门,恹恹打了个哈欠,“多半是为情自杀。”一转脸看沈平庆走了来,牛捕头收起倦意,拱手上前去。   巳时一过,宾客纷纷临门。   沈柳德带着沈寒香在院里爬假山,平时是不带她的,他娘让他回完话赶紧过去,结果看见沈寒香茫茫然出来,干脆带着她在园子里耍。还把使唤的丫头婆子都支了开,两个人身量不大的人,钻在假山一个洞里。   “哥,这儿黑。”沈寒香有点害怕。   “再待一会儿。”沈柳德脚踏几块突出的石头,从上方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朝外窥看,“面粉呢?”   沈寒香把手里个不大的袋子给沈柳德,沈柳德嘿嘿两声,爬上去,身子一让,光透进洞里。   “上来。”他伸手抓住沈寒香,“看见两边石头没有,踩着上来。哥拖着你,出来就好了。”   沈寒香浑然不知道沈柳德想做什么,小时候沈柳德这么皮她也是头次知道,只知道沈柳德约摸要捉弄什么人。   这座假山是进了沈家园子之后去听戏的必经之路,府上今天是安排了戏班子的。   冯氏的死只在沈府掀起一层薄薄的涟漪,当年也是这般,人没了两天才有人发觉,找着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咱们要做什么?”沈寒香小心蹲在沈柳德后面。   他探头探脑朝外看,扒着块石头,半边身子在外面。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沈柳德抓出一把面粉,又把沈寒香的手抓着,按在面粉里。   “待会儿,哥说放。你就松手。”沈柳德吩咐完,看了看沈寒香捏起来小笼包子样的拳头,嘀咕道,“你手太小了。那只手。”   沈家兄妹两个,就在假山上一人坐一边,等人来。   “来了来了。”   昏昏欲睡的沈寒香一醒神,沈柳德已松了手,得意地笑,“哈哈哈,正好落单,让我抓住了。”   沈寒香朝外一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面粉洋洋洒洒落下去。   底下传来个少年勃然大怒的怒号——   “你大爷的!沈柳德!给少爷滚下来!暗算我……”   沈寒香快哭了,忙不迭要爬下去,没给沈柳德打招呼,只想着快点跑,底下路过的不是别人,正是往日有仇今日有怨的知县家的独苗李珺。   “幺妹,过来。”沈柳德听着李珺跑进洞,打算跳下去骑在他脖子上,总归居高临下,有便宜白不占岂不是傻子。   不料转头吓了个魂飞魄散,大吼一声,“幺妹,回来……”   底下李珺听见得意洋洋的沈柳德忽惨叫了声,又听见外面一声闷响,眉一蹙,退出去。   本摔到脚的沈寒香,现觉得像摔了头,看一眼李珺,立刻死了般闭眼,浑身克制不住发抖。   沈柳德自知闯了大祸,一骨碌钻过洞子跳下去。   “怎么样了?怎么会掉下来呢……”沈柳德一过去,沈寒香立刻挣着从李珺怀里趴到沈柳德臂弯上,张开眼,避着李珺。   “能站起来吗?”见沈寒香睁眼,沈柳德也略放下心,想是兴许没多严重。   “脚崴了。”沈寒香竟也没哭。   还好没哭,不然可难遮过去。   “珺子,你蹲下。”   李珺下巴一扬,“凭什么……”   “求你了小爷爷。”沈柳德立时能屈能伸,把李珺按着让他趴着。   沈寒香来不及抗争,就被沈柳德按上李珺的背,两个人竟一搭一唱地要把沈寒香带出府去找大夫。   沈寒香忙道,“娘找不见我,要给爹说的!”   “……”沈柳德满头是汗,“那怎么办?”   李珺猛转了个方向,过了条矮桥,忽站住问沈柳德,“哪块不常有人去?”   沈柳德指了个地方,是间偏院,让沈寒香坐着,李珺才拍拍手,胸前脸上还粘着面粉,不过这么着沈寒香稍觉得没那么怕了。   现如今的李珺才十三岁,也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比沈柳德生得还秀气。沈寒香避着他的目光,好在李珺也没多瞧她,说去找个兄弟来给沈寒香接骨。   沈柳德一把拉住他,“什么兄弟,成吗?得瞒着我爹。”沈柳德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总觉得家法已揍了他一顿。   “放心,堂哥,比你才大两岁,在医馆当学徒的。”   沈柳德这才放下心,等李珺出去,又给沈寒香一遍一遍说,“莫怕,李珺认识的人多,应该没多大事。”   沈寒香的伤脚已肿了起来,把袜子撑得老高。   沈柳德在她旁坐了,一摸床板一手灰,打两个喷嚏,揉着鼻子不满道,“底下人太捡懒,你看那儿。”   蛛网纠结在屋顶上,沈寒香倒不很怕。   “回头这话不给爹说啊。”沈柳德神色慌张,抓沈寒香的手紧了紧。   沈寒香说,“不说。”   “马姨娘可以说。”要谁也不说就没人给沈寒香上药,带着她摔着了,沈柳德本也有点慌神。   “大哥别担心,我自己不小心跑摔的。”   沈柳德认真看她一眼,点头,“对,姐儿自己摔伤的。”   沈寒香笑了笑,“哥不怕。”   沈柳德哭笑不得,“嗯,不怕。”   “冯姨娘真的死了吗?”   沈柳德正巴巴儿在窗户口瞅李珺回来没,一听这话,叹了口气,“死了。”   沈寒香眼神略一动,没说话。   “怕是失足掉进水里的,命薄,年纪轻轻的。”沈柳德坐回床上陪着沈寒香坐,又说,“不过昨晚上我娘说,冯姨娘是红颜祸水,死了干净。”   沈柳德话声很低,沈寒香一双眼定定看他,“什么是祸水?”   沈柳德为难地撇嘴,“就是专门勾引男人,祸害男人的。”   见沈寒香似懂非懂的,沈柳德免不得要炫耀自己懂得多,便说,“冯姨娘身上揣着条帕子,上面绣着外头男人的字。昨晚上你不在,没看到爹的脸色……”沈柳德打了个哆嗦,“所以今儿千万别去触爹霉头。”   沈柳德屁股又觉得痛了。   没过多久,李珺回转来,带着他堂哥。沈寒香本不敢看李珺,但又忍不住想抬头看一眼这个堂哥是谁。   一看之下,女娃还淡的眉毛疑惑地蹙起。   “就她,药箱带了吗?”李珺蹲在沈寒香跟前,手碰到她的脚。   沈寒香猛拖着伤脚后挪,没使上力,竟一脚踹在了李珺脸上。   “……沈柳德,小爷再不来你们沈家了!”李珺勃然大怒。   怪不得李珺生气,沈寒香一脚捣在他嘴上,虽说没弄到嘴里去,却也让李珺七窍生烟。   沈柳德赶紧点头哈腰。   倒是李珺那堂哥,给沈寒香看脚,接好骨,不住小声哄她,“姐儿疼不疼?疼就叫一声。”   李珺还在和沈柳德扯皮,沈寒香安安静静坐着,在他看着像个小瓷人似的。   “你亲妹子?”李珺拿眼问沈柳德。   “姨娘的女儿。”   “哦。”李珺想了想,站在门口,压低着声音又问,“哪个姨娘?该不是我表妹……”   “就是马姨娘的女儿。”   李珺转头又看了眼,勾过沈柳德的脖子来,按着他头一通乱揉,“你是一天不惹点祸事出来就不成的,过完年来找我玩儿,成天闷在家里,我老子要把我拘得发霉了。”   李珺正爱玩的年纪,从前放在祖父家,祖父年迈不怎么管。前年来梦溪县,知县家里的公子,巴结他的不少,可一个二个都看不顺眼。倒是沈柳德,长得好看,浓眉大眼的,两个一碰头,上树下水做个伴儿,学堂里也只得李珺敢捉弄老师。   多沈柳德一块儿背黑锅,李珺自然喜欢。   沈柳德在徐氏那儿耳濡目染,也知道这是知县的哥儿,巴结着没错。但少年人交游,总归是意气相投的多,心眼儿不能说没有,却抵不过七分义气。   等着沈寒香的脚接上,沈柳德又想使唤李珺来背。   沈寒香忙说不用。   李珺笑揶揄,“你的跟屁虫不乐意让我背,你自己背罢。”   沈寒香趴上沈柳德的背赶忙就闭上眼,李珺的声音直令人胆战心惊,“把你妹送过去,待会儿陪我玩啊。我先带堂哥过去。”   沈寒香这才松了口气。   沈柳德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得了银子要请李珺去买东西吃茶的按下不提。沈寒香在床上直呆了五日,马氏不要她出院子。见她精神头好,便教她些简单的针线功夫,沈寒香懒懒散散学着,本就会的,倒也不必太用功。   徐氏来过一回,叫脚好了就去她那儿学字。而马氏又想找个由头不要沈寒香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氏   初十过后,沈家络绎不绝的宾朋才见减少,沈寒香能下地走动了,马氏成日里逮着她说,“现姐儿太外向,倒不好。得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沈平庆正好于屋外听见了,人没露面,先一阵笑,“不拘她的性子才好,你就是话太少,要教出个小闷葫芦来。”   马氏脸生得嫩,近来添了身子,不施脂粉,眉眼本来就淡,如今不画黛不抹胭脂,越发娇俏,看上去似还不过双十。   “爹爹!”沈寒香只穿了一个鞋,就朝沈平庆扑过去。   沈平庆抱起她来,马氏拾鞋子过来,沈平庆拿过来亲手给沈寒香套上,才道,“这些日家里事忙,姐儿又长高了。”   “才几日就长高,天天看着她,倒是不觉得。”马氏拿话揶揄,笑坐到一边,宽袖笼在香炉上,红酥手映得格外艳。   沈平庆略看了她会儿,把沈寒香朝腿上抱了抱,说,“有个事和你商量。”     马氏坐到一边罗汉床上,矮桌支着手肘,穿针引线,手按着给沈柳德那件青绿的袄子。   “这给柳德的?”沈平庆问。   马氏点头,“我手脚慢,怕是做好都开春穿不得了,明年又旧了。”马氏叹口气,懊恼时本就很淡的眉毛纠在一起,润红的嘴唇又如寒冬里一抹春意。   “他衣裳多的是,做什么。”沈平庆刮了刮沈寒香的鼻子,“不如给咱闺女做。”   马氏过来把沈寒香抱到一边,叫个丫鬟带出去。   沈寒香在外头窗下一把竹椅上坐着,阳光照得她有点睁不开眼。冯氏虽死,案子却结了,昨晚上沈柳德吃过饭来找她玩,给她带了个面人。   “冯姨娘是自己跳水的,那男人好像背着她跑别的县去,在路上染病,不知怎的死了。”   沈寒香点头,捏着面人的胳膊。   “不过你也听不懂。”沈柳德摸她的头,又说,“面人儿你拿着玩罢,今儿去李家串门子,李珺那小子和我一道去买的。”   沈寒香登时手一颤。   “……”   沈柳德瞪着她扯下的半截手臂,哭笑不得,“这不是扯着玩儿的……”沈柳德以为是沈寒香从未玩过这个,但也就是个面人,便没往心里去,说,“待会儿出去我拿去丢,下回给你带别的。”   自二人一起在鱼池边儿上被吓过,沈寒香在沈柳德心头便如同盟友,又把她害得摔到假山下去,沈寒香算帮他躲过了一顿家法,自生出亲近来。   沈寒香眯着眼,想到冯氏这事在上辈子并非自杀,而是一桩悬案。府里都传是她娘做的手脚,流言蜚语戳断脊梁。   现而今冯氏的事算了了。   过得年来,徐氏也没提要把她许给李珺这事。   沈寒香乍然发现,后面的事她便一概不知了。她只在冯氏这一件事上动了动手,轨迹却已全然不同。她似乎又回到李珺不归家那阵子,犹如踩在一根悬在半空的钢索上,下一步俱在雾中。   沈寒香叹了口气。   “三姐儿都会叹气了,这才多大呀。”笑过来端着碗银耳汤的丫鬟是马氏屋里的,沈寒香神情恹恹,但七岁的她脸很圆,看着颇有点憨劲。   “来喝汤,你娘叫端来的。”丫鬟叫伴月,把汤放在一边小桌上,便来抱沈寒香。     沈寒香目中一凛,朝旁躲了躲。   这伴月是她娘自马家带出来的,后马氏死前,一直是她侍奉汤药,马氏一没了,她便入徐氏屋里伺候去了。   伴月不以为意,“姐儿怎么还怕生吶。”轻巧地抱起沈寒香,坐在椅中喂她汤。   “不吃了。”沈寒香吃到一半便道。   伴月似没听见,眼盯着月洞门下的树影,那里三两根青绿藤蔓垂着,不知道是什么树上挂下来的。   勺子捣进沈寒香嘴里,崩得她牙疼。   沈寒香把脸一扭,大声道,“不吃了!”   伴月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力气大得出奇,两肩内压,手腕仍在喂沈寒香喝汤。   门里头沈平庆话别的声音传来,伴月才放下碗,脸上收拾了另一副表情,刚扯起的笑被沈寒香一声大哭打断。   马氏送沈平庆出来,二人第一眼便看见沈寒香咧着嘴,满嘴的血,张着嘴嚎啕大哭。   沈平庆脸色一变,走近来抱着沈寒香一看,旋即高声斥道,“怎么伺候的!”   马氏忙来看,只见沈寒香口中血糊着,两颗门牙摇摇欲坠,也不知是掉还是未掉。   沈寒香一个劲哭,只哭得沈平庆抬手便要掴伴月,被马氏拽了住。   “姐儿该这几日换牙的,老爷别打。”   沈平庆放下手,忙叫人去找大夫看,这边陪着沈寒香坐到里屋,给她说外头的事,京城那个爱吹胡子瞪眼睛的皇帝,南边有鲛人泣泪成珠。   沈寒香这才渐不哭了,张着的眼里泪水要掉不掉。   “香儿哭不出珍珠,便别哭了。”马氏安慰着,一面示意她张嘴。   看过后朝沈平庆道,“没事,是换牙。”   “换个人照顾香儿,老陆不是缺个人帮着浇水么?”沈平庆淡淡一句,伴月便被从马氏的里屋打发去花房照看此话不提。   晚上马氏就着月光看沈寒香的牙,问她,“疼不疼?”   沈寒香摇头,还在解九连环,拆到第七个。   “这个从前你也不爱玩,现怎么就喜欢了?”马氏拿走九连环,两个丫鬟过来伺候沈寒香洗脸洗手。   “好玩。”沈寒香只说。   “下回让你爹给你带点女娃爱玩的东西来。”马氏说完这句,有心事一般望向窗外。   沈寒香下地去,到矮凳上坐着烫脚。   马氏回过神,盯着沈寒香浸在水中的小脚,“脚也不疼了罢?”   沈寒香说,“不疼。”   “哥儿来问过几次了,再呆几天,等你大表姐来了,就放你去园子里同他们耍。”马氏把个暖床的汤婆子从被窝里取出,抱在手上。   沈寒香对大表姐印象十分模糊,遂问,“哪个大表姐?”   “去年春天来住过一个月的,你不记得了?”马氏抱沈寒香进被,喘了口气,“你姨娘的女儿,李家那个大姐儿,才比你大半岁,现已读完千字文,字都认得差不离了。”   沈寒香脑子里浮现出嫁到李珺家中后,那个眼高于顶什么人都看不上的大姐,顿时一口气窒在心口,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只留出一双眼——   “大表姐来作甚,春天才来,怎么又来?”   马氏觉她话好笑,摸了摸她的头,“亲戚间自要多走动的,你大表姐春天走的时候你不是还不让她走吗?还哭来着。”   “……”   沈寒香想起来了,六岁那年李家大姐儿回去的时候她是哭了,但不是哭她表姐要回去,而是表姐偷偷摸摸拿了她五岁生辰时她爹给的个如意字样金锞子。   “是你正经姨妈的女儿,这回来要在咱们家里长住的。”   沈寒香不乐意了,“住多久?”   “短也得一两年罢。”   沈寒香失声叫道,“这么久?!”   “小点声。”马氏轻拍沈寒香的后脑勺,看丫鬟出去了,才把她抱在怀里,母女两个缩在一个被里说点掏心话。   “你姨妈又有身子了,头回生你大表姐,没出月就下地,她夫家举家北迁,坏了身子。本来是不容易再有的,这回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得小心养着。”马氏担忧道,“等你大表姐来了,别给她说这事,她还不知道呢。”   沈寒香哦了声,忽想起个事来问,“大表姐和表哥,不都是姨妈生的么,这都第三个了……”   马氏按着她的嘴,半晌沈寒香才听到马氏声音——   “李珺是从你二姨妈那儿抱养过来的。”   沈寒香扯了两下马氏的手,圆眼不甚在意地朝外看,抓着马氏的手,打了个哈欠,“娘睡不睡,我好困……”   马氏一听,来给沈寒香解去外面袄子,扯出被外去搭着,才叫她睡。半夜里心窝子翻得厉害,起来叫了回使唤婆子,拣糟好的酸梅子吃了四五枚,重又睡下。   到第二日傍晚,沈平庆过来马氏屋里吃饭,提起说李家的大姑娘要过得十数日才来。马氏倒不好推徐氏三催四请地叫沈寒香去学字,冯氏那事似就这么风平浪静遮过去了,府里没人再提。   沈寒香比起病前,天天闹腾,纵不出屋子,也把窗推开一条缝,两只大眼骨碌碌转来转去看得新鲜。   是以正月二十亲自牵着沈寒香去徐氏院子里,这边院里刚扫过雪,路倒是好走。几个在院里玩的丫鬟见了马氏纷纷过来叫,彩杏也在。   马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牵沈寒香的手朝后一动。   沈寒香这便察觉到了,心里不很在意,捏了捏马氏的手。   马氏这才回神,笑打发丫鬟们不用管她。   一时众人散了,只剩彩杏一个。她穿的身石青色的夹袄,衬得脸色白若月夜里的一层霜,笑道,“夫人去送老爷出门,过会子才回来,马姨娘要不进屋先坐着。”   马氏想起沈平庆今日要出去作客,遂进屋先捧着杯子暖手。彩杏站在门上,叫两个婆子进来,也给沈寒香捧上茶。   彩杏拿上来四小碟精巧果子轻放在桌上,看了沈寒香一眼,便道,“三姑娘的脚全好了罢?”   马氏自进屋便一脸防备,这会子不知想什么正走神。   沈寒香便自己说,“全好了。”她两条腿晃了晃,四下看,抓着个果子玩倒不想吃,朝彩杏问,“大哥出去玩了么?”   彩杏笑道,“去找李家的少爷玩了,要晚上才回来。哥儿成日念三姑娘不来咱们屋里坐呢。”   沈寒香歪着头,“这不来了么,等大娘回来学字,以后天天来。”   马氏这边还想怎么搪塞着好让沈寒香只学个一两天罢了,等李家的姑娘过来,把她两个拘在院子里做女工便好。沈寒香这一抢白,马氏却不好说什么了。   没过多一会儿,徐氏回来,也是从千字文教起。马氏看着写了一会儿,又到吃药的时候。   徐氏遂放笔,叫婆子去马氏的院子那边把药端过来吃。   马氏生完沈寒香,身子也不大好,这一胎全靠着吃药保着。徐氏看她脸色不好,便说叫以后早上这么冷的天,让几个丫鬟婆子把三姑娘带过来就是,免得马氏亲自出门。   马氏点头应了,有点心不在焉。   徐氏却提及李珺,那名字提起来时,沈寒香背上一凛,整个人都坐直了身。   “珺哥儿近来同我这儿这个不晓事的儿走得近,李家的大姑娘来时,李珺要来送,到时候还是周全着些。”   “是。”马氏答应着,外头婆子就来送药,沈寒香巴巴看着她娘喝那苦药,给她递了块糖。   马氏笑过来拿嘴接了,摸了摸沈寒香的头。   “三姐儿如今懂事,你便松活多了。”徐氏看沈寒香举动,便夸了句,又道,“知县家的哥儿,脾性虽狂了些,但那样家世,也应当。”   这忽然提起李珺,马氏把药碗放下,拿帕子沾了沾嘴,只接道,“姐儿才七岁,年纪太小。”   沈寒香听得心惊肉跳,好在徐氏没再提,又叫她过去写字。马氏看得困了,就在徐氏屋里罗汉床上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沈寒香把字给马氏看,虽比不上大家,比起刚学字的来,用笔奇稳,字迹也大方秀丽。   徐氏不住口赞沈寒香是合该学写字的,又叫她静心学,把自己压书底下的字帖翻找出两册来,叫沈寒香平日也练练。   “三姐儿底子好,不必天天都来,自己勤快些,妹妹也多盯着点,自能写一手好字。”随后叮嘱几句叫沈寒香回去写的功课,下回过来带着给她过目,约好五日后再来。   徐氏这边早接到信,李家大姑娘五日后能到。晚上沈柳德吃饭,徐氏给他夹拔丝山药,沈柳德筷子使得不稳,一夹便掉,偏他爱吃那个。   徐氏因就问,“珺哥是要送大姑娘来的罢?”   沈柳德嘴里塞得容不下多半粒米,显是饿得很了,就着酸汤把饭吃下去一碗,才叫人盛饭,朝徐氏说,“一早来,他娘叫他吃过午饭回去。”   徐氏给沈柳德夹菜,等他吃完,自己才下了桌。晚上屋里没光,彩杏进来时候徐氏就坐在床边,脱了一只鞋,另一条腿撘在床边上,手里摸着个什么东西。   若换个人来得被这光景吓一跳,彩杏却习以为常,把灯点亮,才出门去把热水端来,替徐氏边揉脚边道,“夫人又在看了,哥儿才刚睡下……”   徐氏把木牌收起来,脸上两道隐约泪痕抹去,嘴唇略发颤,“杏儿……”   安置徐氏睡下,彩杏才站在床边,眼睛水灵发光,静静看了会儿徐氏,给她掖上被角,低下去贴着徐氏的脸,轻道,“奴婢一直陪着夫人,夫人睡罢。”   徐氏入梦呓语两句,约摸半个时辰,彩杏从徐氏房里出来,才叫守夜的丫鬟进去。徐氏有说梦话的习惯,但只要睡得沉了便炸雷也叫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内个啥,忘记求收求评了!!!   动动手指的话会暖和起来哟!!!   ========================   改个BUG,123姑娘太细心了,其实就是想说李玉倩和李珺不是一个妈生的,李珺不是正房的儿子,但是马氏二姐的儿子。正室是可以抱养侧室的孩子,加上李珺是个儿子,被抱给正室教养。所以李珺依然是女主的亲表哥,所以生出了畸形儿。不过写的时候确实BUG了,这里暂且改了,但是后面不知道还有没有同样没改的BUG,只有再发现再改了。   谢谢123妹子的仔细,我看看登录了没有,登录了将奉上红包,如果没有的话就登录了告诉我。非常感谢纠错。   嗯,后面应该因为这处改动还有需要改的,欢迎抓BUG,喝了点小酒,看到第八章没找到底下在哪儿要改。 ☆、李姐   李玉倩虽是李家的大姑娘,却讨不得知县老子疼爱,长到八岁上头来,倒有四岁是在祖父家过的。每年少不得来回跑几次,车是坐得惯了的。先回的自己府上,下人停了车马上去叩门,门房报过,只叫人出来给李玉倩拿东西,先是把祖父家带过来的礼朝内拿,再李夫人给大女收拾的些大毛衣服装好的匣子,直接搁上车。     李玉倩把个烧得没炭了的手炉递给下人,道,“进去给我找点子火。”   她带的个丫鬟比她长五岁,叫碎云的,应声上去门里。李玉倩巴巴在马车外头露着脸,说车子里闷出来透气,实则想看她娘。等足了半个时辰,知县夫人这才露面,却也不是为着李玉倩出来,只叫住李家的小霸王。   “围脖儿戴上,别淘气,快些过来,你大妹妹等着了。”马氏朝李玉倩略一瞥,便又抓着李珺给他套围脖。   李玉倩才八岁,却约略也知道,马氏不太喜欢她。遂不讨没趣,钻进车里去坐着。到马车重动起来,李玉倩方从帘子里看见马氏已由人搀着回转去,悄没声地抹了两把泪,碎云给她递帕子,反倒叫李玉倩骂了两句。   到得沈家门口,徐氏亲来迎,李玉倩这才觉得好过了些。远远就瞥见沈寒香被她娘牵着,李玉倩心头又不太痛快了。便故作没看见她正经姨妈,叫徐氏领着进园子里。   李珺落得后面,自走在沈寒香旁边,沈寒香忙扯马氏的裙子,伸手要抱。   “这么大姑娘家,成天还黏着马姨娘,想和将来你亲弟抢着吃奶不成?”李珺揶揄道。   沈柳德声音自一旁传来,“就是,幺妹有爹疼着,长不大的。”   马氏含笑道,“老爷最疼哥儿的,这说瞎话。”   徐氏牵着李玉倩的手,见她文文静静不说话,生得与马氏有三分相似,便道也像马氏一样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夸道,“大姑娘这才斯文,是个闺秀。”   沈寒香闷着脑袋听,脚底下去踢个石子,却没站稳,左脚打了个滑,朝后摔去。马氏忙去拉,却也没拉住。   “我大妹最不爱淘气的,娘才放心她来沈家玩,说不给夫人多添麻烦。”李珺应付自如,手把沈寒香接了住。   那沈寒香浑身登时皮肉绷紧,只觉像刀子割肉一样的生疼,谢也不说,就躲到马氏身边去了,紧抓着马氏的手。   马氏只好代她道谢。   沈柳德歪着嘴在旁笑看,反会错了意。以为沈寒香害羞,便道,“头前过年不见着了的,怎像头回见珺哥似的。”   沈寒香闭着嘴不说话。   沈柳德讨了个没趣,走前去和李玉倩寒暄几句,李玉倩虽才八岁,自小家家户户的走,比沈寒香早熟不少,且又没个人疼,说话俱有礼有节,半点不敢冒犯的。   沈寒香道是李玉倩这一年在祖父家磨了性子,好相与当然省却不少麻烦,到晚上睡觉才知,李玉倩是在长辈跟前敛着性子。   马氏身子不稳,李玉倩这一来,干脆让她们两个姐儿凑在一堆说话,沈寒香原住的那屋就有两张床安着。   李玉倩红着张脸,抱着枕头来马氏跟前问,“能同表妹一块儿睡么?我怕黑。”  李玉倩生得容长脸,但嘴唇极是润红可爱,咬着唇便有几分楚楚之色。   马氏以为两个小的感情好,便许了。   沈寒香虽不乐意,却也不大好说,只得闷着。等晚上睡熟了,忽然间腰上被什么东西一冰,沈寒香“啊”的一声惊叫。   从院里听来,倒不惊人,守夜的丫鬟都睡着了,也没人听见。   李玉倩一脸惬意地闭着眼,也不知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只两只手摸着沈寒香的腰,她的手冰得像刚从雪里刨出来的。   沈寒香去拿她的手,李玉倩睁开眼,笑道,“幺妹妹醒了?”   “……”   沈寒香直想吼她,却吼不得。李玉倩来是做客,本也就是被窝里的事,连个伤都不带的,叫了人来,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与谁分说去?   “能松开么,我不惯和人亲近。”沈寒香好言细语地说。   李玉倩却久久盯着她,目光直让沈寒香有点发憷。她对李家人都有点防备,看着同李珺相似的人,就打心底里冒出寒意。   “我冷。”李玉倩简单两个字便把沈寒香打发了,仍自贴着她。渐渐的那手也没那么冷了,沈寒香便睡过去。谁知这事没完,到得又迷迷糊糊的时候,李玉倩的手直在她身上胡摸,先掀了小衣在她肚皮胸脯上一通游走,那时沈寒香尚有点瞌睡,拨两下,便又睡着了。   后来两腿间有人弄,沈寒香这才毛了。把李玉倩的手抓着自被里扯出来,鼓着圆眼瞪她,“表姐做什么?!”   李玉倩冷脸拿回手,背过身去睡。   沈寒香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却也不能同嫁了人那时一样,这会儿起来洗澡,只得忍着。后半夜却不敢睡熟,生怕李玉倩又生什么怪毛病出来。   等听到李玉倩那边的小呼噜声,才敢睡去。   一连和李玉倩同床睡得数日,都是如此,每到半夜她便要掀开沈寒香的小衣来摸。到第六日上,梦溪县下了场大雪,院子里堆起厚厚一层,直没到膝下。   等丫鬟睡了,沈寒香蹑手蹑脚跑院子里,就着月色,掬起两捧干净的雪,于脖子,胸口,肚皮上一阵狂搓。   抹得一会儿,觉得神智还很清醒,又取梅树上的雪来吃。雪化在她里衣里,沈寒香回去屋子里,把袄子穿上,紧紧系着,揣着一怀的冰雪去睡。   半夜李玉倩来摸,便解不开她的衣,手指勾着她的扣子,要解不解的。   沈寒香睁开黑漆漆的眼睛看她。   李玉倩便不作声缩回去躺着。   沈寒香几乎一晚没睡,大早上新来这屋伺候的枫娷听沈寒香吐气犹如拉风箱,又见她翻来覆去怎么躺都满面难受,探手来摸,这才叫马氏来看。   马氏一摸沈寒香浑身烫得如同火炭,又一忽儿抖如筛糠,道是两个半大孩子睡在一起,免不得踹被子,不仔细凉了。一时间有些懊恼,叫使唤婆子去请大夫,给沈寒香瞧过,风寒颇厉害。   沈寒香烧得净说胡话,徐氏来看时,听得一句模模糊糊的,不可置信地转脸来问马氏,“三姑娘说不嫁给珺哥儿?!”   马氏哭笑不得,“夫人怕听错了罢。”   徐氏笑接过药碗脸来,给沈寒香喂了几勺,便交给彩杏去喂。马氏见了忙要过来自己给沈寒香喂药。   徐氏在屋里打量一圈,问,“李家的大姑娘呢?”   马氏吹着药,回,“另收拾了间屋出来给大姑娘住,大夫说姐儿这风寒,要惹人的。怕大姑娘也染上就不好了。”   “本不该叫她们俩睡一处的,怕是姐儿睡觉没规矩,蹬被子。”   马氏顾着喂药,没太说话,间或应和两声。   当日晚上,沈寒香烧未退下去,马氏亲自守着,沈平庆亲自过来,瞪起眼来颇带威严,“有着身子,过了病怎生办?”   马氏只得回自己屋,沈平庆盯着沈寒香吃药,晚上又叫丫鬟守着,彻夜有人当值,每隔半个时辰给沈寒香擦身。至天亮,马氏来看,听得里头丫鬟说,“姐儿烧都退了,醒过来啦。”   马氏这才放下心去,沈平庆仍不许她进屋,只得隔着门叮嘱几句。   沈寒香在床上坐着,她爹亲自来喂粥。   沈寒香才喝了两口,眼眶便有点发红。   前世沈平庆下半身瘫痪之后,一日比一日消瘦,沈寒香在床前侍病,最知道他什么时候彻底没了生的希望。都是她伺候沈平庆的汤水,今日颠了个个儿,沈寒香免不得鼻酸。   “好吃么?”沈平庆看着她吃两口,亲尝了尝,嫌太凉,叫人去拿热的。   沈寒香吃过粥,瞌睡上来,沈平庆便放她去睡。沈寒香再醒来,竟见到沈平庆还在床前守着她,慈眉善目的,说话也小声,“香儿还睡么?”   沈平庆眼有点饧,大抵也刚盹过会儿。   沈寒香摇头。   沈平庆便拿九连环来与她解最后两环,道,“你娘说最近你爱玩这个,下个月爹出门,去南边,想要什么,爹给香儿带。”   沈寒香呆望着九连环,沈平庆这时手还很有力气,皮肉不似他自尽那时,软趴趴地紧贴在骨头上,而是充满力量和肌肉。   “给香儿带鲛人珠成么?”沈平庆哄道。   沈寒香笑点头,“爹早点回来就成。”   沈平庆笑揉她的头,听她说话清楚,脸上睡得红通通的,知大概身子是没问题。晚些仍叫大夫来又把过脉,开了巩固的方子。   沈寒香自然不喜欢吃药,嘴巴里吃得发苦,但此法一劳永逸,李玉倩被挪去院子里另一间屋,与她还隔着半个院子。   精神一好就呱唧个不停,马氏听她绘声绘色说沈平庆如何被粥烫得缩舌,又听她翻嘴讲南方海里鲛人的事,也放心下来。留下枫娷来陪她睡,枫娷不上床的,在屋里支个小榻,权当照顾沈寒香半夜吃药。   这一晚睡得格外香,醒来时听见窗下有人喊,沈寒香这还没起来,丫鬟不知跑去哪儿了。她侧耳细分辨,听出是大哥沈柳德,才把窗户推开一道缝,只露一双眼睛。   沈柳德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慌里慌张地朝院子里一圈看。   “快点拿去,没给李妹妹买的。”   沈寒香遂笑从窗口接了。   沈柳德这才打空手从门前进来,颇遗憾地拍了拍袖,弹两下衣襟,“怕你屋里人看见不让吃,谁知道你屋里没人的。”   沈寒香道,“大哥坐在门口看着,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了。要还没吃完,又不准我吃的了。”   沈柳德努嘴来接,沈寒香让他吃了个,一挪身的功夫,枫娷从外头进来,沈寒香忙叫道,“好姐姐别叫,大哥在我这儿。”   枫娷这才看清沈柳德,招呼过,着急忙慌让沈寒香赶紧别吃了。   “三姐儿还咳嗽,怎就吃这个。外头东西也不干净……”   沈柳德瞪她一眼。   枫娷脸一红,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沈寒香依依不舍地看着竹签上还挂着得四个山楂,忍痛道,“要不给姐姐吃两个?”   沈柳德才吃了一个,在旁笑揶揄,“没不干净,不是外头摊子买的,未然居里老板亲手裹的糖。”   沈寒香也再三怂恿,于是枫娷只得过来接了吃,吃了一个就算同伙了。   沈寒香道,“都给姐姐吃了。”   此时沈寒香还没起床,小青花棉被上盖着她的小袄子,沈柳德没进过女娃的屋,这时有点坐立不安起来,找个借口出去等沈寒香起来了玩。   “怎么就跑未然居去了。”沈寒香坐在自己床上。   “怎么今儿还不能出去?”沈柳德问,又答道,“珺哥儿的马,骑马去的。”   “大哥怎么常同珺哥儿玩么?”沈寒香蹙眉。   沈柳德一时挤眉弄眼,“幺妹想见珺哥儿,大哥去找他来。”   “……”沈寒香恼道,“好久又说要见他了,大哥成天没正形,自己想娶媳妇了罢。我看枫娷姐就喜欢大哥得很,等我朝娘说,派她去大哥屋子里得了。”   沈柳德原先是没想着那儿去的,被这么一说,再想了想枫娷见他时候总羞答答的样子,笑道,“我倒不知道她喜欢,你就知道了。”   沈寒香白他一眼,只问他,“听没听说李姐姐什么时候回去?”   “才来了几天!”沈柳德叫道,“要过一整年的罢。”   如有一把大锤在沈寒香心头一砸,半点希望都没了。见她闷着不说话,沈柳德说,“明天珺哥来找我玩,你要是下得床,一起出去走走?花灯节虽过了,街上灯还没全撤,山里头雪景也好看,骑着马,一整日也就来回了。”   沈寒香一听李珺要去,忙摇头推辞,“娘说的还得将养半个月罢。”   沈柳德不疑有他,便说要请李家大姑娘一道去,沈寒香也顾不得酸他,只道,“你多带着去玩几日才好。”   沈柳德啧啧摇头,“你这性子随的谁?一忽儿活泼一忽儿冷淡,既不像爹,又不像马姨娘。”   沈寒香推他一把,“我看你这性子,既不沉稳,又不仔细,才是既不像爹,又不像大娘。”   沈柳德懒得与她说,讪讪出门去,走到门口又说,“从前你都不与我说话的,常同我蹦嘴,哥给你带吃的。”   “……”   沈寒香这算明白,沈柳德怎么找来陆瑜芳那个河东狮,原他就是个想挨骂的主,也算万里挑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打着滚儿求评求收求支持!!   喜欢就动动手指吧!   觉得高兴你就点鼠标~   觉得开心你就点收藏~   觉得【啪啪啪啪啪啪【后面那个崽儿就唱不来啦~ ☆、化妆   不料第二日李珺来了,头一句便问沈寒香怎么样。原来沈家用的那个林大夫,知县那头有个女眷病了也是叫他。李夫人现怀的胎,两个大夫轮着瞧脉,林大夫就是其中一个。   李珺昨日玩闹回去,在他娘那儿听了句闲话来。沈柳德过完年数提他这个妹妹提得多,说他妹子性子怪又机灵,连冯氏的事都向他说了。   当时碎云站在门下,给李玉倩整衣裳,见李玉倩脸色不好看,忙朝李珺打眼色。  李珺又不是个省油的灯,听沈寒香不去,先没去找沈寒香,反去找他姨妈。   马氏就着个小凳支着手,正绣一双小鞋。   李珺拿过来摊手上看,见得只有中指长,遂笑了笑,“小东西,总看着可爱。三妹妹病可好了,想约着一块去玩。”   马氏因问去哪儿,何时回来。   李珺一一回了,只说当日就要回来,去的地方也不远,只要骑马,马氏有些放心不下。   “不怕,还约着个贵人一道去,他那里马多得是,前月在他那儿学马,还有好些小马驹。很可爱,三妹妹看着一定喜欢。”   沈寒香打冯氏那事,便没出过门,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床上。   这般大年纪,总要在地上多跑才好。马氏想了想,让人净手,披起件大披风,去叫沈寒香起来,对着李珺这半大小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三妹妹还没起身的。”   李珺道,“病里是该多歇着。倒是今儿晴好,出去晒晒太阳,便就没什么病了。”   马氏含笑点头,叫李珺在外头等。   李玉倩收拾好走来,她个子比一般姑娘家抽得快,李珺又还没到长高的时候,二人竟差不离了。   李玉倩拿手遮了遮眼,促狭道,“自家亲妹子不亲热,哥哥专程来请个表妹,还是个一万八千里的表。”   李珺心知肚明,李玉倩心里头从未当他是亲哥,便没理她。等沈寒香不情愿地理好裙子出来,见了李珺,朝后头踮脚找他哥。   “大哥呢?”   李珺道,“叫先去东门的忠靖侯家里等着,叫他们家小主子出来。”   沈寒香前世未见过忠靖侯家的谁,遂皱皱眉毛,侧过脸去打个喷嚏。   “还没好便别去了罢,又不是耍不成了。”   此时马氏已回去,李玉倩一直不拿眼看沈寒香,只朝前打头走出门,不耐烦地回头叫,“你们两个倒在府里头都要叫骡子来拉的不成?”   沈寒香只得加快些脚步,一看见李玉倩,便想起那冷冰冰的手,心里不快。却又没处说,若说搞点事出来,现在的李玉倩才八岁,同小孩子家地过不去也太小气吧啦。   “妹妹病好了未?”李珺笑来问。   沈寒香只觉得不耐烦,此时李珺才十四岁,病了这几日,越发觉得,死生之外无大事。况乎现在徐氏还没要给他们定亲,总不成两辈子都一般倒霉。   若放下那些来看,这年岁上的李珺还是生得形容风流,李知县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有李夫人疼宠,模样,举止,都是好的。   “好不好就一句话,妹妹犯得着一直盯着我看?”李珺笑时,眉目俱是弯月一般,眼黑较常人更大更黑,十分好看。   “表哥不看我,怎就知道我看你了?”沈寒香加快脚步。   “我看妹妹的眼,不似寻常。”李珺这话正拍在马后脚上,沈家上下俱是不能提沈寒香的病眼,除了马氏常常念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是被叮嘱过的,从来不提她左眼看不大清的事。   沈寒香没吭气,李玉倩嘲道,“你三妹妹四妹妹的叫上了,人家只当你是表哥的。”她穿得多些,此时发起汗来,越发不耐烦。   李珺不与李玉倩一般见识的,沈寒香也想快些见到沈柳德,二人仿佛较劲一般,前后脚出的角门,反倒李珺懒散地落在最后。   先坐车去东门忠靖侯府,沈柳德果在那儿等,手里捧个油纸包,买的什么零嘴。朝李玉倩递过,随口问了两句,就过来抱着沈寒香下车,给她拍衣裳。   李玉倩瞥一眼沈柳德抓着沈寒香衣裳问长问短的样,虚着眼老大不乐意地看李珺,李珺已上去同忠靖侯府才出来的个小爷说话。   李玉倩也顾不得吃糕点了,就那么愣愣看着。她原是什么都不稀罕的,这忠靖侯的小公子,却由不得你不看。脸色带三分孱弱,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天天气甚好,他还抓着个手炉出来,似比病西子还弱得三分。面色苍白若是眉目生得淡也没什么,却偏浓眉大眼,眼神里少几分精气罢了,看什么都有点恹恹。   两个少年说过话,走来时李玉倩才低头,沈寒香倒是无大所谓的。前世孩子都生了,未见得见几个少年郎就害羞。   “这是忠靖侯的小公子,叫孟良清。”李珺道。     沈寒香二人也朝他通过名姓,李珺笑将三个推上马车,沈柳德没骑马出来,也上马车。   四个人一团和气坐着,孟良清安静捧着手炉,眼神定在沈寒香的裙上。   沈寒香正纳闷自己裙上是有什么,沈柳德忽笑了,“良哥快别盯着我妹子看,她个多心货,不知道你惯爱发神,一准以为自己裙上有脏东西。”   孟良清嘴角浅浅勾起点,竟蹲下身去,将手炉递给沈柳德,从沈寒香裙上摘下两条稻草来,沈寒香也不记得是什么地方粘的了。   孟良清含笑,把草丢到一边,又坐回去。   沈柳德嘿嘿笑两声,李玉倩找话来朝孟良清说,“良哥哥不常出来的罢,不知怎么地跟我亲大哥认识?”   却说孟良清是忠靖侯家的小公子,穿金戴银的,珍珠也只作鱼目,与李珺同岁。但二人自然也是碰不着的,京辖县一个知县,也就是正七品的职位。那忠靖侯却是正三品,正经的钟鸣鼎食之家。   要李珺有心结交,还结交不上。   却正是无心插柳,孟良清有一日撇下小厮丫鬟地出去听戏。他少有爱好,却很喜欢听戏,但不喜欢自己家养的那班子,嫌他们唱得官腔,男的不潇洒,女的不风流。在戏园子里结交上一个唤卜鸿的,正是个反串的角色,唱女角,生得那叫一个风流娇俏,眼角眉梢无不含情。   孟良清听得高兴,叫卜鸿给他画个脸。   出恭时打戏班子后院里过,让个吃醉酒的客人走眼看成美娇娥了,拽着他就来亲。   李珺正也出恭出来,听孟良清声音,就知道不是个女的,又看他身上穿戴,就晓得是个非富即贵的。李珺又是戏园子熟客,都没见过,猜出他不是唱戏的。这才英雄救美,不然这种混架,他也不掺合的。   “回梦溪来时,珺哥便叫一起出来玩,到今日才找到空。”孟良清低头,面带歉疚。   “良哥哥自不像我大哥那般闲散,定有许多事忙,是我们叨扰才是。”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直觉得李玉倩换了个人,说话细声细气,再不尖酸,又特贴心,一路嘘寒问暖,连孟良清要喝杯茶,都是她亲手来倒。   那孟良清却性静,道谢也客客气气的,李玉倩也不觉得疲,仍小心周全。   不过半个时辰,到了忠靖侯家的马场,孟良清看着孱弱,马术却高妙,在马背上怎么也颠不翻,还能侧身在马上耍几招花式。看的李玉倩眼都直了,沈寒香也觉他身形好看,自有一种洒脱。偏又是个病弱秀气的,没想到马上英姿比沈柳德和李珺两个素爱玩闹的还引人赞叹。   “李家妹子。”孟良清亲自挑的两匹温顺母马驹,缰绳也自他手上递过。   李玉倩跃跃欲试,李珺过来抱她上了马,转头就想把沈寒香也抱上去,沈寒香却朝沈柳德叫了声。   李珺也不在意,李玉倩这会分不出神来酸她哥,想叫孟良清教她骑马。孟良清略说得两句,叫两个汉子来牵马。   李珺坐在马上犯难道,“牵着马去与走路无异,到山里头怕要天黑了,又得回来。我给马姨娘说的傍晚就回,要到时候回不去,下回必不让我带人出来。”   孟良清看他一眼,想了想说,“要不今日就学学马,待会儿出街去看花灯,到芳满院去听一出戏……”   “打住,我最不耐烦听戏的。”李珺眉毛皱起,朝沈柳德打个眼色。   “我也……”   “戏园子热闹,我想去。”李玉倩大声说。   孟良清黑漆漆的一双眼睛看过来,黑裘皮衬得他脸色格外苍白,沈寒香心头一跳,低下头去瞧自己的脚。   “听戏。”   孟良清一笑,“三个听戏,要不你们俩结伴去看雪,看时辰差不多,过来找我们。”   沈柳德和李珺自然不干,李珺道,“好不容易才叫得你出来,你要是不去,我们俩去也没甚意思,回回就我们俩,也是干瞪眼你看我我看你,再说,你看他那个样子,又不好看的。要比起来,我还是情愿看戏。”   沈柳德只陪着笑,不与李珺分辩,李珺素爱沈柳德让着他。说学骑马,两个小丫头片子,站着还没有成年的马高,只不过叫人牵着在马场里逛罢了。   三个少年就在马场边说话。沈寒香分眼角余光去瞥,见李珺与沈柳德勾肩搭背,孟良清就如个局外人在旁安安静静坐着。目光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没朝她们俩看,只不过看远处青黛般的山,或是看马场里的人和物。   被马场的汉子牵着马遛了两圈,李玉倩颇觉得没意思,叫人扶她下地。沈寒香只得跟着,到几个哥儿跟前,说现就出去看花灯听戏。   “那便走罢,看你们两个也不像学得会。”沈柳德直言道。   沈柳德平素惯拿话噎沈寒香,倒是不妨,偏李玉倩听了,更不喜欢沈柳德的性子。   那城里正月十五的花灯,到现二月初八尚未全撤去,灯楼撤了,街上家家户户屋檐底下还挂着。   沈寒香略有点出神。   “看什么呢?”沈柳德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沈寒香拢着袖子,别过头脸,“没看什么。”   沈柳德直笑,钱袋子在手上抛来抛去,一通小跑去路边的铺子。都到芳满院的门口了,李珺才发觉沈柳德还没回来,正骂,沈柳德才算追了过来。   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沈寒香去扯他手里的油纸包,见是一包糖炒栗子。   李玉倩过来拿了枚剥,吃得香甜,嘴上却说,“芳满院里什么吃食没有,要沈大哥去路边买?”   李珺没说什么,打发下人吃茶的钱,只留两个侯府上的人伺候孟良清。他们三个本就没带几个人出来,一吊钱,就把小厮们都散去。   这边听戏,原是吃茶的,孟良清常来,捧上来的是他惯吃的老君眉。沈寒香同李玉倩年岁小,李玉倩显是头一回出府来听戏,话十分多,不住问这个那个角儿的妆扮是什么意思。   沈寒香听她一口一个“良哥哥”有点头疼,不过坐直身,专心听戏。   想沈寒香前世活得都做了十来年的“奶奶”,这年月的戏听着早没半点新鲜。只把背坐得很直,心不在焉地听戏,兼走神。   “前回良哥哥不也扮上的,待会儿唱完了,叫也给我扮一个看看。”   孟良清笑应了,给戏班班主先说过。李玉倩看他打发班主,出手就是十两的银子,一时心头咋舌。   李珺平素再怎么折腾,十两也得花个半个月。于是等着唱完,众人都不想扮,唯独李玉倩嚷着要扮。   她对戏不十分有兴致,只不过到得要描眉化妆时,她手持笔,朝孟良清一举,笑道,“良哥哥会扮么?替我画一个成么?”   孟良清一愣,没想到李玉倩这一上来就使唤他画,倒不是这使唤叫他不舒坦,他心里很乐意,他在家从没谁使唤的,一个二个都陪着十二分小心,生怕磕着他似的。   孟良清遂拿过笔,口中谦道,“我不很会……”   笔已在墨中饱蘸。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收求评!!!!!!   嗯……   加更神马的全看大家喜欢不喜欢了,谢谢捧场,欢迎各种形式的吐槽……【砖块轻点,头薄……_(:з」∠)_   这么冷的天儿,姐姐妹妹们看着收一个罢   皮埃斯,这文要改题目了太长根本显示不全【一定要记住我,记住我啊(我真的是紫薇! ☆、枫娷   只见孟良清扯着袖子,将笔来李玉倩脸上,一手略托着她下巴,令她脸微朝上。李玉倩面色酡红,如同喝醉了酒般。   方才唱罢下来的卜鸿在邻桌的镜子前洗妆,这时叫随身的丫头先停住,便来站在李玉倩身后瞧,一面笑指点几句,“眼梢画作飞翘的好,凤目要紧。”   李玉倩原是单眼皮,加几笔,活脱脱便是双丹凤眼。   卜鸿说话声气极温柔,李珺便多看他两眼,卜鸿也与他眉眼对了上,愣了愣,遂道,“这位也见得多次了,不知唤作什么的?”   李珺通了名姓,眉眼里几出官司,没多会推着卜鸿出去说要看青衣的行头。沈柳德看他模样便知定是要去卜鸿那头说会话,他便不去讨嫌。   孟良清搁笔,令李玉倩自去看镜子,说道,“头发我是全不会梳的,画得不很好,李妹妹觉得如何?”孟良清说话很是客气。   李玉倩轻碰了碰嘴上唇红,一时看得愣了,出了回神,才道,“这怕不是我了!”   “确实不像,倒像月宫仙子了。”沈柳德随手将个花簪插在李玉倩发中,李玉倩犹自还在出神,摸摸头发,叫人过来给她解了重梳过。   沈寒香正在无聊,孟良清却也没漏过,问她要不要画。   “不用。”她眼珠漫无目的四处游移,觉得屋子闷,爬上个矮桌想开窗户。孟良清最是心思细腻,一看就去替她推开,身上一股檀麝香气,提神醒脑。   沈寒香缩回手,要下来,孟良清就搭一把手。   她脸上没什么,心里头却不很喜欢孟良清这样事事周全着的人。按说又不是要讨好别的什么人,比起沈柳德和李珺两个肆意妄为,全还没长大的,孟良清显得过于早熟。   李玉倩重梳过头,着急忙慌叫孟良清去看。只见李玉倩扮上了青衣的头面,身上衣服倒是没换。也没法换,总得要合身的才好。   沈寒香恹恹打个哈欠,李珺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画完了未,天都不早了。”   中饭在芳满院吃的,几个小的都吃了几钟酒,饭菜用得少,李珺是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了。在门口撒开卜鸿的手,朝内来,他脸色更红,前襟皱巴巴的。   沈寒香略蹙眉。   沈柳德上去同他说话,随手替李珺整了整衣服。李珺心不在焉,见她妹子尚在与孟良清说话,也不讨嫌,去沈寒香身边,与她同席坐着了。   沈寒香便让了让。   “三妹妹最是嫌我讨嫌。”李珺笑道。   沈柳德道,“她对着哪个人都嫌讨嫌,珺哥儿别多想。”   “三妹妹,你大哥讨嫌不讨嫌?”李珺揶揄道,抬手想摸沈寒香的头。   沈寒香却起了身,李珺手落空,回头拢在袖子里,方在卜鸿房里得了点甜头,也不着急同小丫头片子调笑。   日影西斜,门外一股子清冽寒气扑面,沈寒香深吸口气,转身来问屋里几个什么时候走。   侯府的下人见有人出来,又不敢去催促他家主子的,只在窗下轻轻叩两三声,孟良清一听便会意。起来时有些赧然,他没喝酒,全因身体不大受用的。   再好的妆,也只得洗了,李玉倩起先兴头高,这洗干净了又有些不快。   且洗妆的是那青衣,卜鸿一年到头唱花旦的,是芳满院的头一号角儿,寻常不动手替客人洗妆,借这地方给他们,本就看孟良清的面子。   李玉倩老大不高兴,将帕子朝盆里一摔,溅起的脏墨污了卜鸿的衣裳。他心底里颇不耐烦,面上仍逢场作戏道,“姐儿喜欢今日的戏么?”   李玉倩干巴巴道,“喜欢。”   卜鸿笑,“姐儿是哪家府上的贵人还未可知,若来日府上叫戏班子,叫人来告一声,再忙也去的。”   他声音不小,孟良清站在门口也听了见,知道卜鸿这是朝他示的好,也很领情。不过外间下人催得紧,没空说话,只等李玉倩洗了脸,一行便立刻上马车各自家去。   掌灯时分,沈平庆那边吃饭早,马氏就亲手做了几个小菜,在屋子里,架一张小桌让沈寒香吃。   说话间,有人叩门,听人传是沈柳德来了。   原来徐氏那边竟这时分就索然想睡,沈柳德回去冷锅冷灶,不想让厨房的人又起火。   “我想三妹妹这边一定还要吃的,就来看看。”   沈寒香白他一眼,喝了口汤,筷子夹个鸡腿让沈柳德先吃着,嘴上却说,“大哥脸皮倒厚。”   马氏已出去了,不然沈寒香也不敢说这话。沈柳德嘿嘿笑两声,吃得满嘴油光,朝外看了眼,才问,“李家大妹妹不来吃饭么?”   沈寒香道,“回来就找我娘给她画绣样子,说要绣荷包,娘怕她饿着,先做给她吃的,她没吃两口先回屋去了。”   沈柳德眼一亮,“荷包?”   沈寒香拍一把她哥的头,“又不是给你做,想什么?”   沈柳德嘴里还有肉,说话声含糊,“哥这儿都收好多个了,谁稀罕,你稀罕送你几个?”   “我才不要,姐姐妹妹们的心,你自个儿收着罢。”沈寒香笑话他几句,胸口那股郁郁纾解开来。   沈柳德是不知道,她与李玉倩两个回马氏这边来,早上带出去的都是徐氏那边跟着的人,余她两个时,李玉倩便向她说了,让她下回若是忠靖侯那边约出去玩,就叫沈寒香称病。   沈寒香莫名其妙,转眼想是知道李玉倩的用心。李玉倩才八岁,这用心再明白不过。   可她不乐意出去玩是一回事,被人耳提面命着不让出去是另一回事。   沈寒香是个闷葫芦嘴,只对着自家的亲妈,大哥多些话,连沈平庆跟前,也只嘴甜,从不抱怨什么的。   李玉倩见她不说话,心情大好地回来,缠着马氏一通撒娇。   马氏为人温柔,见情状,只欢喜还不够,便给李玉倩画绣样子又挑料子的,干脆把自己这儿收的好料子拿出来,叫李玉倩拿去绣。   沈寒香忍不住说了嘴,“她是一时兴起,平白糟蹋料子。”   那时李玉倩已经出去了,马氏道她是醋劲,遂下厨房给她添菜。   这吃饭,马氏没回来,沈寒香遂对沈柳德说了。   “你这小小年纪就要拈酸吃醋,等大了怎么了得。少不得未来你夫郎也是要娶个三四房的,你这心气儿,心里又爱藏事,还不活活把自己气死。”沈柳德戳着沈寒香脑门教训道。   “……”沈寒香摸了摸自己脑门上的红印,遂道,“我大了才不嫁人。”   这话没过脑子,便从沈寒香嘴里蹦了出来,她自己也唬得一愣。   沈柳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直说记下来了,要等沈寒香成亲那一日拿出来笑话她。   马氏进来,便道,“你们兄妹两个说什么这么高兴?”   两个婆子端着马氏做的罗蓑肉,并一味蒸鸡蛋,酱菜两小碟子,马氏亲手捧来放在桌上。沈柳德尝过,顾不得同沈寒香说话,只埋头扒饭。直吃得身都直不起了才打住这话不提,走时马氏叫枫娷去提灯,送沈柳德回徐氏那边。   枫娷回来时脸子发红地进门来看沈寒香睡下未,沈寒香虽闭着眼,却根本没睡着。   枫娷一进门,她便醒了,瞥一眼,又闭眼,道,“哥哥又臊娷姐姐了,下回我说他。”   枫娷被这一出声惊了一跳,把披风摘下来拍两拍,过来摸沈寒香床上炕热不热。   沈寒香侧身,看了眼枫娷,“有些睡不着,姐姐陪我睡一晚罢。”   沈寒香看着眼前这人,心头倒有点难过的。只盼望她对沈柳德那点子心,别叫徐氏发现就好。   枫娷生得秀气,蒲草一般,头发有些发黄,像颗豆芽似的,身上却暖。沈寒香约略记得,她是因偷了大娘屋里东西被赶出府去的。原本在马氏屋里,打发人走时,马氏已没了,想也没打发多少银子。   “姐儿有心事么?还不睡?”枫娷闭眼装睡,却被沈寒香看得睡不着。   “没,想大哥同我说的话呢。”   枫娷好奇地张大眼,“大少爷说得什么了?”一时又觉不妥,低下脸去说,“奴婢多嘴了。”   沈寒香似没听见,说,“晚上吃饭,和大哥说李姐姐在绣荷包,大哥便说,他收的荷包多的是,还问我要不要。”   枫娷背一僵。   沈寒香眼珠朝窗上瞅,叹了口气,“大哥都十三了,爹娶大娘的时候才十六。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长得大。”   沈寒香话锋一转,枫娷肩耷下来,摸了把她的头发。   “姐儿这说的什么话,该长大时便长大了。小才好,日子不知怎么混的就过去了。”   沈寒香未说话,枫娷以为她睡着了,眼也饧起来。   沈寒香忽道,“娷姐姐给大哥绣过荷包了未曾?”   枫娷吓得眼一跳,“这话说不得。”   “就你我两个,怎说不得?”沈寒香奇怪道,“大哥现今同我一处玩,姐姐要是有心,下回子叫出去玩,我便叫姐姐一起。”   枫娷垂着眼,想了老半天,才含羞地低着头,细眉皱了皱,“姐儿要是想奴婢陪,哪有不肯的。”这话便算默认了,又过会,枫娷才说也给沈柳德绣过一个,莲花样子的。   “绣莲花样子的人也多,说不得我哥收了好些,娷姐姐做得什么记号不曾?”沈寒香问。   “只绣着个女字,内层里很小一个。”枫娷犹犹豫豫地说了,千叮咛万嘱咐沈寒香睡过今晚上便忘记,沈寒香也不闹她了,脑中匆匆把合院子里丫鬟的名都过了一遍。偏巧的是,沈家上下伺候的丫鬟里,名字里带个女字的,就只得枫娷这一个。   一连数日,李玉倩都闷在房里绣荷包,总歪歪扭扭不成样子,确实糟蹋不少料子。沈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只算过得去便罢了。   马氏屋里留存的那点锦,让李玉倩用得差不多。二月底,沈平庆要出南边办差,盯着个桥梁工程,除头前答应给沈寒香带的珠子,又让各房记个数,马氏就要了点锦缎兼好点的料子。   管家娘子把各房需要之物登记在册,于徐氏这儿过目,最后徐氏着彩杏添她屋里要的东西。   管家娘子盈芳来时,沈寒香正端正坐在徐氏这儿写字,手腕上吊个绣着绣球花的小袋子,是练字挂的沙袋。   沈寒香写得认真,抬头时彩杏已将单子递还给盈芳,她只匆匆一瞥,添的三行字里,有两个不认识,遂默默上了心。   “彩杏姐姐字写得好。”   彩杏忙道:“姐儿别姐姐妹妹的叫才好。”   沈寒香一笑,“又没旁的人在,谁也不能说缺了礼数。”   盈芳也陪着笑,没待多久,告事忙,便出去了。   徐氏吃过午饭要睡一会的,沈寒香常在这个时辰过来练字。一来不喜欢徐氏盯着她,二来偶尔碰到沈柳德不用上学堂去的时候,便一块说笑会儿。沈柳德这儿吃的零嘴多,且多是府里吃不到的些小玩意儿。   府里的厨子做的东西比外面干净精致,却又没有大街上买来的那股子新鲜劲。   沈寒香身子里装的是个二十八岁的妇人,却抗拒不了身体的本能。比如说她这鼻子,闻着香溢楼买来的酱肘子,就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隐约听得沈柳德说话的声音,把笔一搁。   “姐儿的字还没写完。”彩杏含笑按着她的肩,令沈寒香坐下去,又把笔递给她。   不等她说话,彩杏就转出门去,给沈柳德说,叫他过半个时辰才来。   沈寒香没法子,便推窗,看见枫娷站在外面,口中吹个哨。   枫娷听见了,过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姐儿怎么会这个……”   沈寒香捂嘴,央道,“好姐姐,以后不吹了。”   枫娷有些心不在焉,向她说,“赶紧把太太布置的功课写了,才好叫大少爷过来。”   “不忙,姐姐去大哥那儿就是,我自己知道写完过来。”   枫娷踌躇起来。   沈寒香知她想过去,又说,“上回我带过来如意九连环,给大哥解的,你去看看,问他拆出来没,没拆出来赶紧的,否则我可要笑他的。”   枫娷这才先去沈柳德处。   沈寒香坐下来写字,一抬眼,彩杏站在门帘边,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她心吓得砰砰直跳。   彩杏笑端茶过来,两个小丫鬟听她吩咐,拿了四味果子过来。   沈寒香定定神,专心写完手里头的几页,心里早转到旁的地方去了。她想怎么让枫娷别被赶出去的好,千万别是从她这儿令大娘知道枫娷那点心思的才好。   于是搁下笔,刚揉两下腕子,彩杏便将她手拿过去,轻轻揉着。   沈寒香小心看她一眼。   彩杏抻她手指,笑道,“姐儿怎么见了奴婢,倒像见着猫儿似的,不知道的以为奴婢脾气大得要嫁不出的。”   旁边两个丫鬟陪着笑。   彩杏也十六七了,却还没嫁人。沈寒香手指被她揉得舒服,心说怪不得在徐氏跟前得宠。   “枫娷姐姐还在外头么?她带着我的荷包呢,叫她拿过来罢。”   彩杏叫人出去看。   沈寒香这才放下心,显然方才彩杏当没看到她和枫娷在窗上说话才是。   丫鬟回来说外头没人,彩杏笑给沈寒香捧茶喂果子,问她荷包里有什么要紧的。沈寒香又神神秘秘说不要紧的,彩杏便道,“姐儿现也有秘密了?神神怪怪的,下回定要看一看三姑娘的荷包。”   沈寒香不说话,只喝茶,紧着把剩下的字写完,出去找沈柳德。   恰逢走到沈柳德门外,听见里头一声哭,登时吓得沈寒香魂飞魄散。四下扫一眼,倒是无人,遂在门口守着先不进去,怕自己进去,又有人来,听见就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顺利更新啦!   卖个萌_(:з」∠)_【对,就是这么趴着卖的   话说昨晚上想在文案里补一句:花||径不曾缘客扫,侯门今始为君开。结果前两个字被口掉了,只得做罢………………   喜欢的话略动一动手指,就能获得五十万字的大长文哟!   欢迎吐槽调||戏收藏,崽子没有存稿,就靠着大家的手指头保持热情了!有什么看得开心的不开心的千万让我知道,总归迎客来。 ☆、卜鸿   过得一会儿,门上响动,枫娷跑了出来。没叫沈寒香,捂着脸就跑出院子了。   “不用管她,吃咱们的。”沈柳德把沈寒香拽进屋子,里头没半个下人伺候,酱肘子闻着也似没先时香了。   沈寒香恹恹拆油纸包,眉头一拧,“这么着不好吃。”   沈柳德遂出去,回来时候带着几个婆子丫鬟,拿出去厨房分成小块,又拿来两双筷子,分在碟子里摆上。   “这酒哪儿来的?”见是个精致的银瓶子,上头梅花栩栩如生,沈寒香揭开盖子瞅一眼,道,“要有梅花香气更妙了。”   “梅花香自苦寒来,好什么?”沈柳德嗤道。   “你读着书的,自不能同你比。”沈寒香笑夹着小块肘子吃,叫下人出去守着。沈柳德这边院里,比马氏院子里伺候的人还多。沈家的大少爷,如今又是独苗。沈寒香排行老三,上头有个二姐姐,素来养在祖母家中,奉在膝下伺候,多年未曾见过了。   上辈子也就成婚那时见过一次,之后,大抵治丧要来的。不过沈寒香也没眼睛瞧的了。   沈柳德才吃两块,便放下筷子,只顾得吃酒,吃得脸上发红。   “也让我吃点。”沈寒香端过杯来,只喝得半杯,就被沈柳德抢过去。   “少吃点,待会上我娘那儿回话,见你吃了酒,要骂我。”   “你吃了便不挨骂?没这个理儿。”沈寒香撇嘴道。   于是二人一人喝了点,于这冬日,都觉很受用。   沈寒香看沈柳德有点醉了,方问将才的事。   “枫娷姐怎么着你了?把人欺负成那样,待会儿回去还不好给我娘回话,哭成那样,也不知道跑出去有人看见乱搬口舌的没。”沈寒香半眯着眼睛。   沈柳德手一挥,恼道,“怪不到我头上来。”   沈柳德捉起杯子来,又灌下去两口,银瓶里空了,他晃了两下酒瓶,遂放下。这才道来。   枫娷原送了他一个荷包,听沈寒香说过后,心下不安,想说问问沈柳德的荷包还在不,寻个由头索回去,便说是那个娷字没绣完,就送他了,拿回去补两针。沈柳德既不在意这等玩意儿,届时不再给他就是了。   结果沈柳德翻遍屋子,也没找着。   “她以为我送别人了。算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的,荷包这东西,向来也不是我亲自收。屋里这么多丫鬟下人的来来去去,压箱底了也不是没有。”沈柳德两腮发红,目带春风,磕巴着嘴,“哥年岁还小,枫娷姐待我好,我心里有数。只等学堂里呆三年回来,到时候要在家发奋了,便问马姨娘要过来。”   后面的话不消说,沈寒香也明白了。   “那你细想想,荷包收来放哪儿了?或是给人了?”   沈柳德窘得眉头直打结,张了张嘴,似不知从何说起,“那都是说笑的话儿,给亲妹子无妨,旁的人怎敢给。我娘规矩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哪个多眼多嘴的向我娘一告,少不得要把枫娷赶出去。就是马姨娘脸上也不好看。”   徐氏的厉害沈抚府无人不知,沈平庆常年不在家,家中大小诸事,先自管家娘子盈芳处过目,再拣重要的说与徐氏拿主意。徐氏说一,府上姨太太们没有敢说二的。但凭有理,徐氏也能说得人哑口无言,要是无理,更要骂得狗血淋头。   久之,府里上下无人敢去触徐氏的霉头。   “我不管你的,总归把娷姐姐闹得哭了,你要找个空过来好生劝劝。”说着话,沈寒香爬下地去,穿鞋要走。   沈柳德在身后叫了两声。   “幺妹帮忙哄着就是。”   “合着将来娷姐姐是要送到我屋里来的?”沈寒香拿话噎他。   沈柳德无奈摇头,“这要收拾东西,两日后去学堂里,一年到头才回来一次。总要盯着下人收东西,回爹娘的话,事还多着……”   沈寒香不说话,不耐地朝外头盯。   沈柳德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什么时候来罢?”   “你是大后天走,大后天早点,天没亮就来。要有人撞见了,就说来还我的九连环。”沈寒香道。   沈柳德想了想,又听沈寒香说,“不是那如意九连环也弄不在了罢?你的哪个好姐姐又拿去了?”   “……”沈柳德急得话都不会说了。   “闹你玩的,我走了,记得来,千万别忙忘了。不然娷姐姐留我房里,再也别想的。”说着沈寒香就出门去。沈柳德头疼地在床上靠了会儿,听人说徐氏叫问学堂的事,只得起来梳洗过,反复漱了三道口,身上酒气才闻不见,朝徐氏那边去了。   大后日卯时初刻,沈寒香听见门上有人敲,就知道是沈柳德来了。叫枫娷去开门。   枫娷没想到是沈柳德来,赶紧让进屋,坐在旁边角落里,描画一个荷包样子。   沈柳德朝沈寒香做个鬼脸,便走到枫娷身后。沈寒香缩进被窝里装睡,竖着耳朵听罢了。   枫娷披着件薄袄子,下还穿着一层薄裤,本待听沈柳德来找沈寒香有何话说,不料肩上给沈柳德一拍。   “少爷又来寻奴婢开心了!”她啐道,看一眼沈寒香露出来的个后脑勺,这才明白过来,沈柳德就是来找她的,沈寒香也知道,不然他两个哪有不说话的道理。   “我正经来向姐姐辞行的。”沈柳德一作揖,头发挽得慌忙,掉下一绺来,遮了他的眼。   枫娷叹了口气,把他叫到妆镜前坐下,重解了梳头。   将短银簪扣上,沈柳德笑问,“不与我置气了?”   枫娷揉了他一把,尖脸垂着,颊上两团羞答答的红。   “怎这么早起来绣荷包?描的什么样子,拿来我看。”   上一回修的并蒂莲,这一回绣的连理枝,才刚描样子。沈柳德坐直身,沉声道,“姐姐的意思,我也明白了。”   枫娷赧得满面通红,啐道,“真糊涂假明白。”   沈柳德把刚描大半花样子的荷包收了起来,枫娷忙低叫两声,“这还没绣的……”   “就是这份心难得,荷包什么的,我未尝没有。”   “知道少爷风流债多。”枫娷冷道,平顺眉眼一肃,沈柳德赶紧转过身来,急道,“姐姐这说什么话来着,幺妹没同你说的么?”   枫娷奇怪看一眼里头,沈寒香似是睡着了,压低声问,“说什么?”   沈柳德才把学堂三年后叫她过去他房里的意思说了,就算得个通房先,但既是他第一回主动开口问徐氏要人,自同以后的都有所不同。   枫娷心里愿意,嘴上却说,“再说罢,也要问过太太意思才做得主。”   二人凑在一处话声越来越小,沈寒香也真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光已经亮了。   枫娷过来伺候洗漱吃早,沈寒香把另三个仆妇支到外面去,见枫娷气色不错,便知沈柳德多半好言好语哄过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早饭没吃完时,李玉倩便过来一块吃,沈寒香也同她打了招呼。   李玉倩道,“不是不爱同我说话的么?”   屋里就枫娷和碎云两个,都是贴身伺候的,李玉倩也便懒得装在旁人面前的样子。饭快吃完时,叫沈寒香陪她午饭后去忠靖侯宅。   “我不去。”沈寒香先吃完,净手吃茶,捧着茶盅想也不想便拒了。   李玉倩也未说话,等饭吃得差不多了,才朝沈寒香说,“不去也不行,我回过马姨娘了,大哥吃过午饭就来,给太太禀一声,就出去。”   她话说过,便不逗留,朝外走时又转过身来说,“到了那儿,你在外头马车里等我就是。”   “……”   枫娷见沈寒香脸色不好,过来给她添茶水,劝道,“李家大姑娘在咱们这儿住不长,姐儿别生气。”   “这话怎么说?”沈寒香问。   “昨天下午去姨奶奶屋里拿针线,李家来人了,说要接大姑娘回去。”   沈寒香忙问,“为着什么事?”   “好像给大姑娘定了门亲,说的是请来几个婆子教规矩,要打小调||教的才好。”枫娷垂着眼。   若是下嫁,自然也没有这一说。李玉倩才八岁,什么门第倒要这么小教着。再问枫娷却不知道了。   李玉倩显还不知道这茬,给忠靖侯家的小公子绣好了荷包,一路上反复拿出来看。沈寒香本不想看她的,她又叫着让她看。   没等沈寒香说话,李玉倩又倨傲道,“料想女红你不会,姨妈说我天生的织女巧手妙心,没几个姑娘家赶得上。”   一句话说得沈寒香又懒得搭理她。   李珺头前骑马,到忠靖侯这边,只没走正门。李珺是常来的,引着马车向巷里角门去,门上人早已认得他。李珺要陪李玉倩进去,沈寒香便道,“我又没什么事,不进去叨扰,就在这儿等罢。”   李玉倩扯着李珺的袖子慌忙忙朝里蹿。   “管她作甚,又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咱们赶紧进去赶紧出来就是。多挂心点你亲妹子成么?”   李珺只笑不说话,朝沈寒香谦言两句就进去。   碎云留在车上,沈寒香的手炉冷了,外面下雪,想下去透口气。   碎云忙道,“三姑娘别乱跑,仔细吹了风要不好。”   “不妨,拿我的披风来。”沈寒香裹着身大红披风,下去也不上门前说话。忠靖侯宅子的后巷,直通花市。远在角门上都闻得到香,这时节梅花开得最好,香气沁人心脾。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正说过去看看。   碎云跟出来,急得扯她膀子,“三姑娘快上去了罢,不然姐儿回来找不着人,要骂人的。”   “横竖是骂我,你操什么心?”沈寒香全副心神已在花市上,她眼睛不好,鼻子好得很。不管碎云劝,便朝花市去了。碎云怕讨骂,踌躇半晌仍自呆在车上。   三百步开外,便是梦溪花市,铺子里各式花卉摆着,除开梅花,大部分沈寒香都叫不出名字。自沈平庆摔了腿,她便没怎么出过门,嫁到李珺家里,虽说是长房媳妇,偏上头的婆婆一直管着,轮不到她做主。成天里的见识,就在天井里的四方小院。   此时满目锦绣拥簇,她看得新鲜,想买几盆回去,问过价掏不出银子来,正觉十分尴尬。   “多少钱?”   一爽朗少年声音自旁传来,沈寒香扭头一看,想了会儿想不起是谁来。   “统共八十七文,小哥帮付么?”花贩点头哈腰笑问。   那少年摸来摸去,找出一两来给过,叫沈寒香道,“沈家妹子,不记得我了?”   沈寒香着实想不起,拧着眉,要说什么。   陈川已先自报门户,又抢将花盆捧起,五盆花竟两手合抱就抱了起来,枝桠参差贴着他的脸,一时陈川连路都看不见了,忙叫了声,“帮我看着点,我这……看不见了。”   沈寒香帮他拿着找零,听这话登时哭笑不得,转回来牵着他的衣裳,带他朝巷子里走。   “前些日子听说你病着了,好了么?”陈川把花安在车上,才过来同沈寒香说话。沈寒香找了净手的帕子给他,他就自擦起来。   沈寒香皱皱眉毛。   陈川又道,“听知县家少爷说的,有时他要来衙门里找他爹。”   沈寒香脸色缓了缓,碎云捧了茶来,陈川不客气吃了,见沈寒香一副爱答不理,遂也知情识趣,告了声辞,等人都走了,沈寒香才反应过来找的零钱忘给他。   陈川却已经跑远了。只得等下回见着再给。   角门上传来说话的声音,淙淙如玉,字正腔圆的。沈寒香手里捏着陈川的钱,回身来,自窗缝里看了眼。   却不料是个认得的。   卜鸿一身白褂,站在角门外头,手不自觉仍捏着兰花指。身后跟着个小侍从,正在角门上与侯府的下人说话。   说什么听得不太清,只不一会儿,门房上两个神情难看至极,一个二个动起手脚来,又不是要打架。   碎云来看一眼,忙把沈寒香拉离窗户,“那是戏园子的人,三姑娘紧着看什么?”   沈寒香怪道,“你见过戏园子的?”   碎云半晌未说话,沈寒香又去爬窗子,她这才扯着她结结巴巴道,“戏子能有什么好看,下九流的人物,平白脏了姑娘的眼。”   “你们家少爷不就爱去戏园子的么?”沈寒香道。   碎云被堵得说不出话,目中又有些心虚。她是这回李玉倩要回来,李夫人才派去伺候李玉倩的,自然李珺那点事在府里也见怪不怪了。   沈寒香把马车帘子一捞,索性趴在车窗上了。   侯府上一个眼睛利索的见了,大声喝问,“这不是跟知县家少爷来的么?在这儿看什么?有甚好看?仔细爷爷挖了你的眼珠子,再来看个够!”   那看门的是忠靖侯府门上一个门房的侄子,唤作王大的,觑沈寒香两眼,见她年纪小,又看不清衣饰,只道是个丫鬟。   旁边一个看门的来拉住他,朝卜鸿问,“不是弟兄们为难你,一来上头没这个话,你在芳满院红是芳满院的事,到这里架子便再拿不得,我们弟兄也不吃这套。二来今儿侯爷在家,你来门上也不妥当,若叫侯爷延请的老爷主子们见到你来这儿,连累小侯爷也得喝一壶。主子们谈笑间的事,少不得我两个要挨一顿打。”   卜鸿忙点头说晓得,叫旁边小侍拿银子出来,忙慌慌塞给他二人一个钱袋。他朝沈寒香看一眼,却没认出来,只作个揖,那面上意思沈寒香懂,是叫她装作没瞧见。   沈寒香便放下帘子。   一二句话间,外面就没声了。沈寒香又一看,卜鸿已进去了。此时已过去大半个时辰,李家两兄妹还没出来,沈寒香只得无聊发神,此话不提。   只说卜鸿来找孟良清,实是少见的事,他幼年卖身戏班,最懂这些少爷公子,院子里一个着急求欢的样,出了芳满院,便是对面走来也当不认识。   孟良清又是难得的一个,从不问他求什么,顶多画个脸谱,过把干瘾。偶尔朝他说几句外头的事,卜鸿亦很感激,把他当成个真心相交的。   这日来求,实在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便是要他交全副家当来换家中长兄性命,他也肯给。   却还没见着孟良清,就先见着李珺在院子里看花。卜鸿因有急事,只当没看见,却被李珺叫了住——   “怎么我来,你也来,倒是有缘才得见一面。”   卜鸿面有急色,李珺便问,“什么事着急忙慌,给我说一说,一准我有法子。”   卜鸿朝堂内张望,孟良清那屋外守着一群仆妇小厮,显是屋内正在待客。   李珺想,左不过不是人情就是银子的事,也不想让卜鸿上去搅扰自家妹子同孟良清叙话,便道,“那边有个空亭子,咱们过去好说话。也不怕人听见。”   卜鸿略一低头,只得跟着李珺过去,李珺却等不及走上去,底下就与他勾着手指。到得亭中,卜鸿已满面窘迫,直欲去死。   “哎,到底什么事,急得你这样?”李珺问。   卜鸿实在难以启齿,但一想,若李珺有法子,也不必再去求孟良清。他私心里不大愿意求孟良清,以免淡了二人交情,便先朝李珺说了。   原是急求着三千五百两银子是上下打点,把他个犯了事的亲哥放出来。   李珺也不着急吃占他便宜了,犯难道,“在梦溪地面上么?”   卜鸿摇头,“要在这上头,我便直接来找李公子了。”   李珺想了想,道,“小侯爷现在见客,你进去不妥当,人多眼杂的,叫旁人见了你也不太好。不如找个空屋先坐会儿,若到吃晚饭还没出来,你便先回去。我同他日日相见的,替你说一声就是。”   卜鸿一想,比起自己,李珺的面子更吃得开,遂答应下来。李珺自知道李玉倩这一缠孟良清,不到天黑自然不会出来的。那时又过去两个时辰,他的事自也上了手。   卜鸿走时还千恩万谢,李珺自答应替他周旋,称不便送他。卜鸿自出去,算白耽搁了半日。   李珺在这上头打的主意也很简单,只想着朝孟良清这边多要些银子,再使个人,假意去给卜鸿周转,那上头使得多少钱算多少,剩下的自吃了就是。   外头沈寒香等到天快擦黑,李玉倩才被李珺送上车,但手里仍捏着那荷包,眼眶又红,像哭过的。   沈寒香便不与她说话,催着外头快些回去府上,她已饿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很长,有很多要铺开的东西,收着等长胖也好啊!   看这姑娘瘦得,只记得饿了……_(:з」∠)_   随意调戏几把也成的呀~~~!!! ☆、祖母   因回去得晚,李珺先带着李玉倩二人去禀过徐氏,便没去马氏处。   徐氏叫两个婆子送李玉倩、沈寒香回马氏处,叫住李珺问了番学堂里的话。李珺听沈柳德已先搬去学堂了,并无讶异,必是早知道的。彩杏来叫吃茶,他便随吃了两口,回徐氏的话说,“明儿一早,我也要去的。”又问:“夫人有什么话,叫侄儿带过去给德哥儿的么?”   徐氏叫人拿点心,朝李珺道,“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留的。柳德最是个上房揭瓦的小混蛋,你在那头,帮提点着才好。”   李珺自然答应,走时又帮沈柳德带几支笔。彩杏送李珺出门,袖中偷摸出二两银来。   李珺惊得一跳,忙推辞:“这做什么,我又不缺花用。”底下却已被彩杏抓着手,捏拢来手掌。   彩杏笑道:“知道少爷不差这二两吃个果儿什么的,怕大少爷想吃点糖甚么的一时找补不开。”   李珺笑而不言,再无多话,叫小厮拿着给沈柳德的笔出了门。   当晚灯下,瞧是四支好笔,遂拣出喜爱的两支留下,另两支叫人拿个精巧的匣子收起,预备第二日带去学堂给沈柳德。   李玉倩那天晚上回去,饭也没吃,到半夜,屋内起了个火盆。拿剪子铰烂那荷包,丢在盆儿里就烧。   沈寒香被马氏逼着去叫李玉倩吃饭,枫娷提个食盒,来李玉倩屋里支小桌。   “表姐烧什么……”   碎云忙把火盆朝矮几底下藏,偏那矮几上铺了布的,流苏垂进火盆里,眨眼间火烧到桌面上来了。   外间仆妇也惊动了,马氏刚坐下,要做点绣活,听外面喧闹,忙叫丫鬟搀着出来看。   此时李玉倩那屋窗户推开,浓浓滚烟,火光已看不见了。   马氏虚惊一场,叫来两个小的,并贴身伺候的丫鬟,李家带来的碎云也挨了骂,那丫头脸皮子薄,眼眶通红,不住抹泪。   李玉倩绷着个脸,趁马氏没说话,骂道:“哭!就知道哭!左右我带来的丫鬟,姨妈看不过,就是看不过我的。”她也不看马氏,气得就朝外头跑,见自己满屋都是仆妇正收拾烧掉的桌椅,从罗汉床上撤单子下来。   那地上跪着的碎云,听见李玉倩叫,也朝院子里去。   马氏撑着腰起来,出门来李玉倩已叫着要回家去。   一院子的丫鬟婆子登时没了主意,马氏说话温柔细声,叫不住李玉倩。   本两个婆子拉着她,李玉倩一声大叫:“下贱东西,谁碰我?碰掉我一块皮仔细叫我爹来……”她满面气得发红,只觉得都来看她笑话,又恶狠狠一眼瞪沈寒香,“谁叫你鬼鬼祟祟来我屋的!在你们这儿住着我是再没半点遮掩的!姨妈这里待客之道才新鲜!”   嚷嚷间人已跑到门口,李玉倩说话难听,但比之沈寒香前世听过那些,也算不得什么,知她刻薄性子,叫枫娷去拦。   手还没挨上,李玉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如丧考妣。   “合着你们全家都欺负我,我是讨人嫌的,姨妈这里我再不来的!”不大个人,一溜烟地朝外跑去。   沈寒香也顾不得马氏了,冲出去追。要叫李玉倩闹到徐氏跟前去,她娘脸上要不好看。   沈家院子里素日天黑之后便少有人走动,园子太大,人却不多。一路连个灯都没有,只不过听得李玉倩抽噎之声。   “表姐?!”沈寒香喊道,脚下不停朝前追。   那李玉倩跑到桥上,忽住了脚。   沈寒香见状,也停脚,朝李玉倩喊,“有什么事明天天亮再说,你就想回去,也不是这会儿。”   李玉倩不作声,眼珠四处盘桓。   桥下乃是一片水池,李玉倩跑出来得急,忽问:“……夫人住在哪儿?你引我去!”   沈寒香一时哭笑不得,朝前走两步,劝道:“大娘睡得早,这会睡下了,你再去扰,定不理你。”   “别过来!”李玉倩大声一喝。   沈寒香脚下停步,站在桥头,低声向说:“就天大的委屈,睡一觉就好了的,再有火也不该朝我娘撒气,她现有身子,出了事,别说你爹是知县,再大的官儿还大得过人命去?少不得你爹把你拿回去,要按着给我娘磕头谢罪的,说不得还一通好打。”   李玉倩先时气晕了头,这会听沈寒香好言相劝,也不明白怎就闹这么大,有点不好下台。嘴上却道:“别来唬我!我娘到底是你娘亲大姐。”但话声发虚,显已认定沈寒香所说。   “你娘也怀着身子,平白添堵。到时候……”沈寒香刻意曼着声。   李玉倩气道:“我爹又要治一通打的是么?!”她气归气,却很明白,她爹当知县老爷多年,里外谁的都不听,只宝贝儿子,就庶出的一个儿,也充作她嫡亲娘的好儿子。   沈寒香这才走近,一面觑她脸色,扯她袖子。   “拉拉扯扯做什么?”李玉倩拨开沈寒香手,两个站在桥上,李玉倩略高得一些。   沈寒香陪她站了会儿,小声道:“出来这么久,待会儿丫鬟婆子一大堆人追来不好看,一起回去罢。”   李玉倩看她一眼,“现待我又好了,怕我去告状的罢。”   “那你去。”沈寒香道。   李玉倩闷头不吭声,半晌才道,“那晚上我睡迷了,打小的毛病……”她忽截住话头,防备地瞅沈寒香。   沈寒香不说话,摸到李玉倩手冰冷,遂揣在怀里揉了揉。   李玉倩满面通红,只咬唇不说话。   “先回去,今晚上陪你睡。”   李玉倩别过脸去,“说得谁要你陪似的!”   “姐姐嫌我臭烘烘的我知道,那就算……”   话未说完,李玉倩已先走下桥,原路返回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李家来人接李玉倩,马氏身上不舒服,没出来送。沈寒香直把李玉倩送上车,又钻进马车里,说完话才出来去回马氏话。   马氏约略问得几句,听说李玉倩没吵没闹,眉间松下来。   沈寒香爬上床,贴着马氏肚皮,略去昨晚上同李玉倩一块儿睡时听来的话,觉得李玉倩也是个可怜人。在家中不得疼爱,一年到头两头跑,底下人也懂察言观色,加之有个不怀好意的舅舅。   因想到枫娷说李家是带她回去教着等嫁人的,见马氏精神好些了,坐起身时,才问:“表姐定的是哪家人?门第好不好?”   马氏听了发笑:“你就晓得门第什么的了,多半是你那屋的婆子调唆的!”   沈寒香撇嘴没说话。   马氏叹了口气,“嫁得远,隔山望水的,你姨妈想是接回去多看得几年。”   沈寒香再要问,马氏推说头疼要睡,叫着底下人把沈寒香带出去。   李玉倩从前嫁的那个,不是什么好门户,后欠下一屁股债,夫妻二人索性回娘家躲债来了。但沈寒香犹自记得,七岁这年并无李玉倩来沈家借住一事,一时有些闹不明白。又一想,原本冯氏死后,沈府上下传出流言,是马氏害的。马氏心头郁郁,说不得是推了李玉倩来住一事。   沈平庆自冯氏没了,本就少来马氏处,李玉倩没来住便顺理成章。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如此。但若此后诸事皆与前世不同,枫娷未必会被徐氏赶出沈家。   沈寒香辗转一夜,第二天一早枫娷来时,她便问:“大哥可找着你送的荷包了?”   枫娷手底一停,回说没找着。   然即如此,沈寒香日日在徐氏那边学字,也没听得只言半语说起枫娷,沈柳德时时递消息回来,偶给沈寒香捎点东西,无非报说读了什么书,而沈寒香一看那些东西出处,俱不是学堂里来的,就知在学堂沈柳德也没消停的。写信回去呢,一来她大字还不认得几个,二来手信从徐氏那儿过,自然徐氏要先过目,干脆不写了。   过年时沈柳德回来,只呆十五日,忙忙应付外头结交的朋友,只分出半日与沈寒香小聚。   沈寒香拥着火扑在桌前,满桌都是帮徐氏写的封。   “幺妹越发出息了,虽然比我的字还差得远。”沈柳德拿着个封端详。   “去,别在我跟前添乱,今儿谁拘着你,才不出去玩了?”沈寒香写过最后一个,想打发个人去送,连叫枫娷两声都没听见,才高声叫外头一个使唤婆子来拿,又叫枫娷去热上点酒。   沈柳德眉一动,“这年纪上,就会吃酒了。”然他脸子红,眼底发亮,显是想吃。   “我本来不吃的,大哥这么说,倒想吃点。”她一身素白,拥着脸孔微红,屋内炉子烤着,愈发惬意。   “你这脸越发福相了,平时定懒怠动。”   “又不是你们爷们儿,少出门的好。”   说着话,酒来了,就叫枫娷也坐着吃,等沈柳德有三四分醉,沈寒香这才将他肩上衣服提着些,凑过来问,“娷姐姐给你绣的那荷包,究竟找不着了?”   沈柳德想了大半天,这才想起,一拍脑门,“都多久的事了……确实找不着了。”   “不妨事,给哥儿重绣了个。”枫娷便去把荷包拿来,亲手给沈柳德系上。   这回沈寒香长了个心眼,早前枫娷绣时,就叫她别往上头绣名字什么的,叫人看着,说私相授受的不好。   她睡得早,叫他们自去寻间空屋子说话:“西角里那个小屋,拿来堆东西的,你们要说话别来搅扰我,困得狠了!”   等又两年过得,日子风平浪静,一架马车,五架牛车大箱小箱地载着沈柳德的行李回来,沈柳德已十七,站在徐氏面前说话,须低着头才行。   沈平庆得了信,早也赶回来,父子二人,彻夜长谈过一回。沈寒香心里计较着昨年沈平庆出去办差摔了腿的日子,本来想无论如何留得沈平庆不去。   但马氏生子时,沈平庆回来多呆了半年也没出门,时间上一错,那工程去的便不是沈平庆了。   紧接着沈平庆找工匠来绘图丈量,于院落西角修两间书房,给沈柳德读书用。开春又自徐氏那边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先生,四十来岁,姓陆。   沈寒香原打算去蹭两天学,然沈柳德在学中虽不大用功,读的课也是沈寒香跟不上的。遂作罢,只一门心思学女工,识得几个字便爱看算术,马氏这边屋里精打细算时常听在旁绣衣的沈寒香忽指几句错。   就连管家娘子盈芳在徐氏那儿也被沈寒香指过几次错算漏算,于是对账的日子徐氏就叫沈寒香过去,谈书说话,然后打发她写字。实是让她听一听,管家娘子报的由头数目,由头听不出什么倒应当,只算术一事,沈寒香必是不错的。   到沈寒香十五岁这年开春,沈家祖宅那边因着占地的事,祖宅让给官府,头一年沈寒香的祖父没了,老祖母一个人住着本没劲,索性带着沈寒香的二姐,来梦溪县,奔儿子这儿住。   沈平庆是家中长子,底下三个兄弟各自安家落户,吃的都是祖师爷的饭,有手艺,倒是行到哪儿作数到哪儿。沈平庆因拖家带口,此时已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在梦溪住着才不再挪动。   沈母到前一日,沈平庆派沈柳德去接。   统共十辆马车,天不亮便到城外十里亭,沈柳德那会儿已在等。接着人,进城到大门口时,天光已大亮。   鞭炮沸声,遍街巷议,只道沈家好大阵仗,不知来了什么人物。   后才知道是迎的沈平庆老母,俱夸沈平庆孝顺。   那时,徐氏携马氏、林氏跟从沈平庆等在门外,沈寒香对沈母印象十分模糊,沈平庆在她十五岁上,正是下肢瘫痪的时候,沈母因这个信儿,身子也不好,遂每年不过只言片语来问沈平庆的信。   至于她二姐,是林氏所出,只成亲时见过,后来也便没见过,更无从谈亲近。   这会小厮在马车下摆了脚踏,先不见沈母下来,只见个穿红着绿,脸蛋娇怯,身段细柳般的姐儿先自另一侧由人搀下来,再由她将沈母扶下车。   沈母拍了拍她的手,沈寒香站在马氏身后,隐约见着她的祖母,是个精瘦的老妇人,眼神却犀利,将众人都打量一番,方且问:“林氏是哪个?”   徐氏自将林氏推出,那林氏尴尬得很,给沈母请安。   沈母约略看得一眼,点头。   又瞧见沈平庆牵着的个哥儿,严肃的脸上这才挂了点笑,朝旁道,“把给哥儿的东西拿来。”   沈寒香这才见得,侍奉沈母的姐儿与林氏有几分挂相,便是她二姐了。拿来的一串念珠,已半新不旧。马氏这个儿子还小,才得七岁,念珠挂不住,沈母枯瘦的手捏着她腕子,多盘一圈,这才勉强挂住。   珠子看着黑中略透着紫,油光脂润,沈寒香又去窥众人脸色,唯独徐氏脸色不大好看。沈平庆只说了句,“娘太紧着他,怕压不住福。”说着便去摘。   沈母捏着沈平庆的手,拍了拍,就叫沈寒香的二姐扶她进去,旁的人沈母便也没问一声。   马氏跟在林氏后头,沈柳德在外头等着搬东西,见沈寒香过来,忙挥手赶道,“先进去!”   “不少我一个。”沈寒香笑道,过来看沈母带的东西,一时间珠光烂灼,比现沈府有的还华贵几分。   “这又是什么稀罕物?方才奶奶给弟弟也拿了串。”   沈柳德赶忙把手腕子捂住,尴尬道:“等回屋我也得摘了它,看着没个稀奇的,方才路上二妹给我说了,才知道来历了不得!平时戴着磕磕碰碰,坏了才要坏大事。”   沈寒香越发觉得稀奇了,尚且没问,沈柳德便推她先进去,悄悄说了句:“祖母耳聪目明着,进城前歇脚,来个偷马贼,偏奶奶一个人听了出来,叫去抓来处置。赶紧去!不然怕捉你来处置!”   后一句已说笑,沈寒香这才先进去,沈柳德搬完东西,跟进去时满面发愁。没别的,因前夜沈平庆说沈母过生就在这月底,要忙着待客,怕半个月都找不着空出去了。李珺那头约着他往南边去一趟,快马来回,赚点小钱。才答应的,又不知怎么推得掉。   且这事万不能叫沈平庆知道,藏钱倒是小事,不过又要被数落不好好念书云云。又来了个祖母,怕祖母也要问出路,客来客往少不得俗事缠身,旁的都别想做了。至于出去斗鸡走狗耍玩吃酒的事,一应更要推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求收求评没别的~~    ☆、二姐   沈母入府来,沈平庆叫摆筵席,待着老夫人吃。沈寒香与沈柳德说话,进去得晚,便从门边偷溜进去,只想没人瞧见她最好。   谁知还没来得及坐,就被叫了住:“这是香儿了吧?”   马氏未及回话,便听沈母道,“过来,叫祖母好生看看。”   沈寒香对沈母印象极模糊,沈母一手边坐着沈平庆,另一手边自是徐氏,听这话,徐氏强笑道,“来。”遂起身让沈寒香过去坐,姨娘们纷纷挪坐,令徐氏坐在马氏前头。   一圆桌,沈平庆、徐氏,并三个姨太太,沈平庆本还收了两个妾室,年纪小,打发下去坐着不在此桌。徐氏身旁给沈柳德留着座,沈柳德进来时坐下不在话下。   沈母拉着沈寒香的手,好一番亲切打量,一时摸头发,夸赞发色好,又细细摸她的手,沈母皮肤粗糙冷硬,沈寒香只垂目虚应,全不知这祖母心里作什么念想。   吃过饭,沈平庆与徐氏带着沈母在院子里逛,因院子置办得大,倒也能逛好一会子。天气又和暖,徐氏命沈柳德出去叫个戏班来唱,定在午后。   姨太太们则纷纷回屋更衣歇息,唯独林氏分别多年的二姐在跟前陪着,林氏刚换过衣,就过马氏这边屋里坐着,吃了几口茶,不悦道,“这才回来,也不得闲来陪着说话。”   马氏自不敢搭这话。   林氏瞧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看不上,把茶盅一放,便说:“老夫人一启程,妍儿便捎了信来。”   马氏心不在焉。   “倒和三姐儿有些干系,咱们这些人虽说不上话,你少不得该听上两句,不然将来你知道了,要怪我不早些同你讲。”   马氏一听同沈寒香有关,才回了神。这时沈寒香还带着沈柳容在后院里同马氏这里的丫鬟们闹着玩,屋里就留下个唤作南雁的丫头伺候。   马氏因叫她出去拿果子,屋里没别人了,马氏才问:“怎么同姐儿有干系?”   林氏冷笑道,“老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咱们老爷才好说话。要从老爷的女儿里挑一个赶趟去巴结人,妍儿养在老太太膝下,她舍不得。”说到这儿,林氏免不得得意,又道,“妍儿最是个孝顺慈善的,虽养在老太太那里,总也记挂三姐儿,她们两个小的时候玩闹,总归记得。”   林氏弯弯绕绕说了这许多,马氏因问,“到底是什么事?想送个女儿出去做什么?若是去哪里高就,也不妨。”   林氏眯着眼,捋袖子冷冷道,“是高就便就罢了。咱们老太太当年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后来吃不消馋谤才落得今日这不上不下的地步。便是我们林家,现也不比这里差。”要在徐氏处说这话,必要讨一顿好骂,但林氏倒不怕马氏,且只得二人,就马氏想出去说,她死咬着不认就是了。再说也是为着马氏的女儿通口气,马氏也不是不知好歹的。   林氏觑她脸色,免了她着急,又道,“老太太那会儿,咱们家的世交,底下的孙儿辈,问沈家要个女儿去兑当初空口白话说的亲事了。”   “既是世家,门户定当般配,要是户好人家……”马氏话未说完,林氏立马截断,冷嘲道:“要是户好人家,我也不拦着,肯定给妍儿留着,老太太也不存舍不舍得一说。”   马氏蹙眉。   “那家的独孙,是个瘸脚的拐子,怎么着的不知道,只听说已三十二三,前头已死了个孙媳妇。道怎么死的?”林氏压低声,神神秘秘来说,“被那拐子酗酒后,一铁杖把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脑壳都捣破了。合家上下没人去拦的,净惯着他。”   林氏说得绘声绘色,活似自己亲眼所见。   马氏不作声听着,脸色却吓得有些发白。端茶时洒在了衣服上,叫人进来。南雁知道两个姨奶奶要说话,本来端了果子,就在外头候着。这时进来给马氏收拾,马氏忙止住她,“不用擦,等会换过罢。”   林氏话已说完,见马氏这样子,知她须缓缓劲,想一想怎么办,索性起来辞去。马氏也不劝她吃东西了,林氏一出去,她便浑身泄劲地歪在床上。   “奶奶好歹起来换衣裳,这么着凉了可怎么好。”南雁说话间,已去取马氏的衣裳。   过来马氏还在躺着,眼也未眯上,愁容满面,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南雁扶她起来解扣子,一面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奶奶别憋在心里,生了哥儿这些年身子越发不好,才腊月时来的大夫不是说了,叫奶奶什么事都得说出来的好。”   马氏蹙着眉,有气无力地伸手穿衣,她浑身便似无骨一般,寻常日子出去逛半日回来就要在床上倦个半日。   “等姐儿进来再说罢。”马氏看一眼桌上的果子,叫南雁拿出去与沈寒香姐弟吃,自在炕上呆了半日。   沈柳德早饭后便出去找班子了,找的是过年才来唱过的名“凤来”的班子。   班主迎出来时,沈柳德正在井栏底下坐着喝茶,等他来。是熟人,原来卜鸿前些年出了点事,很使了些银子,从芳满院出来。后竟销声匿迹了几年,遍梦溪县的熟客,远些京里着迷他身段的戏迷来找,皆寻不到人。   到得再出山,就不唱花旦,改做班主。但一路走来,身段风流,仍似当初。不过年长了些,眉眼间多世俗兼倦怠。   沈柳德说明来意,卜鸿笑答应了,说过会子就去安排。   沈柳德仍揣着手不走,卜鸿因问他什么事。   “珺哥儿叫我拿这个来与你。”沈柳德自袖中抽出一卷信纸来。   卜鸿一愣,接下,嘴上却冷嘲了句,“当断不断。”将信纸收了,又道,“我是连个正经信封都不值的。”   沈柳德含糊几句,只作要告辞,转出内院去,走外头檐廊底下过,听见个人在吊嗓子,那咿咿呀呀声,不似寻常戏子声音宛转莺啼,反粗噶得很。转眼去看,却不是个小子,那人头发,衣服,俱作武生装扮。却又粉面含春,面若桃花,兼只着一身单薄白衣,一条腿扳过肩头,身段看来,是个姑娘无疑。   她也看见沈柳德了,却无半点娇羞,又换一条腿,边练柔功,边练嗓。   沈柳德再耽搁不得时辰,先去李家,叫门房告李珺一声说信已带到,门也没进,就回沈家。正在马上穿街过巷,忽闻锣鼓喧天,又身遭百姓皆自朝东跑,沈柳德一时好奇,遂把马给底下人牵着,跟去看两眼热闹。   用过午饭,沈寒香这边屋里同沈柳容捉迷藏,沈柳容回回藏在马氏一个堆放冬衣的大箱子里。   沈寒香装作在屋内找了一圈,才牵着沈柳容一脚压在箱盖缝边的衣角,说道,“在这儿呢!都看见你了,还不出来?”   箱子里传出个闷闷的声音——   “不在这里。姐姐去别处。”   “……”沈寒香把盖子一掀,抱着沈柳容出来,沈柳容就咯咯笑个不停。   沈柳德自外头进来,见他姐弟正笑闹,便道,“什么好玩的,不叫我。”他出去一趟,喘得不行,四处找帕子擦脸。   沈寒香叫丫鬟进来,将沈柳容的衣袖理顺,又叫个仆妇带到马氏那里去,才同沈柳德说话。   “戏班找着了?”   沈柳德擦过脸,拉直领子,点头没答这个,只说方才见的热闹。   “猜今儿见着谁了?”   丫鬟递来手炉,沈寒香自己捂了会儿,沈柳德便抢拿过去,她笑骂:“当大哥的成天没样子,出去回来不先去找大娘回话,就往我这里来,不怕人笑话。”   沈柳德眼睛一鼓,扬起下巴,道,“谁要笑话,叫进来,笑给我先听听好笑不好笑!”   沈寒香给他倒茶,让他坐下,看着他喝了口,才说:“不是有热闹说,什么事,连你也觉得稀奇?”   “倒不是稀奇,只是故人见面,有些想说。”   此时坐得近,沈寒香才闻到沈柳德身上有点酒气,淡而清冽,十分好闻。   “出去请个戏班的功夫,你还能去吃顿酒。”沈寒香揶揄道。   “故人请的。”沈柳德卖足了关子,这才边捏着个核桃酥吃,边说:“忠靖侯家的小公子回来,好大的阵仗,两道亲卫开道,将无关人等俱拦在外围。那马车华盖绚烂,饰以金银象牙犀角凤毛等物,珠光绚烂的,好看得紧。”   沈寒香乏味道,“怎么孟良清去了回京城,学了套奢侈作风回来,倒不像认识的了。”   沈柳德一摆手:“倒不是,到下车时候,才见里头还坐着忠靖侯夫人,该与我娘差不多年纪,看着却倒似只比你大个两三岁。”   沈寒香白他一眼:“大哥想说我也三十有个五六了么?”   沈柳德顾不得她说,自顾自道,“总也有三年未见,小侯爷如今比我还高些,脸色虽少些血色,指不定是家里养得太好。忠靖侯夫人进门,赶巧他看见了我,当场便直呼沈兄而来。”   沈柳德说得脸孔发红。   沈寒香笑道:“大哥好大面子,那么多人去看热闹,就认出了你一个。”   沈柳德脸孔激动发红,又说如何被孟良清请进去吃了两钟酒,叙完一番话,后来他看时辰不早,才先告辞回来。二人又约三五日内,必找一处再约着叙旧情。   “说这么多,又不干我的名堂。”沈寒香翻找出个围脖,是给沈柳德缝的。沈柳德拿过来圈上,说:“这个往后不给我做,你娷姐姐做的都快摆不下了。”   枫娷打发去沈柳德屋里也有两年,只做个贴身丫鬟。沈柳德现二十一岁,沈寒香还没个正经嫂嫂。   她叹口气,替沈柳德理头发,说:“早点娶个妻是正经的,不然委屈了娷姐姐。”   那枫娷比沈柳德还大两岁,徐氏三番四次要给她找个婆家,都被沈柳德糊弄过去。去年徐氏往沈柳德屋里塞得两个通房,才未说什么了。   “娷姐姐像是得了风寒,上回来我这儿送大娘给的笔砚还咳了两回。我叫人去找大夫,她又闲不住,没等大夫来,就回去你院子了。”   沈柳德目不转睛看了会儿他妹,看她张口还想说,遂止道,“回回来你这儿,说话就像老妈子似的,竟像比我妈还操心我娶妻的事。又老气横秋的,哪儿像十五岁的姑娘家?活似深门大宅里关得成了精的老妈妈。”   “……”沈寒香捶了他一拳,把人推出屋去,“下回别来我这儿,来也没水给你洗脸!”   沈柳德一出门便撞着个人,那人“哎哟”的一声,捂着膀子,身后跟的婆子已开口大骂:“什么下贱玩意儿三姑娘也往屋子里带!仔细撞坏了二姑娘!”   见是沈柳德,那婆子好一阵尴尬。   “大哥。”沈蓉妍叫了声,低垂眉眼,一身淡绿的锦缎,已换过了衣裙,又转头说那婆子两句,婆子忙慌慌给沈柳德跪倒。   沈柳德没让她跪下去,便扶住,“这算什么,不过眼花罢了。也是我撞着二妹妹,该我的不是。给二妹妹道歉作揖了。”沈柳德略说笑两句,并未真作揖,又听沈蓉妍说老太太先问他何在,忙问过地方先去作陪。   沈寒香心里不喜沈蓉妍带着的两个婆子,笑也懒怠挂,只叫沈蓉妍在床上坐,底下人来捧茶。   “三妹妹长大了。”沈蓉妍叹道。   沈寒香给她剥个橘子,手上两个金钏撞来撞去一阵叮当。   沈蓉妍接过来却并未吃,本是来叫沈寒香去沈母跟前陪说话的,此时就着日光细一打量,见沈寒香比小时模样已大变,肤色随马氏,白净略带弱气,五官却带沈平庆的神,眉目精神,杏眼又大,嘴唇润红,养得很好。   只不过——   “三妹妹眼睛还是未看好么?”   沈寒香愣了愣。   沈蓉妍忙道:“祖母那儿带着个一直看顾的老大夫,我想着若方便,也叫他过来给你看看。”   沈寒香无所谓地笑笑:“治不好的了,也不妨着什么,就是左眼视物不太清,两只眼一起看时便没什么。”   沈蓉妍一点头:“那就好。”   又与沈寒香闲话几句,就起身一并去陪沈母。沈蓉妍心头确实觉得沈寒香有一目不大好倒很好,她伺候沈母多年,吃过饭后她祖母去换衣服,朝她问这三妹的眼睛。沈蓉妍才想起过来看看。先前沈母打主意想把自己嫁出去,她给林氏写信,信中说担心老祖母要把三妹嫁给拐子,叫她娘先告知沈寒香近况。林氏的回信里未曾言及沈寒香眼睛好未好,她还担忧得足两晚上没睡着。   现没什么可担心了,瞎子配瘸子,岂非正好。沈蓉妍心思一开阔,便跟沈寒香说起许多跟在老太太身边的见闻。   因说到那对给两个哥儿的手串,沈蓉妍叹道:“你有个弟弟,祖母要对你娘另眼相看了。”   沈寒香只听不说话。   沈蓉妍总要拉扯点话来说,才说起那两串珠子,原本是祖父的事物,赏自皇家,珍贵非常。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求评求不冻手冻脚【   冬至了,记得吃饺子,不然冻耳朵哦! ☆、叙旧   “那两串是开了光的小叶檀香,圣启皇帝那会,祖父差办得好,修的那座珙南桥得了天家赏识。连咱们祖母也沾光进宫谢赏。”沈蓉妍与沈寒香说话间,已入搭造戏台的院落。沈家宅子旧主也是个爱听戏的主,戏台搭在水上,不听曲儿的时候,该撤的一撤,便是赏心乐事观月对酒的好去处。   “老祖宗,我把幺妹给叫来了。”沈母耳背,沈蓉妍凑到她耳畔去回话。   沈母便叫沈寒香在自己身边坐了,她旁边那空位,竟是给沈寒香留的。   沈蓉妍侍立在沈母身后,捧茶剥果子陪说话解闷不在话下。沈寒香有点走神,她二姐也不容易,自小离家,沈母再怎么脾性好也是老人家,得成天哄着,怕是没多少安生日子。   “这出称《打虎》,那个武生,唱斗俱佳。”老太太看得高兴,合家大小便都陪着笑。   沈寒香目光于场中逡巡,找了一圈,没看见她大哥。   沈母拉住沈寒香的手,台上戏还在唱,沈母目光锐利,翻看沈寒香的手,笑道:“这些年总念着我儿还有个三姑娘呢,一眨眼功夫,都这么大了。”   沈寒香只得低头作含羞状,心却全不在此处。   沈母将她手翻来,又覆去,忽朝右首陪坐的儿子道:“寒香的手相好,明儿叫人写个八字来,我看看。”   沈平庆一听这话,便知老太太动了给沈寒香找门户的心,也不得拂她意,忙称是,吩咐马氏明日就写来。   马氏先听了林氏的话,心口滞着口气没发散出来,听戏又吃了点酥糖,武生换过,青衣台上咿呀的光景,马氏忽一阵烧心,呕出不少来。   丫鬟婆子俱是吓了一跳,沈寒香也忙跑去,将马氏扶着,朝沈平庆道:“爹爹陪奶奶坐着听戏便是,我服侍娘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沈母拄拐站了起来,隔老远看着,忽道:“找个大夫来瞧,莫不是又有喜了?”   马氏拿手绢擦嘴,忙道:“像吃坏了东西,别坏了老夫人的兴致,我回去坐会子便好。”   沈平庆扶着沈母,也点头称是,吩咐几个仆妇跟着,便如常看戏,又朝沈母说了几句马氏身子素来不好云云。   沈母担忧起另一事,遂道:“大夫来时,给马氏那个儿也看看脉。”   沈平庆应了。   这边马氏回屋便歪在枕上睡着,因说屋里闷,开了窗便把一应仆妇丫鬟都打发到院子里,叫她们想去听戏的都去乐乐,不用守着。   一时院里跑了个精光,只剩下个南雁去寻点酸嘴的腌果子来给马氏吃。   “老祖宗向你说什么了么?怎忽然叫写八字去?”马氏脸色发白,说话有气无力,一双眼倦极。   沈寒香回:“祖母替我看手,才向爹问八字,想来想看看自己说得准不准,逗个乐子。”   马氏欲言又止。   “娘有话便说,我听着呢。自己憋着,算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我不是你的亲闺女?”沈寒香边说,给马氏剥了个橘子,去皮剔白筋,亲手喂到马氏嘴里。   “净胡说。”马氏骂道,想了想,坐起身来吃了三个果子,这才蹙眉愁道:“你林姨娘早上来过次,陪我说话。”   “林姨娘最爱搬是非,说的话娘听着就是,怎又往心里去?她说什么了,惹得娘心闷,回头我说她去。”   马氏手掌轻轻拐过去拍了拍沈寒香的脸,笑道:“数你没大没小,姨奶奶们也由得你小辈该说的?”   沈寒香松了口气,“逗妈妈笑一回,这不是笑了?林姨娘那儿我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一回,不是拿东西,就是送东西,寻常遇不上人,遇上她也不爱找我说话的。我想说,这还瞅不上空儿呢!”   马氏精神这才稍好了些,南雁进来服侍着吃点酸果子,她爱吃酸,拣些与沈寒香分吃,揉了揉沈寒香的脖子,但见她连个围脖也不戴,遂问寒暖。   沈寒香道:“又不冷,见天热了。我那里年前大哥带回来的狐狸皮子,缝了个围脖,没处戴,待会儿拿过来给娘戴。”   马氏嘴角微翘,牵着沈寒香的手说了会儿话,不知怎的,眼又红了。   沈寒香这不知就里,问她也不说,只道林氏过来说了什么是非,遂宽慰道:“管林姨娘说甚么呢,等哥儿出息了,娘还有什么不得意气的。”   马氏笑:“又不为这些。”   “知道不为这些,那就是为爹近来不得空,不常来了。”沈寒香眼珠一动,竟寻思起主意来。   “也不为这个。”马氏截断她胡思乱想,只是摸女儿的脸,手指顿在她左眼角,叹道:“怀你那会,也不知吃了什么,弄得你这一只眼不好。”   “哪里不好了。”沈寒香拖鞋坐上床,将马氏两只手拢在掌心暖着,道:“旁人俱是两眼一个模样,偏我稀罕。不过娘平日里少想些稀奇事,过不得两年,我就嫁人了,娘只操心哥儿吃的用的,怎样上学读书,等哥儿娶了媳妇,多个人孝顺你,再便有人叫祖母,成日缠着你管要零用的。”沈寒香数语间已把马氏一生都看得美满团圆。   马氏笑骂道:“嫁人媳妇什么的都随口说的,有脸没臊这随了谁?”   沈寒香抿嘴不说话了,哄着马氏吃茶。请的大夫来了,只叫马氏少吃些酸,多了反胃烧心反不好,总归无大事。   沈母这边听戏,唱罢后叫留下个武生来特多赏了五两,那武生演的正是《打虎》,一身武袍,头顶帽子,脸上粉妆俱卸了去。是个娇滴滴的女儿,沈母看着越发欢喜,又叫她随性耍两个跟斗来。   谢过赏,沈柳德打发班子,将银锞子并些小物散给唱戏的。卜鸿早已不知去处,问人说唱至一半先出去了。   沈柳德遂问:“还回来么?”   “班主叫我们先自回去。”从旁一人接道,沈柳德看去,正是方才的武生,也是那日练柔功扳腿吊嗓的姑娘。   他拢着手,将她从头到脚一番打量,道:“祖母看了很喜欢,说不得以后办戏还要请你来。”   她手里正擦一柄长枪,枪头银亮,正眼不看沈柳德,嗯了声便叫众人赶紧收拾东西。想不过十五六年纪,卜鸿不在时,戏班上下俱听她的,越发好奇到底她什么本事。   私下找人打听,问得姓公,单名一个蕊字。名字也起得别致,一连数日入梦俱是那武生扮相的公蕊,总想着找机会再见上一见才好。奈何沈平庆约束得严,老夫人入园算一桩大事,之后一月内却实在望不见还有什么用得上戏班的事。   沈柳德这才想起一人来。   一早在门上等沈寒香出来,见她一身鹅黄绫袄,头上还一顶小帽,脖子却露着,怕她冷,又打发丫鬟去取围脖。   兄妹两个在马车内对着坐,沈寒香尚未睡醒,不住掩口,眼眶被哈欠弄得发红,又有泪水盈眶。   “不知道以为我欺负你了,我还是上外面骑马去。”沈柳德说道,却并不起身。   “才鸡鸣就要出来,你自己着急,指望别人也像你一般着急,可不是没睡醒?”沈寒香拿话说他,抱着个手炉,肩缩成一团。   “怕冷又连围脖都不系,指望别人都似你哥心疼你,可不是也没睡醒?”   沈寒香略笑笑,见沈柳德坐立不安,不时自窗帘朝外看,便问:“还没问你,你们爷们儿说话说你们的,带着我个没嫁人的姑娘家,算什么?”   “……”沈柳德坐正身,扯沈寒香的帽子拿在手上玩,道:“叫你别成天把嫁人嫁人的挂在嘴上,怕没人知道你想嫁人?”   “……”沈寒香别过脸去,闭上眼懒怠和沈柳德说话。   到忠靖侯府门外了,沈柳德又叫马车转个头,兄妹两个先去吃早,热腾腾的芝麻元宵吃着,沈寒香眼睛骨碌碌转,想起来事,同沈柳德说:“你早上要去给祖母请安的,这么早出来,还怎么请安?”   沈柳德从碗里抬起眼来,“奶奶病着,叫今日不请安了。昨晚上我娘去看她时说的。”   “娷姐姐风寒好了未?要还不好,给奶奶请大夫来,便叫过去给她瞧瞧。”   “这几日似有点下不来炕,床上躺着,奶奶贴身用的老大夫叫去给丫头看病,不太妥当,从外面叫一个算了。”沈柳德原就要给枫娷请大夫的,只她不停推说没事,昨日浑身都痛,到早上沈柳德出门时,她还未起身。沈柳德免不得来她床上哄了会儿,待她神色稍好看些,才下地出来。   二人吃过早,向忠靖侯宅门这边来,门上已站着个锦衣华服的人,出来时身后簇着六七人,正是孟良清。   车马换了忠靖侯府上的,沈柳德带来的小厮先把马寄在这边,才过来伺候。沈寒香一个人没带,冷得搓手时,才记起手炉放在车上没拿。此时马车已驶出,不好叫停回去拿。   孟良清坐在对面,靠着车厢闭着眼。   沈柳德说先去戏班通一声,叫卜鸿把无关的人清一清,就在他那边院子里吃酒看戏,大家又都彼此认识,说说话就好。   孟良清的两个丫鬟子在隔板另一边,沈寒香叫茶,便递来一杯给她捂着。只不过忠靖侯府去卜鸿那儿远,茶又凉得快,孟良清一直未睁眼,都以为他睡了的,却在茶到五回上。他忽把手炉递给沈寒香。   沈寒香一愣,推拒道,“你用你的,你捂过的,我怎好用?”   孟良清笑:“原是嫌我用过?”   沈寒香本想他身子弱,手炉不离身,她要过来他凉了那可了不得,毕竟金贵着。孟良清却想到一边去了,自袖中摸出条帕子来,将手炉包着,擦净,又让外头丫鬟添好炭,才递给沈寒香。   “这回干净了。”   沈寒香捧着手炉,不好解释,干脆闭口不言,免得说错话。   孟良清也不多话,又闭眼假寐着。车厢里偶或有一两丝光漏进来,他整个人已比前些年见脱了少年稚气,愈发雍容,脸腮被黑貂毛色衬着,愈发显得是个斯文清秀的人。   沈寒香心想,这样的人,大抵连同人红个脸子也少见。   那孟良清只要像要睁眼,她便去看别处,他一闭眼,她又总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本来他穿得格外华贵,身份又尊贵,话不多,说话声音温润如玉,这么个人,并处在一方车厢内,又是对面坐,不瞧他也没得可瞧。   越瞧越觉着大抵京中想攀这道门户的姑娘家,得排到城外去。   马车忽一顿,孟良清即刻便醒来,先自下车,替沈寒香拦着帘子,又只隔着袖子扶她下车,丝毫不逾礼数。   沈柳德早到了,卜鸿也在门口等了许久,见到孟良清来,他一时眼眶通红,强自按捺愁容,迎上来一作揖。   “早知道你独当得门面。”孟良清拢袖四顾,看院落不大,但别有情致,知道卜鸿也算痛下决心,不再与李珺混在一处,心里也算安慰了些许。此前他私账上支了八百两给卜鸿置办宅院,倒不知道他想自立门户。   于是一路行到后院,边听卜鸿讲院子来历,沈柳德心不在焉,落在沈寒香眼里,后沈柳德见到个行走似男儿一般的姑娘,便先叫卜鸿陪孟良清,又支沈寒香去到处逛逛,她才知道沈柳德来这趟是专为见女娇娥,自己和孟良清都成了遮掩陪衬。   她便杵在树下,揣着手,“偏不让你们两个一处,有什么话当着我说不成?”   沈柳德忙作揖着急,那唱戏的压根不曾迎上来,专心练她的本事,沈寒香心里不禁想起来枫娷,今日还在卧病。   一时间也懒看沈柳德同旁人套近乎,自己找了处桃树下坐着,心想着,天底下的男人,大抵都如李珺,俱是喜新厌旧,三心二意。连她大哥也不过如是,一时又想年纪又到十五,来日又要许人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便烦不胜烦。   背后忽一声喝,拍得她肩上,沈寒香差点吓得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本要求收求评的差点忘了!   嗯……这就是扑货的日常【 ☆、香扇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珺,因出门,特换了身簇新的衣裳,松绿色合身。手里尚捏着条马鞭子,一身风尘仆仆,像才刚来。   沈寒香眉心不经意一拧。朝后退半步,冷笑道:“狗鼻子灵光,我们往哪儿来,你就往哪儿来。”   李珺讪讪,不答话,将帽摘下拿在手上,笑道:“不是我爹叫过去看望老太太,我必也不去。送完东西出来,找你大哥,又说你们往忠靖侯府去了。我就想,前儿小侯爷回来,德哥定是寻他去,可也不叫我。”李珺顿了顿,调笑道:“这瞧见你,我才知怎么个缘由,也就是你才寻得这好地方,桃花灼灼,盈满衣袖,好情致。”   七八年间沈柳德与李珺交游不断,知道沈寒香最不待见他,但李珺偏生这么个性子。平日讨好他的多,他不放在心上,越是懒怠理他,他反要赶着趟子贴上来。卜鸿与他割袍断义前他也没现在跑得勤。   沈寒香这么一想,心底里烦,便起身要走。   “好妹妹又去哪儿?”   沈寒香头不回,脚步飞快,冷冷道:“既是块好地方,就让给少爷了。”   李珺这才站住,摸了摸鼻子,口中吆喝“卜鸿”的名儿,要在院子里寻他。沈寒香转步回来,李珺揶揄道:“三姑娘不走了?”   “只是告诉你一声,凤来戏班这宅子,置办下来也不见哪个旧时客送点银子来花用。都说树活一张皮,人要一张脸。你要是真心疼他,念着他旧日好处,就别老缠着他。这边班子也算办起来了,能帮衬就帮衬,帮衬不了也是分内。今日瞧他瘦得厉害,定是被你缠的。原也轮不到我来说你,我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主子,比不得你少爷家家的。但你成日带着大哥朝戏园子里跑,家里他还有好几个放在院子里的,心住在外头了,咱们家老太太回来了,准得找你的麻烦。”沈寒香心疼枫娷,李珺听得一愣一愣,不怒反笑道:“一会儿心疼卜鸿,一会儿心疼你大哥,倒是不来心疼我的。到底我才是你正经表哥,你大哥与妹妹也是隔着个娘的,怎么倒外头的男人都比表哥在你这儿吃香了?他们俩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要换个人,被李珺一疑,脸皮稍薄些的恐要哭一场。沈寒香与李珺前世作孽磨的那些年,早已把她性子磨得没那么怯懦。加之她瞧四下无人,左右就李珺听见,不怕他到处去浑说。   “好儿多着。”   “什么好?是价成日闺中陪你解闷儿还是出门来好吃好用伺候?”李珺动了动眉毛,手指不安分地摩挲,心痒痒要碰沈寒香头上一朵珠花。   他一抬手,沈寒香便猫一样地躲远了,冷笑道:“总不比表哥动手动脚就是。小侯爷也在这儿,表哥还是多尊重些。四面屋子你道都是空的?外头行事不比家中,要是让人胡乱嚼碎唾在地上,表哥是无所谓,我还怕父亲要骂人呢!”这便快步离了院子,另外寻去处。   她躲得快,李珺却思那朵海棠红的珠花插在她鬓上好看,回手给陆家的二妹妹买一支。   沈寒香离了李珺这边,想去找卜鸿他们,别让他们三个撞上才好。李珺与卜鸿间有理不清的烂账,沈柳德断断续续也算朝沈寒香闲话起过,总之就是李珺这人,骗人又骗财。沈寒香又想起前世分娩那时,李珺还来要银子,一时只觉今日晦气得很。   一个分明硬朗但又听得出是女声的声音入耳——   “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我平素就不戴。”   沈柳德道:“你就拿着,我一点心意罢了,不喜欢扔了就是。”   此时她在廊下,又有一丛凤尾竹遮着,约略看见沈柳德与那个唱武生的公蕊混在一处,沈柳德推过去,那女的就让过来。显是沈柳德想送她个什么东西,东西看不清,公蕊不想要。   沈寒香叹了口气,要走,却被沈柳德听见了,叫她下去评理。   “见面送个礼,叫见面礼,有什么不对?”沈柳德要给公蕊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一把扇子罢了。也亏他,春天身上带着把扇子,天气又不热,显是存心要带出来送人的。沈寒香闻出有点香气,想必是他屋里自己喜欢的一把香木扇子拿出来送人。   公蕊抿唇,没分说。刚练完一阵,此时头上出汗,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腮边又带因舞枪弄棒发出来的潮红,比柔弱女子别有一番风情。   沈寒香劈手拿来扇子,笑道:“既没人要,那给我算了。”   沈寒香一走,就听沈柳德在后面顿足,朝公蕊说哪儿有她这样的妹子云云。她嘴角挂笑,冷不丁出了门就撞见卜鸿,卜鸿神色黯然,像哭过一回。   沈寒香忙站住,二人招呼过了,卜鸿着急辞去,她也不好留个男子,只朝他指明李珺来了,在哪个院子之类。   卜鸿本因同孟良清叙了会旧,心生悲戚,有些自怜这几年境遇不济。听李珺来了,忙躲出宅子去,另叫人伺候。他牵马去找地方吃茶盘桓随处逛逛,怎么都好,求着沈寒香无论如何别告诉李珺他出去了。沈寒香答应了。园子里人都听话但凡李珺问起,只说班主被找出去有事,这一日都不在。   李珺因讨了没趣,记挂给陆水双买珠花,寻到孟良清,说了会话,无非是此番回来为的什么,又装模作样忧国忧民了一番,夸今上天恩云云。胡天胡地瞎说,孟良清一一只听过,没答几句话。李珺自告辞出去。   他一出去不到半刻,卜鸿也回来了,显没走远。留着沈柳德三人在园子里摆席听自家班子戏,全凭孟良清点着高兴。   不到傍晚,侯府来人慌忙找孟良清,小厮扑通跪地,道:“侯爷回来了,遍寻小侯爷,大伙儿都说侯爷出来买笔墨纸砚。不知怎么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叫找侯爷赶紧回去。”   沈柳德忙道:“没思虑周全,侯府定事忙,时辰也不早,我们兄妹先送小侯爷回去。”   那小厮又道:“车马俱在外头备着,少爷的车马不还在咱们府上么,便一道去,再换过。”   卜鸿颇有些不舍,把三人送到门口,又嘱孟良清常来,将个什么物事放在他手里便握上他的手,也没人看清。   “既知道这么个来处,别生疏了才好。”卜鸿红着眼道。   孟良清拍拍他的手,眉清目秀,眼底清净,卜鸿又觉一阵难受,想自己这些年腌臜不过,忙又放了手,连袖子都放下将手遮住。   别过之后各自回家不提,回沈宅里,先回禀徐氏,沈寒香并未走,跟着沈柳德到他院子里。   沈柳德听她说去看枫娷,便道:“我也去瞧,看她病好些了没。”   沈寒香白他一眼:“大哥现想起娷姐姐卧病了?要不是花儿蕊儿的不在,怕也想不起。”   沈寒香打帘子先进去,沈柳德一时讪讪,在门前站了会儿,才进去看枫娷。屋内只点了一根烛,枫娷正挣扎着想起来,说:“奴婢再去点一根烛来,太暗了,仔细坏了姐儿的眼睛。”   沈寒香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起来,笑道:“我这眼睛有什么好仔细的,原本就是坏的。”   枫娷病中,思虑极多,一时想没名没分地塞在沈柳德房中这么些年,她已二十四岁了,还没熬出头,要是徐氏让她做了沈柳德的妾,还好。要一直没名没分地拖着,倒像这一生都没什么指望了。一时又想,沈柳德房里另两个通房来后,底下人也不朝她娷姐姐娷姐姐的叫了,沈柳德跟前有什么事也不叫她伺候。明着说不得使唤姐姐,暗着她便显得愈发无足轻重起来。   沈寒香来,她免不得要打起几分精神应付着,更不好添了马氏与沈寒香的心事,只是她病得憔悴,沈寒香一看心里就扯着疼。恍惚竟似到了马氏病危那会儿,又一恍见着前世沈平庆卧床那副灰败样子。   于是扶着枫娷坐起,灯霎时亮了。   枫娷已看见沈柳德,眼底也似灯火似的亮了亮,又很快熄下去。掩着嘴咳嗽两声,也不敢大声,侧着脸拿手帕赶沈寒香:“姐儿在我这儿仔细过了病,这么晚,马姨娘也担心。”   沈寒香道:“叫人先去给娘说过了。”   “怎么说的?又说陪着哥儿玩闹么?听说老夫人规矩严,你们兄妹也别闹太晚,免得有人告了去……”枫娷连喘了两口气,才觉嗓中滞涩好些,不想咳了。转过脸来,脸色蜡黄,人也瘦得脱了一圈肉。   “这边院子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人,回说来给你送东西的。”沈寒香笑从袖子里摸东西,东西没出手,已有异香。   “什么东西这么香,闻着像哥儿生辰时候,姨奶奶给哥儿的扇子。”   沈寒香一诧,笑揉她肩,将扇子捏在她手上:“机灵得你!大哥生辰收的,借花献佛给你的,又不好意思自己拿,偏要叫我拿给你。”   沈柳德见枫娷笑起来,也想念她从前腮颊丰润,三两年里本脱了稚气样子,收拾出来虽比不得上等人才,却也赏心悦目。现病了几个月,把这些年里养起的肉输了出去,还更见消瘦支离,沈柳德一时怜惜,在褥上坐了,牵着枫娷的手问:“喜欢不喜欢?”   沈寒香知没自己什么事了,便笑道:“得,你们说话,我不讨人嫌。走了。”   到院中才回身看了看,枫娷住着个小屋,还不比从前与她同住一屋,挨邻的两间屋里灯都没有,走出偏院来听见一阵笑,像是一群丫鬟在掷骰子玩闹。沈柳德屋里竟这个时辰还有丫鬟在闹,枫娷又不得近前伺候,好在沈柳德于她也还有二三分心,不然要怎么熬呢?   回去叫南雁来问一天有什么事,南雁说沈蓉妍来找过。沈寒香将软皮靴子脱了摆在床边,没叫人伺候,就问:“是奶奶找我什么事么?”   “不是老夫人找,二姑娘说老夫人要午睡,趁着老夫人睡熟,来找姑娘说说话儿的。”   沈寒香点头,有些困倦,爬上床便睡,不知屋里丫鬟什么时候给她擦脸换衣服的,早上起来迷糊坐着,呆呆不知身在何处。   外头门响,柔婉的声音传了来——   “三妹还没起呢?”   沈寒香眼珠一活动,见是沈蓉妍,让了褥子与她坐,扯出丝笑:“二姐这么早来,有什么事?”   “无事就不能来看你了?这是连我都不想见呢?”   沈寒香忙道:“我睡迷了,不会说话。”又去牵沈蓉妍袖子。   沈蓉妍绷不住笑了,“清明后一日出去逛,老夫人让来说一声,到时你也去。”   沈寒香不喜出门,梦溪人清明前后是有出去逛道观的习俗,马氏身子不好,不常去。沈寒香乐得不用去。   沈母来叫,却不得不去了。   一上午闷闷不乐坐着,吃过午想睡一会,偏外头又说什么知县夫人带着大丫头、陆家的大姑娘自己来见老夫人了,沈寒香只得赶紧换过衣服,去沈母处陪着坐。   她多年没见李玉倩,正偷偷打量,那边李玉倩也在瞧她。如今的李玉倩比之带着姑爷跑回门的李家大姐,要年轻丰润得多,且李玉倩似温柔了些,相由心生,眉眼间也平顺不少。身边换了个人伺候。各自见过面后,沈母便打发小的都去一间屋里玩,沈寒香见都是丫鬟们,只得一个李玉倩认识,陆家的大姑娘陆瑜芳前辈子是与她鬼见愁,这辈子却还不认识。   只规规矩矩见个礼,沈寒香就说要出去逛逛。陆瑜芳坐在床上丢牌,一众丫鬟不敢赢她,打趣道:“早听说沈家三妹不爱搭理人,看来都不是瞎传,又不是外人,求着妹妹理我们一理才是。”   李玉倩也站起来要出去,淡淡道:“她就这个性子,和陆姐姐多处几天,就肯哄着你。眼下还不成。”   陆瑜芳在脸上一羞:“倒是没人哄我似的,你们处得好,自去旁处哄着。待会儿我赢了钱,别来眼红就是。”   沈寒香倒是个无所谓的,出来见李玉倩脸孔薄红,像是被陆瑜芳说得有点恼。遂笑道:“她说她的,左右是说我。陆大姑娘就爱说笑话,理她呢?”   李玉倩瞥她一眼,撇嘴道:“比从前会说话了,也混得跟别的四面逢源的贱嘴一般。”她一笑,沈寒香就知道她没什么了,遂拉她的手,问:“你才没变,不数落人像要了命似的。”   李玉倩手微凉,叫丫鬟回屋里,随沈寒香去马氏院子里,见她姨妈一见,也算礼数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吃苹果呀。   愿读者们平顺快乐,么么哒。   =============================================   改错,谢谢司空【 ☆、姨妈   在马氏处说了几句,李玉倩头一回见沈柳容,见面礼是她亲娘叫送来的一个麒麟坠儿,墨玉雕成,拇指大。沈柳容规矩谢过,便朝马氏身后藏,一双大眼鼓着,向外瞧他两个姐姐,脸孔有些红。   “咱们屋里这个怕羞得很。”马氏笑道,抓出几个银锞子给李玉倩。李玉倩与沈寒香携着手出来到沈寒香屋里床上坐着说话。   见里头好些丫头子,都是没见过的,便道:“你这儿快认不出了,不像我小时候住过。”   沈寒香因告诉她何时换过床,屋里又添置了些东西,叫去烧水烹茶的丫头送茶水来,沈寒香先递与李玉倩吃,李玉倩问是何种茶叶,说是龙井,去年的茶。   李玉倩点头:“我那里也是这个,却没有你的吃着香。”   沈寒香道:“你是爱吃隔锅香,道我不知道呢?”   李玉倩啐了口,看见送茶上来的丫头坐在外间,一身红袄喜人,身条又细,就是年岁小,便问:“原先伺候你那个,叫什么来着……”她想了会没想起,“现怎么不在跟前了?”   “先别问我的这个,那年跟你来的那个碎云,去何处了?”   这话一出,李玉倩脸色有点难看,似勾起伤心事,眼圈都红了。沈寒香遂知道不便问,便没做声,想着岔开话去。   李玉倩已开口道:“那年家里急叫我回去,为了桩倒霉混蛋事,委屈了我便罢,没想到是个腌臜人的,那起下流坯子,糟蹋了碎云……闹得两家面子上难看,叫我娘知道了,只得把丫鬟给他家。”   沈寒香听这话难听,打发外间婢女先下去,才叫李玉倩慢慢说来。   原来李玉倩那时大喜,知县夫人与原本要做她婆婆家的那家知府门上有些因由,李夫人心说把女儿嫁过去,攀了好高的门第,与她父亲合计,也都满意。后来婆婆家来看人,本是要偷偷在屏风后面窥一二知县长女到底生得怎生,是个什么脾性模样。岂料那家的小公子偷爬车过来了。   “说是如此说,谁知是他偷偷的,还是他狂,底下人又纵出来的。”李玉倩道,“那晚上在我家过夜,碎云打他门前廊檐底下过,就着了道了。也不知他使什么下三滥手段,也没个人听见声响。第二天一早,碎云就哭到我娘跟前去了。我娘同你娘都是一个家出来的,慈悲心性,本应当一通乱棍把个不省事的丫头撵出去,再告到那边夫人跟前。要叫撕破脸,也看谁先作践了门户。”李玉倩说得愈发激愤,脸孔发红,眼中波光翻覆。   沈寒香叹口气,拉她的手说:“没闹出什么大事来也好,叫你看清他人品习性,也免嫁过去再受埋汰。”   李玉倩前刻还哭,此刻忽笑了起来,道:“我也这么说,就叫娘退了亲事,朝爹那头只说我们八字不合便是。”   话至八字这事,沈寒香眉心微蹙,想起一事来,因问:“你们二人八字当真不合?”   李玉倩帕子摔在沈寒香脸上,笑她道:“八字这事,你嫁人也得拿出去合,大都是合的。原本我也很信,但这回却晓得了,这事也不过全凭一张嘴罢了。说你们合则不合也合,看你是不是个老实子了。”   李玉倩抓着银锞子丢着玩,竟丢得个银光闪闪的圈子出来,如戏法般好看。沈寒香看得出神,等银锞子掉在席上,才叫人进来送点心吃着。   不到傍晚,李玉倩才起身,挨着去姨奶奶们那儿也逛逛,话不多说,皆见面问声好,把她娘的问候带到。来到沈老夫人跟前,李夫人还在陪着说话,地下净是伺候的婆子媳妇们磕的瓜子皮。   沈蓉妍一直在沈母跟前伺候,坐了大半日,也不见得乏。见沈寒香她们进来,忙招手:“正说你们俩呢,快过来坐。”便朝旁让了让,沈寒香与李玉倩坐下,知县夫人朝沈寒香一番细打量,口中道:“来日的事儿,说不得还要老祖宗首肯答应呢。”   沈母本来微眯着眼,手肘底下支着张小桌,桌上垫着褥子等物。听这话,叫沈蓉妍道:“二丫头给你姨妈倒茶来。”   于是沈蓉妍亲手捧来。   知县夫人观她品貌,又是老祖宗让倒茶来,她很听说过沈家这个老太太厉害,一时摸不清沈母的意思。   沈蓉妍笑捧了茶给她,声音柔和,神情如芙蓉般温婉清丽,道:“夫人慢用着,老太太来前叫收拾的碧螺春,都是细择拣出来的。这泡茶的水,也是今冬自雪上来的,也算天官赐的灵性好物,叫埋在梅花树下,要不是夫人来,轻易也不开出来泡茶用。就是仔细烫着手,怕走了香,也没说凉了再捧来。夫人小心些。”   沈母年近七旬,齿摇嘴瘪,银发在脑后攒个髻,金簪扣着,不错落下来一丁点,显得严肃而精神。   “你吃着怎样?喜欢叫人带些回去,给你妹妹们也尝尝。”   知县夫人少不得谢了,观沈蓉妍模样清丽,沈寒香看着与马氏相似,柔弱中略带婉艳,却听说眼睛是个不好的。又听沈蓉妍说话也清晰,伺候人周到,约摸猜到是沈母亲手教出来的。   “那只有承老夫人的情了。”李夫人一语双关。   沈母便叫沈蓉妍去包茶叶,把雪水也赠李夫人一坛烹茶喝。沈蓉妍脸面微红着下去,心里也知老祖宗疼她,一时得意了但未显露出来。   李玉倩忙在底下扯沈寒香的袖子。   沈寒香只装不知道。   李玉倩自然想叫沈寒香做她嫂子,与她伴在一处。年少相识,现今大了,越发明白当时在沈家,沈寒香待她实算好的,头一遭她儿时陋习发作,沈寒香没嚷得叫沈家人都知道,反自己遭了罪惹得风寒,便是给她留脸面。后来处处忍让,她家去前晚,在马氏那儿闹得不好看,晚上两个钻在被窝里,说了一番自尊自爱的话,后来回了李家,经得众人冷暖。李家上下,除了她嫡亲的娘,谁又把她个长女放在眼里心上。爹是个偏疼儿不爱女的,她娘生下又一个哥儿之后,更分不出神来待她。原本碎云使着还算顺心,偏又出了那回事。   暗暗里李玉倩反倒常思及在沈家住的时候,马氏嘘寒问暖,比她娘更亲,又有沈家的大哥三姐儿陪着玩闹,才不觉受了轻视。   李夫人收了茶,便带李玉倩回去,沈寒香与沈蓉妍并几个媳妇子陪着送出去,登车时,李夫人叫着沈寒香说了两句话,实是在端详她眼睛,沈寒香自然知道。   车都要走了,李玉倩才从窗户露出个头来,朝沈寒香摇手,道:“我这回不回外祖父家去的了。”   话说到这,是想让沈寒香常去叫她玩,后面的却不好说了。   回到马氏屋里,马氏正在打个穗子。沈寒香进来就找水喝,又抱着沈柳容逗了会儿,来问马氏有什么要叫她做的。   马氏做事素来不让人帮忙,想同沈寒香说几句,便叫她把那个穗子打在沈柳容的麒麟坠儿上。   “哥儿今儿哭过了不曾?”沈寒香问。   沈柳容乖觉摇头。   “乖乖,闹过了未?”   沈柳容咯咯笑,马氏不由笑骂:“这年纪上也不长进,整话说不得几句,比你姐还不如。”   沈柳容便朝马氏怀中一钻,马氏也只得由他躺在自己怀中,一面抓着马氏的汗巾子把玩。   马氏生沈柳容那会儿身子不足,连带沈柳容走路开口都比寻常人要晚些,七岁尚未请人教他认字,沈寒香没空哄他时,才写几个字,叫他自去临。倒是也写得几笔,书只读了千字文,算认得几个字。   沈寒香把穗子勾好了,叫沈柳容戴上,沈柳容像个没骨头的,被她扯过来,便又赖在姐姐怀中不起了。   沈寒香两根指头戳他脑门子:“回头我不在家中,看你赖谁去。”   马氏听这话,想起前林氏来说过的,放下手中活计,问:“你祖母今日可说什么话了?”   沈寒香道:“没什么,同姨妈说了几句,想替李家求老祖宗放二姐过去他们家。”   马氏一听这话,脸色便不好。   “怎么又愁上了?左右是大娘和老太太操心的事,再不过,还有林姨娘操心,也轮不到娘来愁。”沈寒香捏着沈柳容的麒麟坠儿玩,将他扶起些。沈柳容脑袋上一个冲天辫儿,戳着她脸疼,笑拨开,姐弟闹了会儿。   马氏叫沈柳容的奶妈,现在的张嬷嬷带着去洗脸收拾睡了不在话下。只沈寒香也要去睡,被马氏留下来,说许久未同她一块睡,母女俩同被窝陪陪她。   沈寒香应了,叫人把脚炉拿来这边,亲手拧帕子伺候着马氏卸妆散发,篦了会儿头发,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   进被窝里沈寒香困得狠了,就说要睡。   黑漆漆的一片,马氏忽道:“先别忙睡。”   沈寒香微眯着眼:“娘说,听着呢。”   “你同德哥自小混在一处长大的,他同李珺玩得好,你也见过他不少回,私底下你们怎么熟识我也不知道。不过今日说老祖宗要许婚配这事,你要是有心思,娘就是撂开脸皮子不要,只要你有那个心,娘也得替你挣一点主张。你且说说,你对李珺到底有心无心?”   沈寒香如遭雷殛,一时睡意全无,张口结舌说不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大家~   欢迎吐槽收藏么么么么!    ☆、闲话   半晌不闻沈寒香答话,她娘只道她是害羞,又道:“你也别不好意思,左不过要嫁人的,成天你也朝你弟弟说要离这个家。李家也有许多好处,再则去你姨妈膝下,总比……”   话没说完,沈寒香忙慌慌坐起身,那时窗屉子漏进的光照得她面白如雪,中了邪般。   “娘再多说一个字,这会儿要逼我死的!纵铰了头发做姑子去,我也断不肯给李家做媳妇!”被自她肩上滑下,春寒料峭,一双膀子露着。   马氏忙来拉她,依旧按回被子里了,急道:“这不过刚起个头问你话,又不是明天就许人接去,你倒急了。”马氏怀中,沈寒香浑身发战,一时又哭了,泪珠浸在马氏怀里,马氏忙抱她的头,也掌不住哭了两声。   沈寒香止了住,哽噎道:“娘担心我的去处,我自然知道。”她嗓子里岔着气,起来披衣掌灯,外头守夜的婆子在窗下问话,只说无事,找点水喝。   一时院子里起风炉折腾着烧水,沈寒香倚在床边坐着,面上哭了会儿发红,眼圈也红,扯巾子给她娘拭泪,叹了声气:“快别哭了,女儿的不是,惹得娘生气。”   “要真说我是生气,才枉费了我的心意。”马氏气得捶床。   沈寒香忙赔不是,将马氏两只手攥在掌中,马氏过三十五了的人,手摸着已有风霜痕迹,沈寒香道:“都是为女儿操劳,娘的用心,我很知道。”   马氏不言。   “也不是没有好的人家,怎么就巴巴非得去李家。门第不及一些也没什么,话都说了,儿免不得要发个宏愿,说掏心窝子的话。娘只别出去笑话我就是。”   马氏形容这才缓了缓,摸她的鼻子揉她的眼睛,长吁一口气:“这哭得仔细又坏了眼睛。”   沈寒香抿嘴笑了,丫头子捧水来,这会也吃不得茶,怕不好睡。因想着马氏素爱吃酸,便叫人拿渍好的梅子两枚,一人一枚浸在水里,映得水色发红,杯底又是瓷白,煞好看。   马氏坐得腰疼,南雁进来找出个松绿色的枕头,上绣岁寒三友,掖了在马氏腰间。   沈寒香手底下垫个绣凳,也好放杯子。   打发丫鬟出去,沈寒香这才坐直身,此刻散了头发,眼角又显得惫懒。   马氏一时出神,当年闺中她原也是有宏愿的,那逞强好勇的心性也不让马家三个姐妹半点。奈何只是个庶出,总归配给沈平庆,算不上嫁高,又是妾室。倒好在沈平庆此人长情,虽姨太太多,但来梦溪置办宅子时,便刻意选了这旧家的大宅来翻新,寻常与旁人碰不上面,也就没那么多磕绊。   她手里抓着沈寒香的头发,细细翻看她头发肌肤,己出的女儿,看着看着,眼圈又发红。   沈寒香脸一板,将头发扯回来,道:“娘要再伤心,体己话我便不说了,来日也不知嫁好嫁歹,享福受难,也只憋在心里,免得扰了娘的清静。”   马氏又嗳声,将梅子茶喝一口,道:“再不哭的了。”   沈寒香这才微笑说:“那我便正经地说。”   “嗯,你的宏愿是什么?只管说来。”马氏道。   “先则一说门第,咱们家也不是没来历的人物,太爷爷位极从三品,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不能叫个蓬蒿户糟蹋了去。”   马氏点头,拉着沈寒香的手道:“李家是梦溪县头一个有来历的。”   “……”   见沈寒香又要生气,马氏才揭过不提,只骂道:“你们姐弟两个都是投生到我跟前来要债的!”   沈寒香又道:“那是定数,到了娘的跟前,自然好生孝顺。”   马氏抿嘴不言。   “二来脾性,模样最末。而在我看,门第却在脾性之后。但凡不是贱出,皆可配得,家风、人品顶要紧。”   “如何看家风?”   “且看一家街头巷议的是谤或是褒,无风不起浪,外间议论或有失偏颇,倒不说外间说不好的,便都是不好的,人或也有被蒙蔽的时候。不过看这家,是否个是非之家。若是非多,女儿是不沾惹的。”   马氏略思忖,又问:“那人品又如何?”   “人品一个理,一来去坊间打听这人是不是是非人,平素小厮出去打酒或是去赌坊的,问那么一二个人打听这人好不好酒,好不好赌。二来也多留心是不是那眠花宿柳之辈。虽不是完全之策,但总不比自媒人或他亲人口中所得来得实诚。”   马氏心想,是这个道理。媒人自不消说,说成一桩是一桩的亲,当然拣好的说。婆家家里人亦是如此。但凡自她院里叫几个使唤的人,在外头多留心,兼家家之事,俱是底下人喝口酒吃顿饭便传开了的。一面点头,一面又问:“那模样竟是全不重要的了?”   沈寒香脸子忽微红起来。   马氏怪道:“这怎么回事,连脖子都红了?”   沈寒香摇头,以手扇风,道:“在老太太那儿吃了点酒,这会发出来,有些热。”   马氏信以为真,从旁捐风,才没一会儿,沈寒香又不热了。马氏笑道:“你怕是在想哪个人罢,只是不与我说罢了。”   这话正中沈寒香心事,她却推说:“真是吃了酒,不信打发人问我二姐去,娘不信我,该信二姐的。”   马氏便不问了,又道:“只我还是没听出来,门第不可太贱,家中应少是非,人品端正,模样瞧得过去。这些也算不得什么,要从梦溪寻出来一个配你,也不难。也不算哪门子宏愿。”   沈寒香脸上才消下去的红又见爬上来,马氏掐她脸道:“想了什么,说出来。”   沈寒香背过身去睡,马氏在被窝里戳她胳肢窝,沈寒香最是怕痒,一时乱蹬乱踢,马氏忙一把按住她,命道:“快别闹了!仔细摔了杯子!”   马氏不挠了,自后抱着沈寒香,低声问:“到底香儿想嫁个什么样的?”   半晌无人答话,马氏起来吹灯,杯子丢在床边,道沈寒香睡着了,替她将被掖好,才听沈寒香的话幽幽的——   “我不要那七窍八玲珑的,盼有个一心一意的。”   马氏思及沈平庆,沈平庆添的两个年轻姨娘,一个才比沈寒香大了两岁。一时无话来答她,半晌沈寒香转过身来,伸胳膊把她娘腰抱着。   马氏戳她脑门,“像小孩来,又缠我。”   沈寒香不答话,净往马氏怀里钻,久久过后,马氏叹口气道——   “你这愿望,比要做个枝头凤凰,封上天家贵妃还难。”   沈寒香却已睡着了,没听得马氏这话,马氏摸女儿的脸,将她轻拢在怀里,母女两个,各自入梦。   沈家上坟年年皆在清明前一日,而沈家祖宗坟茔俱不在梦溪,提前七八日便打发人回去收拾,如今祖宅已卖,沈母才刚上梦溪来,便不回去,怕一来一去着凉反不好。沈平庆带两个儿子,沈柳德骑马,沈柳容年岁小得有人照顾。马氏与沈寒香睡那晚上着了点风,咳嗽厉害,便打发最沉稳的南雁带着个叫三两的丫头,另沈柳容的奶妈张嬷嬷,一个赵婆婆,一并乘车去。   在沈平庆大哥处借宿一宿无话,之后快马快车,再回梦溪,清明恰过了三日。   沈寒香带着沈柳容先洗手换衣裳,将其头脸上泥土清了去,自己也回房收拾过,正自挽头发,编完辨儿扣在脑后,伸手去取那短的银簪子,却不见了。   听见沈柳容笑得咯咯直响,沈寒香忙叫人把他带进来,才见沈柳容脑袋上扣着她的梅花簪儿。   沈寒香拿这个弟弟无法,便朝三两道:“随意拣个什么收拾了就是,好去向我娘回话。”   沈柳容爬上沈寒香膝头来,赖在她身上,又朝桌前去抓别的。   沈寒香轻拍了拍他后脑勺,把他抱下地,笑骂道:“净来污我的东西!姐也不好生叫两声!成天跟着大哥三妹妹三妹妹叫唤!这还来摸我的首饰了……沈柳容!你给我站住了!”   沈柳容登时双膝打直,规规矩矩站着,眼睛鼓着,下巴上扬,像被将军喝住了名字。   沈寒香见他那样,脸孔白而透红,如画上的机灵小子一般,冲天辫上结着红缨络子,她还给他打了些碎珠子在上头。   这乍一下站直,冲天辫如被搔痒似的颤个不停。   沈柳容乌眼珠随沈寒香脚步转来转去,沈寒香走至他身后,沈柳容便看不见了,一时急叫:“三妹妹。”   “……”沈寒香绷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那冲天辫就乱颤。   “先出去!等我梳完头,再来料理你个没头脑小子!”   沈柳容忙不迭跑了,沈寒香才又坐下,镜中觑着身后三两憋笑,叹了口气:“这小子长不大似的,要我不在家,谁管他来。”   三两替沈寒香理鬓,道:“姨奶奶自然管。”   “我娘这么操心着,好是好,怕身子吃不住。”她手里玩个耳坠,心中想,嘴上便说了出来:“要是能多留得几年,倒好了。这二十一二未嫁的姑娘,也不见就少。”   “三姑娘这话说得没理,二十一二当真是老姑娘了。不闻底下人常取笑大少爷院子里的……”话未完,三两猛住了嘴。   “谁?”沈寒香眉心一蹙,“谁叫取笑的?”   她不问取笑了她大哥那儿的谁,心里已知道是说枫娷,偏只问是谁取笑的。   三两是后买进来的,来时枫娷已打发去沈柳德处有时日,一时嘴快,忘了枫娷原就是从沈寒香这儿出去的,急得忙求道:“三姑娘没听见,奴才也没说过这话。”   沈寒香冷笑道:“难不成我是聋的,你是哑的?你只告诉我,谁传这话,这个镯子头前老太太回来叫人送来的,是不是好东西我也不知道。只晓得金银有价玉无价,你伺候我梳头穿戴也不止一两天,我有些什么,你都见着的。”沈寒香抽开个小抽屉,摸出个松香色的玉镯子,轻推到三两腕子上。   “要不然,合该我们主仆是聋子的哑子,要叫大夫来治。”   三两这才战战兢兢说起,才年前八月下,徐氏塞过去两个通房,也没得沈柳德开脸。沈柳德似在这方面心性格外晚熟,又或是他们这一代俱是如此。沈平庆十六岁娶妻,如今沈柳德二十一上头,房里虽有了人,却都没越份。   “翠莺同紫玉都是太太房里打发过去的,如今又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说着,咱们便随听着。姑娘别往心里去,也不是咱们院子里的事,就是咱们奶奶也多少知道这些,不是不往心里去,实是管不到别个院子里去。三姑娘性急,又有主意,但闹开了,又只得说是奴才们调唆的,少不得一顿打,姑娘但凡疼着我们些,就别去做闲事。”三两来拉沈寒香的手,把镯子依然推回她手上。   沈寒香木着张脸,只是觉得心里难受。三两又去倒茶给她喝,拿果子吃,这时令做的青团也拿来些个,供奉祖先也是它,清明节后也吃它。沈寒香抿着嘴呆坐,沈柳德声音自外头传来——   “怎么回来就不出屋子了,马姨娘说你还没过去,又不是要出嫁,梳个头也这么久,弟弟也收拾好了,让我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沈柳德“啊”一声,哭笑不得抹去一脸的青色面团子。   三两忙来扯帕子给他擦,沈柳德边收拾头脸,一面问:“和我生的什么气,这么无法无天,还好在你屋子里,在外头让人见了,又要说你。”   “谁爱说说去,说了只管烂舌头。”沈寒香白他一眼,把头上的簪扯下来两三根摔在桌上,背身坐着,一时不想出去见马氏了,只道:“三两,给我娘说声,青团子把我撑着了,堵着气了,就不去说话了。叫容哥去问话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核桃   打发了三两出去,沈寒香屋里再没别人,叫她大哥过来跟前坐,就着日光将沈柳德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直看得沈柳德惴惴道:“好好的瞧我做什么,莫不是中了邪。”   沈寒香冷道:“我瞧你是怎么个潘安宋玉投到我大哥身上来了,你院子里头一个二个为了你,蹦破头了要!”   沈柳德见沈寒香动了气,替她拿果子,又是哄:“别个不知道,我们兄妹自小玩到大的,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除了枫娷是打小积下的福分,旁的我也没放在心上过。”   “呵,没放在心上全收在屋里了?!”沈寒香瞥一眼沈柳德剥好的橘子,拿过来也不吃,只气道:“娷姐姐那么个温柔体己的人,在你那儿病了,大夫不好好请,药不得好好吃。她侍奉你这么些年,就未开脸,也比那些个通房好得不知哪儿去了。今儿少不得要说两句你不爱听的,要你没那个心,趁早把人还给我,我这儿有大夫有药,能吃能喝,不像到你那里,成日操劳又受苦。”   沈柳德耷拉着头,不说话,给自己也剥了个橘子吃。   沈寒香气稍平了些下来,问:“你院子里到底谁管事的?你还管不管了?”   沈柳德忙道:“素来都叫枫娷管着她们,底下人都称她声姑娘,哪有我个爷们儿管底下丫头片子的。”   沈寒香冷哼一声,把橘子塞回沈柳德手里,一整衣裳站了起来,摸了摸耳坠子,冷笑道:“明儿晚上你只管出去回你的花儿蕊儿,我找林大夫给娷姐姐瞧病。如今老太太在,太晚回来不好,你便亥时回来罢。叫个小厮回来传话儿,派五个汉子给我使唤。回头你院子里少了什么砸了什么,都来我这里拿就是。我们福小命薄的,大哥自己不好管,我倒看看你们院子里,生了什么精怪出来。”   沈柳德从未见沈寒香生这么大气,扯她袖子劝道:“你个姑娘家,怎么好管我那院子里的事。”   沈寒香白他一眼,“不然叫你拨什么人?还是你的人我使唤不动了?左不过将来我出去了,这边宅子里也管不得我什么事。”   沈柳德只得应了,找的五个俱是口风严谨的,只叫他们等明晚上拿着棍棒,把自己院子守个水泄不通,别放出人报信就对了。   吃过晚饭,沈柳德出门,正碰上沈寒香带林大夫过来给枫娷瞧病。将她扯到一边树下,瞅四下无人,低声叮嘱:“那两个毕竟是太太屋里的,你别忒严厉了,回头告你状,哥可不帮你。”   沈寒香不耐地摆手叫他出去。   这事当然闹不到太太跟前去,何况如今老太太也在,要是说出去评理,门户间本最忌讳底下人胡乱嚼舌。那枫娷本就委屈,徐氏当初也正经发了话,打发去沈柳德屋里,却不让开脸。现都二十四了,又病在床上,不管去哪儿论理,也要数落沈家待底下人不厚。何况底下人的小事情,只要不闹得难看,出了这个院子,谁去传反倒要挨掌嘴的。   引着林大夫走到窗下,便听里头枫娷的咳嗽声传来。沈寒香眼神一沉,三两将帘子拢起,让沈寒香和林大夫进去。   枫娷屋里比屋外还冷,似进了冰窖一般,加之生病之人,屋里有股怪味,地上几块干涸了的药渍印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吐的。   枫娷不知沈寒香要来,又带着大夫,林大夫四十好几的男人,枫娷挣扎着坐起来,忙道,“怎这时候找大夫来了。”她担忧地望一眼窗户,天光晦暗,便道:“我这里不妨事,劳姐儿三天两头跑,叫人看见……”   底下话她住口不言。   沈寒香一想,必定是怕旁人看见,愈发加油添醋,看不惯的那些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她便一笑,让林大夫坐到床前,给枫娷看脉。   她拢着袖子站在一边,见枫娷脸色发黄,比上回见还憔悴,心里仿佛被人冷不丁揪了一把,叫三两过来,道:“把灯点亮些。”   三两将灯找出来,三盏同照着,屋里亮堂起来,显得枫娷脸色便没那么死气沉沉。   枫娷忍咳忍得难受,又不想让沈寒香担心,等着大夫瞧过,沈寒香主仆都出去说话,才以帕子掩口,咳了几声。   眼神落在那帕子上,犹如离魂了一般,嘴唇吓得发战,又不敢呼号。将沾了血的帕子匆促塞在床褥里,卷着被子,向里头睡了,颊边湿润,无处去说,只想着这个林大夫兴许能开些好药来,这回再不躲着不吃了。原来没叫大夫是她不想多一事又叫人去说,不想拖到这个份上。沈柳德这边院里枫娷没半个贴心的人,心内越发烦闷,梦中仍掉了些眼泪。   而林大夫与沈寒香细说一回,她听得不大懂,只细细问过吃药的银子,问怎么治法,须费多少时日。叫三两一一记下,打算等沈柳德回来,叫他专拨一个丫头子去照顾枫娷。沈寒香自己是打小服林大夫的药,信得过他。   但那林大夫,见叫他来的是这家庶出的小女儿,到了枫娷屋里一见没半个人伺候,约摸猜到,是沈家的一个丫鬟,平素与沈寒香玩得好的。于是只攒出一个无功无过的方儿来,药材只说沈寒香承付得起的,银钱费不得多少,自然病好不好也得看天命。   沈寒香不放心地问:“什么时候能好,尚说不得么?”   林大夫笑道:“吃药得方儿得看合不合缘,三姑娘吃在下的药见效,这病人应当也成。时日上的事却不好说,先吃着,等吃完三帖,在下再来。若有起色,用得狠的那些当可减去。”   这话一说,沈寒香略放下心来,倒像说得枫娷已然见好,不日又要大好的了。便叫三两给林大夫诊金,叮嘱两句给马氏回话只说自己风寒就是,旁的无须再提。自从袖里摸出来个如意字样银锞,林大夫再三推辞,终收在荷包里,便去给马氏回话了。   沈柳德住的那间屋子里,喧闹得紧,自沈寒香进来便没消停过。早让沈柳德带的小厮告诉院子里的仆妇丫鬟们说是他今晚必要过了子时才回来。   “你们爷不在,便闹上了?”沈寒香跨入门中,冷笑道,一面打量屋里的人。   两个通房一个坐在沈柳德的床上,一个在床边脚凳上坐着,二人叫着四个丫头在玩牌。那四个丫头见沈寒香来,忙丢开骨牌站起来。   通房一个柳绿一个香红,原本都是徐氏屋里使唤的丫鬟。   “这么晚了,玩的什么?让我也瞧瞧。”沈寒香笑道,走将过去,在床上一坐。   香红朝内挪了挪,尴尬道:“三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柳绿满把手的牌丢在竹片串的个二尺见方的席面上,迸出脆脆的一声响。起身拨落一地的瓜子皮,拍了拍手,不拿正眼看沈寒香,只朝香红道:“来瞧病秧子的呗,姨太太房里出来的好货,要不是她在前头拦着,咱们俩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轻贱。反正少爷晚上不回来,咱们玩个牌都不得清净。少不得哪门子的主子家要来约束着,倒是好笑。”   话未说完。   沈寒香手一挥,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席上的牌全落在地上,那席面也跌在地上。   香红唬得脖子一缩,劝道:“好姐姐,这不过说笑来着,姑娘是正经主子,同咱们一般的人见识什么呢?”   又一面扯柳绿的袖子。   柳绿眼白一翻,仍想逞强,声音却止不住发颤,怒而拂去香红的手,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就算你想认,人家也只认这院子里的一个姐姐,大半夜还叫着人来瞧,三天两头来望病,生怕少爷不知道那一个是不同的。”柳绿冷笑一声,帕子按在鼓动不已的鼻翼上,又道,“可惜少爷也不卖这个脸,得空便朝外头跑。巴巴儿地赶过来对付咱们……”   “那起子下贱狐媚的妖精,成天里就给少爷绣荷包,咱们吧,给少爷做的东西也不少。你看咱们哥儿从帽子上的缨络,到脚下踩的鞋垫,哪一个不是点着灯做到大半夜的。偏也没听谁把自己的名儿落在上头的,唯独是她,脸皮子与旁人端的不同。三姑娘您这也别瞪我,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   沈寒香心头一跳。   “你那个娷姐姐,十六岁就晓得给少爷绣东西,还在上头落了自己名字。太太跟前最见不得这种赶着趟,脸皮子不要,攀着主子腿就朝上爬的下人。”柳绿说得渴了,四下又没见着有茶,便道:“我出去找点水喝,三姑娘不就是来教训咱们的么?我就喝口水,给您捧上茶,让您慢慢说,成么?”   柳绿刚一抬步,沈寒香冷道:“站住。”   柳绿扯着松绿色的汗巾子,衬得一身桃红色的袄子,不耐地回过半张脸来。   就听“啪”地一声甩在柳绿脸上,柳绿半张脸赤红肿胀,摸着脸咬牙瞪来,便要扑来撕沈寒香。   门外守着的两个汉子听动静不对,冲进门便见一群丫鬟架着鬓发全乱的柳绿,柳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别以为你是老爷的女儿,就金贵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你娘把你生在野地里,生来就带祟的家伙,也不看看你的眼,老爷和你那个娘,谁生得出你这样的……”话未完,沈寒香把袖里藏着很久了的核桃塞进她嘴里。柳绿喉中呜呜两声,鼓着一双大眼瞪沈寒香。   “香红。”   朝门边溜的人影身形一定,回过头来,左手掐着右手,扑通一声给沈寒香跪下,自抽了个嘴巴,哭道:“好姑娘,是咱们错了,姑娘莫这么胡闹了,回头太太知道了,咱们当奴才的挨骂,也牵连着您不是?便饶了柳绿这一回吧?”   沈寒香朝三两使了个眼色,于是门口只留下一个人守,另两个壮汉进来,把双脚乱蹬的柳绿按在床上,手脚以绳绑上。沈寒香扫了她一眼,香红见她看来,忙一个哆嗦低下头去,呆愣着头也忘记磕。   “底下人瞎起哄传些白话,闹得大哥这院子里头不安生,太太知道了怎么生气倒不妨。如今老太太在,闹出去,少不得要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今儿去向老太太问安,她身子不大舒服。要闹,就只管去闹。”沈寒香理了理袖子。   香红软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我问几句话,你也别拐弯别胡说,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然就告到太太面前,我便不是个正经主子,到底也还是奶奶的孙女,少不得要求祖奶奶做个主,免得外头说咱们家里没规矩,白玷污了名声!”   香红原还揣着跑出去找太太的念头,这时软在地上,一言不发,眼圈红着直抹泪。   床上柳绿也不挣了,奄奄一息地喘气。沈寒香便叫人把她嘴里核桃抠出来,一面道:“好好回话就成,谁要嘴里不干不净,就喝茶水喝到洗干净为止。”   柳绿半边脸贴在被上,不住淌泪。   香红只得磕头道:“请三姑娘问话。”   于是沈寒香只在沈柳德屋里呆了半个时辰,全就闹明白了。枫娷自被打发来沈柳德院里,徐氏便找去问了次话,挨没挨数落不知道,但都瞧着她来的时候像哭过。不过她打小就是个体贴人,年纪又比寻常丫头子大几岁,沈柳德这边下人多听她的,俨然也是个能主事的姨娘身份,等着正经给沈柳德做个妾。   不料徐氏那边一直不松口,底下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讨好这么些年,也不见枫娷当上半个主子,渐渐的就有酸话出来。紧接着徐氏又赏了两个通房过来,都不知道太太到底怎么想。偏底下不知道是谁散播出来的流言,说枫娷偷偷给沈柳德绣荷包的事。   “那个荷包,谁见着了?”沈寒香冷脸问道。   香红便打发个丫头子去拿,低声回,“不知道是谁传来的,后来这个荷包,一直在我那儿收着,原是外头给老爷打点车马的小厮松儿递进来的,但松儿也说是别人给的。”   沈寒香拿在手上细细翻看,绣的莲花样子,有个“女”字旁,没绣枫娷的名字。   “上头有个女字就是枫娷姐姐送大哥的了?”   “姐儿没仔细看,夹层里头还有个德字。”   沈寒香这才发觉里层被拆了点线,果然绣着“德”。荷包颜色十分陈旧,有些年头了。她心道,多半这便是沈柳德说自己弄丢了的那个荷包。沈寒香冷笑道:“枫娷跟着大哥那会儿,还没有你们俩,她原本就是大哥屋里伺候的人,亲厚些,与旁人不同些,给大哥做个荷包怎么了?捡到了不说还给主子,还私底下传来传去,个个把没见着的事说得活像真的似的!让我回了老太太,看不剪了你们的舌头!”   香红信以为真,忙抱住沈寒香的腿,求道:“三姐儿莫扰了老太太清净,要是耽误了半点老太太的身子,我们再担不起的。”   那时不要说徐氏,沈平庆便头一个要撵她们。柳绿缩在一旁,只是不说话。   “好姐姐,别求我,我可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   “姐儿说哪儿的话,谁不知道老爷最疼的就是你,你向老爷说一句话,比少爷还管用。”香红谄笑道。   沈寒香站了会儿,把她扶起来,本也没想回长辈。又叫解了柳绿的绑,才坐在椅上,叹了口气,道:“都是服侍大哥的人,枫娷比你们年长,你们就让着她又怎么样?她身子又不好,素日大哥的事都是她服侍操劳得多,你们倒乐得一天到头寻乐子耍你们的,从来不带她一块儿,她这个病,将来要是有个什么,你们就过意得去?她现连个名分都没有,就整死了她,你们俩又落得什么好儿?”   说得柳绿哭了起来,边抹泪边委屈道:“话又不是从我这儿传的,旁人说什么,难不成还能拿核桃填了他们的嘴!”   沈寒香也笑了,到处找刚才堵柳绿嘴的核桃,叫人夹开拿来,她亲手剥好,喂给柳绿吃了,才道:“枫娷的好处你们不知道,她最温柔体贴的,又和你们一般的人,从来只有说别人好。要是她真做得了主子,你们才要高兴了。我现在说这话你们必定心里骂我,说我不过因为她从我屋里出来,才护着她。我也不理论这个,只是今后再别胡乱传些没有的事,就算积了阴骘。”   柳绿嚼着核桃,眼圈哭得肿了,沈寒香又叫三两给她敷眼睛。把叫带来的两吊钱分给香红、柳绿,底下的丫头子们随意赏了一把,起来一拍裙子:“搅了你们今晚上发财的局,赔个不是。”   香红忙道受不起云云。   出来又散给那五个让沈柳德给的汉子酒钱,正散钱,沈柳德从外头回来了,一身的酒,竟认不清人,把个叫马三的大汉抱在怀里捧着脸,吟诗作对起来。   马三直叫“少爷中邪了”!又不敢挣,他那一下,沈柳德必定要栽到地上去。   此时院门底下挑出盏白灯笼,咳嗽声传来,枫娷白着张脸站在那儿,叫丫鬟接去灯笼,把沈柳德扶住。   二人俱是摇摇晃晃。   沈寒香知没自己事了,便叫着三两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登山   次日一早,沈蓉妍便来叫沈寒香,沈寒香方才起来,一身淡黄的中衣挂在身上,露出白得全无血色的脖子,锁骨突出,没什么肉。   沈蓉妍进屋来一瞧,忙叫三两拿小袄来,又叫下人找衣裙出来,翻来覆去竟找不见颜色俏丽些的。沈蓉妍朝自己带来的个婆子吩咐两句,便将沈寒香拥着,轻拍了拍她的脸,沈寒香这才回神。   “怎么睡得迷了?”沈蓉妍担忧道,“今儿要陪老祖宗出去逛,三妹妹受得住么?”   沈寒香这才想起,清明之后梦溪有条名为“通天”的大道,两旁尽是道观,通街灯火通明七七四十九日方灭,九百九十九级天阶,顶上一座拜天观,相传在那儿点燃孔明灯,将心愿写上,便能上达天听,若遇有缘,便是怨偶神仙也会成全为神仙眷侣。   每年清明前后,梦溪远近少男少女皆要登山,一来通筋活络,二来许个心愿,男的抱得美娇娘,女的嫁得如意郎。   婆子进来,手头一个盘儿,里盛放着沈蓉妍的衣裳。   “这两件儿你看哪个入得你的眼,都是年前老祖宗让做的,我没怎么穿。我瞧着你身量与我差不离,又见你穿的那些也太缟素,今儿大好的日子,太素净回头叫老太太看见,搅了她的兴头,回来不舒服。你看,是这件水红的,或是葱绿,那一色合你心意?”沈蓉妍拿起两件外穿的褂子在沈寒香身上比了比,将葱绿的放回去,拾起沈寒香腮边沾着的一缕发丝,笑道:“我看这两个都不好,倒是想起来还有件银红色的。于妈,这两件拿回去,将银红那件拿来,底下的裙子也拿一条来,松花色金银线绣捕鹿图那条就很好。赶紧拿去。”   那于妈朝外走了两步,又被沈蓉妍叫住,吩咐她回来时看看沈母早饭吃得怎么样了。   沈寒香闻听“老太太”,连听说两遍,这才彻底醒神,诧道:“祖母已在吃早了?”   沈蓉妍一愣,旋即想到沈寒香定怕赶不上了要挨骂,将褂子在手上叠了两叠,摸摸沈寒香的眉毛,笑道:“老太太用饭的时辰长,咱们收拾咱们的,总归要把你收拾出来去见老太太,她才高兴的。忙咱们的就是。”   不片刻于妈转回来,捧着沈蓉妍的银红狐腋褂并马面裙,沈蓉妍笑拿来亲手替沈寒香穿上。正系裙,于妈拿来一顶红色垂蓝缨的帽子,道:“老太太叫拿来的,给三姑娘,让二姑娘给三姑娘仔细打扮,定要体体面面的。奴才瞧这帽子很好,便问老太太拿了来,老太太一看,也说这么穿一身鲜亮,任谁见了咱们三姑娘这模样打扮,能不心动才是遇了怪了。”   沈蓉妍忙止住她,瞧沈寒香正在镜前仔细瞧马面裙,朝于妈略摇了摇手。   于妈这便住口,去门口等着她们收拾。   给沈寒香穿戴完毕,沈蓉妍瞅着她脸色苍白,没什么血气,索性将胭脂在手心里揉开,亲自给沈寒香按上脸腮,细细揉开,二人离得近,沈寒香嗅着沈蓉妍领里一股甜香,闭目深嗅,遂问:“二姐这用的什么,香得很。”   沈蓉妍自嗅了嗅身上,恍然道:“我当什么要紧的,妹妹鼻子太灵,前儿老太太那儿拿的什么露,名字我也不记得了,妹妹喜欢,回头我给你拿来。”   沈寒香略一点头,镜子里好一个光彩夺目的年轻姑娘,沈蓉妍专挑着明艳动人的颜色搭,施了胭脂,抹完脸又涂唇,正衬得沈寒香从未有过的动人。   收拾完,沈蓉妍先带沈寒香去见沈母,那时沈母还未用完膳,叫人在屋里支了张小桌,让她们吃早。   一个婆子在旁伺候沈母喝粥,沈母微眯着眼,打量沈寒香,吃完早,粗茶漱口,就着清晨初阳打量沈寒香,良久方点头道:“是妍儿这个手艺好,香丫头身量与你也差不多,这狐腋褂穿在她身上,倒比穿在你身上还配。”   沈蓉妍一面吹碗底的粥,一面笑得眉眼弯弯,“谁说不是呢?老祖宗见了三妹,成日便道过去是白疼的我,要早见过三妹,怕就不要我服侍的了。如今我是讨人嫌的,左不过没几日我嫁了,老祖宗干脆把三妹留在身边算完,也不必记挂我的去处。我便算积了功德。”   沈母恨不能伸手去撕沈蓉妍的嘴,笑起来,拍底下婆子道:“这算见识咱们家二姑娘的厉害了,那日你未来婆婆在这儿说话,怎就不见你这么说话,也该让她见识见识你,看她还敢不敢来讨你。”   沈蓉妍忙放下碗,嗔道:“同老祖宗玩笑几句罢了,这不是笑了?”   她侧脸微红,沈寒香瞧着,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嫁过去的是沈蓉妍,如今看来沈蓉妍既会说话,又会周全,说不得李珺能得一段好姻缘。前世冤债,一时之间竟如梦一场,她倒是不知道,到底眼前这个场景是梦,抑或从前那个连管教下人都不敢的沈寒香才是梦。一时间只顾着吃饭,话也不曾说一句。   及至马车行到山门下,停在“通天”匾额前,沈蓉妍先钻出车去扶老太太下车,三两搬出小脚凳,扶沈寒香下车。   抬头望去,一眼竟望不见头。一条长梯直登上天际,深入云端,于云雾缭绕中悄没了踪迹。   沈家仆妇六人,婆子四人,丫鬟二人,丫头子二人,簇着沈老太太上山。那时太阳刚出不久,万丈金光扑面而来,令人面如金尊佛首。沈母没走几步便说累了,叫人服侍着在山脚道观中歇息,进门前拉着沈寒香的手,嘱咐道:“从前你爹没在梦溪安家,不必拜这处山神地公,现既不四处奔波,我这儿二十两,权充作拜天观点灯钱,你带上山去,点三盏灯。”   沈寒香愣了愣,请示道:“孙女当许什么愿?”   沈母朝众婆子笑道:“这傻丫头,竟来问我她要许什么愿。既问了我,头一个愿我便说了,愿你父差事长长久久,来日平步青云,咱们全族都跟着沾光,算为沈家立下的功绩。后两个就由得你想去,求神贵在心诚,倒不能太贪心,否则神就不灵了。”   沈母留下一干人照顾,沈蓉妍打小服侍沈母,最是个离不得身的。便只得一个丫鬟,三两陪着沈寒香上山。   那九百九十九级阶未行到一半,沈寒香便倚着栏杆,三两上来替她擦汗,旁边一挂瀑布,扑面而来的清润水雾叫她心怀舒畅,放眼望山下,只见沈母歇脚的那间道观已几乎看不清了。   “三两,你看,那莲花观,像不像个装胭脂的小匣子?”沈寒香指山下问。   “姐儿快别旷了,老太太还等咱们下去呢。”三两谨小慎微,深知沈母的厉害,扶着沈寒香走上两步。   沈寒香不耐烦她扶着,丢开三两的手,快步朝上跑去,拼着一口气,上山途中歇脚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脸孔或红或白,一径都在喘气,见后头倏然跟上来个人,像个活泼泼的猴儿一溜烟爬上坡去,一时又是羡慕又是气愤。   山顶地势开阔,遥遥便望见一座道观,沈寒香既已听沈蓉妍提及,知那是拜天观,正打算卯足一口劲爬上去,却忽想起那二十两银子还在三两手里,那一鼓作气的兴头登时全泄了,只得倚在一边等三两上来。   正等人时,侧旁传来声叫——   “这不是沈家的三姐儿么?咱们又见面了。”   那人笑笑迎上来,正是陈川,沈寒香认了出来,却扭头懒怠理他。这陈川自冯氏结案之后,像个打发不去的自来熟,一与沈寒香遇上,便要借机说上几句话。   “今儿天气不错,你也来求孔明灯么?前头便是拜天观,再走几步便到了,在这儿歇下去,怕要两脚重比千斤,再迈不开步了。”   沈寒香闻此言,动了动脚,果觉小腿酸胀,似真有点迈不开,拧眉道:“点灯的钱在丫鬟那儿,得等她上来才能再走。”   山道上半点窥不见三两的身影,早在沈寒香卯足劲朝山上奔时,那丫头便几次休息,越休息越觉登山吃力,索性歇得越来越久,这会早不知在何处。   陈川想了想,朝山下望去,又问沈寒香:“带的是年前跟着你那个?”   过年时陈川到沈家送过一次年礼,沈寒香略一思忖,犹豫着点了点头。   “等着。”   一眨眼陈川便没了踪迹,他三级当成一步,没一会儿便下了山。沈寒香奇怪他要做什么,一时忆及那陈川多年衙门生涯磨砺出的锋利眉眼,似乎这么站在外头同他说话也很是不妥,这会儿才觉得脸孔有些发热,索性不等三两,先上了山再说。   刚上到山顶,清风吹动裙裾,一青衫道姑走了来,高挽仙人髻,手持拂尘,款步行来。   “可是替沈家老太太来点灯的?”   鼻端嗅到一股十分好闻的香味,沈寒香略一点头,额前冒汗,低头歉道:“不过点灯钱在丫鬟那里,她脚程慢了些,我等她来了再点。”   “不妨,老太太叫见了来点灯的人,定要引入观中,一窥诸神仙洞府,沈姑娘不妨跟贫道入拜天观逛逛,我留一小道在门前等候,人来了便引进来即可。”   那道姑生就一张蟠桃脸面,颧骨染着胭脂红,一副菩萨细眉细目模样,沈寒香只得双手合十,与小道细细吩咐三两的模样,又形容陈川,才跟着道姑入拜天观。   观中另有一股浓烈香味,与道姑身上的极为相似,却又略有点不同。   沈寒香便向道姑问:“道长身上好香,这是什么香料,从前似未闻见过。”   “贫道不曾熏香。”转瞬那道姑一想,笑道:“必定是在观内沾染的,此香名为南柯,乃观中一千年香木长成,切为小块,入炉焚灰所发,待会儿带姑娘去看,先去西厢,那里有位神仙般的人物,等着见姑娘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外地,还没调整过来,将就看着,过几日大概更新节奏就恢复了……   新年快乐O(∩_∩)O~~ ☆、下山   且说那日沈寒香在拜天观偶遇一飘渺出尘的道姑,随她先入了观内,道姑留下一小童在观门外等候三两与陈川。不过片刻,三两、陈川到了拜天观外,见一小道迎上前来。   小道童躬身,手持拂尘,朝陈川二人道:“沈姑娘已先入内拜仙官,二位便在此处等罢。”   三两急道:“点天灯的银钱还在我这儿,姐儿怎么先就进去了呢?”   陈川拉住三两,朝那道童也一礼,说:“那我们就在这儿等,小道长先进去罢。”   “哎,你怎么,拉拉扯扯的……”三两拍去陈川的手。   陈川朝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树指了指,低声道:“跟我来。”   原来要爬树,三两一听,急得忙摆手,扯着自己的裙子褙子,面红耳赤道:“简直荒谬,怎么能爬墙……等一会儿姐儿也便出来了。”   陈川也不管她,把袍襟朝腰中一掖,三两下爬上墙头,四下张望,见底下无人,便跳了下去。   三两还在墙外叫道:“钱,点天灯的钱没拿……”   陈川原路爬出,把钱收起,又爬墙入内。仰望天空,见得彩灯飞出,便朝那方向而去。   “那边便是西厢,咱们拜天观,常有贵人出入,姑娘小心脚下。”   沈寒香忙低头一看,悬空的脚底,一湾清泉流过,人便如行在水中而不湿半分足履。锦鲤在水中游动,道姑行来,扶住沈寒香,笑道:“不少人经此都要发出惊叫,此处是玻璃铺成,下有一道活水,水中养鱼。都道人在看鱼,殊不知鱼也在看人呢。”   自玻璃桥上过,道姑玉手遥遥一指,一排屋舍墙面暖黄,被阳光晕着,令人望之神思惬意。   “就是这儿了。”立定在一间屋前,拂尘自沈寒香手背拂过,重归在那道姑臂弯之中。   “姑娘请进,沈老太太特意吩咐过,点灯之人,一定要见过此间贵客。半个时辰之后,贫道会来带姑娘去点天灯。”   沈寒香前脚进门,便听见极轻的关门声,但其间又有锁门的金石之声,她忍不住回身检视,门却已打不开了。   屋内空气中浮动着那奇怪的香味,闻得久了,沈寒香觉得身上有些发软。   “怎么回事?”她心内奇怪,手摇了两下门,那门轻摇动两下,全然无法将其打开。   “是沈家三姐么?”一男人说话声传来。   沈寒香转过身,却不见有人出来,只得硬着头皮朝内走,绕过多宝格,转过去。   天光自窗口落入,是个陌生男子。   “你……你是谁?”沈寒香眉毛皱了皱,站在多宝格边,便不再过去。   遥观那是个生得平淡无奇的男人,手边放着根拐杖,显然不良于行。看着年纪也有一些,至少有三十了。   “是沈老夫人叫我过来的。”那男人嘴角弯起笑,笑中有股令人极不舒服的猥琐感,他抓起拐杖,支撑着自己起身,拐杖每一次击落在地,都令沈寒香身不由己后退一步。   “老太太叫你来见我?”沈寒香指了指自己。   “对,专程来见三姐你的。”   窗外一声重物落地闷响。   空无一人的院中,墙头上跃下个人来。陈川拍了拍衣袖,心道,只这一个院子没半个人,他先去点天灯那儿,不见沈寒香,一路行来,也不见人,心中正十分奇怪。   忽听见沈寒香的惊叫声。   陈川耳朵动了动,朝声音来处快步跑去,看见一排紧闭的房门,又听见沈寒香模糊的声音自屋内传出。仅一间房门上了锁,陈川猛撞开那间屋门,里头冲出个人影,慌不择路撞了他满怀。   沈寒香鬓发凌乱,朝陈川身后一藏,浑身直是发抖。   陈川将她护在身后,里头一声咆哮:“贱婢,也不看看爷爷是谁!你们沈家许给我们家一个女儿,言而无信,老爷我回去便将你们沈家所作所为宣扬出去,看谁还敢娶你!”   陈川脱口而出:“我娶!”   沈寒香没想过会有这一出,登时愣了愣,将身背过去,慌忙整理鬓发,将衣裙整理好。   铜拐杖自屋内捣出,直冲陈川面门而来,陈川单手把拐杖抓住,借力朝前一推,便将那自称“老爷”的男子掀翻。   那老爷失了拐杖,一时半会难以起身。   陈川忙抓住沈寒香的衣袖,将她拽着,朝院外跑。   “快跑,谁带你来的,是这观内的人么?”陈川已是梦溪衙门的捕快,免不得要发问。   沈寒香五内俱震,有些难以置信那猥琐至极的男人是沈老夫人叫来的,抓着手臂,浑身发颤,一面跑一面答:“我不知道,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川脚下一停,望见檐廊那头匆匆跑来的道士,掉了个方向。   沈寒香犹在出神,体力不济,越跑越慢。   “上来。”   陈川蹲在台阶下,示意沈寒香趴到他背上。   风声掠过沈寒香耳畔,她惊魂甫定,耳朵烫得厉害,才想起来问:“三两呢?天灯点了吗?”   “我们上来后,有个小道士在门口等,叫我们不要进来,就在外面等。点灯的钱还在三两那儿,我奇怪为什么你会让我们不要进去,所以便进来了。”   “怎么来的?”   “爬墙。”   “……”   短暂的语塞后,沈寒香闻见陈川衣服上的皂角气味,这一世她还是头一回与沈柳德之外的男子离得如此近。陈川跑起来很快,用行动如风形容不过分。   出了拜天观大门,陈川背着沈寒香跑到三两跟前,一时间来拜天观点灯的人纷纷朝此处看来。   陈川看见不远处一丛灌木,将沈寒香放在灌木丛后,三两吓得几乎哭了出来。   “怎么了?”见沈寒香站不住脚,陈川忙扶住她,问。   “脚发软。”沈寒香咬牙答。   “怕是受了惊吓,休息一会,该就会好了。”陈川安慰道,将外袍脱下,铺在地上,扶沈寒香坐下,又望了望拜天观的方向,见无人注意,提议道:“既然是奉老太太之命来点灯,来都来了,不如你们都在这歇脚,我去将天灯放了,以免扫了老太太的兴。”   沈寒香想了想,要是没有点天灯,回去挨一顿说是免不了的,连带拖累马氏,遂叫三两把点灯钱给陈川,让他去点。   陈川问:“沈家妹子许什么愿?”   沈寒香揉着自己发软的双脚,脸孔被方才一事吓得一块红一块白,黯然摇头,“我没有心愿。”   银子在陈川掌中被掂了掂,他道:“怎么能没有心愿呢?真没有的话,大哥帮你许一个。”   “什么?”沈寒香一脸茫然。   “便保佑你能嫁得个如意郎君,此生平安顺遂。”   沈寒香登时窘得满脸通红,待要骂陈川一顿,他却已大步走远了。   三两于旁踮脚,透过树丛偷看陈川,暗暗赞叹:“这个捕快,待姐儿真好,听说年前也来过,单独给咱们院送过年礼。”   沈寒香垂着眼,心乱如麻,问:“什么年礼?”   “左不过是些小玩意,似乎也是咱们老爷一表八千里的沾亲带故,每年过年时,都会送点小东西来。姑娘十三岁那年,给姑娘送的是只彩瓶,不过那里头插的鸡毛可真是好看,五颜六色的,绿的如翡翠,红的似朝阳,还特别长,一杆长扇似的。”   “……”沈寒香打断三两,“那是孔雀尾羽吧?”   “对,咱们奶奶说挺好看,又稀罕,便留在哥儿屋里了。有一阵子哥儿喜欢到处抓东西,便不知抓到哪儿去了。”三两不无遗憾地说。   没想到陈川这么有心,沈寒香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冯氏死时,陈川还是学徒,他曾私下对沈寒香说过,冯氏一案疑窦颇多。然而那时她年纪还小,便叫他去给大人们说。想来她还隐隐期待过陈川能破了此案,但只有她一人是见证,而她什么都不能说。她顶着的,是一具七岁孩童的身体。   终于使冯氏的事不了了之。   陈川返回时,沈寒香仍走不了路,他便要背沈寒香下山。三两急得跳脚:“怎么能让你背我们姑娘,一来你是个未婚男子,二来我们姑娘是个未婚女子……”   “这话不用你说,长眼睛的都看得出。”陈川笑道。   沈寒香忍不住也笑了。   三两满脸发红,“奴婢为姐儿着想,姐儿还笑话我!”说着把身一扭,生起气来。   半晌后又自己转过身来,一甩手帕子,“奴婢下去叫两个小厮上来,背姑娘下山好了。”   沈寒香忙叫住她,无奈道:“小厮就不是未婚男子了?”   三两一想,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还是陈川发话:“我们不走石阶,自偏僻小道中穿过,僻静无人,当不会引人注目。到了山下,便让丫鬟扶妹子回去,这就无妨了。”他征询的目光望向沈寒香。   沈寒香把头一低,嗫嚅道:“这么长的一段路……”   “累不死我。”陈川笑道,蹲下身去。   三两扶着沈寒香趴到他背上,四下瞅了瞅,树影掩映之下,点天灯的人一心都想着成全自己,又岂会注意到旁人。   下山有陈川的帮忙,比上山时快,隐约望见沈老太歇脚的院落,三两忙叫陈川把沈寒香放下来。   沈寒香脚还有些软,不过已勉强能行走。   “多谢陈大哥。”三两替沈寒香整理衣裙,她心中还在想那瘸腿男人说的话。老太太要把她许给那人做续弦,心头黯然,面上也蒙了层忧郁。   “有事便来衙门找我,大哥帮得上的,断不会推辞。”陈川拿起三两臂弯里搭着的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拍去干草屑。把沈寒香和三两送到沈老太太歇脚的道观门口,陈川这才离去,背影融入人群中,转瞬就辨不清了。   “姐儿,别看啦。”三两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羞了两下脸,又捂嘴笑。   沈寒香被她笑得脸孔发红,赶紧进了道观,去给老夫人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   ☆、落花   沈老夫人手下垫着个小绣凳,手里在抹骨牌,沈蓉妍陪着玩了会儿,笑道:“三妹妹等得久了,外头谁看茶壶,不知道给妹妹捧茶来,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沈母丢开骨牌,叫婆子给沈寒香端个脚凳,令她在身边坐着了,端详一番,问:“点了灯了?”   “是。”心乱如麻的沈寒香低着头,脑袋里还在想那个形容猥琐的老男人。   “我第一次去拜天观吶,也同你们一般年纪,正是青春大好的时候。”沈母笑起来,脸庞就似一朵黄灿灿的菊花,她极难得会笑,一双浑浊老目望着沈寒香,粗糙的手掌摩挲沈寒香的下巴。   “可见着什么新奇事儿了,说给老婆子也听一听,图个乐。”   丫鬟捧来茶盅,沈老太接过来,放在沈寒香手里。   这一时沈寒香一点疑惑都没有了,今日之事确实是老太太安排的,这番打量怕是对对方的人品习性也了如指掌。   沈寒香喝了口茶,微笑道:“拜天观里全是人,年轻男女多着,倒也寻常,没什么好说的。偏孙女见着件奇事。”   “什么奇事?”沈蓉妍也来了兴致,于一旁好奇问道。   “今日上山,那间道观中,有一种奇香,叫做南柯。”沈寒香悄悄留意老太太的神情,见她拇指、食中二指一弹,互相摩挲。   “这香的奇特之处在于,能令人犹如身堕梦中,所谓南柯一梦是也。点完天灯后,我去后院更衣添香,出来时路过拜天观西厢,听见个年轻女子惊叫,本想着与我无关,还是不管闲事的好。后那女声越叫越惨,我一时恻隐,便循声而去,在窗户上戳了个洞,朝内一望。”   “望见什么了?”沈蓉妍忙问。   “乃是非礼勿视之景。”   沈蓉妍眉毛皱褶,艰难吞咽一口茶水,紧张令她双目圆睁。   “什么非礼勿视……”   “二姐自幼长在老祖宗身边,是大家闺秀的养法,不知道也难怪。窗户里透出来那香很是好闻,偏巧了,引我进观的道姑身上也有这股子气味。那间屋里光线晦暗。”沈寒香比出四根手指,作两个人形,“那男的便这样,将女人压在身下,又这样……”   沈蓉妍登时满面臊得通红,啐了口,“没正经的。”过片刻,又眨着眼问:“那女的便没反抗么?道观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我也奇怪呢,拜天观里人来人往,偏那一转一个人影都没有,门上还上了锁,我心想,只有道观里的人,才有屋舍的门锁钥匙一应之物才对。那道姑,身上也熏染了屋内的香气。”   沈蓉妍诧异张大嘴,摇手蹙眉道:“难不成道姑与那男的串通一气?”   沈寒香理了理袖子,“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后来可叫人去了?”   沈寒香食指与拇指圈成个圈,手帕从中滑过,她看了眼老夫人。   “要真是如此,倒真是作孽,虽说帮忙要紧,也不得不顾及自身。”   沈寒香点头道:“老祖宗说得是,好在衙门口子上的捕快也在拜天观点灯,家头与父亲有旧,我便叫他去拍门。开门出来个没羞没臊的男人,那女子一拍衣裳,窜出来就不见了。男的是个瘸腿,跑又跑不快,趁他寻拐杖之际,我和陈大哥早跑得没影了。”   沈母吁出一口气,拍拍沈寒香的手背,“没事就好,不过拜天观如今风气败坏至此,不可不理,下回你姨妈过来,该好好同她说一说此事。”   “就是,道观佛庙正该是一等一的清净之地,白天里老祖宗还合我说,年内寻个时候,去观里住个十天半月,为咱们家求诸天仙官保佑。却不知道这拜天观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沈蓉妍心有余悸地以手帕沾了沾口,亲手给沈母捧茶,又捡两枚清口的果脯,放了在沈母口中,向老太太道:“还好三妹妹无事,不然老祖宗这心头过不去,必又好几天不得舒坦的。”   沈寒香忙道:“叫祖母为我担心,才是不值当。”   娘儿们三人又说了一回话,沈母叫沈寒香站起身,沈蓉妍再三确认她浑身没得个伤损,才放心道:“要你有个好歹,爹怕要打死我。”   “二姐这闲话说不得,你没回家时候,爹就常念,如今回来了,更要捧在掌心里疼的,仔细给人听了去,倒叫爹爹寒心。”见老太太只是着意她身上可有不好,沈寒香又发起疑惑来,不知到底她这祖母对那瘸子知道多少底细,但把人换了,老太太也未见太奇怪,像是知道那瘸子是谁,至于知不知道拜天观的道姑锁在屋子里的是她,却又难说。   是夜,三两合马氏说了白天遇到陈川之事,略去道观里遇到的瘸腿不说。   天梯爬得沈寒香躺下床还觉浑身酸痛,哼也不好哼,不想叫马氏担心,索性早早吹了灯,作已睡下的样,结果因为白日太累,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沈寒香做了个梦。   梦里一时是那相貌平平,狭长目,嘴角挂着点涎沫的瘸脚男人,那人搂着个女子,一口亲在女子娇羞粉面上。却又向沈寒香叫道:“娘子。”   “……”   梦中眉头深锁的沈寒香翻了个身,满背被汗水浸湿,窗户没关紧,她觉得热,两条胳膊都在被子外面。   没片刻,梦境转换,冰天雪地里,歪坐在坑里的女人已被雪覆盖了大半,她手里抱着个冻得青紫的婴孩。   即便在梦中,沈寒香也觉呼吸一窒,尖锐的痛楚令闭着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寒香流下泪来。   两个捕快将她抱出,另一人仔细检视尸体,他自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珍珠凤头鞋,她恍惚记得,便是她死时穿的那一双。   一时视野中空无一物,沈寒香觉得自己像在天上俯瞰大地,又像无处不是她的眼睛。远远的一个黑点,出现在白色的布景上,格外醒目。   那人越来越近,苍白的脸孔被黑色的貂毛衬着,如同名贵无比的深海东珠。   “原是嫌我用过。”   “这回干净了。”孟良清拉开她的手掌,将手帕包好的手炉放在沈寒香手里,又合上她的五指。男人清瘦的手指托着她的手,沈寒香想对他说一句什么,孟良清却错开眼,窗外,是空荡荡的天空,马车在半空中散碎成千万片,他们失了重,孟良清脸上却不见半分慌张,只是那双深黑的眼,即使身体被彻底颠覆,仍然于阒寂中定定看她。   骤然落地,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沈寒香张开眼,大口呼气,才发觉自己坐在床上,她抱紧膝盖,爬下地去,手指发颤抓过茶杯,灌下三杯茶水,这才好受了些。   又坐回床上,将窗户扣上。炕上很热,烘得她浑身粘黏,难受得很。她想起来,孟良清那个手炉还在她这儿,翻箱倒柜一阵响动。   外间三两的声音传来——   “姐儿在找什么?”   三两揉着惺忪的眼站在门上,见沈寒香到处翻找,便问:“奴婢来找罢,东西不一直是奴婢收放的。”   沈寒香心口砰砰跳个没完,她推开两步,将散乱的鬓发勾在耳后,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天亮再找罢。”   三两笑了,走进来,“大半夜起来翻,姐儿说不打紧便不打紧吧,东西找着了,心里安了,才好睡觉。说罢,要找什么?”   沈寒香语塞,半晌道:“一个手炉。”   “什么样的?姐儿有三个手炉,还有一个,好像是出去玩的时候,借来用的。”三两屈着身,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三个手炉,一个梅纹的,一个如意纹,还有一个既有兽头又有卍字,个头略大一些,看着很新。   三两都取了出来,置于事先铺开的一张绸子上。   “姐儿可是睡得冷了?要添一个来?”   等三两找东西时,沈寒香已站得双腿发寒,这时镇定下来,随手拎起兽头那个,笑道:“今晚上有点盗汗,手脚总也睡不热,睡得太早,走了困。把这个添了炭拿来,我点灯看会书,待会儿可别来烦我。”   三两自取了手炉出去添炭,沈寒香出了会神,把余下两个手炉收进柜子里。   等手炉热了拿来,她捧在怀里,披衣坐在床上。   空无一人的屋内,书里一个字也没入得她的眼,梦里的人和物都真实得不得了。至今沈寒香才察觉,她似从来不曾思及到底自己为何会来了此间,到底此间都是真的,又或者不是真的,但不是真的,却也已胜似真的了。   她拿手帕包好那手炉,那暖意自掌心一路渗进心底里。   自林氏向马氏提及沈家有个世家,兴许要讨沈寒香去做续弦的事,马氏便忧心郁结,到四月底,竟一病不起,沈寒香每日在马氏床前侍奉汤药,也常请大夫去给沈柳德院子里的枫娷瞧病。   五月初,马氏下得床,已能在院子里看看奇花异石,也能在亭里稍微坐一会儿。   枫娷病体却越发沉重,有一回沈寒香陪着她说话,枫娷咳出一口血来,忙掏出帕子替沈寒香擦裙子。   那时候沈寒香心里就隐约觉得会不好,但并未想到会来得那样快,毕竟同马氏相比,枫娷才二十四,正是身体强健,什么病都容易好的年纪。   五月初十晚上,沈寒香正在自己屋里剪个鞋垫子,比着沈柳容的脚。沈柳容光着脚在他姐床上爬来爬去,倒像才有三四岁的。   沈寒香沿着炭笔描好的线拿着把大剪子,那本是个弧形的弯,却不知怎的失了准。   与此同时,外间跑进个小厮来,沈寒香一见是常跟着沈柳德的那个,道是沈柳德又要叫她出去陪着玩,便道:“今儿没空,咱们家小哥要做鞋,让大哥自己耍去……”   沈寒香话未说完,那小厮已头贴着地,哭道:“三姐儿快去瞧一眼罢,大少爷屋里的枫娷要不行了,大少爷叫奴才来叫您,说你们素来玩得好,现撑着一口气不肯落,一定是在等姐儿过去。只等着姑娘去看一眼,也免得枫娷姑娘多遭罪。”   沈寒香鞋都没来得及穿好,趿着便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吩咐丫鬟把沈柳容看着,只让他在自己屋里玩。路上向小厮问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上大少爷在外头吃醉了酒不知怎么着,回来小的听见屋里闹了会,大少爷好像砸了东西,但后来就没声了,也没见谁出来。过得半个时辰,柳绿来说太太给枫娷姑娘送的药,放在她那里的,叫小的传个话。小的听屋里静悄悄的,料想都已睡下了,便没传。今日一早进去伺候洗漱,枫娷姑娘看着还是好好的。到下午不知怎么忽然就不行了。林大夫是未时将尽请来的,到申时末刻,枫娷姑娘本已睡熟了,却忽然坐起来,张着口似乎有话要说,一只手按在脖子上,好像什么人在勒她脖子似的,吓得死人。之后吐了半个脸盆的血,就不行了。小的就赶紧找人去请大少爷回来,大少爷抱着她,说了几句话,声音太小小的也听不清,之后少爷就叫小的来请三姑娘过去。”   说话间已到了沈柳德那院子,沈寒香直直奔着枫娷那小屋去,踏上门前石阶,身形略顿了顿。   隐约能听见沈柳德悔恨交加的声音——   “别睡,枫娷,跟我再说会话,你记得不记得,你爱吃那个藕粉枣糕。年前我去京城的时候,跟同德斋的老师傅学了两手,我亲手做给你吃,好不好?”   沈寒香捞起帘子,枫娷枯木一般的手被沈柳德紧握着贴在脸上,她已无焦距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望向沈寒香,又似乎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之后眼珠上翻,凝在屋顶的蛛网上,轻轻阖上了眼皮。   沈柳德浑身一颤,哭声阻塞在喉中,仿佛是一场未曾暴发的风雪,滚滚涌动在地底,化为泪水,从枫娷失去生命的指间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听着慕寒的夜雪写这个,有点应景 ☆、暗巷   次日一早,枫娷的大哥到沈家,将其遗体带回家去。徐氏打发了十两,回过话,到马氏院子里来磕头。马氏叫人拿了八两银子给他,掉了回眼泪,拉着说了会儿话,才放他回去。   那时候沈寒香在院子里陪沈柳容玩毽子,看他出来,便走了去,将人叫到树下。   沈寒香从个荷包里掏出两颗金锞子,都是这么多年年节时候攒下的,又叫三两拿两只掐丝嵌宝珠钗包好,叫枫娷的大哥带回去,一并下葬。   午后沈柳德的小厮来递话:“大少爷去‘凤来’戏班听戏了,叫接三姐过去。”   沈寒香抱着个手炉站在院子里看梨花,马氏三年前叫园丁在院子里种的,正开得好,昨夜下过雨,叶子新亮,花朵白得别有股苍凉美意。   “都有什么人?”沈寒香问,把手炉递给三两,搓了搓烫得有点发红的手掌。   “李家的大少爷,林大夫的外甥。”那小厮小心瞟一眼沈寒香,说,“大少爷说了,这两个都不打紧,李家的大姑娘也去了,想着三姑娘一定想见见,才叫小的来请。要是老太太那边问,就说书房要添点笔墨纸砚,三姐儿懂这个,正好去看。要是三姑娘说去,小的这就去回话。”   “不必惊动老夫人,给我娘说一声就成,要问起来再回。”说完沈寒香径自回去换衣服,叫三两和四芯陪着去,枫娷没了,他家又送来个沾亲带故的小丫头子,前额还是青的,沈寒香看她相里跟枫娷挂了三分,便留在自己屋里伺候。   戏班里咿咿呀呀唱着一出《离魂》,月洞门上方一枝红杏越过墙头,花瓣洋洋洒洒而落。   入内来,沈寒香一眼便分辨出李玉倩陪李珺林家兄弟二人坐着在看戏,丫鬟在旁替她剥花生,她神情有些恹恹。   沈寒香悄悄凑过去,把手捂上李玉倩的眼睛,不住朝旁边丫鬟打眼色,那丫鬟也笑,只抿着嘴不说话。   李玉倩嘴角弯翘,道:“沈家的三妹妹来了,不去闹你大哥,倒闹起我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李玉倩话音未落,转过身来就按着沈寒香在怀,一个劲挠她,沈寒香自小便怕痒,这一闹反把自己笑得岔了气喘不过,不停叫好姐姐放过我之类的。   二人闹得脸孔通红,沈寒香就在李玉倩身边坐下,左右张望一番,没看见沈柳德,因问:“我大哥呢?”   李玉倩倾过身来替她把头发理顺,顺势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他去解手了罢。今儿谁给你擦的粉,白一团红一团的,不知道以为你要上去唱大戏呢!”   一边四芯红了脸,李玉倩便明白了,把一小碟剥好的白胖花生仁推到她眼皮底下。   “等你歇一会儿,去那边屋子里,我给你擦净了,重新匀过。”   沈寒香闹得耳朵有点发红,笑喂给李玉倩花生,说:“要不是听说表姐来,我是不出门的。”   “三妹妹最嫌我的。”李珺在一边插话。   沈寒香没理会,略朝林大夫的外甥点了点头,那人叫林惠,将来大概要承林家的铺子的,林家家教很严,眼睛也不敢乱瞟,光是看戏,神情也生涩无比,似乎大有不自在。坐了会儿便说要走,李珺硬是勾着他的脖子,不让那林惠走。   趁他两个勾肩搭背拉扯之际,沈寒香同李玉倩进屋去理妆。   李玉倩一坐下便抓着她的手,对着她看了又看,问她:“那个跟着你的枫娷没了?”   “上午她大哥来领了人回去,昨晚没的,怎么你都知道了?”沈寒香微有疑惑,未免话也传得太快。   “林大夫早上来给我娘诊脉,叹了几句,正好我在她那问安。”   沈寒香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她过得怪苦的,早些去了,好早些投个好胎。”   李玉倩不说话了,似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神情恍惚。沈寒香朝镜子里一看,果然脸上粉没敷匀,红一块白一块的,见李玉倩出神,便自己以湿布把脸擦净了,只见镜前桌上多的是香粉、胭脂等物,显然李玉倩带她来的这儿,本就是旦角上妆之处。   她略匀了匀粉面,瞧着不那么滑稽,便收起香粉,端起盒子看了看,“这倒是没见过。”又看了看旁的镜子前,香粉却不是以瓷盒装的,唯独她手上这个精巧,气味香甜,有点像桃子。   沈寒香疑惑道:“这是谁的?”   李玉倩不甚在意,“任凭是谁的,还不配给你使呢。照着我说,大哥就不该成日在这些个地方混日子,我给你说,要是过几日他叫你把你二姐叫出来,你可千万别应。那日去了你家,回去娘说要给他说这门亲,他当场就摔了筷子,发了好大的气。若不是娘哄着,再三给他保证模样人品,他还老大不情愿的。回头他要是叫你带你家二姑娘出来,就是想看看配不配得起他,再作计较。这么也太埋汰人,别给他看。”   沈寒香忍不住笑揶揄,“你这胳膊肘,是生了个倒拐子专揍你哥的吧!”   李玉倩眉一竖,白道:“跟你说正经的,还取笑我。”   “小的不敢,唐突佳人,给姐姐赔不是了。”沈寒香一本正经给李玉倩作了个揖。   两人在屋内说了会话,总躲着也不成,出去后见沈柳德还没回来,便说要到处看看。此时唱的是李玉倩爱听的,便没跟着去,沈寒香出了听戏的小院,朝后面几间厢房而去,回忆上次来时那个公蕊练功的地方,怕是沈柳德去找公蕊。   又听得里头一阵咿咿呀呀的,以为是公蕊在吊嗓子,便循声而去。   隐约听得那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荒草漫过台阶,像是个无人会去的院子,唱得凄凄切切。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戏腔透出窗纸,隐隐约约,时高时低,其中肝肠寸断,让沈寒香觉得头皮发紧,克制不住地趴在窗户上,戳开一个小孔。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倦,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那是个浑身裹素的女角,回首间凤目勾魂摄魄,她一手负在身后,抬起一手,以袖遮面。袖子自身后那手上滑下,明晃晃一把冷刀子。   沈寒香瞳孔微微紧缩,几乎整张脸贴在窗户上,意欲看清到底对面坐着的是谁。鼻端嗅到酒香,那看戏的人定是吃了几钟。不会是要借着唱戏,谋财害命罢?这一念头飞快闪过沈寒香脑海之中,她正想推窗而入,但见那戏子趴上席,一头黑发逶迤在榻上,挥洒衣袖,拢上看不清那人的脸。   另一手于身后紧握,正待挥出之际,戏子跌了一跤。   门开时沈寒香与那跑出来的人撞了个对眼,只见是衣着齐整的孟良清,饮酒而薄红的脸孔微微发热,抓起沈寒香就跑。   风声掠过耳畔,沈寒香被孟良清拽着,她从不知病怏怏的小侯爷有这么大力气,正要说话,孟良清回过头,一根手指竖在唇上。   沈寒香会意,便不说话。   二人拐了三个弯,几百米回廊,才从个毫不起眼的角门穿出去,沈寒香还以为这么便能出去了,没想到角门外又是一截数十米,遍地荒草丛生,踩上去簌簌作响。   沈寒香甩开孟良清的手,实在跑不动了,拍着胸脯不停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跑不动了。”她艰难吞咽,嗓子眼里透心凉,还很疼。   孟良清半天没说话,沈寒香本以为他是无话可说,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孟良清也是跑太远,在喘息,却不似她这样,两手按着腿,直不起腰,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倒是缓缓匀着气,直至缓过劲来,才摇摇手,笑道:“久不曾跑路,气息不足,冒犯姑娘了。”   沈寒香摆摆手,朝外窥了眼,这里是个凸字拐角,他们一人一边分站在墙后,从外是看不见的。   “方才那人,他要杀你,是谁?”沈寒香心有余悸道。   孟良清一脸茫然,“啊?是吗?”   “对啊,他身后有这么长一柄长剑,你没看见吗?”沈寒香想着徐氏用的戒尺,随意比划了一下,远远比那把刀子长多了。   孟良清不禁失笑摇头,“我没瞧见。”   “那你跑什么?”沈寒香问。   孟良清窘得脸颊发红,微微垂目,拇指与食指摩挲着,他说:“方才他凑近过来,我以为……以为他想亲我……就跑了……”孟良清耳廓发红,头快垂到衣领上去了。   沈寒香一时语塞,自言自语道:“软玉温香在怀,投怀送抱,似小侯爷这般人物,平素未必没有仰慕表白心迹之人,怎么怕成这样……”   孟良清大窘,“可他是男子啊……”   原来卜鸿邀孟良清来院中,说是杏花开了,又有新鲜的青梅,用以煮酒,兼之卜鸿新学的一段戏,预备下月知府寿诞时去知府大人府中献唱的。孟良清爱看戏,于此道颇有见解,那卜鸿头一个就想起他。   “自京城回来,府中也无甚好玩,每日看书临帖,很闷。”孟良清朝外看了眼,低声道:“李兄倒是常来,但他素来喜好品评戏子身段风流,于戏文却无大所谓。沈兄近月也不来找我,听闻他常来这边院子里,寻个叫公蕊的姑娘。总不好叨扰太过。”孟良清颇不好意思,见外面似无人追来,便道,“等下出去,我便自行回去,想麻烦沈姑娘一件事。”   沈寒香眉毛皱了皱,“何事?”   “今日我是偷溜出来的,不管对谁,都别提及在这儿见过我。”孟良清从腰间解下枚玉坠子来,“此乃我心爱之物,平素贴身戴着,从不离身,因见其小巧可爱,时时把玩,赠给姑娘了。”   沈寒香笑道:“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提便不提,若要赠我什么,最好是精挑细选,独一无二之物,眼下给了我,倒像封口费似的。真要是你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回去思及这小玩意儿,未免要着恼。要不是你的心爱之物,岂非为了区区小事,连累你说谎。也不妥。”   孟良清脸色发红,似不太会说话,手里攥着那坠子,又道:“确是我的心爱之物,亦是精挑细选,独一无二的。你若瞧不上……”他在腰间一捞,还有两块玉佩,一块玉珏,只都不如那蟠桃的坠子得他喜欢。   外头忽传来一声呼喝,“仔细找,丢了小侯爷,仔细你们的皮!”   “……”孟良清手一颤,那坠子掉在地上乱草之中,眨眼便没了踪迹。   “别捡,你站好,别出声。”沈寒香低声说,往外一看,有个戏班里的小厮正朝这儿来。她随手拣了块玉佩,扯下,趁那小厮站在角门上犹豫时,又见他转过身去,沈寒香立刻走出,蹲在地上。   “什么人?”小厮听见动静。   沈寒香抬头,那小厮微眯起眼,旋即挂上笑,点头哈腰谄笑道:“不是沈家的三姑娘么,怎么在这儿?”   沈寒香拍了拍袖口的灰,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方才出来寻我大哥的,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看这边有道门,本以为会是另外一间别院,心说过来看看。却把玉佩弄丢了,你帮我找找。”   小厮蹲身下去找,沈寒香朝后望了眼,只见到一堵灰墙,孟良清好端端躲在后面。堂堂侯爷,小心翼翼做着偷偷摸摸之事,沈寒香忍不住促狭笑道:“此处这么偏僻,只有猫儿狗儿才会来,你跑来做什么的?”   小厮嘿嘿一笑,“姐儿不知道,咱们园子里老遭贼盗,班主便叫小的们四处看看,惊着了姑娘实在对不住。”   “哎,是不是这个?”沈寒香指尖挂着条红绳,摸了摸下面白中带红的玉佩,笑道:“可不就是它?”   不等小厮细看,沈寒香便收起玉佩来,朝外走。   “瞧见我大哥了吗?寻他好一阵了,时辰也不早了,再等不着人,回去跟老太太不好交代。”沈寒香叫上小厮头前引路,边走边向他打听公蕊,那小厮自是知无不言的,差点把公蕊的祖上三代都交代完毕,眼下公蕊常出入那些个富贵之家,在梦溪很受追捧,几乎要盖过当红的个青衣,便是在凤来戏班里,也有不少人是冲着捧她而来,几乎与卜鸿平分秋色。   “我大哥常同她见面么?”   小厮眼珠乱转,半晌才放轻声音道:“年后来的勤,后也不常来了,再后来都是找李家少爷喝酒的,偶尔喝醉了怕回去挨骂,下午过来坐坐醒神。不过今日是真喝得烂醉,小的们不敢惊动人,都知道沈家老妇人回来了,想是规矩比从前严,怕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坏了大少爷的名声。”   怕坏了沈柳德的名声未必,但要真的让老太太知道了,扯出事来,也牵连戏班,李家还管着梦溪的地界,沈家同李家沾亲带故,自然是小心点好。   在间小屋里见到喝醉了的沈柳德,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侧身歪头正睡着,屋内酒气熏人。   沈寒香叹了口气,叫人把窗户打开,盯着他喝下去醒酒汤,问李珺借衣裳,李珺立刻叫下人回去拿了件新做的来。李玉倩捂着鼻子站在屋子一角,蹙眉道:“今儿沈大哥怎么了?”   沈寒香看李珺和林家的退了出去,便亲自给沈柳德脱靴,把他摆正,让他睡得舒服点,叫个小厮进来守着,同李玉倩坐在外面屋,说,“他心里不痛快,喝过这一回,回去说他,便知道轻重,不敢胡闹了。”   李玉倩撇嘴道:“大老爷们儿也弄得这么狼狈,不是我说,现在的爷们儿比不得咱们父亲那辈了。”   沈寒香笑道:“那叫你爹给你许个老头子得了,疼女儿似的疼你。”   “越说越不像样子,再不和你说话的。”李玉倩一戳沈寒香的脸,脸有点红,理了理袖子,靠在一边榻上,歪斜着眼望沈寒香,“你想嫁个什么样的?”   “我说了又不算,还不是爹爹妈妈说了算。”沈寒香把玉佩收进荷包里,系了口,贴身放着。   “就想一想。”   沈寒香想了想,说,“对我好的,能一心一意,便好。”   李玉倩望着窗户纸,手指在上头戳来戳去,“哪儿有一心一意的男人呀,谁家的老爷不是三妻四妾?”   “是呀。你要叫我说的,我说了你又来多话,不如不让我说。”   二人一人占着个绣凳,彼此对着,看了会儿,对方都脱了稚气,出落出个模样来。不一会儿,李珺来说知县夫人已叫人来接,李玉倩只得先走了。   沈寒香则守着沈柳德醒来,幸而还不到晚饭时候,叫人伺候他洗漱完毕,换了李珺的衣裳。回去对徐氏回话,沈寒香便在他院子里等,见平安无事,徐氏也无什么话说,显是在外烂醉的事情没人多嘴,沈柳德也没挨骂,这才回自己屋里。   马氏已让人找了好几回,到马氏屋里,才见着沈柳容着了凉,正发烧,嘴里含含糊糊的爹爹妈妈乱喊一气。   马氏院里开了锅,沈平庆也在,沈寒香便说是同沈柳德去采办笔墨纸砚,沈平庆略一点头,叫她回屋更衣再过来。   到了沈柳容的床前,只见沈柳容烧得满脸通红,烦躁不安地要把身上堆着的被子推开。   “姐儿别坐那么近,仔细也染了风寒。”   “叫大夫瞧过了么?”沈寒香起身,刚同马氏说话,就听底下人惊慌失措地叫道:“小少爷出痘了!”   马氏起身急,一头栽倒下去,沈平庆也变了脸色,急忙叫人去催林大夫,又叫把城中另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天花   沈柳容出痘,连沈母都惊动了,马氏身子弱,不适合在床前照看,被沈平庆令人带去林氏那儿暂住,留下当日下午照看沈柳容的四个婆子,其中一个没出过痘的家中还有小孩,便被放了出去。   沈寒香自也随马氏迁居至林氏处,到夜里,林氏安寝得格外早。   马氏忧心如焚,只得命个丫头子去探看,正欲披衣出去看看,沈平庆自院门外进来,身边带着个老大夫。   沈寒香自屋中偷看,没见过的,大概是城中德高望重的什么老先生之类。沈平庆与马氏站在廊檐下略说了两句话,便带人匆匆出去。   “娘也别担心太过,爹请来的大夫定然医术高明,又有林大夫照看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马氏脸色发白,神色担忧道:“既是担心不易医治,也是担心哥儿身边没个体己的人照看,几个婆子丫鬟,哪及得上亲娘在侧畔。”   沈寒香略想了想,忽附上去,于马氏耳边低语两句。   马氏满面愕然,拉着她的手,摇头紧张道:“也不行,为娘的怎会厚此薄彼。”她眉峰轻蹙,犹似罩着一层模糊的愁雾,既觉得沈寒香说的不错,沈柳容年纪小,素来又怕生,马氏自己不能进去照看,是身体弱的缘故,而沈寒香不同,少有染病的时候,可惜至今没有出过痘,马氏既怕她去照顾沈柳容会染病,又不放心沈柳容一人住在那独院里,虽有下人照看,却都没有亲缘,终究还是担心。   至半夜马氏还无法入睡,过去那边探看的南雁回来朝马氏回话:“那边院子不让进,听门上婆子说,哥儿大腿内侧,腋下,腰侧都出了痘,烧得很厉害,大夫开的药太苦,哥儿喝不下去,叫人捏着鼻子灌了,睡下没半个时辰,又吐了出来。”   一听这话,马氏便坐不住了,非得现就去那院里看看情况。   “门上婆子守着,娘就是过去也进不去,就让女儿去罢。”沈寒香倒不很怕痘疮,前世也出过,高热过后,温度便会下降,前后差不多半个月,熬过去也就是了。于是安抚马氏道,“咱们那院不是有个小门?我去看看那里让不让进,遥遥看一眼让娘安心也就是了。”   马氏担心儿子,一时也顾不得了,便点了头。   到沈柳德院子门口,叫出来个沈柳德常带在身边的小厮,换了小厮的衣裳,把头发一拢,在脑袋上扭着扣起。沈寒香特意叫三两熬了马氏常吃的药,放在盘子里,热气腾腾散出白烟。   “这样能成吗?”三两怀疑道。   沈寒香扇了扇那药,笑道:“眼下守着的都是我爹那边伺候的,他们平素没什么机会见女眷,你把锅底灰取些来。”   将锅底灰均匀按在脸上敷开,又将遮脸布勒在脑后,因痘疮易于传染,照看病人的下人都有这么快布。天色又暗,沈寒香有七成把握不让人认出来。   到院子附近,三两拽着沈寒香的胳膊,小声问:“姑娘干嘛一定要进去……咱们也在门上问一问消息不成么?”   沈寒香嘴角弯翘,凝神望着药汤,“我另有打算,等我进去之后,半个时辰里还没出来,便算成了,你去给娘回话,就说我留下来照顾哥儿便是,好叫她放心。”   守着马氏原住的小院的,全是在沈平庆跟前抬轿看院之类的大汉,看见沈寒香也叫住了人,其中一人问:“林大夫不是已来送了一次药?怎么又来一次?”   沈寒香半真半假胡诌道:“老爷请了两位老大夫来,说林大夫的药剑走偏锋,味道太苦,哥儿太小,吃不进去也是应当。是以调整了剂量,命小的重新送来。”她压着嗓音,听上去倒像个没变声的小哥。   “那给我吧。”问话之人过来端药。   沈寒香一侧身避过,低头方放缓声道:“老爷让小的一定盯着哥儿喝完才行,小的也是领了个苦差。”   不想听她唉声叹气的抱怨,两个大汉让开路,都道:“那赶紧进去,赶紧出来。”   屋内尽是药味,混杂着沈柳容吐过的酸臭。沈寒香将药放在一边,凑在床边看沈柳容,这会子沈柳容正睡着,脸烧得发红,嘴里喃喃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要叫醒哥儿起来好吃药。”一个婆子说。   “不用叫。”到了沈柳容的床前,沈寒香松了口气,解下遮脸布,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屋里四个婆子吓得不轻,沈柳容的奶妈张嬷嬷认出沈寒香来,立时将人拉到门口去,捶她道:“姐儿跑来作甚,有咱们这些婆子盯着还不够么,赶紧出去,仔细染上……”   沈寒香站在门边,死活不往外去,笑道:“刚已在哥儿床边看过了,要染上这会子也染上了。我娘不放心,叫我来看看,要不信,你使个人去问我娘。”   “那看过了,姐儿还是回去给奶奶回话罢。”   “这不成。”沈寒香顿了顿,眉毛深锁,“我娘身子弱,这会我也不知染上没染上,要是带了点病气,沾了我娘,爹发起火来,谁来担待?”   原本沈柳容还在马氏肚子里时,便物色好的奶妈,就是这个张嬷嬷,为人本分,做事细心,她素来深知沈平庆虽有好几个姨太太,但怜马氏体弱,又生了个哥儿,同旁的姨太太有些不同。   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叹气道:“要姐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有撞死在床前的份儿。叫我怎么说你好,不过半个月的事……罢罢罢,你们姐弟平素就玩得好,但姐儿没出过痘疮,还是小心些,咱们几个下人照看着就是,进去时口必须遮,也不可离得太近。”   见张嬷嬷肯松口,沈寒香立刻赌咒发誓道:“这我晓得,总是不能叫娘更操心的。”   “姐儿知道便好。”张嬷嬷又叹口气,叫了两个在院子里照看的丫头子给沈寒香收拾屋子,仍安排她住原来那间。   沈寒香站在檐廊下,向张嬷嬷细细问过沈柳容什么时辰吃药,一日要吃几回,听闻要避风避光,又想怎么能让沈柳容觉得好受些。沈柳容素来喜洁,屋里一股怪味,定然要哭的。   到沈柳容吃药的时辰,她便在床边坐着,趁着婆子们没注意,便抓着沈柳容的手,小声安慰。   沈柳容烧得人都糊涂了,但眼睛张了张,不知看没看清沈寒香,吃过药,一张脸苦着,众人都很紧张,怕他要吐出来。   沈寒香忙自贴身装糖的荷包里翻出来一颗松子糖喂在沈柳容嘴里,沈柳容吃着糖,本紧抓着沈寒香的手略松了松。   婆子们俱松了口气。   “三姐。”沈柳容用烧得发哑的声音叫她。   床边垂着层层纱帘,透气,但可遮风,也隔断传染。   沈寒香答应了声。   “外面什么时辰了?”   沈寒香想起身,察觉到沈柳容的手紧了紧,便道:“似乎亥时了。”   沈柳容疲倦地哦了声,悄悄自帘子里坐起,声音很轻地传来——   “她们人呢?”   “在隔壁屋守着,哥儿要什么?我帮你拿?”   沈柳容忙摇了摇她的手,“不要什么。”帐子里静了静,沈柳容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把这个,撩开些么?”   “这个”是指纱帘,沈寒香为难道:“你过不得风,想出来拿什么东西么?”   沈柳容似有点犹豫,半晌方道:“不想拿东西,就想撩开看看,就一会。”   那声音小心又带了点哀求,沈柳容出生时,沈寒香的身子不大,但心里实是将这亲弟当做儿子一般看顾着长大的,一时心软,又想到此行非得进来照看他的目的,一来因对痘疮有经验,可以照看沈柳容,而来确有她自己的私心,便向外略看得两眼。   门外媳妇子们各自歪在脚凳、罗汉床上,沈柳容病发得急,那些下人也累得狠了。沈寒香笑了笑,勾起纱帘,一张通红得像充血的圆脸豁然出现在她眼前,沈寒香眼周有点发红,啐道:“满意了?回头要是教人知道了,要来说我,我就说是哥儿的主意。”   沈柳容鼓着眼,也朝外略看了眼,放心下来,他烧得整个人都有些不清醒,要往沈寒香身上挨,短短的手臂伸出,像想叫沈寒香抱他。却又蹙起小眉毛,嘴巴瘪着,靠到一边枕上,两只手都掖在腰间,手指一抠一抠。   “这个病为什么不能见人啊?是怕我丑着旁的什么人么?”   “……”沈柳容的痘疮还没长到脸上,沈寒香笑令他躺好,问他:“这会子想吐不想吐?”   沈柳容乖乖摇头,眼珠忽转了转,翻身坐起。   “这个是什么?我看看!”沈柳容趴在床上,伸手碰了碰沈寒香腰上挂着的玉佩。   沈寒香低头一看,愣了愣,扯下玉佩放在沈柳容手里,笑道:“今儿刚得的,要不是你病了,就拿来给你看了。”   沈柳容翻来覆去看,细细摸纹路,好奇道:“这雕的是什么?”   那时要给孟良清解围,沈寒香本也没留心看,此时放在掌中,见玉色白中带红,纹路像是龙又不是龙,无论如今在沈家也好,前世在李家,都未见过此类形造的玉佩。   “是龙吗?”不知是兴奋还是发烧,沈柳容脸孔通红。   “嘘——”沈寒香一指竖在唇上,哄道:“你乖乖睡觉,等好了,没落下一脸麻子,才告诉你这是什么。”   沈柳容麻利地缩回被子里,闭上眼,不片刻又张开眼,见沈寒香还在看那玉,手指碰触着玉石,眼神甚是温柔。   “能再给我看看吗?”沈柳容小心道。   沈寒香点头,让他拿着把玩了会儿,听见外间好像有人进来,立刻放下纱帘,把玉塞在荷包里。   张嬷嬷慌张的声音传来——   “姐儿怎么还在这屋待着。”   她站在门口,叫丫鬟过来,伺候沈寒香去梳洗睡觉,再三叮嘱下回进来一定要把遮脸布戴着。   那晚上沈寒香把玉佩塞在枕头下,安稳踏实地睡了个觉。   至次日一早,沈平庆去马氏屋内看她,才得知女儿跑去照看儿子出天花了,一时又气又急,待要把随身侍候的三两治个知情不报拖出去打一顿,又见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沈平庆素来不管下人们,便叫徐氏处置。   徐氏罚了她三个月的月钱,便也是了,在马氏屋里坐得半日,安慰她不要太担心云云,没说几句话,马氏精神难支,徐氏便辞过。   头三天沈柳容一直高烧,清醒的时候不多,红疹出在身上。到第四日,颜面开始浮现皮疹,迅速蔓延至全身。   每晚沈寒香要在沈柳容床前待到他睡熟才离开,这日沈柳容比前几日都要睡得早,吃药也很乖,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她便要走,突听见纱帘里隐约的哽咽声。   沈柳容背朝外,又有纱帘遮着,沈寒香凝神听了会儿,确信是沈柳容在哭,便捞开纱帘,摸了摸沈柳容肩背,沈柳容一阵激烈哆嗦,半晌才回过脸来。   他脸上发着疹,甚是恐怖,皮肤多水肿,疹子也发得难看,抽抽噎噎地望着沈寒香,满脸是泪。   “这是怎么的了?”沈寒香把他扶起来,轻揽在怀里。   沈柳容哭得更厉害了,声音压抑,怕惊动外面的婆子们。   “昨天……昨天我听嬷嬷们说,等这个好了……好了之后……要变成个大麻脸。”沈柳容越想越是悲从中来,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谁说的,都是唬你的!”沈寒香哭笑不得地摸着沈柳容的脑袋,他身上似有点痒,手指一直按捺着在身上磨蹭,沈寒香便轻轻摸他的患处。   “姐姐……又没出过……怎么知道不会变成麻子?”沈柳容抽泣道。   “谁说我没出过的?”沈柳容仔细端详沈寒香的脸,笃定道:“就是……就是没出过。”   “要是没出过,他们会让我进来照看你么?那个没出过的苏嬷嬷不就被叫出去了?”   沈柳容认真想了想,道:“好罢,算你出过……”他抽了抽鼻子,沈寒香打水来给他擦净脸。   沈柳容躺了会儿,又坐起来:“姐,你过来些。”   沈寒香坐到他面前,把脸一板,“到底睡不睡了?”   沈柳容目不转睛地看她的脸,伸手摸了摸,见她皮肤确实光滑平整,方才放下心。   “你个儿郎,还怕破了相不成?”   沈柳容撇撇嘴,缩在被子里不吭声。没一会儿他疲惫地闭上眼,睁开,再就睡着了。   第五日喂沈柳容吃了第二次药,沈寒香在院子里洗了头,正临风拨弄长发,丫鬟在旁帮她擦头,外头忽来人传话,说是老夫人那儿来的。   沈寒香心里一咯噔,走去隔着门,听见个温婉的声音,是沈蓉妍——   “老太太叫我来问问,哥儿病得怎样了?”   沈寒香想了想,咳嗽两声,回道:“烧已退了,正出疹,脸上身上都是。”   沈蓉妍只听说天花是要人命的大病,再一听沈寒香这么一说,登时后退两步,以手帕遮住口鼻,硬着头皮道:“老太太意思说,看要是好些了,就叫三妹妹赶紧出来,叫下人们看着便是。”   沈寒香叹了口气,“昨晚上哥儿还结结实实哭了一场,说爹爹妈妈都不来瞧他,心里不安,怕是见他疹子出得丑不要他了。要这会出去了,怕要多心,总归陪着这么些天。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二姐替我给祖母回个话,就说我亲娘那儿已禀过,爹也同意的,容哥这儿实是放不下,陪过这半个月,才能去给老夫人磕头。”   听着沈蓉妍走了,沈寒香心里又开始发愁。原来那日拜天观事出蹊跷,回来后她叫沈柳德去打听左近可见过那样一个瘸子,又或是沈家结交的亲朋好友里有个瘸子。结果还真打听出来了一家,也听得从前祖父时候,两家颇交好。   那一时沈寒香便肯定,上山点天灯便是她祖母一手促成,想让那瘸子看看她,想来有如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拜天观既闹崩了,若沈母不提此事,兴许便没什么下文,沈母自搬来同儿子一同住,其实少管小辈之事,唯独疼宠两个哥儿,也是人之常情,按说亲姐姐照顾自家弟弟,没什么不妥。   沈母却着急着让她离这院子,怕是本没有的下文又要续上了。   沈柳容白天和沈寒香闹了会,晚上睡得早。外间仆妇们守着,沈寒香静静坐在床前,探手摸沈柳容的额头,温度不高,轻轻拿开他的手,令他无法挠脸上出的疹。   过些日子这些疹还会化脓,更加奇痒难耐,那时才要当心不要让沈柳容挠,免得留下疤痕。   成亲一事,父母之命,哪论得美丑的,那瘸子既然先想同沈寒香见上一面,自然很担心她是个丑八怪。想通这层,沈寒香摸了摸沈柳容的脸,怔怔出了会神。满面喜色地回房去歇着,翌日沈蓉妍又来,还是劝沈寒香赶紧出院子。   沈寒香虚应完,翌日照样说沈柳容哭个没完,离不得她。   到沈柳容身上开始化脓时,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得有人守着,几个婆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丫鬟们又不愿意贴身守着,沈寒香便顶了个人,到无人时候,她便不遮脸,坐在床前同沈柳容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姐弟两个有说有笑,若是沈柳容觉得痒得慌,她也不避讳脓水,亲自替他轻擦轻抹以解奇痒。   到第十天,沈蓉妍又来问沈柳容的病,里头答话的却不是沈寒香了。   那婆子战战兢兢道:“小少爷已无大碍,体温正常,痘疮也已结痂。不过……”   沈蓉妍忙问不过什么。   “三姑娘出痘了,已叫林大夫瞧过,林大夫已给老爷说了,这个院子怕还得住着,不能出去。”   沈蓉妍旋即回给老夫人,沈母拐杖重重捣在地上,连叹:“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明知是要命的病,那孩子竟这么不懂事。”沈母严肃的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又把马氏挂在嘴上骂了一通,只得叫人去给瘸子陈家回话。   是夜,去陈家的人回来,说是等姐儿好了再来问好。   沈母连连叹气,对于无法践行当年诺言,颇有些歉疚。   没等沈寒香痘疮好,那急色的瘸子已托人找了两家姑娘,沈老夫人听说,脸上也挂不住了,叫沈平庆在府内弄出个佛堂,说要替家中小辈祈福,省得多病多灾。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网不稳定,如果没更的之后会补上。   使用愉快么么哒 ☆、风车   出疹头三天,沈寒香烧得不省人事,时睡时醒,汤药不断。   第四天体温开始下降,比平常要冷,床上四面挂着纱帐,沈寒香叫人把窗户支开一些,婆子们本再三不许,沈寒香求着告着,那张嬷嬷总算松了口。   只是常在她床前叹气,“说了叫三姑娘不要离容哥太近,这下姐弟都染了病……老夫人都快急坏了,夫人那边还不知怎么样呢,整日里打发人来问。”   沈寒香将领子扯开些,纱帘内十分气闷,屋里尽是药味,闻着令人难受极了。便勉强打起精神,与那张嬷嬷说几句话,散散精神。   “我娘打发的谁来问?”   “今日和昨日来的都是南雁,前日来的是三两。”张嬷嬷回道。   “明日来问时,只管告诉她,我这儿没事,一天来问一回就是,别整日都来。”   张嬷嬷应了。   沈寒香又道:“顺便问问南雁,我娘近来身体可大好?”   张嬷嬷说已替她问过了,马氏自听闻沈柳容无大碍了,身子自然而然就有了起色。   “那就好。”侧着翻了个身,沈寒香手指触到枕下荷包,心头一动,朝张嬷嬷道:“嬷嬷自去睡了罢,这都什么时辰了,要是有哪里觉得不好,我再叫你。”   沈寒香盘腿坐在帐中,自荷包里摸出那块玉佩来,细细看了会儿,一时在想,那玉里的红色是怎么回事,都说白玉无瑕,可既是孟良清的东西,必没有不好的。一时觉得正是那红色丝丝缕缕如血色晕染在水中,才煞是好看。   歪在床上看了会儿,不知怎的睡着了。   夜里模模糊糊摩挲痒处,挠了几挠,沈寒香翻了个身,又睡了去。翌日直睡到午后,才清醒过来。沈寒香出痘毕竟不似沈柳容那般让人操心,她渴了痒了自会叫人,把婆子们都打发到沈柳容那院里去,午后日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晚上睡得多,白天里本没什么困劲,却也无事可做,只得醒醒睡睡在床上困着。   窗外极轻几声响动,沈寒香便就醒了,高声叫道:“谁在外头?”转念一想,又道:“是容哥好了么?别爬窗户。”   花盆底在地面摩擦出响声,窗户被推开一条缝,一双眼睛自窗户朝内窥看。   沈寒香床周都围着纱帘,自是看不见那双眼睛,隐隐察觉外面有人,又吹不得风,踌躇不决到底要不要下床去看看。   这时一男子年轻的声音在窗外说——   “沈家妹子。”   沈寒香侧了侧头,不可置信道:“陈大哥?”   来者果是陈川,他却不进屋,只在窗户底下与沈寒香隔着窗子说话。   沈寒香挪到窗下,好奇道:“你怎么进来的?我娘使来的人都不让进呢。”   陈川嘿嘿一笑,似有点不好意思,“大哥自有妙计。”   “不会是爬的墙吧……”沈寒香疑道。   外头静了静。   一想,那陈川自来就会武又英勇,也来过沈家几次,恐还真是从墙头下来的。病中有人来探,沈寒香心里还是感动的,便道:“今日是来我家做客的么?”   “跑腿传个话,跟着师父来的,本想去看看你说几句话,不想你生病了,这个院子还有人把守不让进。”   “你不也进来了么?”沈寒香背靠在纱帘后面,肩上似被什么砸了一下。她回转头,看见一架系着彩纸的风车自打开的窗户底下探了进来。   “拿着。”陈川急道。   沈寒香伸出手,把风车拿了进来,一股好闻的香气自风车上散开,令人心怀舒畅,她手指碰了碰,风车转了两转。沈寒香不自觉嘴角弯了弯,想说点什么,只听极轻一声响,窗户又紧紧扣上了,严丝合缝。   那陈川已离开了,风车转动之时,香味便更浓。沈寒香摸了摸彩纸,指尖染了浓郁的香气,想是陈川先一夜买了风车放在家中熏的香,今日带来给她。沈寒香连日吃药,屋内又不让透气,这风车来得恰是时候,她便将它插在床头,使得帐内俱是幽香。   等到痘疮完全发出来时,虽早知会痒,沈寒香却也忍不住要去挠。吃过早便躺在床上,双目睁着,觉浑身有许许多多蚂蚁在爬,痒时若强忍着不挠,又似皮下有火种在烧,难受得很。   沈寒香睡得迷了,以手轻碰患处,隐约见帐外人影,张嬷嬷声音在外说——   “三姑娘发得还好,不似要化脓的。”   那声音听着不似前几日来的大夫,上了年纪,说,“姑娘请把手递出来,老夫看个脉。”   张嬷嬷撩开些纱帘,将沈寒香的一只手从被中摸出,那大夫搭脉,张嬷嬷便向沈寒香道:“这是陈太医,官居六品,正巧在忠靖侯府给小侯爷瞧病的,大少爷有心,专门来给姑娘看病的。”   沈寒香忙想缩手,那陈太医却手劲了得,沈寒香惴惴不安道:“怎劳烦动陈大人来替我瞧病了,大哥真是……哥儿养着都好了,哪里就这么金贵。”   “还请姑娘勿要乱动。”陈太医说。   沈寒香只得躺着,心下却十分忐忑,待把完了脉,才向陈太医道:“痘疮既要染人,大人便暂时不去侯府了罢……”   陈太医笑道:“老夫替不少贵人诊过这痘疮,世人都畏之如虎,其实发出来倒也不难治了。不过见不得风,不耐抓挠。”又谈了一道脉象,沈寒香也听不懂,只听得那大夫说并不是沈柳德去请的他,只不过同孟良清略说得一句,孟良清才派人去京城将陈太医接来的。   “照老夫这方子吃了,管保姑娘将来不留下半点疮痕,止痒的药,痒时才煎,服下去半刻钟便能起效。”   那陈大夫不仅开了方子,还盯着人拣完药,才去回沈平庆的话,离开沈府。   到沈寒香大好,马氏原住的院子里,病人用过的一应衣物帐幔之类,能烧的全扫作一堆烧了去,又命人打扫出来晾着,马氏并一儿一女仍先住在林氏处,林氏起初还常到马氏屋内走动,久之沈平庆总来她院中,却都径去瞧马氏,惹得林氏不快,只觉亲疏有别,便也懒怠再往马氏屋里走动。   沈寒香病愈之后,头一件大事便是去忠靖侯府,给孟良清道谢,一大早与沈柳德回过徐氏就出门,沈柳德就着日光,目光不错地仔细端详沈寒香的脸,笑道:“果然给宫中贵人们瞧过病的大夫就是不同,容哥身上都留了几个疤,你却没留,像没出过似的。”   “留在身上倒也不妨什么,不过不是我说,听说大哥近来又惹得老夫人不高兴,老太太多大年纪了?你惹她做什么?要是有个好歹,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就知道你一出来就要说我的。”沈柳德恹恹靠在车厢上,朝外看了眼,见离忠靖侯府还远着,才到了肉市,还得穿街走巷好一阵。他坐正身,放低声音向沈寒香道:“我身边出了奸细了。你帮我揪出来是哪个,我好打发了他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我娘说是你喝醉了,正巧碰上老太太叫你过去,问你几句话,怎么几句话也答不好了?”昨日沈寒香才从马氏处听说,就在前一日上午,沈柳德被沈老夫人叫去问话,却不知怎么的惹得老太太提起拐杖便往他身上抽,沈寒香想了想,便问:“没打着你哪儿吧?贴治损伤的狗皮膏药了未?不曾贴的话,回来时就去买两张好的。”   “祖母没什么力气,不妨事。”沈柳德脸色不好看,似想说又有点不好说。   沈寒香眼珠转了转,她娘常提及,沈家祖上便是手艺匠人,沈母又不是书本网,因而嫁到沈家之后,对几个儿子都管教极严,希望他们脱胎换骨,做得人上人方好。沈柳德办货向来有眼光,沈平庆也常夸他是天生的生意人,想必多半是功课读得不好,才惹了老夫人。   “你就说罢,是不是天天往戏园子里跑的事教老夫人知道了?”   见沈柳德脸色难看,沈寒香便知道想对了,又道:“那园子里又没什么狐媚精怪,你一天到晚往那边跑,就老太太不说你,大娘也得说你。听爹说明年要送你去京城读书,就你看上那个公姑娘,难不成进京时还方便带着?”   “也不是为她。”半晌沈柳德才憋出一句来。   沈寒香理了理袖子,冷笑道:“不是为的她你冷落旁人?难不成还是谁绑你去的,哪个绑你的?我替大哥料理了他!”   “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就要说教训,越大越讨嫌,早知道就不向你说了。”沈柳德低声嘀咕道。   沈寒香叹了口气,前世沈柳德也不爱读书,马氏死得早,沈平庆一走,沈家便走向败落,到沈寒香回娘家那时,人参也吃尽了。她自然希望沈柳德能有个功名最好,再不济,能学会采买经营商铺,管个什么事,能将沈家周转下去也好。   “不说你,等你什么时候娶了媳妇,自有人说得你头疼。”沈寒香歪着身,惫懒地靠在车厢上假寐。   马车轻微颠簸,沈柳德见沈寒香似睡着了,才叹了口气,把个茶杯拿在手里,打量上面梅纹,失落道:“从前枫娷在时不觉得有什么好,她不在了,才觉得少了什么,就像用得顺手的一只茶杯打碎了一般。大哥说句心里话,每回去找公蕊,不过她同我说得上几句话,一道吃几钟酒罢了,没别的计较。那天一回来,老夫人就叫我去,去了之后,便是一通狠教训,严令不得再与戏子往来。”沈柳德被拘在家已有两天,苦闷不已,本想着去过忠靖侯府,顺道再去找公蕊说说话。   “不知道我身边到底哪个是奸细,你得帮我想个法子,让我下午能溜去才好,不然能递个消息给她也行,免得她以为我疏远了她,更不把我放在心上。”   “就是要她忘了你才好。”懒得给沈柳德留面子,沈寒香看了眼窗外,见快到了,整了整头发和衣袖,向沈柳德说:“你以为老夫人是好惹的?你要还不收心,老太太知道了你去戏园子不打紧,要知道你和个戏子勾上了,怕你们两个都要遭殃。”   说话间马车停在忠靖侯府门口,沈寒香下了车,拢着袖子跟在沈柳德身后入内,眼睛垂着,不曾乱看,却听见说说笑笑的声音,极是热闹。   花架上一串金一串银的忍冬开了,架下坐着个婢女,院里支着张桌,铺开一卷画纸,孟良清正专心致志给那婢女描丹。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离开家之后,网络不稳定得每天更新像打仗……   今天终于来网了,更得比较晚,泪目,大家睡个好觉 ☆、女德   手持纨扇坐在忍冬架下的婢女唤作弯月,观之确实眉眼如月般弯弯,笑时格外好看,脸颊上两个酒窝。   一银袄婢子给孟良清调墨,一面向弯月道:“别动,你可千万别动,不然待会儿画出来不像你,还怎么给你的情郎收藏呀?”   那弯月眼神一错,猛然被喝住:“千万别动啊!”   孟良清略朝沈柳德二人一点头,便招呼过了,仍给弯月画像,扯袖收笔之时,众人凑上去一看,孟良清行笔沉稳,将弯月神色间的含娇带嗔尽数描画在纸上。一时无人不称叹的,银袄婢女揶揄道:“这下你那情郎要被画中仙勾了魂儿去了。”   弯月追着那婢女,要撕她的嘴,二人闹着,孟良清已带沈柳德兄妹进屋去了。他在庭院里呆了会,有些咳嗽,进屋便有身边伺候的丫头子将茶捧来,随后捧茶给沈柳德和沈寒香。   “今日出来逛逛,我妹子说想来谢孟兄叫陈太医来给她瞧病,便一道过来了。待会便走,没搅扰孟兄雅兴罢?”沈柳德意指孟良清与人画丹青的事。   孟良清微笑道:“园子里待着无聊罢了。”   沈柳德一想,邀孟良清一同去城外骑马,孟良清却只摇头。一直垂目望着手上茶盅的沈寒香,听他咳嗽声,这才看了一眼。谁知孟良清也正端详她,目光坦然,不避不闪地问:“沈姑娘大好了?”   “全赖陈太医医术高明,一点疤都没落,出门时我大哥还奇怪来着,说我怎么没成个麻子脸。”   “哎,我什么时候说过了,你要成个麻子脸,嫁不出去了,以后还不得让我养着。”沈柳德避之不及地摆手。   见他兄妹二人感情好,孟良清似颇有点羡慕之意。沈柳德曾说过,孟良清是忠靖侯独子,就不知是否有姐妹,不过他为人温柔,便是身边伺候的人,也少有与他不亲近的。   正说着话,外间忽有人来传,说忠靖侯夫人来了。沈寒香与沈柳德忙忙起身行礼,孟良清将侯爷夫人迎至上座,自己让到一边坐下,沈寒香与沈柳德各自坐下。   观忠靖侯夫人,如沈柳德所说,年纪看着很轻,似才二十来岁一般,衣饰华贵,模样艳而不妖,凤目生得犀利,面相看着十分精明。   “底下人说清儿常与你两个玩得好,一直也不得空叫来看看,此前本想请你们过来,又听说三姑娘出了痘,这下可好了?”孟母声音温柔,含情三分,听着令人十分受用,巴不得多听她说几句。   沈寒香抬起脸来,朝侯爷夫人又行一礼,回道:“已大好了。”   孟母将她叫到跟前,手指勾着她下巴,细细看过一回,方才点头:“果是好了,得赏陈太医些什么才好。”她回头,向孟良清道:“急忙忙把陈大夫从京城叫来,你姑妈听了,以为你生了什么大病,着急得不得了,回京时必得去问次安。”   孟良清应了,眼角带笑,看了眼沈寒香。   沈寒香本有点紧张,给他一看,倒不紧张了。孟母其实是个温和的人,但衣饰隆重华贵,令沈寒香自然而然生出些惴惴。说过话,又留他们兄妹吃过饭,孟母才放二人回去。   沈寒香歪在车内,恹恹靠着车厢,手里扯着自己的帕子。   “平日见你牙尖嘴利,怎么见了侯爷夫人就像个耗子似的,吓得话也不敢说了?”沈柳德笑揶揄。   沈寒香瞪他一眼,“大哥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况且我这不叫怕。”沈寒香一骨碌坐起身来,悄声向沈柳德道:“爹娶了这么多姨太太,就没一个像小侯爷他娘似的,令人……令人……”她艰难措辞,想了半天才说,“令人心生畏惧。”   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威势,好像对着孟母,说什么做什么都可能是错的,便即不敢说不敢做。   “我不觉得。”沈柳德道。   “大哥当然不觉得,大哥只知道侯爷夫人看着年轻,旁的还知道什么了?”   沈柳德一时语塞,只得闷不吭声。   半月后一日午后,知县衙门来了顶轿子,落在沈家中庭。沈平庆带着家众老小,除沈母之外,俱在中庭等。   沈柳容抱着沈寒香的腿,一双眼睛鼓得圆圆的,抬头好奇问她:“三姐,这是要做什么?”   沈寒香也不知道。   “轿子里有人吗?”沈柳容扭着身,朝前挤出两步,沈寒香一把将要扑到轿子上的沈柳容拽回来。   半刻后,李知县姗姗来迟,进门便拱手朝沈平庆道贺。   府中女眷一时都窃窃私语,不知此举为何,沈平庆也满头雾水,先请李知县入内用茶,李知县却辞而不入,目光直掠向缩在沈寒香身边的沈柳容,笑问道:“这是沈兄的小儿子罢?”   沈柳容有些怕生,一直紧抓着沈寒香的手。   那李知县自然也便看见了沈寒香,因向沈平庆问:“这是三姑娘?”   沈平庆点头,令沈寒香与沈柳容二人向知县行礼。李知县蓄着一绺山羊胡,打量完二人,目光在沈寒香脸上略停留了片刻,才与沈平庆入内说话。   沈柳容还在打量那顶轿子,站在轿子布帘旁,一只眼贴在缝隙处,扭头叫沈寒香去看。   “姐,这里头没有人吶,那个当官的为什么要带顶空轿子来呀?”   沈寒香也未见过此种情形,将沈柳容手腕握着,带他去马氏处,一面说:“应当是来接什么人的罢,也许是接祖奶奶的。”   沈柳容忙抓紧沈寒香的手,反跑到她前面去了,他见过沈母几面,颇有些怕她。   至午时,马氏小院中已摆了饭,才有个使唤婆子来传话,说:“李大人叫三姑娘去前院,要接三姑娘过衙门口里去一趟。”   轿子一晃一晃,也没半个人告诉沈寒香去知县做什么的,布帘在颠簸中时不时漏入一丝风来,沈寒香有些忐忑不安,心头转过的念头不过是难不成又要让李珺相她?那也不该是李知县亲自来,抬轿的俱是衙门里当差的,她想来想去,仍没个头绪。   轿子落地,停在知县衙门外。   一婆子过来扶沈寒香下轿,是沈府的婆子,李大人早已下了轿,头前引路,婆子低声提醒沈寒香,让她跟着李大人。   衙门口一面大鼓,门槛甚高,沈寒香好奇地四处瞄,内里空旷无人,四面都有杈子。李知县做出个请的手势,笑道:“还得走几步,京城来的魏大学士已在等了。”   原来陈太医回京之后,与京中贵人诊脉,无意间说起沈寒香为照顾亲弟,身染天花之事,他与魏平楠交好,这个魏平楠平生绝学,便是为女子著书立说,已年过四旬,受今上之命,要撰写一本《女德》,记述各地女子德行,好让天下女子效仿。   沈寒香到得后院,两名小童捧茶,另两名乃是魏平楠的学生,为他研墨铺纸。魏平楠向沈寒香问过她家中来历,众家庭成员,叙过一番寒暄之词,方问她沈柳容出天花之事,又问她如何侍疾。   本来家中亲人染病,侍疾乃是极平常之事,但沈寒香因此自己也染上让人闻之变色的痘疮,又听陈太医一番大肆渲染,病情如何凶险,魏平楠才决意要将沈寒香这事收入《女德》之中。   及至录完其事,魏平楠喝着茶,一面审阅自己所撰之文,又问沈寒香是否识字。   沈寒香道:“略认得几个字。”   “那也足够了,来看看,这便是你。”沈寒香将魏平楠所撰之文拿来一看,多溢美之词,一时十分尴尬,“魏大学士把民女写得过于好了。”   魏平楠大笑道:“便是要如此才好,此书将来要呈阅给圣上,岂可是平平之文。将来还要给书中女子都配上小像,图文并茂才好呈给今上。”   沈寒香不以为意,不过魏平楠所谈都十分新鲜,他的《女德》一书中收录了不少奇闻异事,有为侍奉公婆终生不再另嫁的寡妇,更有定下亲事,但未行嫁娶的女子为情守身如玉如此一生。沈寒香陪魏平楠说话至黄昏时才被衙门的轿子送回沈府,先向沈平庆回过话,沈平庆听李知县提过了此事,便道:“劳累一天,好生歇息去罢。”   回到马氏院内,刚更过衣,老太太跟前的婆子来叫沈寒香过去用饭。沈寒香未能与马氏说上一句话,便匆匆忙忙赶到沈母处。   彼时沈蓉妍正伺候沈母净手,桌上已摆满菜肴,沈寒香一进门,沈母便叫人与她净手。   “妍丫头也坐下,就坐你三妹妹旁边。”   沈寒香两手搭在膝上,未敢说笑,只不知老太太叫她为了何事。   沈母的吃食多炖得很烂,俱是滋养之物,滋味却如嚼蜡。沈寒香缓缓吃饭,就着酸笋汤稍能吃下去些。   沈蓉妍吃饭时也一句话不说,显是沈母饭桌上有规矩,吃饭时并不说话。   而马氏处不同,素来只母女两个,沈柳容由奶妈带着吃饭,偶尔说笑几句,不无不可。   饭毕,丫头子各自捧来净手的铜盆,与漱口的粗茶,沈蓉妍替沈母擦手,沈寒香便自盘中捧起茶盅,亲手递与沈母。   至收拾妥当,沈母方才叹了口气,拉着沈寒香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端详她的眼睛,一手抚着她眼角,沉吟道:“我的香丫头命真苦,全赖娘胎里不知你娘怎么将养的,叫你带了这么一双眼。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本想把你嫁到陈家去,虽是续弦,总也是个妻。想不到你没那个福气。”   沈寒香听得心惊肉跳,沈母将沈蓉妍叫到身边,把姐妹两个的手叠在一起,向沈蓉妍道:“往后你姐妹二人要互相照应着,咱们沈家的孩子,决不能叫人瞧轻了去。”   沈寒香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沈蓉妍笑了,将沈寒香的手握着,回道:“老夫人还担心孙女要欺负三妹妹不成,您不是不知道我的,我脸皮子素来软的,底下人向我求个什么都少有不答应,何况是幺妹,小时又饱经分离之苦,这下好了,将来能常常伴在一处。”   沈寒香如遭雷劈,忍不住拧眉问道:“孙女不懂祖奶奶这是何意?”   沈蓉妍笑道:“这还不懂的?李知县今日送喜讯来,向父亲略提了提,想让咱们姐妹一同嫁入李家。”   “……”那一时沈寒香脑中空白,使劲挣脱沈蓉妍的手,起身便冲出了屋,跑到桥上方才回过神来。后面追来两个婆子,见沈寒香站住脚,都松了口气。   “姐儿这是怎么了,老太太话还没说完。”都要请沈寒香回去,沈寒香心跳如雷,不住在想,怎么才能摆脱李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不能成,一时心不在焉,等回过神,强自镇定下来,向两个婆子道:“老太太那儿我先不去了。”   “哎哟,这怎么成……”一婆子便拉着沈寒香的胳膊,非得让她回去。   沈寒香抓着那婆子的手,令她放开,斥道:“有什么不成的,左不过明日去给老太太赔罪,又怪不到你们头上,只管回去传话便是,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总不能过了病气给老夫人。”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只得由着沈寒香。而沈寒香回到马氏处,不敢向马氏提及此事,爬上床将头蒙在被子里,像个虫子似的藏了起来。直至掌灯时分,马氏叫三两来问,沈寒香还蒙在被子里。   三两上前扯她被子道:“姐儿还不起来,奶奶等着你过去说话,该不是病了罢。”   沈寒香将被子猛一掀,咬牙下床穿鞋,先去了马氏那儿,略向她说了魏平楠要写书一事,急急忙忙去了沈柳德那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印象里好像是没《女德》这个书的,度娘了一下也没找到作为书名使用,应该是没有……   如果有的话也嗯……二者没有关系哈   咱这就是个空空如也的架空   孟小侯丹青好,与女德中的小像有一定关联   啊……我是歌手好像开始了 ☆、撞约   却说沈柳德也听说了李知县来接沈寒香去衙门的事,一日之间梦溪县传得沸沸扬扬,沈家出了个能被收入《女德》的女子,此书由魏平楠大学士撰写,将来要呈给今上过目,不仅给梦溪县长脸,沈平庆一家也因此免去赋税,诸多好处,到沈柳德这儿,他才与沈寒香一番细说。   沈寒香却越听越是心内发寒,待沈柳德住了口,她额角被冷汗濡湿,猛然朝地上一跪。   沈柳德被惊得几乎跳起,连忙扶她起身:“跪我作甚?这是好事,大哥还没考得功名,你就抢了先,如此光耀门楣之事,怎么还来跪我?”   沈寒香眼圈通红,抬起头来,咬牙道:“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知县还向父亲提了一件事。”   沈柳德疑道:“何事?”   沈柳德拉着沈寒香起身,叫底下人捧茶来,叫茶叶暖香一熏,沈寒香方才觉得好了些,充塞在脑中那团雾气稍散去些,她抬头看了一转。   沈柳德叫底下人都出去。   “祖奶奶回来后没几日,知县夫人领着李家大姑娘来,你可记得?”   沈柳德点头。   “那时她向祖奶奶提了件事,似想在我与二姐当中选出一人结亲,嫁给李珺为妻。那时李夫人看中的是二姐。”沈寒香顿了顿,又有些说不出话来,眼眶发红,赶忙喝了口茶,才道:“现李家看能出一人被写入《女德》,便打了要一娶娶两个的主意。”   沈柳德一时愕然,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这事李珺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大哥……”沈寒香起身朝沈柳德一跪,埋头求道:“要我嫁给李珺,我是万万不愿意的。且不说为妾,便是要我做他的妻子,我也不肯。”   “你先别跪呀……我这……”沈柳德茫然无措地站起,再次把沈寒香扶起来,见她眼角被泪水憋得通红,就知她已被逼得急了。   “李珺虽为人纨绔了些,但自小被知县宠着,他那个娘又是个慈软心肠,骄纵是骄纵些。但如今咱们家,要与李家结亲,尚算高攀。何况李知县乃一方父母,你不想嫁李珺,也得有个由头。”沈柳德拍了拍沈寒香的手背,叫外头人调了蜂蜜茶来,让沈寒香握着暖手。   沈寒香有些走神,二人都是无话,直至调好的茶端过来,沈寒香喝了口,方才红着眼朝沈柳德道:“大哥,不瞒你说,我确有不能嫁李珺的因由。”   “若是让你做大的,你二姐做小的,你也不嫁么?”沈柳德显然想到另一处去了。   “与二姐无甚干系。”沈寒香以手帕沾了沾发红的眼角,将帕子一握。她摸出腰间的锦囊来,小心将内里一些碎银,几颗包好的方糖倒出,最后一件,也最大,撑在袋中。   松绿色的布中显出块白玉来,沈柳德目光一闪。   “这是……”   “不瞒大哥,素来我便羡慕诗中所说的,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这与妻或是妾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心有所属罢了。”   自孟良清处得来的似龙非龙那块玉佩一拿出来,沈柳德便认了出来,掂在手中端详片刻,沈柳德有些愕然:“这是谁的东西……”而脑中已浮现出一个人来,整个梦溪县,怕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纹饰之物。   沈寒香死咬嘴唇,窘得满面通红,低着头,声音极小——   “大哥去戏班里找的是公蕊,却以为,我回回去,都是为了见李珺么?”   她眼角余光瞥到沈柳德如临大敌的脸色,又道:“侯门自是咱们高攀不起的,我也断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求不要嫁给李珺即可,过得一日,便算一日。但眼下若要我嫁给李珺,我是宁可死了的!”   那晚上不止沈寒香睡不着,沈柳德也是没睡着的。知县的门户虽算沈家高攀,但也算不得是多了不得,加之他自小与沈寒香感情甚好,李家若光讨沈寒香一人配给李珺做妻也还罢了,此番却要他两个妹妹,同时嫁入李家,一个为妻一个为妾,未免太轻看沈家。于是次日一早,沈柳德命人备马,照沈寒香的吩咐,替她给孟良清带了个口信,约他五日后去城外大音寺相见。   一早起来,沈寒香命人收拾了,便去向沈老夫人问安,说自己前晚身体不适,胸闷得厉害,生怕在老夫人屋里吐了,过了病不好,才先回去的。   老夫人虽面带不虞,终没说什么,拉着沈寒香说了会话,道说:“那魏平楠,早年我也见过,是个有才的,但为人华而不实。女子相夫教子,孝顺长辈,友爱兄弟,都是应当,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切不可因此事就骄矜起来。免得让李家笑话了去,说咱们家的女儿教养得不好。”   沈寒香心不在焉听着,只略点了点头。   沈母身子仍不大好,说了会话便累了,叫沈蓉妍进来服侍她睡下。沈寒香出门时与沈蓉妍打个照面,她二姐低声向她吩咐,让她在院中略等一等。   沈寒香本是半刻都不愿等的,但想着沈柳德已向孟良清递信去了,除了等,也别无他法。便在院里树下站着,半刻后,沈蓉妍自屋内出来,笑迎上来。   “三妹妹昨晚上不舒服,叫大夫瞧过了未?”   “睡一觉已大好了。”沈寒香神情淡淡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你不愿嫁给李家的少爷么?”沈蓉妍直言道。   想必女人之间,眉眼一观,沈蓉妍便看出来她不愿意来了,沈寒香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蓉妍叹了口气,摸着沈寒香的肩,将一片不知何时粘在她鬓角的树叶摘了去,低声道:“老太太决定的事,很少有能转圜的,何况李知县亲自来与父亲说这事,又与那日李夫人向老太太提不同。”   沈寒香低着头,半晌,她向沈蓉妍问:“姐姐满意这桩亲事么?”   “倒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这些年跟着老太太,待在家中,也听过不少嫁娶闲话之说。或许正因如此,我素来没什么心气,全凭老太太一句话罢了。若惹得祖奶奶不高兴,便把我打发给随便一个什么护院或是外间商贩小户,也没什么怨言。”沈蓉妍笑道,话锋约略一转:“不过伺候得老太太高兴了,能做个知县家的少奶奶,似也没什么不好。”   沈寒香闷不吭声地低着头。   “二姐知道,你与大哥一同长大,不与我亲近,但若我们一同嫁过去,虽是有个姐姐妹妹的名分在上面,但咱们难不成还像那些个不知道怎么来的东西似的争来抢去?”沈蓉妍为着宽她的心,拉着沈寒香的手,轻声安慰:“咱们在家怎么样,过去了,还是那么样,谁又说得什么?你说是么?”   沈寒香轻轻将手抽出来,挤出一丝笑来,欠了欠身:“二姐待我好,我都知道,就是……”   “就是不甘心做个姨太太,是么?”   众人都以为她是不甘心只做个妾,然而沈寒香却只是不想嫁给李珺这个人,虽然李珺不一定就是前世那样的李珺,她新历这一世,该残的沈平庆没残,曾因冯氏之死被牵连的人也未被牵连,那么李珺也未必会像前世一样嗜赌如命。沈寒香自以为她心中对李珺或许不会像从前一般厌恶,但当听老夫人说要让她入李家的门,她却被吓得立刻夺门而出。   沈寒香心底里自是明白,这一世,她必得挣一挣。她不想要的,便凭谁也不能逼她要。   “是。”沈寒香笑了笑,“二姐知道,打小我便同大哥玩得好,自小见的便是少爷们如何玩乐,我一直心中便有个疑问,既然二姐懂得我心事,那我有个问题,若二姐解得了,我便不争不辩,同二姐一齐嫁给李家的公子,否则无论用什么法子,我必不会从命。”   沈蓉妍道她是在说大话,又听果然是不愿意做小,心里有了计较,想好如何同老太太回话,便有些漫不经心道:“三妹妹请说。”   “为何男子便可妻妾成群,女子却要三从四德?”   沈蓉妍哪里答得上来,一时语塞,只得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如此……”   “我听闻从前本是女子当道,以母家为牵系,生下来的孩子,只知母亲是谁,却不知其父是谁。何以现如今却不复如是?”沈柳德屋里歪书一堆,沈寒香一时想到,只图让沈蓉妍答不上来就是了。   “……这……”   “二姐不要费心此事,我绝不会耽误二姐的亲事,我只还不想这样早出嫁。”沈寒香神情黯然,“你也知道,我娘身子不好,现有了容哥,也不好教养,我能在家多赖得几年,便多赖几年,便是耽误了,也只是我自己的事,二姐若为我好,就劝祖奶奶几句,若能让她老人家拒了李家,我便谢过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门亲是李知县亲自上门来提的,便是点头,也不是老太太来点这个头。”   沈寒香抿了抿唇,一时间二人都无话,沈蓉妍想的是沈寒香不知好歹,终归还是年纪轻,心气高,望着来日能攀一户高枝,也好让人晓得她虽是庶出,却终究有些过人之处。等沈寒香辞过出去,沈蓉妍仍站在门上望了会,将沈寒香方才说的话,向老夫人依样原话一字不变传了。   沈母动了气,怒道:“说的什么话,要传出去,这般歪理邪说都挂在嘴上,我们沈家岂非要沦为梦溪县的笑话。”   沈蓉妍忙忙捧茶劝慰,又是一番开解,沈母再将马氏扯出来骂了一顿,连带着几个姨太太都挂在嘴上一并骂了。沈蓉妍觉讨了个没趣,便也不说什么了,侍奉沈母吃药。   日刚西斜时,沈柳德总算来马氏的院子里,沈寒香已坐在门上绣了一整日的鞋垫,只见一双巴掌大,烟青色的鞋垫子搭在她裙上,绣的是并蒂莲花,沈柳德拿起来看了看,便道:“容哥才多大,你给他绣这个,也不怕让人笑话了去。”   “谁能笑话个小孩子,岂非也与孩童一般见识了?何况他是踩在脚下的,谁天天还看他的鞋垫不成?”沈寒香边说边收拾起鞋垫,叫一丫鬟收拾针线,亲手给沈柳德烹茶。   他把帽子摘下拍了拍,搭在一边竹椅上,目光落在沈寒香手上。   她生得细瘦,白腕子上一对银镯子叮当作响,沈柳德犹记得,是马氏的饰物,给了她一双。   “杯子。”沈寒香自沈柳德手中取过茶杯烫过,方才提茶壶给他斟上,又自斟一杯。   二人喝着茶,沈柳德问:“今日你怎不着急问我了?”   “你爱说不说。”沈寒香笑道。   沈柳德摇了摇头,一脸的拿她没办法,峻容道:“话我替你带到了,只不过事情有变。”   难不成孟良清连出来见个面都不肯?她还没说什么事呢。如果孟良清不肯帮忙,沈寒香当然也不会真抹脖子,只不过要嫁给李珺那个前世输去一只手,整日花天酒地的蠢物,她一时眉峰紧蹙,刚要开口,见沈柳德眉目展开,笑了起来。   “你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同我开玩笑!”沈寒香气急,把沈柳德的杯子拿来放在窗台上,不给他茶喝了。   “说,这就说了,好妹妹,快给我口茶喝,别把我渴死了。”   “死了算了。”沈寒香懒得理他,自顾自倒茶喝,顺手剥开个橘子。   “哎,只许你捉弄我,不许我捉弄你,好歹我才是哥……”沈柳德喃喃自语,撇嘴道:“说了,其实今日,我去忠靖侯府见了孟良清,你猜他正在做什么?”   “他正在画你的像,我问了一问,说要给魏大学士的书配图,但就只画了你,他说是只见过你的缘故。正想你要求他也算求对了人,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提你约他见面的事,他便先说要约你。”   沈寒香不禁一皱眉,纳闷道:“约我作甚?”   沈柳德目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笑问:“那你约他又作甚?”   “总不会为了同一件事,难不成他还能未卜先知?”沈寒香想了一想,问过时间和地方,三日后,孟良清想在马场见她,倒是比她打算约的大音寺近,也好编由头,便答应了,叫沈柳德到时候同去,也好给徐氏回话。沈柳德满口应承自不在话下,只等三日后一早,兄妹两个去马场与孟良清碰面。 作者有话要说:   ☆、报答   天下着雨,马车在泥泞中几次颠簸,起得太早,兄妹两个都有些困倦,沈寒香闭目养神,沈柳德频频往窗外看,似乎比沈寒香还要紧张些。   “三妹。”   沈寒香睁开眼,看见沈柳德满脸忐忑,他搓着手,小声问:“你预备怎么同小侯爷说?我想了想,你看啊,李珺与小侯爷先认识,接着李珺带着我们兄妹才算认识了小侯爷,亲疏有别,哪个是亲,哪个是疏?”沈柳德顿了顿,留意沈寒香神情,见她也似在思索,方才劝道:“李家又是一方父母官,虽说那小侯爷呆在京城的时间更多,但在梦溪养病的时候也不少,总得要有人照拂。得罪李珺本就不好,他又何肯为你得罪李知县呢?”   “犯不着让他去得罪谁。”沈寒香细听完沈柳德说话,重闭上了眼。   “此话什么意思?到现在你也不向我说个明白,到底想让小侯爷怎么帮你。再不济,待会儿见了人,大哥该说些什么,你总得告诉我。”沈柳德忙道。   “你只要站着,寒暄两句,自去边上找人说话吃酒,或是偷溜出去见你的公蕊也成。”沈寒香闭着眼,马车摇晃时她脑袋在木板上撞得一蹙眉,却没睁眼。   沈柳德见她实是困得慌了,便不再问。   马场门口等着几个小厮,沈柳德先下去,扶沈寒香下车。   一个小厮道:“方才小侯爷还问了,说怎么这样晚,怕是下雨耽搁了。”   沈寒香披着袭银亮的斗篷,此时将帽子兜起来,两手拢着随在沈柳德身后。   雨已经停了,马上坐着一袭青影,孟良清坐在一高头大马背上,动作矫捷,看见沈柳德二人后,便勒了缰绳,放缓马速,等马行至跟前,孟良清下马来与沈柳德一番寒暄。   沈寒香摸了摸他方才骑得棕色大马,马儿动个不停的嘴唇贴着她的手掌,舌头时不时舔一下。   沈柳德说要去出恭,便叫上个小厮绕到马厩之后去了。孟良清翻身上马,冲沈寒香伸出一只手。他嘴角微勾着,却没说话。   沈寒香握住他的手,马场周围没几个人,各有各的差事,沈寒香坐在前头,马跑得很慢,倒是不怕掉下去摔着。且孟良清手臂便在她的肩侧,松懈地挽着缰绳,声音在沈寒香背后响起——   “约三姑娘来,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孟良清仍是那副温润的嗓音,他腰身坐得直,虽是同乘一骑,两人却各自坐得正直,中间尚能放得下一个拳头,唯独手臂偶尔会轻轻擦过。   “侯爷也会有求人的时候?”沈寒香笑问。   “便是天子,也有求人的时候。”孟良清道。   “你说看看,我不一定帮得上你什么。”沈寒香朝前倾身,略靠着马脖子,大马粗壮的脖子令人有安全感,手指穿过鬃毛轻轻捋顺。   “姑娘得先答应帮我,我才能说。”   暧昧温暖的气息打在耳背上,沈寒香想了想,目光掠过一排杈子,她手遥遥一指,“去那儿。”   猛然一鞭割破空气,抽在马臀上好一声响,那马前蹄扬起些许,沈寒香上半身坐不住朝后一倾,手臂被孟良清稳稳托住,他未曾将人纳入怀中,只支撑她度过那一时倾斜,口中清叱一声。   马头向下一压,整匹马犹如绷紧的一张弓,飞快朝前跑去。   风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脸侧,那一瞬的酣畅难以言喻,沈寒香几乎睁不开眼睛,孟良清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遮在沈寒香眼睛上,隔着寸许距离,他的掌心里有很深的一道疤痕。   “好了,想好了吗?帮我,或是不帮?”孟良清微有些喘。   沈寒香执拗道:“不行,你得先说是什么事才成。”   “不会叫你吃亏的事。”孟良清深吸一口气,控着马放缓速度。   “先说又不会怎样,难不成你先说了,我便不会答应么?若果真如此,你还要让我先答应,岂非摆明了是欺负我。”被风吹得僵硬的脸此时暖回来,反倒热得有些发了烫。   孟良清先下了马,来握沈寒香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孟良清目中一动,扶了她一把,便即松开。   “事关性命,不得不谨慎小心。要是你不肯答应帮忙,我又何必拉你下水,不说也罢了。”孟良清认真注视沈寒香的双眼,眉毛动了动,“你这眼睛?”   沈寒香垂目,“有一只视物不清。”   “上回陈太医来,怎不让他给瞧瞧?”孟良清本欲伸手令她抬头,手停在她下巴底下,却没有挨着。   “让我瞧瞧。”   沈寒香睫毛扇动,片刻后方才抬起眼看孟良清,心下觉得有些怪,孟良清看她时,她自然也在看孟良清,孱弱的孟良清,肤色白中略蒙着一点青,沈寒香早已记不清第一次见孟良清时他的样子,却记得那时孟良清像个瓷人,不似眼下看着愈发病气。   “兴许是你娘有身子后吃错了什么,叫陈太医瞧瞧,便不能全治好,看看也是好的。”   沈寒香撇开目光,低声道:“好不好也不影响什么,也有不少大夫瞧过,如今这样也挺好。”她想起一事来,忽问道:“那日在戏班里,卜鸿要杀你,是说这件事与性命相关么?对了,后来你寻他的麻烦了么?”转念一想,沈柳德从未回来说些什么,想必是无妨。   孟良清似有点不好意思,“卜鸿与我相识得早,从前年轻时候,兴许令他心生误会,已说开了,想必他也想开了。事关我的性命,于你倒是无妨的。要是会威胁到旁人的性命,我自然也是不会请人帮忙的,未若我一人丢了命的好。”   雨后天青,微风拂动孟良清发上束着的布带,他又问一遍:“三姑娘愿不愿,与我同舟共济,助我度此难关呢?”   沈寒香想了想,笑道:“就帮你一回又何妨?不过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区区玉佩,身外之物,可是不行的了。”   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掠过孟良清眼底,在那沉寂得难以掀起波澜的深黑之中,掀起一丝涟漪。   “便用我一生来报答,如何?”   纵然沈寒香在来之前想过千万遍,要如何向孟良清开口,希望他能在这桩亲事中施以援手,倒也不必真的提亲,只略示意二人之间有情。料想沈李二家自然便没人敢逼着她嫁人,她只要避过李珺即可,只要孟良清不提亲,自然也不必娶她。唯一的坏处不过是,坏她一些名声,这也无甚干系。最坏不过是嫁不出,侍奉马氏到死,再做打算。且来日之事不不能说定,前世嫁给李珺时,她也未曾想过李珺后来会嗜赌如命,更不曾料到二人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当中有李珺的过错,也有她自己的过错,她的过错便在于什么也不挣,逆来顺受惯了,连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孟良清不说话,双目中含着点笑,耳根却微微发红。拇指上扳指不住与食指摩挲。   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两个响鼻,蹄子在地上焦躁不安地刨动。   沈寒香本不好意思,猛地裙子被泥浆溅了,遂消减了那尴尬,本欲去擦。孟良清却道:“别动。”   他低下身去,掏出手帕子,墨色的发被浅绿色绣暗云纹的锦带束着,沈寒香禁不住想起,第一回与孟良清相见,他便比谁都要心细地发现她裙上粘着稻草,也不顾身份尊贵,便替她理了。   “擦不净了,若不方便,待会儿我叫人回去带两身没被穿用过的衣裙来。”   沈寒香拍了拍裙子,笑道:“不妨,你带来的,也不能与我的一样,左右回去要问的。”   孟良清带着沈寒香复又上马,声音不急不缓在她耳边轻声叙述。   原来孟良清的身体弱,虽是从娘胎里带的毛病,却是被人在安胎药中下了点东西,孟良清本是个该被落了的孩子,自然会有不足。如今他已到适婚年纪,幼年时他常在宫中陪伴,与如今的三皇子交好,今上也喜他生得翩然君子,自前年便叫三皇子的生母林贵妃留意着,要给孟良清指一门皆大欢喜门当户对的亲事。   “眼下看中的,是右相夫人的外甥女。我父在朝中为官,乃是武将出身,如今仍手握重兵。虽太平盛世,族中兄弟也在军中谋职,右相桃李天下,文武相生,怕不是好事。且我是家中嫡子,现而今又是独子,来日世袭之后,若我命短……”   沈寒香眼睑一跳。   “孟家又会落入何人之手?”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但凡我要死了,必会铺平你的后路。即便是我们成了……”孟良清神情赧然,未说出那二字,“你若有了心上人,左不过我活不了多少年,你们若要见面,安排得周密些也就是了。”   “……”沈寒香一时无语,半晌方讷讷道:“小侯爷想得太深远了,不过这事,我要回去想想,不能即刻给你答复。”   “嗯,如此大事,是该仔细想想。”孟良清点头,“三日后,我去城外大音寺上香,你若愿意,便上山来。”   二人一时都是无话,各怀心事,沈寒香时不时目光游移地看他一眼,只觉孟良清也极为可怜,她甚至不敢问孟良清究竟又多少寿数。这样温和的一个人,想必连花都不忍心折损的,却时刻揣着自己的大限。   沈柳德直至黄昏时才出现,沈寒香便与他一道回去,辞过了孟良清,她挑起车帘子,孟良清面上本一片茫然,忽扯起丝笑,出来了一天,神情间颇有点疲惫。   “白天怎不见你人,上哪儿混去了?”沈寒香问。   沈柳德打了个呵欠,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又去找那武生了?”沈寒香板着脸。   沈柳德不作声。   “早晚叫老夫人逮住了,讨一顿打。”片刻后,沈寒香又觉沈柳德帮了她这么大忙,放缓了语气,耐心与他细说:“老夫人刻板,最见不得咱们出来,自老太太回来后,哪回出门不管得更严了,回去还得细细回话。若她知道了你溜出来,净是去见个武生,自己讨一顿打算活该,若连累了公蕊,要把她叫上门来打骂一番,或是在外头使个什么人去害她,你才要把肠子悔青了。”   沈柳德恹恹靠在车厢内,闷不做声。   “况且你又不能娶她,现没功名,老夫人和夫人两双眼睛都盯着你,来日要得了脸,更不可能由着你胡混了。”   沈柳德被说得好没意思,歪在一边道:“要不能娶她,我也没什么意思,随便娶谁都一样。”随着车身一个颠簸,沈柳德猛坐起身,倾身向前,问:“你与孟良清到底说得怎样?他肯帮忙么?”   沈寒香蓦然把头一低,挑起帘子向外看,夜风冷冷吹着她的脸。   “还不知道,他说三日后去大音寺上香。”   沈柳德嗯了声,作了个揖:“大哥当然希望你如愿以偿的,若不成,凭着大哥与李珺的交情,那厮也不敢慢待了你。其实照着我看,这事未必是坏的……”   千家万户灯火映入沈寒香眼内,沈柳德的话,她全未听进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上香   三日中无事多话,除陈川到沈家看过一次,亦是随他师傅来的,似有事要询问沈府中人。陈川来时,沈寒香正在给沈柳容剥个橘子,沈柳容自出痘来,愈发黏着他姐,白天里几乎都跟在沈寒香后头。   马氏说要给沈柳容找个先生发蒙,还未请来,左不过是把沈柳德当年的发蒙先生请来做西席,沈寒香虽对徐氏有些阴影,一来当年冯氏之死,是彩杏亲自动手,多半与徐氏脱不得干系。二来枫娷也算得是被徐氏磨死的。前世徐氏便不好相与,但这一世好歹对沈寒香有启蒙之恩,且沈家上下,唯独徐氏家中请得出来有头有脸有来历的先生。   “过几日看给你请了先生,还成日胡混在我这儿。”她剔去橘子白筋,摆在盘中,推到沈柳容面前。   沈柳容不似沈柳德那般事事还嘴,张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眼神一直紧跟着吃的。只要有吃的,沈柳容就甚好打发,全然没有旁的七岁小孩那股懂事了的机灵劲。   三两捧来铜盆给她净手,挑出块润手的膏抹匀,沈寒香听见外头有男人声音说话,却不是沈平庆也不是沈柳德,便问:“谁在外头?”   “陈大哥。”三两红着脸低头。   “为什么事来?”沈寒香蹙了蹙眉,陈川在衙门当值,一想怕沈府里有人犯了事,听三两说只是随他师父来的,略放下心。   不料片刻后,陈川站在门上,向内问:“沈家妹子在么?”   沈寒香一听,应了声,把裙上放着的个针线篓子放到桌上,嘱咐沈柳容别乱动,拍去马面裙上碎线头,朝外走去。   陈川见了沈寒香,不忙着说话,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这才笑道:“是大好了。”   沈寒香不好意思道:“托大哥的福气。”   陈川挠头道:“没帮上你什么,既然身子大好,我便放心了。”   沈寒香站在门上,觑到马氏站在那边门口,叫丫鬟搬椅子坐在门下,似要坐会儿晒太阳。她不便与陈川多寒暄,便道:“今儿来不光是为看我的罢?可是有什么事情?”   三两搬来两张竹椅,沈寒香与陈川在门外坐着了,又叫三两进去看着沈柳容,别让他动针。   “你小时候,就和容哥那般大时,这宅子里死了个女人,可还记得?”陈川问。   “冯姨娘?”   “对,姓冯。”   沈寒香眉头紧锁,“那案子不是结了么?”   “是结了。当时她身上有条旁的男人的帕子,绣着那人的名字,她家中嫂子说,那是冯氏进沈家前出去上香,遇见的一个男人。也是梦溪县的,当时离开梦溪考取功名。他家中因失去音讯两个月,便向官府报了,怎么也寻不出这人来,咱们李知县便宣告他已身死,家中两个小妾如今也都另嫁他人。”   沈寒香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有人在梦溪见到此人了。”陈川沉声道:“现已是个举人老爷,当年流落在外,便朝山里走,原本落第想要出家,不知怎的又想开了,苦读五年,总算中了。”   “当年此案,是以冯氏殉情投湖结的。”   “兴许冯姨娘以为他已死了,才投的湖。”沈寒香心里自然知道,是彩杏将冯氏推入水中,此刻半真半假说着,想听陈川说衙门那里怎么以为。   “怪就怪在,这个举人老爷,根本不认识冯氏。”陈川摇头,面带疑惑,“不知是否觉得与冯氏之事太不光彩,才故意这般说的。妹子,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冯氏那案子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却说不好哪里蹊跷。若冯氏真是被人害死,抓不到真凶,有违捕快的职责,且这么个危险的人,要是还在沈家,更令人担心。”   沈寒香沉吟片刻,想了想,方道:“冯姨娘去世已有七年多,便是要查什么,也难以查出些什么了,那池子都被封了种的菊花。且冯姨娘的遗物,早烧得干干净净,要从我们家查太难。”   陈川点头,叹了口气,“今日是听师父要来,我想来瞧瞧你好不好,才跟来的。我本已想好了,先去查冯氏的嫂子,既然冯氏与那举人不认识,要是举人不曾撒谎,冯氏的嫂子便在说谎。其中必定能问出些什么。”   沈寒香本也已想到这一节,见陈川也想到了,遂一笑,“对,先查查此人。”   “唉,衙门里当差真没意思,成日里不是见得这个杀了那个就是偷偷抢抢。”   “怎么会呢?要没了捕快,咱们梦溪县人岂非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万一被谁杀了可怎么好?”   陈川笑了起来,南雁捧来一盅山楂汤,沈寒香爱喝那个,开胃解乏,陈川在,便叫人再拿个碗来,分作两碗——   “我娘的手艺,尝尝。”   “看来今晚能多吃得两碗饭,我师父可要头疼了。”陈川将碗放回盘中,起身作别。他个头甚高大,到门口时,回身看了眼。沈柳容自屋内出来,趴在沈寒香膝上,二人正说话。   雨后几日连番晴好,去大音寺那日出门时还天光晴朗,到山脚下却细雨淋漓。沈柳德叫小厮撑开伞盖,嘴上笑说:“带着给你遮日头的,却下雨了。左右有用。”   沈寒香抬头,遥遥望了眼。   青山叠嶂,山中雾气缭绕,只隐约见到大音寺的朱色建筑群,将青白的雾气映出点红。   寒山之上,石道蜿蜒,没走几步,两个侯府的小厮跑了下来,其中一个拢着袖子的沈寒香见过,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大少爷,三姑娘,小侯爷命小的来给二位引路。”   大音寺前祈愿的长排香鼎上张起巨幅牛皮,线香气味缭绕在整座寺间。小厮一面请他们入内,一面笑道:“香客太多,小侯爷在寺内厢房等二位,现在与住持说话。”   两个小僧碰上茶来,小厮守在门外,沈寒香没带丫鬟,独沈柳德带了个贴身的小厮叫东来。沈寒香拢着手站在门口,即便寺内,也弥漫着雾气,闻之清新。   院中摆放的大水缸中,睡莲绽放的点点颜色如同女子未画成的水墨,其中沾染了她指上的一点胭脂。   三四只仙鹤立在庭中,那一时间沈寒香心中异常宁静。前世今生之中,从未有一刻,如同此刻。   钟声传来,寺院内放饭,沈柳德与沈寒香在厢房内用完素斋饭,漱完口,孟良清才姗姗来迟。   沈柳德即刻迎了上去,寒暄一番,沈柳德将帽脱了,于一旁椅中坐下,手指转着他的帽子,眼睛时不时瞄一眼孟良清,见他面色薄红,几番想开口又不开口,识趣道:“这大音寺我还是头一次来,这去转转,你们聊。”   屋内余下他二人,却也久不开口。沈寒香低着头,垂着眼,似在想什么心事,手里反复将一条帕子绞来绞去。   “什么时辰来的?”终是沈寒香先开了口,她颇有点不敢看孟良清的脸。言犹在耳,上山来便是愿意,说什么话却不重要了。   孟良清自沈寒香对面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笑道:“卯时刚过。”   “几更天起的?”沈寒香手指捋动手帕。   “约摸是四更罢。”   “那时天还没亮吧?”   “嗯,不过今日启明星很亮,日出之时,月亮还不曾落山。”孟良清嘴角挂着丝浅笑。   分明也没说什么,沈寒香却觉脸颊有些发热,她抿了抿嘴唇,孟良清便递过了茶。   “那……来得这么早,大音寺可开了门?”   “上山颇费了些功夫,来路上也耗了不少时辰。左右也睡不着了,不如早些过来。”孟良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淡淡,“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想,兴许你不会来呢。”   “那我要是没来,你怎么办?”   孟良清端起茶盅,托着杯底,转眼认真注视沈寒香:“可你来了。”   室内俱是寂静,沈寒香眼睫闪动,避开孟良清的眼睛,略垂的侧脸浮起浅浅绯红,她手指抚过耳畔落发,抿唇没说什么。   孟良清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如常,细细与沈寒香分说,将要进京一趟,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圣上将会为二人赐婚,之后将会有嬷嬷至沈家亲自教导她。   “你不必担心,婚期还不一定在什么时候,若是晚一些,你能在家多呆上一年。若你想念家人,便常回梦溪,或是派人接二老过府一叙。”孟良清思虑无不周到之处,愈发令沈寒香觉得如在梦中。   沈寒香嗯了声,便又不说话了。   孟良清吹去茶沫,呷了口,声音里噙着笑意,“三姑娘便无一字一句,想对我说的么?”   “已说了这么多……还要说什么?”沈寒香始终不与他直视。   “今日不想说的,便留待来日,何况来日方长。”孟良清意味深长道,便靠在椅中,闭目养神。沈寒香此时才偷偷拿眼打量,孟良清似有些疲倦,但一见孟良清眼珠略动了动,沈寒香忙瞥向自己的裙子。   幸而沈柳德没转多久,回来见二人已说完了,便带着沈寒香先下山,因不与孟良清同路,便先与其别过。   马车驶入城中,已是掌灯时分,街面上喧闹非常,本已在车内睡着的沈寒香被沈柳德推两把,醒了过来。   “在街上吃罢,怕是家里已吃过了。”沈柳德说着话,已探出头叫停车。兄妹二人便找了间食肆,叫两碗羊杂汤,炒鸡兔、煎鱼,沈柳德把小厮也叫了进来,又加了两道辣菜,沈寒香要喝梅汁,沈柳德叫烫来两壶酒,温着与小厮分吃了。   三人直吃得满头大汗,沈柳德喝酒喝得脸孔发红,正待问沈寒香与孟良清如何说的,扭头时看见街面上一人极是面善。他借着三分醉意,叫小厮坐着陪沈寒香,自脚底虚浮地朝外追了去。   食肆亥时不到便要打烊,沈寒香足等了两个时辰,也未见沈柳德归来,便给了钱,又叫小厮去叫炒银杏与栗子,各拿油纸包上一些,沈柳容必是要等着她回去才肯睡的,便给他带一点,晚上稍吃一些,余下的明早给他玩时磕。   收拾好了要走时,东来不放心地向坐上了车的沈寒香问:“要是大少爷没有回府,太太问起来大少爷上哪儿去了,小的可怎么回话啊?要是回得不好,讨一通打,便就……”   “回去先去门上问一声,要是大哥没回,便说小侯爷留他上春风得意楼吃酒了,我不便跟着,大哥打发你带我回去。”   这么一说,东来放下心,马车驶入小巷。至沈家门口,东来先去问过,说沈柳德确实尚没回来,折腾一整日,沈寒香略有些乏了,便去向徐氏回话。徐氏倒未生疑,本板着脸,听说是被忠靖侯的小公子叫去,便没说什么,打发沈寒香回去休息。   沈柳容被张嬷嬷带着,端个凳坐在他的屋子门口,沈寒香一进门,三两便忙过去给她脱斗篷,一面替她理衣裙头发,一面向她小声说:“奶奶等姑娘一晚上了。”   沈寒香因问白天家中可有什么事。   三两将斗篷捧着,压低声音:“老太太叫奶奶过去说了回话,回来便闷在屋里没说话,还打碎了一只茶盅,不知是何事。晚上又咳了好一回,我们说去请林大夫,奶奶不让。”   沈寒香略擦了擦手与脸,便过马氏处,于席上坐了。马氏精神不好,她进来便一直瞧,直至沈寒香坐在了跟前,马氏眼圈微微发红,她坐起身,抓着沈寒香的手,半天才说出话来——   “白天上哪去了?”   沈寒香便说与沈柳德去大音寺上香:“连着哥儿与我都出了痘,便上山替家中祈福,愿常康健。”   马氏点头。   张嬷嬷哄沈柳容去睡,沈柳容却抱着炒栗子跑到跟前来,爬上马氏的床,非得要喂给他的娘和姐吃栗子。   “晚上吃多了栗子不好。”马氏道,却也只得吃了沈柳容剥出来的栗子。   沈寒香也吃了两个,见她娘似有话说,打发沈柳容去睡,复向马氏问:“娘向着我,还有何事不好说的么?这儿便只有我们娘儿俩,白天里家里有什么事?”   “本也没什么事。”马氏叹了口气,“老太太叫我去说了几句,也不为她说了我便怎么,上了这年纪,说也是应当的。不过她让为娘的劝劝你,别与你二姐争,即便是姨奶奶,你二姐也会好好待你。要是你嫁去李家,娘本也不担心,但要两个女儿一个做妻一个做妾,同时入府……”马氏眼圈直是发红,“娘怕委屈了你。”   沈寒香一听是这事,遂笑了,倒没说与孟良清之约,只好言安慰了几句,马氏还怪道她为何忽然转了性,以为她是不满意李珺,见沈寒香似不太放在心上,反不好劝慰。   “还有一事。”马氏为难道:“夫人给容哥找了个先生,不过说要放在她院里养着,令人将现夫人住的院子旁带着的个小院修整出来,给容哥做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相惜   沈寒香想了想,南雁捧了汤药进来,道:“奶奶把安神汤药先吃了,再与姐儿说话。”   马氏常年用药,却总也补不出个什么效果来,沈寒香不由想起陈太医来,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他来给马氏瞧一瞧,自就想起孟良清来,心头一跳。   马氏吃过药,神色颇有些疲惫,动则喘息不止。   “今日娘这身子似不大好,近来或有不适,总要向林大夫提才好。”   沈寒香深知马氏息事宁人的性子,便向南雁也叮嘱几句,南雁应了,把碗端出去。沈寒香扶着马氏朝后靠着,都入夏的天了,马氏床上的兽皮褥子尚未撤去,还怕冷的样。   “你要不在娘跟前,容哥也不在,娘还不知要怎么样呢。”马氏又有点悲从中来。   沈寒香握着她的手宽慰道:“容哥也不是不知事的人,谁待他好不好,他心里自然知道。便是让夫人带去教养,娘未必还不能去瞧了么?每日叫人做些点心,亲自给他送去,便是要读书,也不成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读。”   马氏脸色才稍见好看了些,只是又想沈寒香要嫁给李珺做妾这事,叹气道:“当初你两个姨妈嫁入李家,也不见得就彼此照应了。蓉丫头看着性子是好相处,但当年未出阁时,你两个姨妈也都很亲……”   “这娘就操心得远了,走一步是一步,真到了那份上再担心不迟。”沈寒香将马氏手脚放进被中,替她掖好被子,吹去灯,自去安睡了。   却不知当晚沈柳德如何。   沈柳德二更天方回府,烂醉如泥地在屋内吐了一回,直似要将胆汁都吐出来。他两个身边伺候的先扶着他去睡,那柳绿一听沈柳德满口又在叫公蕊的名字,便有些不快。让香红照看着,自去床上卧着,一晚上辗转难眠。   次日一早将此事向徐氏一禀,徐氏素来不大管沈柳德念书之外的事,听这话,搁了笔,细细问过沈柳德什么时候认识的戏子,什么时候去找的,一月要去找多少回,往这戏子身上砸银子了未。   “年下老夫人回来时认识的,请到咱们府里唱过戏,老太太还很喜欢。”   徐氏点头,尚有点印象。   “一月总要去那么十数回。奴婢自是该掌嘴的,也不好说得什么,但少爷每回去,多是带着三姑娘的,三姑娘也不说劝着点。昨夜里幸而老爷白天叫人来问时说少爷是出去买办了,不然若是让老爷看到少爷这样子,怕跑不过一顿打。”   徐氏不耐道:“打发你去陪哥儿的时间一长,话都不会好好回了么?”   香红忙道:“银子倒没见花多少,奴婢叫人打听过,是风来戏班唱武生的,京中不少大官都来梦溪专门捧她的场,怕也看不上咱们什么。”见徐氏面色不悦,香红急得满面通红,知又说错了话,想再说点什么,徐氏已打发了她去。   厨房本做了四样精巧的果子来,彩杏取来一副碗箸,甫一进门,便听一声碎响。墨汁溅得彩杏裙上都是,徐氏坐着,冷笑道:“打发去伺候哥儿这么些年,哄不住人便罢了,先那个枫娷死了,这两个倒好,不仅没能抓住机会,反弄得出去打野食了。要叫老夫人知道,便闹了大笑话,免不得说我治家不严。沈家的血,生得出什么好种子来!”   彩杏变了脸色,忙跪下去收拾,悄声向徐氏道:“夫人这话可说不得。”   徐氏气急,心口起伏不定。   彩杏收拾了要洗手,过来替徐氏拍抚心口,令她顺下气去,才将芋头面炸得酥黄裹着层蜜汁油光的果子以筷子戳了,夹给徐氏用着。徐氏只吃了一口,便要茶喝。   茶吃了两钟,徐氏的脸色才稍和缓些。   彩杏道:“夫人不必担心,哥儿自己还没个主意么?如今年纪不小了,自也有分寸的,如今与忠靖侯的小公子交好,若耍得好,明年哥儿进京不也有个照应?那时再要想说一门好亲事,只要那家的公子肯牵线搭桥,德哥的人品,还焦心寻不着个好的?”   “能够如此最好。不过高门大户也讲求个嫁高娶低,沈家如今落了魄,再怎么交好,总归不如他能出息了,谋取个功名来得稳当。若不是为的这个,何至于我也不着急让他娶妻。”徐氏免不得发起愁来。   “那便下午了奴婢去同他好好说,哥还是听得进人说的,只要没个歪门邪道地在边上挑唆。”   徐氏叹了口气,两相比较,难免觉得彩杏比那两个通房行事沉稳,却在年轻的丫头子里再寻不出个这般人品模样的,不然就现塞进沈柳德院子里,立即开了脸也不是不成。   沈柳德直睡到了下午方才起来,头痛欲裂,洗漱一番之后,听见外间有人说话,辨明那是沈平庆的声音,差点吓得从床上滚落下去。   没半个小厮敢拦着沈平庆,沈平庆带着两个大汉,一人手中一根木棍,两个都又高又凶。   沈柳德尚未收拾齐整,衣带也来不及正经系好,跪在床上直哆嗦,大着胆子唤了一声“爹。”   沈平庆胡须抖动,冷笑道:“你好大阵仗,连大学士的儿子都敢打了,还叫我什么爹,我哪里来的本事做你的爹?”   原来沈柳德昨晚回得晚,是因匆匆一瞥见到公蕊,尾随至一家酒楼门口,见她自角门上去了,塞了点碎银子也便混了进去,本想着能寻个机会与她说上两句话,聊慰相思,便也足够。   孰料屋内打斗了起来,公蕊会两下子,却不过是戏台子上的花把势,与正经的练家子动起手来是要吃亏的。   邀公蕊上酒楼赴约的是京中一张姓大学士的庶子,在家中颇不得志,上梦溪来散心的,一见公蕊扮上的武生,见她举手投足,比男儿英姿还强上不少,且女子又自有股难言的风情。便想左不过是个戏子,花点银子,总能弄上手,却没料这公蕊是个性子烈的,刚弟弟妹妹地乱叫着抱上,公蕊会过意便挣了起来,力气还不小,直是将那公子哥撞在屏风上,屏风倾倒,轰然一声巨响。   沈柳德在外听了,忙冲了进去,若英雄救美了倒也罢,反倒挨了一顿好揍,那庶子出门带着个武功不弱的小厮。结结实实将沈柳德按翻在地,令他给那张家的公子磕头道歉才算完。   只不过动静闹得大了,张家的怕事情传到自家老子耳朵里,才没纠缠。沈柳德带着公蕊出去时,腰也直不住了,但一想这是为了护着意中人,又自有一番得意。两人寻了个摊,喝得两坛酒,各自诉说各自的苦闷,一听之下,各有各的不得已。那公蕊是被父母卖身出去的,孤苦无依,才性格刚毅,但总得要过上好日子,武生对她来说虽难了些,也常为着练功学唱弄伤吃苦,却也素来没什么怨言,至于今日。   沈柳德便大倒不想念书的苦水,然而沈家到他这一辈上已是强弩之末,连恩荫的资格都没了,若沈柳德与沈柳容不能得个什么功名,那沈家老小少不得要去抛头露面,沈平庆甚至打过将现在这宅子转手,弄点本钱开粮铺的心思。沈平庆在工程上吃得点钱,但沈家用度却不止这些,沈柳德不管家,自也不清楚到底如今家中开销如何。   总想着不成亲便不必理会这些,却又天生与书本无缘,怎么都念不进。   一时二人见彼此狼狈模样,都有些惺惺相惜,公蕊扮着俊俏男装,于那外头,沈柳德便有点情动,去拉公蕊的手,她也没躲,只不过沈柳德反不敢有所动作了,他心头极想将公蕊搂在怀里一番疼爱怜顾,却又近乡情怯一般收了手,脚底下摇摇晃晃,把公蕊送回戏班去方转回。   “是他仗势欺人,儿子不过路见不平。”沈柳德一面说一面往身上穿褂子,好不狼狈。   沈平庆见他嘴硬,气得胡须直抖,怒道:“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待着沈柳德穿戴齐整,沈平庆先叫人把小厮东来拿了下,拖来长凳,令将东来裤带松了,打了一顿三十棍。那东来跟着沈柳德也有年头了,颇有骨气,挨了好打也不吭得一声。   沈柳德情也不敢求,在旁哆哆嗦嗦看着,直似魂不附体,却也不后悔昨夜与公蕊把酒言欢。   沈平庆几番喝问见沈柳德还不认错,叫按着又要打,刚打了两棍,沈平庆听沈柳德口中尚犟道:“戏子怎么了?公姑娘便是戏子,也比闺中女儿强不知多少。”他声音因疼而不住发颤,却叫得大声。   外面一个见沈平庆押下东来便跑去给徐氏报信的婆子,此时偷偷进了门,站在下人中并不打眼。   门外传来威势严厉的一个老太太声音——   “什么戏子什么姑娘的,不就是看上了个姑娘,怎要打死我的孙子了?!”沈母重重按着心口。   沈平庆忙丢了木棍,将沈母扶着。   沈蓉妍也在旁替她顺气,安慰道:“老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又向急怒攻心脸色冷硬的沈平庆说:“祖奶奶在屋里闷得慌,便说想来看看大哥的功课,不想爹也在这儿。哥哥犯了什么了不得的错,怎么就打上了?”一面说一面朝着沈柳德打眼色。   沈柳德自长凳上翻身下来,狼狈拉起裤子,给老夫人问安。沈母带着平素给自己问脉的老大夫,显然是有备而来,沈平庆一时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扶着沈母就坐,自也陪在旁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信   大夫替沈柳德瞧了,沈母一直未说话,要人把徐氏也叫来。   徐氏一进门,便坐在沈柳德床边,听那大夫说是无事,松出口气,却也未见得多担心。她心中想,沈柳德本就欠人约束,沈平庆早些年不常在家,一院子的婆婆妈妈,谁也不敢动沈柳德半分,才使得他在外时不顾及亲族颜面,让沈平庆打一顿也好。见不过是肿了几条二指宽的红痕,还嫌沈平庆教训得轻了。   面上无大动静,徐氏拉着沈柳德的手,蹙眉问道:“怎么惹得你爹生了这样大的气,再大的事,认个不是,好歹是你亲爹,难不成还真要打死你了不成。”   沈平庆吁出口气,“他要是知晓自己错了,也犯不着我费这劲教训他。”于是沈平庆叫带着的个壮汉说了,壮汉伏在地上,恭敬回道:“早上张大学士家的二公子找上门来要见老爷,说昨日被大少爷打了,脑门都磕破了,那家的老爷在京中为官,眼下还不知道这事。老爷打发了他二十两诊费,又叫林大夫给他看过无大事才算完。”   沈柳德一听这话气得肚子痛,将腰上背上伤痕露出给众人一看。   沈平庆冷笑道:“方才嫌打你打得不够怕不能长记性,还要好好谢过这个张家的。”   “……”沈柳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沈母静听着,思忖了片刻,才问:“那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品?”   沈柳德一听他祖母如此问,心里以为定然有戏,便仔仔细细回了,说那公蕊无父无母却依然靠自己本事成了闻名梦溪,小有名声在外的名角。   沈母一面听一面点头。   徐氏坐立不安,彩杏捧了茶与她,眼神示意她先别说什么。   沈柳德又向沈母求道:“祖奶奶要是见了她,也会喜欢,就是遗憾生的人家不对,才沦落到戏子的份上。”   沈母没说什么,使了小厮去把公蕊带来,说要邀她来沈家用晚膳。沈柳德虽挨了打,却高兴起来,跪在床上便向老太太千恩万谢地作揖。沈母叮嘱了两句让他好好养伤,便同沈蓉妍回去了。   沈平庆直是摇头,对沈柳德大失所望,不曾安慰半分,也懒得再责骂,起身去马氏那里瞧沈柳容。   待得众人都走了,徐氏才坐在床边亲手喂沈柳德吃了点东西,不过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什么。沈柳德全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徐氏问什么,他便随嘴回了,到徐氏也走了,沈柳德趴在床上又睡了一回,醒来时候已经过午,仍嫌时光走得太慢。   沈平庆到马氏院里,看过小儿子,见他颇坐得住,正伏在案上写沈寒香教他的几个字,自己的名字也能写得似模似样,方才松了口气。   与马氏说了会话,沈平庆便说两日后就要让沈柳容去徐氏院里住下,说徐家来的教书先生已安置下了,怠慢了不好。   马氏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好受,晚间受了点风,又咳嗽了。   掌灯时分,沈寒香被个小厮叫去沈柳德院子,见不是东来,沈寒香免不得疑惑,便问了。   “姐儿还不知道,老爷今儿冲着哥儿发了好大的火,把东来打了一顿,连大少爷也被抽了几棍子。”   沈寒香吓了一跳,心想,沈平庆七八年来也未见得动一次真怒,这次怕是气得极了,忙问什么事。   一听是公蕊的事,她反倒笑了。纸包不住火的事,如今终于发了,想着要劝着点沈柳德,别和沈平庆对着干才好。   结果沈柳德背上带着伤,反倒精神奕奕靠在床上,两个丫头子给他剥花生吃,似已不痛了一般。   一粉褂子的小丫头给沈寒香捧茶,她接过来却没喝,“看你倒不像挨了教训,早知你如此怡然,我还不来了。”   沈柳德坐起身,三分得意地凑近她面前,神秘兮兮地小声说:“老太太要给我做主了。”   “做什么主?”沈寒香蹙眉问。   “先时你不是担心将来老太太知道我看上了个戏子,要发火么?”沈柳德便将昨日为什么打了张大学士的庶子,公蕊又如何由得他握着了手,略去沈平庆打他不说,只说沈母都说了些什么,他懒洋洋靠在个软枕上,悠然咀嚼一颗胖花生道:“今晚上老夫人请公蕊来,在老太太那用完膳,好好命人将她送了回去。方才二姐过来,说祖奶奶直夸她的样貌人品,说不得你就快有个嫂子了。”   沈寒香放下心来,笑了笑说:“没事是最好,谁做我嫂子不打紧,路上听小厮说,担心你被爹打坏了,既然无事,又叫我来做什么?”   “这些天我怕不便出府,也不好明目张胆去找她,你要是去……”沈柳德一时高兴过了,没留神屁股挨着底下席子,疼得咧嘴,但还是笑着,“便给她传个书信什么的。”   沈寒香便问信呢。   “等你什么时候要去,打发个人来拿便是,我今晚上就挑灯写。”   想必沈柳德要绞尽脑汁用尽平生所学给公蕊写点什么叫人脸皮臊红的情信,沈寒香点头答应了,不过却有点奇怪,便向沈柳德说了从前沈母如何干涉三个儿子婚配嫁娶,不说是妻,便是如马氏、林氏等人,也都是正经人家姑娘。   “公蕊怎么不是正经人家了?”沈柳德粗声道。   “别吼着我,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不该来给你说这个闲话,就是奇怪祖奶奶这么容易便准了。要真收进来给你做个妻也好妾也好,你高兴了便好。只白提醒一句,别高兴太过,耽误了读书。你如今是没个出息才什么都得让人管着拘着,不想一想,若你是个举人老爷了,再不然是个知县大人,你说要收谁,只要你有那个势力,谁还约束得着你不是?”   沈柳德点了点头,似真听进心里去了。   沈寒香便站起来,吩咐他早点睡,叫底下人找两个当值守着他,怕沈柳德昨晚上和人打了架,一早又被沈平庆吓得,晚上发作起来也好有个人去喊大夫。不过沈柳德因公蕊要入门这事心里郁结纾解,一夜好睡,次日一早就叫东来给沈寒香送他要给公蕊送去的情诗。叫了两声,一平素没在跟前伺候的小厮来回说东来还躺着,沈柳德这才反应过来,便使这人去给沈寒香送。   打发人去时千万嘱咐了一番,要叮嘱沈寒香越快送去越好,最好是今日便能去。   小厮转回来,沈柳德还问过一次,听说沈寒香答应下来了,才又躺下歇着。没受什么大的伤,反得了两日清闲养伤,与公蕊又好事将近,沈柳德可谓春风得意。   却不知道那小厮乃是昨日沈母打发来盯着沈柳德不让他随便出门,出门便给老夫人报信的个小厮。   这小厮得了信,便送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沈母看完信,仍命小厮把信给沈寒香送去,下午徐氏差了人向沈母回,说沈寒香回了话出去挑水粉胭脂。   沈母这才震怒,当着沈蓉妍的面就骂沈寒香:“吃里扒外不省事没长心的东西,自己哥哥在外头胡混,不说两个感情好,帮劝着点,反做起帮手来了。他两兄妹倒是个比个了得,马氏什么东西,教养出来的好丫头,看着明白,心里糊涂。”   “祖奶奶别气,无论怎么的,大哥总要大些,小的怎么胡闹,也该他自行约束着才是,便真是三妹妹挑唆着的,也怪不到妹妹身上。”   “我还没老得两眼昏花,上一回点天灯,那道姑后来怎么回话的,你未必不知?她要自己检点着,怎么同陈家的小子扯上的干系。姑娘家家,成日往外跑,便是她哥哥要领着去,未必谁又拽着她的脚令她去了?”沈母一番摇头叹气,直是唏嘘当年不曾好好替沈平庆挑选,才让马氏进了门,又不免担忧起沈柳容来。怕马氏教不出个规规矩矩的儿子,沈柳德出了这档子事,连着连徐氏都不大放心,一时捶胸顿足,“旁的像我们一般的人家,年纪到我这份上,都各自享福了,何必操心子孙儿女的事。怪我没教养好你爹一辈,沈家数十年来,没能出个栋梁之才,我没有面目去见老爷。”沈母一阵气急,又咳嗽了一回。   沈蓉妍忙捧润喉的糖膏来,化开了喂与沈母吃,也不敢搭什么腔。   沈母昨夜忧心沈柳德之事,没怎么睡,又发了这通火,害起困来。沈蓉妍服侍她睡下,便回了林氏处。路过马氏那小院,向门边个踢毽子的小丫头子问过,说沈寒香已出去了。她方去林氏那里,把这事向林氏说了。   “我道怎么上午你大娘不叫我们去问安了,原是为的德哥。”林氏唏嘘道,“生了儿子也未见得就是好事。”   沈蓉妍忙止住她这话。   林氏把屋里几个伺候着的下人叫出去,才同沈蓉妍说,“那老太太现在到底是要不要德哥娶那戏子?”   沈蓉妍忙道:“老夫人那性子娘还不知么?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自然想的是怎么化解此事,叫德哥忘了的好。却不过还没想出个体面的法子罢了。娘是没见着,大哥为了那女子,打了大学士的公子,父亲面前也不认错,才挨了好一顿打。也是痴心一片。”   “戏园子里的狐媚子,当然勾得你大哥魂不守舍,不过也是图的一时新鲜,要真娶了回来,也不见得就宠一世了。德哥是没经什么事,这才闹得起来。”林氏一想徐氏为这事情焦头烂额,笑了起来,“夫人得为这个烦上一阵了。”她抓了把瓜子,闲闲地嗑。   沈蓉妍捧着茶盅发了会呆,才道:“这与我们也没什么相干。”   “不能说不相干,现老夫人厌恶了寒香那丫头,先时咱们娘儿俩还担心她凭着现在外头有点名声,不好定你们谁是妻谁是妾。现倒是一桩好事,老夫人怕再也不会动念头由着她的意。”林氏大感惬意,悠悠叹了口气,“马氏也可怜,不过咱们能过得咱们的日子舒坦便是。”   沈蓉妍笑道:“娘说得是。”   二人又说笑了一回,沈蓉妍方才回去,本想从她娘这里想个法子给老太太解了难,却也一时半会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她怎知道,沈母早年做过不少棒打鸳鸯的事,早已有了主意,已使人带着八十两银子,去老家镇上找一个素来的泼皮无赖。   且说沈寒香给公蕊递了信,公蕊也不避忌,当着她的面便拆来看了。观她神色,不似此前待沈柳德那般逢场作戏,像真真动了心一般,一面看信,一面抬眼瞥了眼沈寒香,又转过身,走到树下,不好意思一般,将三页信纸都看了,复又从头看起,细细看完两遍,才叫沈寒香进去喝茶。   沈寒香略在她屋里坐了会儿,就说要走。出门时正有人来请公蕊晚上去赴宴,那公蕊也欣然答应,沈寒香转回来,叮嘱她一番多带几个随行的。   “大哥担心你得很,眼下被爹禁了足,不然定要亲自来看你的。”   公蕊又红了回脸,嘴上却说:“怎好教大少爷挂心,我是命薄之人,别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才是。”   沈寒香嗤道:“他那前程,不必谁耽误,要是做了我嫂嫂,还要求你多盯着他嘱咐他才好。”   公蕊不说话,沈寒香见她臊得厉害,也不说了,噙着笑出了门。   与陆瑜芳相比,公蕊虽出身戏班,但与人交游洁身自好也令人很是钦佩。自小孤苦,逢场作戏总有几分迫不得已,但一听昨日的事,沈寒香知道她性子刚直,带几分烈性,也明白事理,一想觉得若嫁给沈柳德的是公蕊,或是就不嫁他,能收在房中,沈柳德待她又一片真心,说不定能让沈柳德发奋。   不料过了八日,公蕊在风来戏班挂的角被撤了下来,这事是陈川来沈家告诉沈寒香的,陈川又是为着来查冯氏之死,给沈寒香带了件银样小鼓,做得挺精细,沈寒香却十分不好意思,叫陈川下回过来别送小东西与她了。   “又不是小丫头片子,带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收,也玩不上几回。”   “不好收扔了便是。”陈川浑不在意,翘起腿,又忙放下。   沈寒香笑道:“今儿我娘出去了,一屋子都是婆子丫鬟,该怎么样便就怎么样,没人说你。”   陈川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衙门当差惯了,全是粗老爷们儿。”   沈寒香点点头,便问:“所以那公姑娘现在不在风来戏班唱了么?”   “不知怎么的,昨晚本来有一场,临了撤下来的,就不知今天的还唱不唱。”   沈寒香想了想,“那烦劳陈大哥今日也帮盯着点,要没出来唱,看方便不方便打听下是怎么回事。我与公姑娘私底下交情不错,要是她害病需要医治什么的,说不得能使点力。”   陈川答应了,又说:“那我不与你说什么了,今天来拿个人回去问话。”   “拿人?”沈寒香诧道,“谁犯了事情了?”   “叫彩杏,不过叫带衙门里去审,还不一定。眼下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情况。”   沈寒香只得按捺住心头直跳,打发个婆子送陈川出去,心下疑惑,莫不是彩杏推冯氏下水的事情要水落石出了?过了这么多年的案子,难不成真还能还冯氏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没得榜单,掐指一算月榜也快下去了,所以这周火烧屁股地多更点。   -3- ☆、求情   且说衙门上人来拿了彩杏走,翌日徐氏便发了高热,忙忙地请大夫去瞧。马氏自己也病着,不好去问安,便叫沈寒香随着林氏要去看望徐氏时,一并去了。   “问问看要用什么药,能把药方抄一份来的最好,我这里常年吃药,说不得有夫人用得上的。”马氏自己也不舒服,无力咳嗽,形销骨立歪坐在床。   林氏忙宽慰她几句,带着沈寒香过徐氏院里来。行至门前,便见两个年轻些的姨太太已在院子里等着了,本以为是被打发出来了,林氏身边跟的个婆子上去一问,回来说:“大夫在里头,还没瞧完,里面的大丫头说待夫人病瞧完了,再请各位姨奶奶进去。”   唯独不常常出门的陆氏没来,沈寒香长到十五岁上,也只在除夕时候见过她几面,只知府里最偏西北角上有个院子是给她住的,那院子有个角门通往外头,吃的用的都不经管家娘子那儿过。   一个比沈寒香才大四岁的姨奶奶抱着女儿过来,给林氏问安,沈寒香看了眼,那姨奶奶抱着的是她最小的妹妹,此时正闭眼睡着。   林氏便道:“怎么还带丫头出来了,仔细吹了风又沾染了病气,正容易生病的岁数上,也不懂仔细照看着。这便打发个人带回去歇着罢,你人在就是了,夫人也不会说什么。”   这小妾是梦溪县的豆腐西施,生得白白净净,女儿也白胖得可爱。便听林氏的叫来乳娘把女儿抱回去,拉着沈寒香的手,道:“多少日子没见到三姑娘了,出了回痘,也没什么影响,倒像看着还白净了些。”   沈寒香同两个年纪小的姨奶奶总没什么话可说,虽说这两个与她年纪更近,但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还好没寒暄几句,里头丫鬟便出来叫众人进去。   徐氏精神看着尚好,歪在狐皮褥子上,手边小桌上放着没看完半卷书,茶香袅袅,听见动静方才张开眼睛来。先是众位妾室与徐氏问过安,彼此说笑几句,偏孙氏提了话头,问道:“好像衙门里来人了,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事,要是老爷有什么事,夫人也让我们大家知道知道,需要应对的,各自使力,便不能出力,纵是有些旁的糟心事,也说出来的好。我小时候也常生病,大夫说乃是内滞所致,但凡心中憋闷着什么事,病就不容易好,也更容易生病。”   另一年纪轻的也附和着。   林氏没说什么,拨弄手腕子上一串绿玉的珠子。   沈寒香捧着茶喝,轮不上她插嘴。   徐氏叹了口气,“倒不是老爷的事,这事你们俩那时没进府,也不知道。说出来也无妨。”徐氏摸了摸鬓,一边脚凳旁坐着的小丫鬟忙替她收拾了收拾落下来的头发,捧了什么好闻得很的香露茶来与徐氏吃。   徐氏喝了口,才幽幽道:“从前老爷宠爱过一个小妾,有一年大过年的时候,这小妾投了湖。老爷那时悲痛不已,后来衙门几番查问,从她身上找到一条与人定情的手帕来,那手帕上绣着的是谁的名字,我不便说。那人是年前官府说死了的,冯氏得了消息,殉情投了湖。结果也是冤枉的,如今时隔十年,那男人竟回来了,冯氏家中有个嫂嫂,当年能迅速结案,也是冯氏的嫂子说,冯氏与此人有私。现如今不知怎么改了口,说当年是咱们府上有丫鬟去收买的她。”   “彩杏便是为的这个被抓去的?”林氏一早就得了信儿,此时便问。   “谁说不是呢,但我敢保证,那丫头素来品行都是端正的,否则也不会在我这里当这么多年大丫头。只不过冯氏死后,我想着她家中也可怜,便曾叫彩杏去给他家送过二十两银子做丧葬。”   众人俱是点头,孙氏因问:“怕是这家想再讹些银子,才胡乱说话,使个人去问问看,若只是为了钱,便是我也不怕拿点梯己出来。彩杏素来待人那样好的一个人,她一个弱质姑娘家,怎么经得起。要人没了,大姐再想找个那样人品的丫鬟,也是不易。”   徐氏道:“使银子也不是没想过,但难得便是,有银子未必使得动。若能提前得了消息,看能不能找知县夫人想想法子也不是不成,眼下来抓人的是牛捕头,他这人油盐不进,我才不知道怎么办了。”   林氏一听,回转头看了眼沈寒香。沈寒香心里一跳,想着难不成林氏见过了陈川,原先与她娘住的院子,自沈柳容出过痘,洒扫出来要晾半年,是以马氏一直不曾搬出去,还在林氏院里住着。   “三姐像是认得牛捕头的徒弟罢,叫什么来着?好像姓陈。”   徐氏便向沈寒香问。   沈寒香只得点头说认识。   “要能帮的上忙就谢天谢地了。”孙氏道,“姐儿便找人递个消息去请那捕快,来问问看到了什么环节,咱们要想让彩杏少吃点苦头能怎么办。”   徐氏没说什么话,话都让孙氏说尽了,没片刻,徐氏说有点乏了,独留了沈寒香下来。林氏也先辞过。   “牛捕头好像是有个叫陈川的徒弟,将来接他班的,你们既然认识,不如什么时候请他来。就在我这摆一桌粗酒,叫他吃着,也问问那案子究竟如何了。”徐氏一夜未睡好,烧得嘴皮子都发白,沈寒香忙捧了茶给她,就手让徐氏喝了。   放下茶杯,沈寒香似有点为难。   徐氏想了想,便道:“叫个小厮去请,把人请来了便来我这里,你陪着坐会儿便是。难不成还有谁敢在我这里胡说些什么不是?”   沈寒香心里其实是盼冯氏那案能水落石出的,又想到被磨死了的枫娷,不说因徐氏担忧此事而快意,她也没这个闲心。只不过隐隐不想帮这个忙。   “未必你还担心什么?直说就是。”   沈寒香略一思忖,便道:“陈川向我说过一些……”   徐氏犀利的眼盯着沈寒香。   “那个举人老爷回乡,从前家中是报过死了的,才引得乡邻震动,都传此人一路传奇之事。连带着外头茶余饭后,对这事也颇多议论。一来外间素来爱传旁人家宅之中的丑闻,冯姨娘死时,没掀起多大风波,无非因为无多少人猜得到内情。二来既然已传了出去,这节骨眼上,请陈川来,要是立刻就放了彩杏回来,自然有好事者猜测我们家送了银子去。银子是小事,不过爹下半年要受命出东南,德哥明年也要上京……”沈寒香犹豫道,“不如缓个几日,衙门问不出什么来,自然也要放人。”   徐氏连连咳嗽了一阵,发黄的脸孔咳得涨红,沈寒香忙给她捧茶,底下丫鬟翻箱倒柜去寻止咳的糖膏。   沈寒香坐了会儿,才听徐氏缓慢道:“这些年我无一刻不将你当做自己的女儿抚养,你识字以来,连写字都是我手把手教的。你养一条狗儿,也会有感情,彩杏是我娘家带出来的人,多年陪伴。”徐氏顿了顿,吁出一口气,“不怕对你说,你爹那个人,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四方宅院,你住着滋味如何?如我这般心性清静的人,若不是有个丫鬟陪在身边,这么大的屋子住着,反倒是令人怕得慌。再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避着点别叫人发觉也就是了。陈川与咱们府上也算有点亲故,逢年过节本就常来,过几日便是端午,前一天,打发个人,叫他来领粽子,顺便吃酒便是。谁又说得什么?”   徐氏看定沈寒香,握着她的手,眼神中颇有尚在自家做官小姐时的威势。   “或者,你是不想帮大娘这个忙。”   沈寒香忙忙摇手。   见徐氏拉开箱奁,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沈寒香忙按住她的手,为难道:“那照大娘说的办便是。”   沈寒香不想掺这趟浑水,却不好直接拂了徐氏的脸,且要冯氏那事水落石出,实则是沈家的丑事。一时还真不知要如何办了,回院子后,便在自己屋坐着,一面做给沈柳容绣的鞋垫子,一面自窗户缝里朝外望。林氏站在廊檐底下与沈蓉妍说话,时不时看过来一眼。   沈寒香想了想,给陈川修书一封,要他端午来拿粽子,也不落名字。让个丫鬟给徐氏送过去,徐氏差了人,让那小厮就说是沈寒香给他写的。   徐氏在佛堂里跪了一晚上,次日在床上躺了一整日,晚上让人请沈寒香过去一道用饭,言谈之间,极尽亲热,而徐氏平日里确实不常与任何姨奶奶并沈平庆的子女们亲近。   吃过要去时,徐氏又叫丫鬟取出个封好的匣子,里头锦帕上躺着一双金镯子。徐氏打开给她看,又关上。   “这个我不要。”沈寒香忙道。   “这是我过门时候嫁妆里的一对,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我倒很喜欢。”徐氏道,硬将匣子放在沈寒香手中,捏着她的手握住。   “你嫁去李家时,嫁妆不必愁,大娘一定置办得妥当,这一份是一点心意。我是没有女儿,要有个你这样的女儿,也省了心。你便不想收,也拿着,不然便是要伤我的心。”徐氏道。   沈寒香只得收了徐氏的东西,寻思着等这事过了,找个时候把东西还给徐氏。不过当晚有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之时,觉得徐氏为彩杏才是真的操心,沈柳德被沈平庆打了,也不见徐氏多着急。前世虽与徐氏不亲近,沈寒香这时心里却十分复杂,彩杏杀了冯氏,是因冯氏要给沈柳德说亲,但也未必尽然,当时彩杏在冯氏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寒香全然没听见。   也正是彩杏说了那句话之后,冯氏脸色大变,去掐彩杏脖子,那一幕冲击太大,至今沈寒香仍然记得。   之后彩杏将冯氏推下水。   自那以后,沈寒香对彩杏便是敬而远之,一见她便会想起她杀了个人。   沈寒香在床上纠结了半天,也睡不着,推开些窗户,看到床头插着的银样小鼓。她捏在手上把玩了片刻,稍觉得安心了些。她只要冷眼旁观,陈川未见得便会收贿,且他只是个捕快,不一定就能做什么。此时担心却是太早了,也不知公蕊撤了牌子是为何,沈柳德白天来找沈寒香,她不在,他便回去了,想必是闷烦得紧。   夜风化去些燥热,三两在外头见沈寒香点了灯,问了两句,她说找茶喝。三两服侍着她漱了口,吃了点茶,沈寒香躺下去也困了,便就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打开后台发现涨了好多……   收藏……   开坑以来就没涨过辣么多,吓尿了……   所以我掐指一算,觉得今天还是更两章吧。。   大家不要嫌弃我的女主蠢,听说一般女主的智商体现了作者的最高智力水平【这事作者本身也十分无奈的 ☆、初初   及至端午前日,陈川果如约前来,林氏正巧不在院子里,沈寒香见到院子里三五个丫头子在玩闹,便将陈川领到堆杂物的一间屋子里,叫丫鬟整理出个地方来与他坐。   开了朝一片池塘凿的一扇窗户散灰,三两捧来茶,奉上果盘,看了陈川一眼,便才退下去。   沈寒香先问公蕊怎么样。   不料陈川带来的不是个好消息,“昨日晚上已吊死了。”   沈寒香被唬了一跳,“该不是你听错了?我们府里怎么还没人说。”   “衙门的人早上才去的,你们呆在里头的,怎么这么快就听说?”陈川沉声道,“她留了书才上的吊,一早发现,一早就结了案,乃是自尽的。”   “留了什么?”沈寒香忙问,心里还回不过神。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沈寒香一听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劲,便问:“可查过了这些日子里她见过的人?有什么异样没有?她那屋子里发现什么了吗?可不要是结错了……”   “除了她写的这个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有了。那天晚上她烧了点东西,灰烬在,大概是烧的什么纸。屋里没有挣扎的痕迹,死得很平静,必然是她早已想好的,一应的身外之物都处置了,侍奉她的丫鬟说是撤了戏下来当日,她就已经在安排把这些年的积蓄散了出去,主要捐了大音寺的长明灯,点了何人的名字那丫鬟说是她也不知道,乃是公蕊自己去点的。别的也有赠给道观的。行头叫丫鬟随意处置了,吩咐她或有看得上的便拿去,唱戏的行头有那么几件体面的,或者赠给后来人。”陈川叹了口气,“我师父不叫查下去,不过上吊当无甚疑问,只不过不知她为何会想不开。你与她私底下交好,也不要过于哀痛了。”   沈寒香一时真没回过神来,上一回见公蕊,她还含羞带怯地看了沈柳德的信。对了,烧的东西怕是沈柳德给她写的东西,只不知她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才选了上吊,这样心性镇定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既心性如此坚毅,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陈川吃了口茶,又安慰了沈寒香两句,才道:“不过今日特特递信叫我来,怕不只是领粽子罢?我便来得早些,先来找的你。”   沈寒香定了定神,便道:“夫人叫我找的你来,你三天两头跑我这里来,院子里人多口杂,怕是不少人都知晓了。彩杏叫去问话这么多日子了,可问出些什么了?”   陈川朝窗户外瞄了眼,走近前去看了,底下是池塘,站不住人的。又去门上看了看外面,屋外无人守着,离得最近的丫鬟也坐在另一间屋窗下。   他转回来,道:“冯氏的嫂子指认是彩杏送了二十两银子与她,叫她说冯氏与外人有私情。”   想来徐氏说的二十两丧葬银子就在这儿了,沈寒香又问:“彩杏认了么?”   “自是没有,认了便早结了此案。正是她不认,与冯氏的嫂子见面时又无人做见证,现才僵持着。”   沈寒香想了想,问过彩杏在狱中吃住如何,又听没有刑讯,稍放下心来。只不过又想起一件事来——   “此案的苦主到底是谁?此前不仅仅在私下查探,无人去告发的么?”   陈川脸上浮现出惭愧,“本来不过是去问了问冯氏的嫂子,当时也未曾说要查此案,只是冯家人回头一打听,冯氏的嫂子自揭了此事,改口说是彩杏指使她扯谎,又说冯氏在……”他瞥了沈寒香一眼,“在你们家不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才被逼得投湖的。外间风言风语传得厉害,我们大人也听说了,便叫要查清此事。”   李知县本欲与沈家结亲的,冯家已在外面乱叫乱嚷开了,他自是想要让底下人查清楚,最好能证得沈家清白,还沈家一个清誉。且若不彻底查清了,也不便命冯家闭口。   “那这案子怎么办?她们二人各执一词,莫非就这么僵持下去?”沈寒香因问。   “大人的意思是,叫我们先不放人,两家有求,他才好让冯家不再造谣生事。至于……”后面的话陈川不便直说。   “各取所需罢了,不过冤枉了谁都不好,怎么也是趟牢狱之灾。”沈寒香叹了口气站起来,外头三两叫了声,说夫人那边派人过来了。   沈寒香理了理裙子,便出门去,叫陈川先过去,她先回马氏的话,也不好与陈川一路。   至于徐氏那里,陈川便虚实交错地说了此案,将冯家许是想借此讹些银子,又说明李知县自然偏帮的,宽慰了徐氏几句。   徐氏也早备下了一些银钱,是个绣得精致的钱袋子装着的,沈寒香看了眼,若里头全是银子,目测着该有五十两上下。   送陈川出门时,沈寒香没说什么,她尚在想公蕊那事,想什么时候出府一趟去看看她的坟头上柱香也好。   于二门上,陈川忽住了脚,走出去,又转回来,朝沈寒香道:“今晚上我过来这趟,是大人示意的。”   沈寒香愣了愣。   “不过我也想来瞧你,沈家在其中有牵连,禀上去时还担心李大人不让我过来,不好向你说。”陈川低着头,天光又暗,沈寒香瞧不清他神情。   “陈大哥的人品,我信得过。”   陈川一听这话,放下心来,“嗯,天不早,你回去好生歇着,要有什么你的事,但凡用得上我,使个人来,条子不必写,想办法约着见到了,当面再说。”   沈寒香笑道:“我也知写下来不妥,不过夫人叫我写的,定打发妥当的人去。再说,我哪就那么多事了。”   陈川挠挠头,“不是嫌你多事。”   “知道陈大哥没这个意思,你且去罢,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走,也就回去歇着了。”   陈川走出两步,因不放心,又回来说了几句死生有命之类,沈寒香本为公蕊的事有些难受,却也被他来来回回咯里吧索地弄得松下那股劲来。便道知道,叫他赶紧去,陈川才朝东边去了。   是夜回去马氏问了几句,沈寒香把冯氏那事重述了一遍给她娘听。马氏嘴唇动了动,喉咙里似不舒服,沈寒香忙给她捧了痰盂,又要水来洗手,把润喉的枇杷叶甜汁子取出一勺来,让马氏含着。   过了会儿,马氏缓过劲来,方道:“这一遭也不算她白得的,不过查清了也不是好事。”   沈寒香自然明白,各人自扫门前雪,要真查出来徐氏指使丫鬟谋害姨奶奶,自然不好。但一想,人命轻贱如此,心里却也发凉。但凡她看见那事时稍大一些,有个十四岁,或是会泅水,或是能寻到个什么把冯氏拉起来,就不必等着沈柳德来,耽误了冯氏的救诊。她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彩杏在衙门里关了这些日子,于冯氏,恐怕还远远不够抵命的。一时间只觉得人力甚微,心里难受更甚。   晚上马马虎虎睡了,早上天还未亮,沈寒香便醒了,在床上枯坐到天光投进了屋子,三两来问她洗漱,才起来。穿戴好了吃过早,正犹豫公蕊的消息要不要给沈柳德说,不想沈柳德那边就出了事了。   一小厮着急忙慌地过来,正是此前传话给沈寒香帮忙送信那小厮,额头上跑得全是汗。   “大少爷要上大音寺去了,老爷、夫人都劝不住,二姑娘叫小的来请姑娘去,帮劝着点。”   沈寒香直觉得身轻头重,忙带三两过沈柳德那里去。   刚走到沈柳德院子门口,就听见沈平庆一声咆哮——   “由得他,别拦他!今日我就要看看,你要翻出什么天来!也不用你上大音寺去,我找个人去帮你请到家里来,免得你大少爷上山还费一通功夫。”   沈平庆与沈柳德正在争抢一把剪子,那剪子不大,乃是丫头做针线用的,沈柳德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争不过沈平庆,张口便咬他父。   沈平庆吃了疼,就手一甩。   沈柳德头撞在地上,一滚,半天爬不起身。   “你好大的脸,合家的人都来看你闹,老太太也惊动了。当的好孙子好儿子。”沈平庆气得吹胡子瞪眼,叫人收起了剪子,一面打发个小厮去请大音寺的和尚,真要叫个人来家中,给沈柳德剃度。   沈柳德满脸被泪淌湿,一时想在凤来戏班与公蕊诸般纠缠,她都不为所动,便是没他沈柳德也过得好好的日子。一时想到那晚上与公蕊把酒言欢,二人情志相投,此生恐再也遇不上一个像公蕊一般与他投契的人了,将来指不定要娶个什么小姐回来伺候,一辈子的相对无言。一时又胡思乱想公蕊到底是为什么要自尽,难不成是因为不肯入沈家的门,她那样烈的性子,指不准是不想给他做妾。   越想越是悲从中来,泪目中望见沈寒香来了,猛地扑了上去,向她问道:“那日她看了信,到底都说了什么?你不是说她害了臊,她到底有没有半分为难?”沈柳德转身猛拿头去撞步摇床,沈寒香忙拽他,却拽不住,被带得也差点撞上去,一屋子人都乱作一团,小厮东来把沈柳德抱了住,大声吼:“大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要是你随了去,老爷夫人指望谁去?”   “我不指望他!撞死了最好!撞不死待会儿大音寺的方丈来了,就地剃了秃子,送大音寺去,再与我沈家没半点干系!”沈平庆气急,四下寻东西,摸到独凳,提起就要打。   徐氏往沈柳德身上一扑,猛地回身跪直身,重重磕头:“老爷要打,不如打死我好了!我们娘儿俩碍得老爷的眼,有了容哥,老爷便不常待见柳德了,打死了好,打死了的干净。咱们还能黄泉路上做个伴,免得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徐氏一面说一面垂泪。   沈平庆举起的凳子在半空中顿着,双目怒瞪,看了徐氏半天,方才按着心口,凳子拿不住地滚落在地。   沈母从外面来,正见到沈平庆坐在地上,屋里众人忙都乱了,七手八脚把沈平庆扶上床。   闹着的沈柳德也忘了闹,扑上去叫了声“爹”。   沈母拐杖重重一拄,提起便是一拐抽在沈柳德背上,喝道:“还不滚院子里跪着!等你爹醒了,气消了,再来赔不是!”沈母只抽一下,便不再理他,吩咐人去请大夫,令徐氏留下,留得两个下人听差,其余全都赶了出去。   沈蓉妍出来带上门,见沈寒香把沈柳德扶着,沈柳德踉踉跄跄走下院中,在门前跪了。双目涣散,悲痛已极,脸上又是泪又是破了皮。沈蓉妍也没理他,去找大夫,吩咐拿老太太的药来。   沈寒香陪沈柳德跪着了,将她哥的手握着,正想说句什么,沈柳德一手按在脸上,又是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少的初恋落幕了……   下午乍见姚贝娜过世的消息,觉得很震惊,还那么年轻。   大家都要听习大大的话,不要再熬夜……   祝大家都身体康健,这比什么都重要。 ☆、清白   两个小厮将大夫引至门前,林大夫也不曾乱瞄,门自内开了,两个婆子请林大夫进去。徐氏眼下带着的贴身丫鬟是从前马氏屋子里打发出去的伴月,她走来,掏出帕子,与沈柳德面对面蹲下身,擦去他脸上泪水。   沈柳德浑身因急怒而发抖,死咬牙关,眼泪却扑棱而下。   “大少爷这是何必呢,为了外头一个戏子,亲疏也辨不得了。人死万事空,再哭那姑娘也活转不过来,反因此惹了老爷不高兴。父子之间,哪里有什么恩断义绝的大仇?再要说那个公蕊是什么好人,府里上下也无一人会相信的了。”   “你们不信便不信,少来我跟前胡言乱语,再要听见谁说她不是!我即刻就撵了她去!”沈柳德劈手一把抓过伴月的手帕丢在地上,恨道:“你们全都是一伙的!我不过有了个可心的人,本也没求着谁为我做主!是你们要请她来!是你们害她性命!”   沈寒香怕他声音惊动里头长辈,况乎林大夫是外人,也还在屋内。便叫伴月先回去伺候徐氏,握着沈柳德手,正色劝道:“这事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你就乱叫乱嚷,别人笑话是其次,彩杏那也出了点事,难不成要把旁的什么人也抓进去才够?爹年纪大了,身体越发不济,你要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我不信我那嫂子看了心里有不难受的。”   沈柳德一想,人没了,便到了阴间,看他这个样子,怕也是要生厌的。又一想与那公蕊方才有些交心的意思,便自尽了,心中又克制不住忿忿,全逼作两道泪滚下来。   “陈川前些日子来,同我说了些事,她走的前晚,烧了封信。估摸着大抵是你写的那封,她也不想牵连你什么,免得衙门人找你麻烦。你就不能出息点,好叫她放心去么?”沈寒香见沈柳德稍消停了些,便扯下自己的巾子,给他擦脸,一面低声劝慰:“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的话,还要我来说给你听么?你就不为旁的什么人,也不可辜负她这一番回护爱惜你的心意,否则真枉你们相交一场。”   沈柳德咽了会泪,无奈地就手抹去泪。只坐了没片刻,忽又嚎啕起来,直哭得作呕,才弯腰伏在地上,行尸走肉一般侧脸贴地。   沈寒香知此时说什么,也抵不过沈柳德内心悲痛,便由得他哭了会。见门里一个使唤婆子走出,送林大夫出来,沈寒香拍了拍膝上干土,追上去问了两句沈平庆病情,说是急火滞了口血在胸中,此时吐出来了,倒没大碍了,便稍稍放心下来,回转回去找沈柳德。   中庭里下人来去捧各式盆儿碗的,在院子里支起炉子,便要在沈柳德这里煎药与沈平庆吃。沈寒香心道,沈柳德进去屋里了,必是沈平庆醒来,老夫人或者夫人叫他去赔不是了,又抓过个沈平庆身边当差的汉子问,才知本没人去大音寺请,那下人是个新来的,火烧火燎地跑出去就撞上老夫人。   沈母当即命他去下人脚房里歇着,不再上来就是。   沈寒香在门外等足了半个时辰,才见沈柳德垂头丧气地出来,眼圈肿着,大抵是又哭过。沈柳德便说要去喝酒。   “爹说不管我了。”沈柳德破罐子破摔道,吼了声:“东来,牵马去东门外头等着。”   沈寒香说要回过马氏才行,沈柳德便随她回她屋去回马氏,马氏见沈柳德狼狈不堪的样子,使了个婆子去沈柳德那里给他取一身体面的衣裳,与他说了会话。沈寒香也回去更衣,从小屉里取出些银钱封了,怕沈柳德要去看公蕊的灵堂,才与沈柳德出门去了。   便在牛马市前头一间简陋得不行的酒肆坐了,东来熟门熟路去叫烫酒。沈柳德光顾喝酒,饿肚子喝了几杯酒,脸色白中透红,双目饧涩,泪光闪烁,噙泪无言一番,喝空了两素瓶酒,方才深吸一口气,向沈寒香道:“她可还留下什么话……或是物件吗?”   沈寒香无奈摇头,说:“发现那时人已去了。”怕沈柳德空腹吃多了酒不好,沈寒香招来东来,与他一串钱,叫他去买两个蒸饼,再端两份碧碗回来与沈柳德吃。   她自垂手坐着,并不喝酒,问老板叫一碗梅汁喝着。沈柳德吃得有些醉,按着肚子难受,别过头脸去呕了两声。   “今日喝了,来日就别喝了。人死难复生,说不得公姑娘来世是个好命的,不必再逢场作戏,遂了她的心性,你这个样子,我看了都糟心。”沈寒香叹了口气。   东来回转来,沈柳德只顾着倒酒喝,沈寒香取出一双竹筷,叫东来去取碟子,将沈柳德爱吃的菜挑出来摆好。沈寒香拿走酒瓶,将碟子推到沈柳德面前。   沈柳德哭得整张脸都是肿的,沈寒香把筷子予了他,便道:“娷姐姐去那会儿,也未见得你如此。”   沈柳德眼泪砸在碟中,一面吃一面落泪,捉筷子的手发颤,半晌方才抬起脸来,双目失神遥望半空,哽咽道:“是我对她不起。”再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了。   只吃得半碗,沈柳德摇手,再也吃不下的了。   沈寒香叫东来把蒸饼收起来,打发了酒钱,便拍裙子起身,问沈柳德现去何处。   “去班子里看看……”他声音发涩,“我想再看看她住的地方。”   凤来戏班住那宅子还远着,东来雇了辆车,一路沈柳德都在发呆,犹如行尸走肉般魂不守舍。及至下车来,戏班门口依然扎着彩绸,挂着花布带子,沈柳德一见便朝前冲了两步。   沈寒香忙朝东来使眼色,两个把沈柳德一左一右扶着,门上识得沈柳德,知他是常来找公蕊的。忙使个小厮去告诉班主,另一五旬唤作常寿的门房上来拢着袖子问,“沈家大少来了,可是来吊唁的?”   沈寒香忙叫东来去取封好的银子,递上,点头:“灵堂可设在班子里的?”   那常寿笑接了,又请沈柳德在绸上留名,才道:“阴阳先生算了,说得停足六天,第七日五更出殡才好。”   没等多说几句,沈柳德已要朝内走,被常寿拦了住。常寿笑时眼角拖着几道纹,颇有点狡黠之意,他道:“请二位贵客先去海棠苑里坐一会儿,正有贵客在拜,须臾小的命人去请二位,请这边走。”   沈柳德嘴唇一动,便要发作。   沈寒香忙拽他袖子,东来在旁也抓住沈柳德一条胳膊,三人先去海棠苑里坐了,两个丫头捧上茶来。   沈柳德自没心情喝,沈寒香也顾着盯他,不想在此处生出什么乱子来。见他神思游移,也不可此时劝他什么,怕惹得出丑来。   于是叫东来去外面守着,二人坐着都无话,足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小厮来请。沈柳德大步跨出门去,恨不能飞,因问那小厮:“方才是什么人在?”   “张大学士家的二公子,早少爷半个多时辰来的,与咱们蕊姑娘生前有旧,便多说了几句。哭得哟……啧啧。”小厮叹气,“蕊姑娘也可惜,这么韶华正好的,京城里那些个贵人,专来就为见她一面,偏出了这档子事,真是红颜薄命。班主说了,过几日去大音寺请高僧给她念往生咒,来世不说富贵,清清白白的来去就是她的福气了。”   沈寒香一听这话,便觉话里有话,而沈柳德一听张大学士又有点怒意上头,他又吃了酒,便朝东来使眼色,东来把人死死搀着。   “确实可惜了。”众人皆各自黯然,思及公蕊生前音容笑貌,刚毅个性,伶仃身世,才渐声名鹊起,就已香消玉殒。却又是自尽的,也无话可说。   到灵堂处,满院香蜡纸钱气味,沈柳德一见公蕊灵牌便站不住了,膝一软,跪倒在蒲垫上,而棺材还停着,棚子里略有怪味,却也难免。   外头道士、哭灵班子一应俱全,那公蕊是个孤儿,也没什么亲戚,不过丧事办得并不简陋,足见待她好之人亦不在少数。   小厮是要等着接沈柳德吊唁完后出去的,刚吃得一口茶,见沈寒香过来,忙点头哈腰道:“姑娘好,可要吃点茶?小的叫人煮去……”说着便要招呼人去,被沈寒香止了住。   “别忙活,茶我不吃,不过向你问点事。”沈寒香道。   小厮脸上有些为难,不听问什么,便要摇手,见沈寒香摸出个荷包来,掏出两枚银锞子,足有五六两了,却又是海棠式的,颇讨喜,这才笑逐颜开道:“姑娘请问。”   “你们蕊姑娘去前,可见过什么人?或是出了什么事么?方才你说,清清白白来去,又是为何?”沈寒香眉头皱着,“我与蕊姑娘认识也有些日子,知道她最是洁身自好的,乍然听说她去了,也是怪道她心性坚定,怎会这般去了……”   小厮叹气摇头,将银子收好掖在腰间,压低声,引着沈寒香向树后湖边走去,四下瞥见无人,道:“若问旁人,旁人必说不出什么来。可巧那日,正是我和师傅在门上当值。就在蕊姑娘这事八九日前,具体是哪一日我也记不起了。只不过第二天她就叫班主撤了她的牌子,也不唱戏了。那晚上正是天黑的时候,二更鼓过好一阵了,我正打盹的时候,蕊姑娘才从外头回来。她本也常归得晚,却少有那样晚的,不过子时就回来的。身边连个丫鬟都没带,只她一个人,神情慌张,头发也乱,我睡得迷了,也没太留意。打了灯笼在前给她引路,到这院子门前,冷风吹了我一路,也算醒了神,正请她自进门去。才看见她头脸稀脏,领子也破了,嘴唇,脸颊俱又青又紫。我也不敢与她搭话,只道是怕在外头惹了什么人。却也不知就里。”小厮又是叹气,“这么个人没了,咱们班子怕要有番变动,班主愁得连日睡不着觉。”   沈寒香心底震得难以言语,半晌才打发小厮去,自留在湖边站了会儿。   沈柳德足在灵前哭了个把时辰,还不肯辞去,沈寒香叫东来把他扶起,硬是拖着走了,沈柳德喝醉了酒,兼之心内滞闷,有如软脚虾一般被弄上马车。   回了家就镇日在床上睡着,双目无神盯着帐顶,晚来也不吃东西。沈平庆来了一次,见他此等模样,气得赌咒发誓就当没这个儿子,被几个妻妾劝着回去,各自替他擦脸顺气喂汤羹吃。徐氏也在跟前,打发人去看着沈柳德。   “老爷不必太过担心,德哥尚年轻,没经过什么事,等过了这几日,给他娶一房媳妇,收收心才好。”林氏吹凉燕窝粥,喂至沈平庆嘴边。   徐氏想了想,连举出几家能与沈平庆般配的姑娘家,不过她又道:“匆忙给柳德定亲,怕委屈了姑娘家。”   林氏笑道:“要进了门,有夫人照看着,再不济,还有咱们这些人,哪就委屈了她?”   沈平庆沉默不言,唇边两道深纹,一番咀嚼之后,方道:“大了,我管不住这小兔崽子,娶个媳妇好。”   于是吩咐徐氏、林氏各自留意着,待个十日,看能否拟个合适人家,把草帖写了,先相着,不再管随不随沈柳德的意。   “他要是个出息的,就老实呆着,要还不老实,我也管不得他了。”当晚沈平庆去马氏屋里看她病好些未,就在林氏屋里草草睡下,次日一早接令,叫半月后督工办差。沈平庆便让徐氏赶紧拟个人家来,草帖也叫人备了下来,只待定了人家,两家彼此看合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侯门   且话分作两头说,孟良清与沈寒香议定之后,亲进京了一趟。先回家拜过父亲,他父令他入宫见他姑母。   他姑母早年入宫便担司墨一职,伺候今上笔墨,凡奏疏均经她手,添香研墨,无不亲理。今上赏识其人品,每每五更点卯,他姑母便在暖阁候差,三年无论寒暑,从无不细心周到的,便点了她作为昭容,如今已至妃位,封为德妃,赐住霜云殿。   孟良清更衣入宫后先行至霜云殿内拜见德妃,德妃昨日便收到他要入宫来的消息,彩绘玻璃围屏隔着,隐约能听得孟良清在外禀报:“前些日子请了陈太医前去,母亲怕娘娘担心,清亦觉得累娘娘担心颇有不是,特入宫向娘娘告罪。”   里头传来德妃的声音,温柔非常,“无事便罢了,起身罢,你近前些。”   孟良清朝前走两步,那玻璃围屏上隐约投下他的身影,德妃见了,便道:“清儿又俊了些。”   孟良清谦了几句,便先辞过,自霜云殿出来,与他交好的三皇子派来的小太监早已在门外候着,见来了,便迎上来问安请去。   孟良清不大爱进宫逛的,他素喜静,且宫中拘束甚多,虽及今朝得天恩赐,民间风俗亦比前朝开放。宫中却反从不为先,因循守旧,便在宫内行走,亦得万分仔细,不得乱看乱语。   及见到三皇子,孟良清方稍神色懈怠。圣上第三子名清林,本在练剑,孟良清站着看了会儿,待萧清林归剑入鞘,四名宫女捧着铜盆彩盘等物上前,萧清林自取过手帕擦汗,随手掷于盘中,携了孟良清入内。   “前日你叫人带信来,说有事一定要见我,不知是何事?”萧清林生得眉鼻英挺,嘴唇极薄,犹如刀锋折转一般坚毅。   “不是什么大事。”孟良清咳嗽两声,四下看了眼。   萧清林便命宫人退出,喝了两口茶,叫孟良清也用。   “给你留的大红袍,尝尝,我是不爱喝的,太苦。”   孟良清并食中二指为剑指,托着杯底,另一手圈着杯壁,嗅过而后入口,略一点头,“殿下有心。”   “自回宫来了,要见你一面也难,不过一点吃的喝的,但凡你要,使个人来找我要便是。还是说正事罢,有什么难为的事要来求我?”   孟良清便将少时在梦溪县识得个女子,一见之下,便已倾情,此后年年岁岁回梦溪去,此女必关怀备至,偶然小聚,品茶问道,颇觉得惬意。   “要真心喜欢,纳为妾室便是,我说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原是向我炫耀来了。”萧清林玩笑道。   “我真心待她,如何舍得委屈她。”   萧清林一听这话,便肃了脸,捏着下巴,一番思索后方道:“严睿英近来常入宫求见我母妃,前次来请见貌似是七日前,我在里头的人回说是等你娘回京之后,寻个时候,去见一见他外甥女。”   孟良清点了点头。   “不过我母妃不知你娘究竟怎么个意思,却也没即刻就答应。听说此番你只身回来的?”   “我娘这几日咳嗽,待风寒褪了,方才回来。”   萧清林笑道:“你知道我素来是不讲求礼法的,那没劲,但如咱们这般人,最是天底下命苦的。爱而不得求而不得之人犹如过江之鲫,她若真心待你,又何求名分?”   孟良清忙道:“她还不知这事,我也怕唬着她。”   “你倒有心,说得我也想瞧瞧,究竟哪样的女子能让你动心。”   孟良清赧然垂首,默然不语,像思及心上人而羞窘。萧清林便不笑话他了,只道:“自打父皇说要母妃为你保媒,求上门来的人家不少,俱是京中显赫人家。严睿英虽非志在必得,但若不遂了他的意,连带我林家,也要被他记上一笔。今日便就点到此处为止,你回去再想一想,为点儿女情长,值是不值。”萧清林目光不错地注视孟良清,见他似在思索,并不逼他,叹了口气,笑道:“我怎么便没遇上个想娶为正妃的,所见俱是满口诗词歌赋,或是琴棋书画,就遇不上个与我一般痴醉武学的,我看也要去求个月老保佑了。”   “戏文里不是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萧清林忙忙摆手,“别提戏文,母妃近来总在屋里摆小戏,我这受不了……”   孟良清一哂,便只吃茶,略坐了会儿,就辞了出宫去。   那晚上孟良清向忠靖侯禀过了此事,忠靖侯对沈家略有印象,便道:“是宣德年间,为今上在南林修建行宫那个沈家?”   “正是,不过如今家中没落,三代以内,再无人官居六品之上。”孟良清说着话,有点咳嗽。   忠靖侯便叫人给他捧茶来,手炉也取来一个。   此时盛夏,夜间虽并不很凉,却也让忠靖侯担忧愁眉。他面目严肃,便问:“陈太医的方子,吃着究竟见效不见效,若不行,便换个来瞧。”   “路上赶得急,受了点风,今日才咳的。”孟良清道。   忠靖侯于室内来回踱步,细想之下,沉吟道:“倒是怕今上不会答应赐婚,门户太浅,亦不是好事。可还相中了别家?”   丫鬟捧来细刻牡丹鱼纹的手炉,外裹了层彩缎缝的布套,才放到孟良清手中。   “正要这般才好,今上必会答应,不过得费一番功夫,做出个勉强的样子来。”孟良清胸有成竹。   忠靖侯却仍担心,便道:“待你禀过了再说,不可急进,也莫惹毛了严家。”   孟良清回说知道,一时间父子两个各有心事,彼此无话。私下里忠靖侯差人去详查沈家三代内田产、家财、官职之事,孟良清久不曾在京里住,随身带着的五个丫鬟正在屋里各自铺床挂帐。   弯月穿了身水红的刻丝小褂,薄袖自腕上滑下,她臂中一点乌黑细痣,如同白玉上沾了粒芝麻。此时扯下汗巾子替孟良清擦了擦额头,怪道:“怎么出这样大的汗,还捧着手炉。”忙把手炉拿去,换来杯茶让孟良清捧着,喂了颗盐津梅给他润口,叫外间的丫鬟去取夜里用的素香来。   帐子里早熏过了,熏笼已移到外面,另有丫鬟簟竹、沃玉、年英,及孟良清之母亲挑来的个桂巧,各自在帐内挂上彩绸香囊之物。   沃玉将盆捧来,簟竹便伺候着孟良清洗漱。   年英摸了摸床上,过来回说:“回来得晚,没熏多一会,尚有点潮气,不如晚一些再睡,等药吃了,咱们下一回棋,再歇罢。”   孟良清点了点头,不过出去半日,觉得精神不济,便道:“你们下就是,我看一会。”   都知他累了,丫鬟们也未多闹,其中沃玉与年英二人最是爱玩闹的,也都收敛着,专心下棋。弯月便把裙子掖着,坐在孟良清身边,与他端水,吃了药就不好吃茶了,孟良清是极想吃一钟好酒,好去睡的。就叫人温了热酒来,暖和的吃了一钟,觉得身上好受了,便去躺下。   他房里素来不留人伺候,值夜的两个丫鬟都在外间,草草睡了。次日听说他回京来,礼部尚书之子林文德午后便来了,陪他说了会话,送来的犀角金玉等玩意,孟良清叫收着了,也预备了回礼,待过几日打发人去送。   之后凡从前有交情的京官,多打发儿子来问候,孟良清略见了几个,就让丫鬟都挡了去,便说他病症难受,已经歇下。   夜里孟良清本欲早早睡下,不知他姑母自哪家公子哥那得的消息,知道他不好了,叫太医院医正来瞧。   又换过旁的方子吃,夜里出了一回汗,被子褥子俱被汗水湿透,半夜里丫鬟们服侍着以大毛衣服裹着他起身,换过了被褥,才又让他睡下,屋里火盆熏得暖,孟良清不觉得如何,弯月服侍他躺下,朝领子不住摆手扇风——   “你是无事了,热得我们……”   “有劳。”孟良清笑道,疲累不堪地闭上眼很快睡了去。   三日后晌午,忠靖侯夫人回京,孟良清已觉好了,出门迎他母亲,一路扶着进来,边走边向他娘说了这些日病症并不严重,略吃两剂药就好了的,何必如此担心,着急赶回来。   孟母握着他的手,他掌心出凉汗,孟母替他擦了擦手,低声道:“你不在梦溪,我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也旷了这么多日,该回府来。伏天你正当难过,哪个照顾我都不放心。年年观荷都是咱们娘儿俩作伴,眼下日子也近了,可不就先回来。”   之后更衣开筵,一早府中便知夫人要回,原本孟母不在,府里上下由一陈姓姨娘打点,于是一早便治酒办席,粗粗治下两桌,不至中午,三位姨娘与夫人问安,便留下用膳,下午听戏说话,孟母为人温柔和善,给府中不必要听差的下人俱放半天假,又叫丫头子捧着一斗金银、珍珠、玉坠或精巧配饰之类,叫里头伺候的丫鬟们都去抓取,各自抓到什么便道一句谢赏,也不必去跟前打扰。   直忙到掌灯时分,孟母才卸了残妆,韶秀拔去珠花串轻放在盘中,一面向孟母禀道:“回来那日小侯爷便进宫给德妃娘娘请安,还见了三皇子,没去林贵妃处,回来侯爷问过话,便有些累着了,才将养好了些。”   “侯爷问了他什么?”孟母系今上登基时重臣阮太傅嫡女,名唤阮淑姵,细细柳眉卸了去,她眉眼其实极淡,若无黛画,如一缕残云。凤目却犀利,另一丫鬟与她擦脸,先时那人又道:“侯爷将下人都打发了出来,不过送手炉进去时,听得一句‘今上必会答应’,后面便没听见,怕侯爷要生疑,自先出来了。”   阮淑姵洗漱罢了,打发人出去,唯独留陪嫁过来的韶秀陪自己睡着。久久之后,韶秀小声问:“夫人可睡了?”   “没大困劲。”阮淑姵叹了口气。   韶秀侧着身,黑暗中眼光锐利,“奴婢觉得,侯爷怕知晓了什么,不过小侯爷素来慈孝,怕是听了侯爷什么话……”   “他懂什么!”阮淑姵一时疾言厉色,不过叹两口气,沉声道:“睡罢,来日还长。”   韶秀立时噤声,彼此睡下,阮淑姵辗转几次,方才停了动静,漫漫长夜,却也如此日复一日度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更已完成~么哒~ ☆、书房   俗中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民间观荷,乘画船,箫鼓声中游荷花荡观荷。自宣德年间,南边行宫落成,每逢此节,天家也携一应宠妃及贵胄赴行宫南游,为期二十日,往往六月二十至于行宫。   六月初,沈寒香接到孟良清来信,他先言赐婚一事颇费周折,叫将沈家细帖写去一份。不过亦宽慰她不必担心,若未能求得今上赐婚,便请官媒提亲,并言及他父亲已认可此事,只需等待。   末了似写了一首小诗,却又涂了去,涂了也罢,且不曾丢弃。沈寒香略一看,知道恐怕孟良清写了几句情词,又觉不妥,方涂了。涂了却也要让她知道,是以不曾弃。   她笑将信收了起来,与孟良清的玉佩归于一处。招呼沈柳容过来试他的鞋,七岁上孩童长得快,隔三差五得给沈柳容缝新的。   前日徐氏命今日送沈柳容过去,本早几日就要去徐氏处的,但因沈柳德镇日精神不振,沈平庆派了四个大汉守着,徐氏忙着给沈柳德相媳妇,便耽搁了。   沈柳容穿着新鞋,一路行来,好奇地到处瞅。到了徐氏那里,彩杏已放了回来,瘦了些,形容却未见憔悴,依旧在徐氏这里做大丫鬟。   伴月捧了茶来,彩杏便低着身,逗了逗沈柳容,又叫给他拿果子吃。   “把乳酪也取一碗来。”今日她穿一身秋香的小马甲,下扎雪青色的裙子,沈寒香他们进来时才刚系好。   丫头子取来乳酪,彩杏便亲手喂给他,沈柳容四下打量,童稚声音问:“大娘呢?”   “夫人一早便出去了。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的,要给哥儿相一房媳妇,毕竟是咱们家长房媳妇,得慎着些。那家本是约的今日,夫人想说吃过了午饭,悠悠地去,慢慢回来。便叫你们姐弟一早来,不想才刚打发来人说,要留夫人在那边吃酒说话,那姑娘的母亲与夫人又是旧识,夫人这才去了。大抵是要中午才回的。”   沈寒香便道:“那我们便不在这儿扰了,等夫人回来再来罢。”   “倒也不必,发蒙的先生请好的,是徐家一个亲戚,也姓徐,字荣轩,年纪虽轻,已中过进士,赶着来年进京在这边亲戚家先住着。夫人一想,左不过也是亲戚,哥儿又缺个先生,何不就叫了来。”彩杏给沈柳容喂了半碗乳酪,沈柳容便摇头说不要了。她扯下巾子替他擦了擦,一并连碗叫人带下去。   “再则,明年德哥也要赴京,他们一块做个伴岂不好?”彩杏笑道,“最后一则,便是这个先生,作得一手好骈文,今上如今便喜好这个,要是做了官,与容哥有师生之情。”   沈寒香点了点头,摸了摸沈柳容的头,问彩杏:“那歇会儿咱们便先去见这先生?”   “正是,还要叫容哥先瞧瞧新打整出来的书房,看缺些什么,好叫了人去买。本还请了马姨娘过来……”   “我娘这几日身子越发的不好。”沈寒香也是担忧,马氏自前月病下去,日夜思沈柳容要送徐氏这儿来,一早起来便对镜垂泪,沈寒香才把沈柳容带到自己屋里,略坐了会,把鞋子给他试过就出来了。   “林大夫的药吃着不见效么?老夫人那里带着个大夫来的,说医术颇高妙,不然回了老太太请去瞧瞧?”彩杏道。   沈寒香没立即答应,外头来人,说徐荣轩已在等了。便带了两个丫鬟,彩杏在前头给二人引路,沈柳容牵着沈寒香的手,一路走一路乱看,好奇得不得了。   徐荣轩在那书房前候着,并没进去。沈寒香观他容貌,是书卷气极重,目光熠熠,大有睛采,面部神光尽融汇在一双目里了,五官倒是平平。身上洗得略发白的道袍宽大,犹如挂在他骨架上一般,徐荣轩生得极瘦弱,此时过来一礼。   彩杏引着彼此见过,留丫鬟在门口站着,就带三人进门去。   只见是八个六人抬的大书架,藏书数百,沈寒香看了眼,便知徐氏将自己的书也放过来一些,另有沈柳德曾读过的,再外便是又置的。   “书都是照着先生上月送来的书单办的,咱们比不得那些富贵之家,要叫先生笑话了。笔墨纸砚只在咱们夫人承力范围内办了。不过那两对毛笔是夫人亲手办的,没在外头买,叫人剪了上好的野生黄鼠狼尾毛,搭着羊毛来胶的,笔杆用的楠木,夫人说,容哥刚学字,笔不宜用的太精致,不过笔毫用好一些的,于写字大有裨益。”   徐荣轩为人谦逊,一面听一面只是点头,大概只是做个发蒙先生,他倒不怎么与沈柳容说话,只是一面观书架上那些书,一面赞叹,手痒得不行地左拳抵着右手掌心,似恨不能就此坐下读书。   书房布置看得出用心,徐氏待沈柳容亦算十分上心。   彩杏将砚台取给他们三人观之,将描金竹的墨盒合上,又道:“比着德哥的书房布置的,但凡那边有的,这边都有,只多不少。”   其南面墙上一幅卷轴,扯动旁边绳索,便能卷起,后掩着一道小门。彩杏推开门,院内种了不少凤尾竹、兰草,假山石上摆着几条条盆装的松柏盆景,下有一湾活水,被篱笆拦着。   “怕夏天滋生蚊虫,特将这扇门封了,读书累了便可到院中散散心看看花草,再不然,容哥大一些,邀人在这小院里喝茶谈天也是好的。不过桌椅尚未置办,待着来日再添就是。”   “四弟还小,慢慢添也不迟。”   “是这么个理。不过先生若要在这院内读书作画,就使个人上夫人那院子,找到我便叫人去办了,不必特特经夫人那里。”彩杏向徐荣轩道。   徐荣轩满腹心思都系在书架上,显是没听见。   彩杏一笑,便在他眼前猛然一击掌。   那徐荣轩如遭雷殛,这才回神,不好意思地涨红脸,直是说对不住。   “读书把你读成个呆子了,先时夫人说请来个呆子,我还不大相信呢。”彩杏向沈寒香笑道,便引他们出去。   又转回徐氏院子带的一个小院,就是给沈柳容新收拾的院子了,徐氏这里离书房近,不过跨一道门就过去了。   本来沈柳容今日看过,便该留在徐氏这里的,他却死拽着沈寒香的手不松。彩杏叫人拿吃的玩的来,与他一番哄,沈柳容仍不肯,憋得小脸通红,眼泪直打转,一脸气鼓鼓,只瞪着沈寒香。   沈寒香叹了口气,低身把他抱着,向彩杏道:“昨也没告诉他要住过来,他只以为来逛逛的,今日先就不忙搬来,眼下大娘不在,等大娘回来了,我再过来与她说。”   彩杏应了,等徐氏回来再禀。   沈寒香带沈柳容回去,沈柳容逛了半日累得很,靠着沈寒香的肩头,低声问她:“为什么要和大娘一块住啊?我想和娘,和三姐一块住,不想和大娘住。”   沈寒香手拍他的背,小声说:“怕你每日清早要走那么远路去书房,晴好时候无妨,要是下雨下雪,摔了你有个好歹。”   “我不怕摔!”沈柳容大声说,“就要和娘和三姐住在一起!”   沈寒香笑了起来,给他脱鞋子,叫丫鬟拿扇子来,给沈柳容解了两颗扣子,他一头一脖子都热出了汗,颈子里还出了点痱子。   “怎么这么爱出汗。”沈寒香笑他,给他扇扇子,叫他睡一会儿。   沈柳容抓着她的手,一面犯迷糊,一面低声喃喃:“不和大娘住,三姐,你去向爹说说,我不念书了,就和三姐腻着。”   沈柳容那时还小,及至多年后为官,想起幼年,仍止不住发笑,笑了过后,却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了。   下午沈寒香尚午睡着,三两把她叫醒,说夫人已回来了,叫她过去说话。沈寒香自罗汉床上爬起,沈柳容睡着她的床,她扯过条薄毯子给他掖着心口,才随丫鬟过去。   徐氏正也在榻上歪着,不知是正要睡还是刚起身。彩杏于旁给她捶腿,沈寒香问了个安,徐氏叫她就在近旁褥上坐着了。   “怎么容哥不想过来住么?”徐氏语气不怒含威,年纪长了之后,面容更显得冷峻。   “前些日子与他说过,不过忽然叫他过来,有些不习惯罢了。我想了个法子,要过来回给大娘听。”沈寒香便道,“不如一日在这边住,两日在那边住,这么一个月下来,再放他过来,毕竟容哥还是孩子心性,骤然离了娘,怕要哭闹,也扰着夫人。”   徐氏双唇紧抿,思索一番,放倒:“一日过来,一日仍在原来屋里住着,如此妥当。扰倒是不怕,从前带着你大哥,也没省心过。素来便操劳,也不愁容哥这一点操心。”徐氏闭上眼,彩杏忙上去替她揉太阳穴,她眼窝深陷得厉害,脸盘也精瘦得皮包着骨头,绛紫点唇,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长不少。   徐氏叫上来个丫头,将五家草帖取上来,置于面前几上,她极不舒服似的靠着枕头,睨着眼,道:“你同你大哥玩得好,老爷要叫给他娶媳妇,将来也是你嫂子。这十来日我也犹豫不决得很,听说咱们家要娶妻,也有几个保媒的上门来,这五家里挑个人家与他配了便是。你帮着看看,就说你如何看便是,主意我自会定夺。”   沈寒香一看,陆瑜芳亦在上头,她眼皮子一跳,尽量不动声色地一副精挑细选犹豫踌躇的模样。   徐氏便在旁打量,自她脸上看不出究竟中意哪个。   “你大哥你是知道的,他年纪越大,越是不服管束了,一来打小惯着,二来大抵身边也尽是些纨绔弟子。咱们家这些年越来越不比从前,这几家,除却陆家,都算咱们高攀了的,少不得要多填彩礼。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就看看,哪个你觉得合适般配,再与我细细计较一番,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一点,以后大概都是这样啦,上午一章,下午一章 ☆、缘法   沈寒香拈过草帖看了看,一户女方乃是知府家的,不过乃是庶出。除去前世配给沈柳德的陆瑜芳,另有李玉倩的大名在上头,还有三家两户乃梦溪县的员外郎家中长女,余下的一家则是另一县份上的商贾之家。   “家世却也都般配,不过不知道模样品行,这话我也不好说,也轮不到我来说。”沈寒香眉毛微皱起。   徐氏道:“你只管说便是,我听一听。”   沈寒香只得道:“知府家的二女,比知县家的长女,还是攀得高一些,旁的与咱们家差不离或稍次点,却也非不可。”   徐氏沉吟道:“我本想去看这家的女儿。”徐氏尖尖指甲落在知府家的草帖上,话锋忽转:“说门户高却也不见得,虽到老爷这一辈,咱们沈家是没落了些,但先祖的荣耀摆在那里的,况乎是个庶女。但美中不足,此女生来孱弱,怕将来压不住你大哥。老爷的话,是要叫寻个厉害的长房媳妇,将柳德约束着,劝着,提点着。就怕她管束不住你大哥。又有枫娷的前车之鉴。”徐氏顿了顿,狭长双目停留在沈寒香面上,观她神色,似乎并不清楚枫娷的事。   徐氏作态叹了口气,“本是想着,等柳德懂事一些,便把她许给柳德做个姨奶奶,却是命薄。更不料多年来,她也不曾栓住柳德的心,凭着屋里放着这么个可人,他依然在外头胡搅蛮搞,惹得老爷不高兴是其次。从前我指望等柳德得了功名,缓几年成亲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还有八日,老爷要出去办差,怎么也得给个帖子,待老爷交差回来,便下定,至多半年,迎你嫂子过门。”徐氏愁眉似个苦瓜,忽顿了声。   就着彩杏的手喝了口茶。   沈寒香想了想,才道:“李家的从来心思不在大哥身上,我们打小玩大,她眼下也没那个心思成亲,硬要娶了来,她性子又烈,怕不好。陆家的家中是账房先生,咱们府里眼下夫人和管家管着账,却也不缺个算账的人。余下的里头,我却不好说了。都未曾见过,再要说便有些多事了。”   徐氏点头,示意伴月去给沈寒香捧吃的来,就在徐氏这儿吃了碗碎肉煮的荷叶羹。徐氏又向她问了问沈柳容平日里什么时辰起居,什么时辰习字,一日里饮食有什么注意的。沈寒香一一答了下来。   “等你去了李家,我这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了。”徐氏叹了口气。   沈寒香本来也不常来徐氏这里,知道都是场面上话,没大在意。   接近黄昏时候,徐氏才放她出去,彩杏将她送至门口,便转了回来。   “夫人怎问起三姑娘的意思来了?”彩杏扶徐氏躺下,低声问。   “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攀附的心。”随即徐氏一声冷笑,骂道:“沈家的都是一脉血,人往高处走,一般的捧高踩低。”   彩杏叹了口气,知徐氏从未放下当初的事,忍不住提醒道:“夫人如今嫁来了沈家,沈家一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顿了顿,又道:“况且三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天生的不足,与德哥打小就好,要来日过得不顺意,德哥必定也伤心……”   不待她话说完,徐氏枯木般干瘦的手猛抓了住彩杏。   彩杏惊得肉跳,顺从地垂下眼,“夫人……”   “你不能忘了,此番为了放你出来,我为了你,低声下气,求那丫头帮忙。沈平庆既然害了人,就该有报应,你忘了他了吗?”徐氏眼神如同鹰隼一般,勾着彩杏的心。   彩杏摇头道:“怎么能忘。”   徐氏这才丢开手,喃语道:“保住我的德哥就是了,我要看看,沈家究竟是什么下场。”徐氏扯出一丝笑,改而轻轻抚摸彩杏的手背,揉开她手上红痕,“如果不时时提醒自己他的模样,他怎么死的,我怕早就活不到现在了。恨才是我的命,你要陪着我,彩杏,你忘了我是怎么死心塌地爱慕上的他吗?”   彩杏闭上眼,握住徐氏的手,以掌心暖意搓暖她的手,“那夫人起码要保重好自己,再徐徐图之。”   徐氏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笑着重复:“是,徐徐,图之。”   刚一进院子,三两便跑了上来,向沈寒香说马氏又吐了药。   沈寒香忙忙过她娘处,见一屋狼藉,两个婆子正蹲着收拾,马氏脸色不大好躺在榻上,窗户开着通气,她面如金纸地闭着眼。   “去请林大夫来。”沈寒香打发了个人去,便在床边坐着,服侍马氏漱口。   马氏漱过三回口,这才好受些,声音虚弱地问:“夫人那里说什么了?”   “叫容哥一日过去住,一日仍在咱们院里住着。”   马氏躺在床上直是喘气,沈寒香要了茶来,捂暖双手,才将马氏的手捂着,小声问:“娘舍不得容哥,实在不成,向爹说一说,兴许爹会答应……”   马氏咳嗽两声,摆了摆手。   “鸟儿大了,总要离巢的。况且也只有夫人那里请得到好的先生,能叮嘱着柳容好好读书。慈母多败儿,我知道不能太宠着他,就是放心不下。”马氏说了两句话,就有些累了。沈寒香忙扶她先躺着。马氏握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只是容哥年纪太小,夫人那里……终归我有些不太放心,也说不好到底担心什么,大概是柳容从未离开过我这里。到现在了,睡前还要来我这儿赖着撒会娇的,他又不太会说话,我也怕他惹得夫人、老夫人不喜了,毕竟身份不同,庶子更要谨慎才好。”   沈寒香想了想,宽慰马氏道:“容哥比娘想的要懂事许多,只是不爱说话,如今请了先生来,必会好些的。”   马氏点头,又问沈寒香饿了不曾,让南雁去端厨房留的樱桃肉,沈寒香叫人把沈柳容唤来,都吃了点,陪着马氏说笑一回。   洗了残妆要睡时,三两把洗脚水倒出去之后,又回来了。沈寒香已换过了衣裳,看了她一眼。   见三两颇踌躇不决,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沈寒香坐起身,只得问她:“你要有要紧的话,便快些说,今日累得狠了。”她向内挪了挪,向三两道:“你上来说罢。”   正是夏天里天气大的时候,三两解了褂子上床,将蜡烛吹去一根,只余下一盏微火。沈寒香摸了摸她手凉,便替她捂着,恹恹打了个呵欠:“什么事啊,该能说了罢。”   “下午姐儿不在时候,奴婢听了件了不得的事,想着不说罢,又实在憋不住……”三两仍是丫头子心性,此时已憋得为难至极。   “那你说罢,我听听,要不是什么要紧的,睡一觉我也就忘了。”沈寒香已闭了眼,懒懒侧脸靠着。   “下午陪着容哥捉迷藏,容哥当鬼,我同南雁姐姐找地方藏。林姨娘窗台下两盆大花还不曾找到地方摆,我便躲在那后头,略挪了挪花盆,掩住身形。没一会儿,二姑娘过来找林姨娘,容哥找人最慢,他素来要去门外逛一圈才来找的。我便安心躲着。”三两顿了顿,朝沈寒香那边靠了靠,悄声凑到她耳边说:“老太太前些日子,打发人去老家找了个泼皮无赖,先付了八十两银子,托他为老太太办事,如今事成,那无赖自己不方便来要银子,使了个外人来,二姑娘便知道了这事,帮老夫人拿的银子给他。”   沈寒香立时警觉道:“办的什么事?老太太为人端方,怎么会与无赖扯在一起,难不成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这我没听见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究竟做什么事情要足足一百两银子。便八十两也够咱们家里全年上下这么多嘴吃饭了。不过老夫人的事,凭谁敢过问什么呢。”三两叹道,朝沈寒香那边又凑了凑,低声说:“姐儿要嫁人了,会带着奴婢么?”   沈寒香摸了摸她的头发,“是要带一个陪嫁的。”   “那就带着我啊!”   沈寒香笑而未言,三两年纪小,没有南雁稳重,不过待沈寒香是很好的,心思简单,一眼便能望穿。沈寒香喜欢她性子,却也没定主意是否要了南雁过去,想到孟良清,侯门必然不比沈家好应付。   “我都不急,你这么急,禀了我娘,叫你先出嫁好了。”   “我才不嫁人,我就守着姐儿过一辈子得了。”三两心满意足地翻身躺着,喃喃道:“陈大哥这几日也没来了。”   沈寒香侧头看她一眼,随口便道:“你要喜欢川哥了,便更不能叫你随我嫁人了。”   “姐儿要是嫁给陈大哥,那不就成了。”三两心头拨着如意算盘,一时嘴角也弯翘。   沈寒香忙道:“这话别胡说。”   “有什么说不得的,最近那里头夫人那边也说姐儿许了李家了,老爷那里底下人也说,还说是要给李家做妾,听着就让人生气。还说二姑娘是要给那家做正妻的,叫劝着姐儿如今就去巴结着,还说些什么将来不能赶在正妻之前生子……话说得难听至极……奴婢要是个男儿身,早就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三两暗暗道。   “……”沈寒香闭着眼,心里却越来越醒,一面叫三两就在屋里睡,一面思索沈母打发人去找个无赖的事。刚朦胧有点睡意,脑海中乍然浮现起有人说过——   “班主说了,过几日去大音寺请高僧给她念往生咒,来世不说富贵,清清白白的来去就是她的福气了。”   沈寒香骤然坐了起身。   三两被唬住了,赶忙坐起来,问沈寒香怎么了。   待那股颤栗褪去,沈寒香才摇了摇手,要茶来喝,抿了口润润嘴皮,又倒下去睡。那晚上迷迷糊糊睡着,沈寒香做了个梦。梦里公蕊坐在床边,将几页信笺展开,手指细细抚平,看了又看,方才置于火上。   火焰将纸舔成灰烬,一时俱化为灰烬。   次日一早,沈寒香觉得身上汗重,一早叫三两打热水来擦过,方才起身。前头说知县夫人在老太太处,沈母叫她起了就去,早饭一并在那边吃。   沈寒香忙收拾过了,走到门口,便遇见沈蓉妍,她笑迎上来道:“知县夫人叫了个大夫来,给你看看眼睛。”   沈寒香微微蹙眉:“再高明的大夫也来瞧过了,都说无法的,怎么又来看?”   沈蓉妍脸颊发红,朝后看了眼,丫头们都离得远,才低声道:“是要看看这是什么缘法造的,不知将来要是生子会否传下去。”   沈寒香登时顿了住脚,站在拱桥上愣了会神。沈蓉妍亦不催她,叫人拿鱼食来,悠闲地喂了会儿鱼,才过去搭沈寒香的手,“再不过去,要叫老太太和知县夫人久等了。失了礼数,怕是不好。”   “二姐先过去,我忽想起来有样东西不曾拿,先回去一趟,过会就去。”说罢也不顾沈蓉妍脸色,便下了桥转回。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下午就应该二更的……后来去买食材做饭又看了武大头……   就这会儿了QAQ   现实总是太过残忍……   嗯,明天尽早…………………… ☆、姨妈      且说沈寒香下了桥就朝院里走,三两跟在后面不敢言语。到了院门口,才怯声上去问:“姐儿这是不过去了么?”   沈寒香回头看她一眼,站住了脚。   林氏叫人在木槿树下支了张卧榻,两个丫鬟在旁打扇,她懒洋洋眯着眼,见得沈寒香回来,便起来问怎么又回来了,看她脸色不好,握了她的手道:“要身上不舒服,叫个人回了老太太便是。”   沈寒香给她问安,说来拿马氏的方子。她径自进屋,取过马氏平素用的药方,才又去沈母那边。   老太太与知县夫人正在里头坐着说话,几个丫鬟陪侍着,进门沈蓉妍诧疑地看她一眼,笑捧茶给沈母,向沈母和知县夫人道:“先时三妹妹说身子大不舒服,便不过来了的,看是想见知县夫人,这才又扎挣着来了。”   沈寒香没言语,进门四处瞥了转,屋里没外人,不过是老太太和知县夫人。那大夫在哪儿?难不成打发在门房上坐着了?   沈寒香走去在老太太跟前坐了,丫鬟捧茶来吃,陪着说笑几句,沈母这里就摆上了早饭,叫上知县夫人也一并用了一道鱼汤,那本是马氏的长姐,见得沈寒香时候免不得多几分亲切,拉着问长问短一番。   她姨妈本用过膳来的,就先下桌,沈寒香也已吃罢了,扶着进去里头说话。   沈蓉妍坐立不安地伺候沈母用膳,不慎把块油沁沁的鹌鹑肉掉在了桌上。沈母看了她一眼,虽没说什么,神色却有些不悦。   “你娘从前最爱玩闹的,如今身子这一不好,我同你二姨都常担心,大抵是娘胎里就带了不足,生了你之后身子更弱。还好那林大夫也常在我们家,来时常常问及你娘,也好宽我们的心。不过听说最近又不好了,竟不知是怎么回事。”知县夫人叹了口气,又端详沈寒香,笑道:“往后你常常伴在我身边,那边家里也和自家一样的。”   沈寒香向袖子里掏出马氏吃的药方来给她,便道:“才听二姐说,今日姨妈带着个名医来的,想姨妈带来的人必是不错的,我才回去拿了娘现用的药来,想让那大夫看看,也不知为什么,娘吃这些总不见效。”   知县夫人接过去方子,脸上却是有些愕然,蹙眉看了眼,“这个我倒看不大懂,我也不常吃药不知门道。不过今日我也不曾带什么大夫过来,怎么个男的大夫能随意往后院里带呢,况乎又不是用惯了的人。这是上哪儿听了胡说了,今日不过是来同老夫人议定大小定的日子,顺带看望你们姐俩。”   沈寒香笑道:“许是我听岔了,还想让看看娘用的这个药……”   “你娘吃林大夫的药一向是见效的,咱们梦溪县也没个比他更高明的大夫了,怕是最近累着了或是吃得岔了,等我回去就打发他来,再给瞧瞧。”知县夫人又拉着沈寒香一番问长问短,两人说了会话,沈蓉妍扶着老夫人进来。   沈寒香便在旁陪着,坐在她姨妈身边,若来了茶果之类,便亲手捧上去。   沈蓉妍时不时瞥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想必沈寒香与知县夫人并未提及请大夫一事。本来她听了林氏的,以为沈寒香心气太硬,听说要叫大夫来瞧她生养残缺的事,必就不会过来了。不想她去了竟还来的,不曾说穿却也还好。沈蓉妍定了定神,与沈母说笑。   陪着用过午膳,知县夫人便就回了,大小定依然未说定,沈母本叫人去问沈平庆具体什么日子出门办差,又是何时回来,沈平庆却一早出去看修葺家中鱼池的材料了,于建筑一道,沈平庆尽量亲力亲为,嫌家里没个懂行的人。   于是不过扯些无关紧要的事,知县夫人便回去,沈母也说,待和沈平庆商量过了,差个人过去递话就是,不必亲自来去麻烦。   知县夫人站在马车下,拉着沈寒香叮嘱几句,又道:“倩儿想你找她得紧,过几日了要赏荷之类,千万邀她一道,那丫头也是憋坏了。”   沈寒香答应了。   下午时候马氏做了点马蹄糕,她仍觉得不舒服,就叫沈寒香给沈柳容送去,问问沈柳容第一日读书,可有什么不适应或要添置点什么东西。   三两拎着食盒跟在沈寒香身后,过桥时便能隐约望见书房后院,只不过郁郁葱葱的盆景枝叶挡着,看不真切。   沈寒香往那边看了眼,似有个人影,却也辨不明。   到了书房,门口两个小厮笑迎来帮三两接着食盒,三人进去,沈柳容正坐着写字。只看了沈寒香一眼,叫了声“三姐”,复又垂下目去,毛笔捏得不大稳,却临帖临得认真。   沈寒香把糕点摆在他桌上,去看沈柳容习字,沈柳容原就写得一些,有点粗浅底子,且他一习字或是读书就有些入定,便是再同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   沈寒香便找了本杂书,在旁坐着,等他练完一张,方才问他:“你先生呢?”   “在院子里。”沈柳容搁了笔,自椅子里滑下来,要水洗过手,才拿两块晶莹剔透的糕点,给沈寒香一块,见她吃着了,方才吃起来。   沈寒香又细细问了他早上过来吃的什么,回说吃的牛奶糯米芝麻糖粥。中午则同徐荣轩在这院子里吃的三个菜一个汤。   沈寒香忽想起来,问沈柳容:“怎么不叫你先生进来,也一起吃点。”   沈柳容忙摇手,“先生在后面院里下棋,不能叫他,叫了他要发疯。”   “怎么疯的?”沈寒香笑道。   “会啊啊大叫……”沈柳容神色费解,又拿一块马蹄糕,塞得腮帮子鼓起,“给他留一些就是,这个先生要是读书下棋作画的时候,像个老和尚。”   “……”老僧入定?那日见到徐荣轩,是觉他书卷气,却没想到是个痴人。沈寒香观沈柳容神情自若,似挺吃徐荣轩这套,便就放心了。待沈柳容吃不下了,她就起来出去,怕打搅沈柳容读书。   路过沈柳德那院,沈寒香让三两去门上问问,回说大少爷在屋里趴着,沈寒香这才进去。   沈柳德刚下床,趿着鞋,柳绿在旁伺候着喝茶。沈柳德直是两眼发直,面色也青白,想是近来没大睡好。见沈寒香来了,招呼她坐,却也无话。   “身上打的可都好了?”沈寒香问。   “早没什么了。”沈柳德牵扯嘴角,似乎说话都费力。   “这几日都没见你,竟就呆在屋里没出去么?”   香红捧了碗汤来,道:“给大少爷熬的鸡汤,上午便文火炖着了。三姐鼻子灵的,赶上了。”   沈寒香慢慢搅着汤,香红半跪在席上,给沈柳德喂汤,他竟像是抬手都费力似的。沈寒香默默打量,待沈柳德喝完了,她像有话说。   沈柳德打发了两个出去,满脸疲惫又蹬去鞋斜在床上。   “大哥便打算像个姑娘家般自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过一辈子了么?”沈寒香坐正身子,掸了掸裙子。   “你要来说教的,我就不想听。”沈柳德阖上眼,“爹现在不管我,娘就想给我说个媳妇,凭谁我也没见过,就要娶过门来……”   “你不闹这么多事出来,爹怎就急着给你娶媳妇了。”   沈柳德紧闭着嘴,不说话了。   “再说谁家娶亲不是如此,哪来那样多的情投意合,谁不是男家的婆婆去女家相,中了插个钗子就说下定。爹年纪大了,大哥不说帮担着家里的事,如今这家里,你说句话,可有人肯听?”沈寒香气道,又思及公蕊之死,但凡沈柳德不急进地在外闹出事情来让老夫人知道了,也不至于早死。   “就是没人听我,我还说什么话,何不生来就是个哑巴。”   沈寒香猛然起身,怒道:“那大哥就去做个哑巴好了,不看看你才多大年纪,要一直这般软孬,别说娶媳妇不能自已,将来生孩子,怎么养,做什么营生,考不考功名,到底如何混到老,都要不由自主了!”   沈柳德身一颤,人还歪着身,嘴角下拉,似痛苦已极。   “家里头有书给你读,有银子够花用,如今连累得公姑娘也香消玉殒了。你再这么下去,当真无人再多看你一眼的。白白浪费公蕊怕牵连着你,把什么都带地底下去了。”   沈柳德这才坐起些,想到公蕊,眼睛又红了。   “你自己想,若还想将来好好过日子的,爹那里,你娘那里,怎么也去好好认个错。爹没几日要去办差,家里大大小小事情扯着他头皮子,还不知要怎么样。纵动了情,你好生想,要不是你什么都没有,但凡你有一点半点的功名在身,不至于等旁人来同意什么。求这个告那个,总要担着心,成不成也不敢乱嚷嚷,受一肚子窝囊气。”本想沈柳德经这么些日子怎么也该振作了,却见他这个样子,沈寒香一生气,说得也多。不过话说到这里,也不想再同他叨叨,辞了就去。   沈柳德坐在床上,出了足半个时辰的神,才叫人取他的长袍子来,收拾齐整干净了,照着镜子里两个眼睛肿的像鱼泡似的,东来忙叫人拿煮好的鸡蛋来给沈柳德消肿。   “大少爷这要出去么?”   沈柳德嗓子还沙哑,道:“不出去,去爹那里。”   东来忙叫沈柳德不然穿厚点。   沈柳德不禁失笑:“也不成回回挨打。”   “那大少爷见了老爷千万好好说话。”   沈柳德点点头,精神同从前大不相同,他如今也不带笑了,肃着脸,似终于脱去了一身的纨绔。 作者有话要说:   ☆、妻妾   父子本无什么深仇大恨,沈平庆见沈柳德来,本摆着脸,肃容道:“怎么来了?银子不够使了么?”   那时孙氏在旁,替沈平庆捏肩,笑道:“老爷说的什么话,哥儿必是想通了才来的。”   沈柳德袍襟一掀,跪在地上向沈平庆请罪。   沈平庆虚着眼,喝了口茶:“真想通了?”   沈柳德点头道:“儿子想明白了,明年春日便进京,好好读书去。”   “那好,正好让你跟着你舅父学学打理店铺。”   沈柳德一愣。   沈平庆吹胡子,声音在喉咙里隆隆滚过,“你不是爱做生意不爱读书么?强着你读书,你又读不进去,白白糟蹋银子,既要做生意,就好好学学。你舅父生意做得不大,却在京城这么多年,凭着三家铺面就站住了脚。你去了好生跟着学,如何招工、采办、算账、管底下的人。这些都非是朝夕之事。从前你成日的不在家,眼下收了心,开春便去,一面读书一面学学,明年秋试过后,再回来向我说,你到底是愿念书还是愿做找个营生当个生意人。”   沈柳德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惊喜太大,他不知沈平庆也是好几日没睡着。沈母素来轻贱商贾,头一个长孙要做买卖去,沈柳德想的是,届时人到了京城,老太太盯不住了,能取得功名固然好,要是此路不通,总要给沈柳德计较个后路。   这些年沈家一年比一年入不敷出,光靠下面佃户,沈平庆办差这点钱,自然是不够的。沈平庆动怒之甚也不是没有缘由,跟着桥梁工程去跑,得有体力支撑着。他倒这把年纪,别说没个接班的人,便是有,上头也未见得会赏差事下来。   沈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置办下梦溪这座宅子就是一笔大费用,添的古董花木奇石亦不消说。   眼下沈母过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总得有个说头。   他沈平庆总不能去向生他养他的老娘哭穷说:儿子撑不住了,老娘您就去二弟三弟那儿吃去吧。他也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要支撑一个家起来,总得要做打算。   因而张大学士的儿子找上门来,气坏了沈平庆,并非为钱或面子,只怕沈柳德坏在情字上,失了奔头。   既然沈柳德肯低这个头,沈平庆自也不会与他再置气下去,父子两个,话一说开,便彼此解了心结。   那晚上沈柳德与沈平庆在屋内谈了一整宿,孙氏待了一会儿便被打发回去。晚上沈平庆叫人温酒过来,与沈柳德细说沈家发迹至今的大小事情。   “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将来彼此照应,我当爹的,便是去了,也能闭得上眼。”   沈柳德忙道:“爹才当壮年,怎么说这个话。”   沈平庆叹了口气,端起空杯,沈柳德便给他注酒。   “你要记住今晚上说的这些话,记住你该做什么,这个家,爹老了,就是你的。底下弟弟妹妹们都要靠着你,你现而今不懂世态炎凉,等你去京城长一长见识,就知道爹说的是什么了。”   次日一早,沈柳德才从沈平庆那里转回。彼时徐氏正在写字,听人来说,搁了笔,净手向彩杏道:“他们父子素来不亲,柳德怕他老子怕得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怎么今日肯好好说话了?”   彩杏替徐氏擦手,小指挑出一块润手的脂子,慢慢以掌心匀开。   “德哥也到该懂事的年纪了,老爷看重他,孙氏说,德哥去是向老爷请罪的,想必已经抹开那戏子的事,会好好发奋了。”   徐氏坐着不说话,静静出了会神。她既希望沈柳德出息,又不想沈柳德与沈平庆亲近,一时心内百味杂陈。   “夫人担心什么呢?德哥是夫人的儿子,当然是要听夫人的话的。”彩杏轻轻撇去浮沫,就手请徐氏喝茶。   “嗯,是我想得多了。”徐氏扶额,彩杏便放了茶杯去替她按太阳穴,“近来夫人精神不好,莫要忧心才是。”   “沈家上下,我唯独操心柳德一人,他这几日闹得这些事,真是……”徐氏深吸一口气,捶了捶腿,才欣慰道:“不过既然是好了,晚上叫他过来陪着我吃饭。让厨房弄他爱吃的,卤味鸡皮,他素来都爱。”   彩杏忙应了下去。   下午时沈寒香收到孟良清的第二封信,信中内容让她一时有些拿不稳信笺。她把孟良清写的话看了一遍又一遍。   孟良清说已使了官媒来,不日即到,届时会向沈家当家也即沈寒香的父亲说明此事,届时将递上孟家细帖,再带沈家细帖回去,一路怕有舟车劳顿,烦她看着点吩咐人给两个媒人腾出两间屋子来,留她们过一夜,吃点茶果,第二日返京。   信末写道——   【近来身子可好,餐饭可食得,但有所需,回信务告之清。切切。】   沈寒香便即叫三两研墨,想了又想,半天才写成两句,随手揉去,改将要问孟良清的话都写作回答——   【皆安好,无所需,但有所需,盼君早归。】   又觉不好,再揉了去,改为:【安好,望安。】   果不然第二日午后,两媒人上得门来,递了忠靖侯府的帖子,说明来意。门房唬了一跳,不敢怠慢,将二人请入脚房内先坐着,捧上茶来。   那二人既不彼此交谈,也不用茶,和颜悦色的等着。   沈平庆听了,叫小厮形容媒人妆扮。   “戴着盖头,穿着深紫色坎肩,衣饰艳丽华贵,亦不说何事来访,只叫咱们把这个递给老爷。”   小厮递上拜帖,帖子上签着忠靖侯府的花印,沈平庆早年见过,便叫小厮赶紧去请。左右丫鬟伺候着沈平庆更换衣服,再回转时,媒人已被请进坐着,与沈平庆问安寒暄过了,便说明来意。   沈平庆犹自不曾听得清楚,正色问道:“是忠靖侯亲自聘二位来为小公子与我家三女保媒牵线?”沈平庆喉中发干,端起茶喝了一口。   “正是,这是忠靖侯家中细帖,望老爷尽快起个细帖,我二人好携了回去复命。”年纪长些的个媒人递过一本册子。   沈平庆头脑发昏,叫人去打整房间出来,给他两个住,又叫杀了活鱼,去酒楼里端几味媒人们爱吃的酒菜来,请她们先去偏房中坐着用茶果。   这边人一走,沈平庆随手翻了翻册子,忠靖侯孟家的田产官职,三代详述下来,记了不少。他一时半会总觉得是弄错了,坐了半刻,喝了口冷茶,这才回过神。   “去叫三姑娘过来。”   沈平庆靠在椅中,满脑子被这门亲事震得不轻,就不知是不是真的,要叫沈寒香过来问了才知。但两个官媒都有朝廷颁的印信,看妆扮便是专为官宦人家,皇亲国戚做媒的媒人。他闭了目,坐在椅中犹如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沈平庆跟前的人来叫,沈寒香便知道大抵是媒人到了,谁也没带,便向沈平庆这边来。   “香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你与小侯爷……”关了门只父女两个在屋内,沈平庆压低声音,倾身过去,“你们私定终身了?”   沈寒香满面通红:“没有。”   沈平庆松了口气。   “这……不行不行,爹已答应了李知县,届时要说一女二嫁,让忠靖侯那边知道,咱们家就全完了。”沈平庆呆若木鸡地坐着,终于知道心头那股如临大敌的劲头从何而来。   “爹不必担心。”沈寒香回转将门掩了,才于旁坐下,向沈平庆道:“李家至今仍不曾下定,说不上一女二嫁。”   李知县向沈平庆提过此事后,沈平庆便交徐氏做主,本不知到现在还没下定。他定了定神,仍觉得太过奇怪,便问:“这是小侯爷自己的主张,还是侯爷的主张?”话刚出口,沈平庆又想了起来,暗自咕哝,“对了,媒人说是侯爷聘她们来的。那便是侯爷的主张了。可……小侯爷怎么会看上你,这,香儿,连媒人都上门来了,你该同爹细说了罢。”   沈寒香便向沈平庆说了小时陪沈柳德出去时候认识的,后来孟良清每回梦溪来,二人必碰上两面,只是那时也没作他想,见的次数多了,说话也投契。   她将孟良清的玉佩掏出来。   沈平庆仿佛觉那东西烫手,摸了摸,立时丢开。   “这亲事好是好,高门大户,几辈子的福分。”沈平庆略冷静了点,却道:“原先怕你不肯给李珺做妾,想必你大娘也给你说了,有你二姐照应着,日子必然也松活好过。知县家有知县家的好处,要是嫁入侯府,且不说你自己如何,将来一言一行,俱会被人拿捏着说咱们寒门微户教养不当,背地里议论,日子未必就好过。”   沈寒香只不言语,看着沈平庆在屋内踱步,知道沈平庆还在思量,便只坐着喝茶,等沈平庆想明白了,有了确切的主意,再与他说。   沈平庆踱来踱去了会儿,又道:“不过若是小侯爷宠着你,一如爹宠爱你娘,也未见得就不好。”   沈平庆想来想去,只觉得内心仍复杂得很,便问沈寒香:“李珺与那小侯爷,你到底中意谁?听你大娘说,你十回出门倒有九回是去寻李珺耍的,究竟你心里想嫁给谁?”   沈寒香起身,理了理裙,心道两个女儿都给李家,沈平庆也没有半点不肯,竟早以为她和李珺是情投意合的。   “小时不懂事,不过是与大哥一道跟着去看看什么热闹好玩的,哪就懂得偷偷上心了?”沈寒香语声一顿,“爹妈操心自是应当,不过婚姻一事,谁又赌得了定自己一定能博得头筹恩恩爱爱一世圆满呢?眼下女儿自是中意与人做个正房,我娘是妾,生了容哥是庶子,连着要嫁人也只能给人做妾,生平里恐再难有机会能嫁给谁做个妻。”   沈寒香注视沈平庆,垂目,温顺欠了欠身道:“究竟成亲一事不过父母之命,全凭爹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已完成~   去吃个大餐=。= ☆、司徒   沈平庆在书房内静坐半刻,终究亲自去梦溪沈家族中长辈处问请抄录族谱,当晚至于亥时,方起了一份细帖出来,审阅一番,又细细誊过一遍,方才搁了去睡。   次日,媒人带帖子别过,向沈平庆深深揖礼,请他静候佳音。   沈平庆不敢怠慢了她们,各给十两银锭。   那二位推辞不接,沈平庆笑道:“一点茶钱,款待不周,再要推辞,便是瞧我沈家不起了。”   这才收下,坐了马车而去。   “老爷亲自送出门的,一早便走了,要是脚程快,明日一早孟家就能收到细帖。”南雁从前头过来,沈寒香陪马氏坐着,才吃了早上的药,马氏嘴里苦,便叫将蜂蜜调些牛奶来吃,旁的便不吃了。   “你这孩子,藏得倒深。”马氏怪道。   沈寒香捧着牛奶,吹凉与她吃,一面道:“总得男方来人才好提的,不然这样大事情,若我向妈妈说了,却迟迟等不来消息,岂非白操心了。”   马氏细想一番,忽道:“前些日子容哥向我说,你那里有块好古怪的玉佩,取来我看看。”   沈寒香笑骂道:“他翻嘴倒快,再或有什么,不给他看了。”   马氏略动了动,沈寒香取来软枕与她腰下掖着,方向三两吩咐,去屋里取了荷包来。马氏细细看了番,念叨:“不知你有这打算,要早说了,也不必我这么担心着。这回确是你的不是。”   沈寒香默默听着,嘴上道:“那便是我的不是,娘要罚我什么,给娘打个穗子还是绣个荷包的?”   马氏笑道:“荷包、带子一类我多的是,哪轮得到你来做。给你四弟做几个方正经,趁着你还没嫁人,娘得合计合计,能叫你做的都叫你做了来,旁人做的他还不稀得戴。倒不是你活计好,我瞅着,手艺还比不得我早年。只不过他喜欢戴你打的穗子,周岁时候你给他做的东西,眼下都还留着。”   “娘就疼着容哥好了,我才不做,他要我做,就自过来求我好了。”沈寒香要水来洗手,完了给马氏篦头发,南雁捧着个盘侍立在旁。   观马氏今日精神似好了些,叫人开了窗,屋里药香散了去,马氏出了会神,感慨道:“这没觉着在我身边呆了多少年,就要嫁人了。”   “这才到哪儿啊,没说定的事。”   “没说定你笑什么?”马氏随手于沈寒香腰间轻轻一拧,直是笑话她不害臊。沈寒香也不辩驳,脸颊却通红了。   马氏用过早膳,叫两个丫鬟,携沈寒香去瞧沈柳容,彼时沈柳容正在背书,略招呼一句,却没放下书,眼珠不住瞟桌上放的盘香糖果子,嘴里却丝毫不错地背书。徐荣轩又不在屋内,沈柳容背完一篇数百字,便即要吃。   马氏忙叫他慢些,丫头子捧了茶来,沈寒香与马氏都吃过了早饭,都是不吃。   “好吃么?”沈寒香把盘子推到他眼皮子底下,顺手拈了个。   “好吃。”沈柳容含糊道,连吃了五个才端茶喝,满足地嗳出一口气。原来徐氏那里不大爱做这等小玩意,沈柳容与马氏住吃惯了小点心,一日里总觉得饿。   “你爱吃,我常叫两个丫鬟送到书房来。”马氏四下看了转,道:“你先生呢?”   沈柳容朝后院指了指。   马氏是叫人封了点见面礼,打算给徐荣轩的,这时众人要朝后院去,沈柳容忙展开双臂,拦住通往后院的小门。   “这是怎么的?”沈寒香要去抱走沈柳容。   沈柳容脸涨得通红,“先生是个怪人,娘和三姐还是别看了,他怪得很。”   沈寒香把他抱到一边,笑道:“怪得好,娘难得出来走动,就要看看怎么个怪法。”   门一开,众丫鬟们俱是惊叫,各自别过脸去捂着眼睛,又从眼缝里去窥那徐荣轩。   黑白棋子洒了一地,徐荣轩自己泡在个半人高的水缸里,头脸身上俱是被水湿透,头发散乱,耷着水草和鱼,一尾锦鲤在他头发上挣扎不已。   “……”   马氏忙叫人去把徐荣轩拉出来,丫鬟们都不方便,便向门口,叫守门的小厮来。徐荣轩给人一碰,才回过神,眼神迷茫犹如神游而来。   “先生这怎么了,拿大毯子来,这……”马氏一时语塞。   沈柳容在旁扯住马氏,向说:“娘别着急,早上叫先生给我默个书照着临,有不识得的叫我去问,结果进来时,先生正在与自己对弈。他不搭理我,我便把棋盘给搅了……之后……就这样了……”   沈寒香叫丫鬟们去取徐荣轩的衣服来,徐荣轩这时也回过神来了,给马氏行了礼,又向沈寒香一点头便算招呼了。   “上回听四弟说先生是个痴人,还不知道,今日咱们都长了见识了。”沈寒香又叫人备水,让徐荣轩去偏室沐浴,徐荣轩坐在石凳上打了个喷嚏,吸溜着鼻涕,将黑白棋子都拾起来。   沈柳容站在一边,小声说:“就是这个,他还记得。”   徐荣轩落一黑子,黑子便反败为胜,白子毫无招架之力。他顿时豁然开朗,才站起身来,喜不自胜地举起沈柳容在空中转了一圈,唬得沈柳容惊叫起来。众人俱是手忙脚乱去接沈柳容,马氏更是吓得脸色忽白忽红,把沈柳容叫过来,自己看着,才放下心。   徐荣轩上来一揖,“小少爷乃徐某命里福星,可遇而不可求,实在是……”他激动得难以自持,邀马氏过去观棋,细细一番讲说,马氏略通棋艺,起初是觉徐荣轩此人简直疯癫,听他说棋却又高妙。末了觉得,大抵正是此等痴人才能于读书一道专注,年纪轻轻便得了进士。   不过回了院子,马氏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忧心徐荣轩是否能教好沈柳容,向沈寒香一说。沈寒香便道:“发蒙是无妨,这先生有其独到之处。要教容哥识字习字无大问题,明年徐荣轩要进京考试,那时再给容哥相个便是。”   马氏点头。   “阖家里也只有夫人能做主请个好的先生来。”她顿了顿,似有话想说,却又吞了声,一时两相无话。   徐氏一早出门,着人备了礼,亲去安阳知府家中拜望。带着一车夫、三小厮,并贴身的四个丫鬟,丫鬟另坐一车。彩杏伴徐氏同车,上了车徐氏有些咳嗽,彩杏捧了水给她,一面替徐氏顺气,一面道:“何必夫人亲自去一趟,路上得要两个时辰,差两个人去也办得。”   徐氏喝了水稍好了些,靠在两个绣花开富贵的大布垫上,缓了口气方道:“有些年不曾去过了,想见见故人,与司徒大哥叙叙旧。”   “当年倒不曾料得,他会发了迹。”   徐氏摇手:“我知他会是个出息的,只不过那时眼高于顶,全不将其放在眼里,左不过是以貌取人。他生成那个样子,要见着他,吃饭都难以下咽。”忆及旧日时光,徐氏微微一笑,依稀见得年轻时也有几分艳光。   “这话叫司徒大人听了,怕德哥的婚事要告吹。”彩杏笑道,于小凳上坐了,替徐氏捏腿。   “自然不能叫他听了去。”徐氏闭着眼,叹道:“许久不曾出得这四方小院了,没了他,就没那个心了。”   “正是夫人不爱拾掇自己,才叫后来人居了上。夫人也该多出来走走,不为老爷欢心,只为自己高兴。”   徐氏冷哼一声,“凭他什么窝囊废,要为讨他的欢心。柳德却是我的骨血,不然我也拉不下这个脸去求。但愿司徒家还顾得往日与父亲的情分,娘家也帮衬过他不少,司徒夏明是个顾念旧恩的人,他的二女儿,我也没见过,今日要说定了,也不必等大小定议定再跑一趟。这月底了想要上山一趟,省得家里热闹起来,惹了我的眼,看得心烦。”徐氏近来为折腾沈柳德的事颇心烦,急得满嘴燎泡,才见好些,只希望沈柳德的婚事能顺利说和。   后半程徐氏在车上睡了会儿,及至安阳府时,恰好司徒家刚摆饭,司徒夏明早接了她的信,听得门房来报,亲自迎了出来。   借着天光一番细细打量,忍不住叹道:“经年不见,大妹子如今憔悴不少,正等着你来了一并吃饭,快请。”   徐氏心内松了口气,偕同丫鬟们进门。司徒夏明官至安阳府知府,却住得尚且不如沈家,听说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徐氏却不曾想过竟清风到一路行来,府中多有亟待修葺的影壁、匾额之物。   桌上只司徒夏明并其夫人,原来司徒夏明只携自家夫人与三位姨太太,底下不过两个女儿,至今未得儿子,于吃住上他素来没大计较。光凭俸禄却也维系不了多大的排场,徐氏一见,只以为司徒夏明当真是于宦场沉浮却纤尘不染。   却不知司徒夏明修得一地窖,专储种种金银珠宝,亦不在如今住的宅子下面,而在安阳城郊一家简陋别院之中。知道徐氏过来,叫杀鸡捉鱼治了一桌酒菜,却还不如徐氏家中待客,徐氏略略计较一番,便也不掩来意,向司徒夫妇道来,想将其二女司徒敏光娶过门。   司徒夏明摇头叹气,“大妹子不知道,说是为一方父母,如今家中却也度日艰难,今上治下狠严,朝堂上下,俱清廉成风。是以我想着将两个女儿多留在家中几年,待得手头宽裕……虽都是女儿,亦打小捧在掌心呵护备至养成,且她大姐尚未嫁人,要赶在她大姐前头,似乎也……不很妥当。”司徒夏明搁下筷子,拢着袖子,有些为难。   他夫人只管在一旁给徐氏添菜斟酒,并不多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出了下门,所以晚了=。= ☆、貔貅   徐氏本能吃酒的,奈何司徒家的酒实在吃着难受,酒味不醇,吃了两钟她便放下。   “原也想过讨大哥的长女,却想着大哥怕另有打算,便做了罢,要是司徒大哥舍得,叫出来与我瞧瞧,任是哪个女儿,都是小儿高攀了。也随大哥把哪个女儿许了我家,我必都当做亲生女儿照看,断不会短了她的。”   司徒夫人与徐氏夹菜,笑道:“听你大哥说起过,你为人温厚,不怕会待她们不好,就是如今家中实在不宽裕,嫁女儿诸多事宜,你是不知道,老夫人……”   话刚起了个头,司徒夏明便疾言厉色打断她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徐氏便知有话。   果然司徒夏明连连叹气,抚掌踌躇不决。徐氏便道:“究竟何事大哥向我都不能说么?枉费我们兄妹相交一场,到底是我嫁了人,今日情分,比旧时生疏了去,才不肯告知我。”   司徒夏明忙忙摇手,“说来叫人赧颜,似有推脱之意,不说了。”   司徒夏明握着酒杯,猛一仰脖,涓滴不剩地喝下一杯闷酒,很是为难。   徐氏搁了筷子,肃容理袖道:“吃酒,吃酒。”眼神示意其夫人为徐氏添菜。   吃过饭司徒夏明说要带徐氏去转转,徐氏进门时候便已看得清楚,不过是三进门的院子,一眼竟就望到了后院。说来寒碜,不过司徒夏明正因廉洁的名声,每年总有两次奉诏入宫,领受天恩。   徐氏与他在屋内坐着,廊檐下一对画眉跳来跳去叽喳,徐氏向彩杏道:“去车上取那匣子来。”   司徒夏明微眯起眼睛,望着彩杏出去,问:“像是你出嫁前跟着的那个丫头子,如今都这么大了。”   徐氏叹了口气:“是我耽误了她。她镇日里说自己不嫁人,陪着我到今日,再要嫁恐也难了,左不过给人做房姨太太,吃用未必能比得上眼下,怕要耽误她一辈子了。”   “忠仆难得,但凭她愿意,便无妨。”   徐氏手绢沾了沾嘴唇,“她也这么说,不过觉得有愧于她,素来我吃什么她吃什么,沈家如今大不如前,小门小户也没甚多规矩,到底不曾亏待了她,才觉稍宽慰些。”   司徒夏明不胜唏嘘一番,忆往昔,刚进京那年,还是徐家出的盘缠,供他赴京赶考,不禁感慨:“徐大人怜恤寒门子弟,亏得大人周济,咱们南安才年年进士最多,听说有个陈姓的状元郎,当年也曾得过大人施舍。结果有同乡学子,进京之后去拜望,提及此事,他却一通火将人赶出去。后来陛下将公主下嫁了个给他,更是忘了本。”   徐氏神情一变,黯然神伤:“爹是识人不明,不过善恶有报,近年书信总是报安,说到底,为官岂有一帆风顺的道理,不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宣德年间的冯太傅,后来沦落至与人收泔水,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彩杏捧着一方匣子返回来,徐氏亲手接了来,向司徒夏明道:“听人说大哥前年置办了别院,但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打整,至今布置古朴,也没添多少东西,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司徒夏明狭长目中一丝精明掠过,揭开来内里金光闪闪,乃是一对金貔貅,他只看一眼,便即阖上盖子,口中道:“这如何使得。”继而叫家丁将东西收进去。   徐氏见他收了,会意道:“都说今上赐给大哥一块匾额,不知挂在哪了?”   司徒夏明便引徐氏向后面院子里去,谦道:“今上谬赞,愧不敢当,且这么块牌子,领了回来却也不知能挂在何处。”   司徒家现住的宅子,不是新起的,安阳府素来就是个出清廉的地方,前任如此哭穷,司徒夏明旁的没学到,唯独学会了一招,便是如何装个廉洁。   过了二门,隐约望见司徒家女儿们的闺阁,徐氏便住了脚。   司徒夏明因道:“这时辰她两个要在楼上睡觉,不便见客,未若下完定,大妹子再来看。”   “闻说大哥的二女敏光身子弱,不知是何缘故,早前吃的什么方子,咱们家中一年到头总有两三个常吃药的,吃药倒不怕。”   “哪是身子弱。”司徒夏明笑道:“既是大妹子来问,我也不瞒你。只因她是个男儿心性,幼时总向外跑,拘不住她,才朝外说她身子不好,省得跟不三不四的混在一处。”   徐氏了然,心下一想,沈柳德之前喜欢的公蕊,是个唱武生的,英气十足,先时怕司徒敏光约束不住他,如今且不必担心。   “那便下了定,我再来一次,看看她,今日也是来得匆忙,钗子也不曾带。”   司徒夏明拢着袖子,点头道:“她也没个准备,头一次见你,怕也着急忙慌的,失了丑不好。”   “司徒大哥这话不对,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要有什么不好的,我自然提点她,何来丢丑的说。”徐氏一听今日见不到了,逛园子的兴致也便消了。见过司徒夏明家中正堂挂的“一秉大公”匾额,便辞了要去。   司徒夏明并未留她,送了徐氏,方才回转自己房中,见到夫人正在看那两尊镇纸。   司徒夏明见惯了金石的,懒洋洋道:“夫人看过,便叫人收到库中去。”   他夫人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这铸得像比皇上赏的东西还要精妙,栩栩如生,貔貅听说乃是护持财运的,大人来年必定财运亨通。”   司徒夏明鼻腔里哼哼,闭上眼坐在椅中,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没个千把两财礼,这亲还说不定。”   “方才见你周转,我还以为已然成了定数。”司徒夫人乃司徒夏明进京时认识的屠户之女,糟糠不弃,亦是当今圣上屡次以他为典范训诫地方官员的事迹之一。   “年少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官家小姐,岂有真瞧得起咱们寒门士子的,不过施舍一口冷饭。这两尊东西,必不是她那夫婿的意思,否则不过来送个帖子探探风声,何必她亲自过来。身边带的那个丫鬟,是从前徐家的丫鬟,想必也是不想让人知道给我送了东西来。”司徒夏明两腿翘在桌上,朝后一靠,他夫人便给他按揉肩膀。   “那徐家究竟何等来头?老爷亦须让得三分吗?”   司徒夏明叹了口气,不胜唏嘘:“三十年前或者得避着,这老大人被一贬再贬,眼下已再无可贬,在族中虽还有点威望,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都是当今御史台的陈中丞作怪,所以说,小人惹不得。”他哼哼两声戏腔,摇了摇头:“当年她未出阁时,求亲的人踩破了徐家门槛,死活要嫁给个工部的芝麻小官,大抵也是性情中人。”   金貔貅在司徒夏明手中转了个圈,确是金光璀璨,光彩夺目。   “可敏光那身子……瞒着沈家当真妥当?若将来败露……”司徒夫人忐忑不安道。   “败露也是数年之后了,再说,此等丑事,沈家怎敢宣扬出去。放心罢夫人,况乎为夫也不贪心,不过是千两银子,要正经来日嫁敏夕时,为夫还有主意,得嫁高的才好。”司徒夏明恹恹一个呵欠,那司徒夫人又红了眼圈,感慨司徒敏光苦命。   徐氏回得府中,已是傍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便去向沈平庆说安阳府知府二女儿模样秀气品行端方,又带刚毅,想是管得住沈柳德的。   沈平庆听了,招呼人摆饭,与徐氏一起用膳。又叫人将沈柳德叫来,想着说的是他的事,也叫他听听。   沈柳德一直无言,不曾辩驳半句,却也没有任何喜色。   沈平庆冷哼一声:“知府家的女儿,怎么还慢待了你么?”   沈柳德忙道不是,愣了会儿,叹了口气,不置一词。   沈平庆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脸,难得好言安慰了句:“日子总要过,陪不得你的人去了,自有那与你有缘的人来。”   沈柳德眼圈红了。   徐氏不耐地递给他手帕,沈柳德却没哭,低头扒饭。   沈平庆吃完要茶漱口,将手擦净了,见徐氏搁下筷子,沈柳德也吃不下什么了,才道:“叫你来不光为你的事,有件事要问你,夫人也在,正好说。”   沈柳德便放下筷子,侧耳静听。   “今日一早,我把咱们家三代内的细帖起了一份,让媒人带走。”   “什么媒人?”徐氏因忙着操劳沈柳德的婚事,却不知这个。   于是沈平庆将昨夜见的人说的事一气和盘托出,徐氏顿时变了脸色。沈平庆向着沈柳德问:“你同你妹混在一处时候多,小侯爷究竟待她如何,可是真心要与我们家结亲?”   沈柳德皱了眉,低声自言自语:“这么快?”抬头回沈平庆道:“孟兄待三妹确实很好,认识的日子也长,彼此知根知底,性情也相合。况且此事爹怎来问我,既然来了媒人,这不已是诚心了么?”   沈平庆半刻沉吟,见徐氏犹在出神,握了徐氏的手,宽慰道:“昨日我也惊了一跳,不过既是忠靖侯对咱们家有心,三日后我要往庆阳去,此去恐要月余,若又来人有消息,你便处置着,要紧事叫人送信来便是。”   话毕了,外头几个与沈平庆共事之人来见,徐氏与沈柳德各自回去不消说。   不过当晚,沈府上下便就都知道忠靖侯打发了人来,沈母那里正要睡下,一时又消了困劲,叫沈蓉妍扶着,带着四五个婆子,要去马氏那边看看。   马氏这里刚接了沈柳容回来,饭还没吃,两个荤菜两个素菜一个汤,正叫着沈寒香过来一起吃,听老太太来了,众人都丢了碗筷起来问安。   沈母叫了起身,于上方坐了,摆手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就来看看,你们说着话热闹,我才不算白来。”   本来要细问沈柳容跟着徐荣轩读书觉得如何,徐氏那边住着如何,吃得如何,却碍着沈母,没得可说了。   沈寒香给沈柳容盛了碗鲜鲫鱼汤,笑道:“你不是爱喝这个,就多喝些。”   沈柳容有得吃便懒怠说话。马氏问过沈母可要吃些什么,沈母见桌上有板鸭,便道:“将鸭肉夹一块好咬的来,我也凑着尝个味。”   马氏示意沈寒香去,沈寒香便给沈母夹了,沈母咀嚼时,沈寒香便捧着个瓷碗在旁等着,沈母嚼足了味,吐出鸭肉来,要水漱口。   沈寒香便又捧了粗茶与沈母漱口。   “蓉丫头,你过去同你娘说会话再来。”沈母道。   沈蓉妍才一出去,沈母便道:“香儿不是祖母养大的,与我不亲,却不该这么大事也不向我说一声,我老脸老皮子的如今都丢到李家去了。”她叹了口气,“不该做你们小辈儿的主,安安生生坐着等死才是正理,省得都瞒着我。”   沈寒香忙放了筷子,向沈母跪了,垂着脸道:“祖母说哪里话,让老祖宗心里不痛快了,岂不是该死了。”   沈母既不叫起也不说话,足让沈寒香跪了一刻钟,马氏在旁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开口求情,沈柳容爬到沈母身边席上,在席上向沈母跪着。   “祖母莫生气。”   他抚了抚沈母的背。   沈母这才叫沈寒香起来,拉住她的手,细细打量她一番,“祖母不知道你是个有心气的,不过这亲事不好攀附,还要从长计议。”   沈寒香闭口不答。   沈母嘴角下拉,正待发作,沈寒香又跪了下去:“素来我是不会说话的,老祖宗既说了,今日不得不说,婚姻之事,但凭父母之命。做女儿的,不过如同无根之萍,全凭安排罢了。且不说眼下事情未成,既不曾议定下定,婆家也尚未来看,老祖宗就说我要攀附,当真冤枉。确是人生来是什么身份,就该哪样的命,但当年祖父若不是不甘心做个庄稼人,一心向祖师爷求学,岂不是一世的泥腿命?”   见沈母没有动气的意思,沈寒香方续道:“李家原没有要娶我的心,不过见到入了女德博个美名而已,为这般小利蝇营狗苟,究竟看轻了沈家。”   “那你与忠靖侯家的小公子,究竟如何了?”沈母缓了语气。   沈寒香一愕,随即跪拜道:“止乎于礼,从无逾矩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已完成~ ☆、闲话   沈母端坐着,却没说话。   沈柳容在傍坐着,马氏朝南雁一个眼色,南雁便捧了花胶红枣炖的鸡汤来,本预备给马氏吃的,这时亦顾不得了。   马氏欠了身朝沈母禀道:“老夫人莫怪香儿了,实是妾的不是,她下午便要去向老夫人问安请告此事的,妾想前几日得了些花胶来,补血滋养是最得宜的,便要她等这碗汤好了,大抵也便是掌灯时候,老太太一定不曾睡下,好让她带了去。不曾想老夫人先过来了。”   南雁将汤奉上,沈寒香捧来,跪直身却未敢动。直至听沈母道:“拿来我尝尝。”这才缓了口气,随沈母示意坐到她身边亲手喂了。   沈母吃了大半碗,摇了摇手,说不吃了。沈寒香叫人收拾出去,沈柳容跪坐在她身后,不住向坐在一边脚凳上的马氏做鬼脸玩耍。   “不是私定终身的便好。”沈母松了口风,其实她既觉这门亲事为沈家添光,又觉颇有不安,高攀过甚,再便觉得沈家的好女儿再没有能比得过服侍她的沈蓉妍。便是带上另两个儿子家中共六个孙女,都不如她自调||教出来的好,心中滋味复杂,总觉得忠靖侯家中挑了这么个身有残缺的,且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一时难以接受。便想是否两人有见不得的私交,迫得小侯爷非得娶沈寒香不可。   今日观沈寒香说话不卑不亢,沈母却更迷糊了,无论如何,结亲之事,门第第一,模样品行其次,夫妻是否相合八字看了便算。这头一桩,便是不配的。但事到如今,亦由不得沈母说什么了,纵看了一回训了一回,仍说不上什么,也驳不得忠靖侯的意思。   次日午饭毕了,沈寒香坐在廊檐底下,沈柳容去书房之后,院里无人打闹,确是无聊烦闷。且暑气日盛,只坐了会儿,日头偏斜而来,便想进屋了。   林氏的丫鬟过来,向说:“我们姨奶奶看姐儿坐得乏了,怕招了暑热,特叫奴婢给三姑娘端的冰镇绿豆沙来。”   沈寒香托着碗,尝了口,便道:“林姨娘费心,你去回便说我吃着了,谢姨娘的心意。”   那丫鬟出去,三两接过碗去,将碎冰搅开,心直口快地抢道:“这边住着这么久了,从来没说打发人来送点什么,便一针一线要借去还要挤兑几句,现就殷勤了。”   “你这嘴巴要叫人缝了的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从来没个心。再要这样,打发了你去伺候我娘,我再挑个谨慎小心的带着嫁人才是正理。”   听这么一说,三两忙告饶:“这不是只姐儿一个人在跟前我才说的,再不说了,不然我现在把嘴巴缝了。”   沈寒香笑道:“那你就去缝。”   三两想了想,摇头晃脑:“不成不成,要缝了谁陪姐儿解闷呀,谁给姐儿哼个曲儿斗个嘴,好姐姐,饶了我罢。”   沈寒香拿过碗来,自己吃了,才道:“再要瞎胡说,我就养个鹩哥,教它唱曲儿说人话。”   三两挨着沈寒香身边坐了,凑在她耳朵边,小声地说:“从前听话本子,说书人都讲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要是姐儿过了门,再想见旁的什么人会不会就很难了?”   沈寒香凝神望着梢头,摸了摸三两的头。   “你要怕将来见不到陈大哥了,我便再想个谁带过去,全凭你的意思。”   三两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人家正经问你,哪儿就提陈大哥了……”   沈寒香笑笑不说话,中庭之中,三五株木槿开得正好。她对着出了会神,吃过绿豆沙,便要进去睡会。   这时来了沈柳德的小厮东来,说沈柳德要过来,不过被个丫鬟绊着,稍等一会来。   “大少爷说叫三姑娘莫要午睡了,不然来了要叫姑娘起来,惹得姑娘不高兴。”   于是只得在院子里多坐了会儿,过了刚吃完饭那阵子,困劲消退,沈柳德这才过来,走到门口还不住掸袍襟。   “怎么谁拦着你了?”   沈柳德颇不耐烦,将沈寒香推着进屋,二人隔着小桌对着坐下了,喝得一口茶润口,沈柳德才说:“还不是那两个,香红还好,善解人意又温顺。那个柳绿,听说要给我定下亲事了,死活求着我娘先准了给她开脸,这正房要进门的当上,闹的都是什么笑话!”   “大娘怎么说?”沈寒香给她哥杯里注茶。   “能怎么说,臭骂了一通打发出门来,回了院子里又闹,一早上和香红对坐着赶围棋,不知怎么蹦了嘴,摔棋子拌棋盘的。”沈柳德气得不行,又道:“向来就贪懒,要叫她端个茶都得三催四请,我平日里也不爱用她服侍。毕竟是我娘给的人,合院的人都让她三分。不过听说未来妻子是知府家的二女,宦门出来的女儿,怕受不得这等气,又说她身子孱弱,唉……眼下还没过门,还没怎么着呢,就成天撒气。”   沈寒香想了想,便道:“使个法子让大娘给她另换个院子便是了。”   “那怕要翻天了。”沈柳德气闷道:“虽说是给的通房丫头,但我对她二人从来没半点不恭敬的,与旁的丫鬟一般,俱是清清白白。她们俩我又都不爱,也无一分喜欢,但都是我娘身边的,就客气待着,不想脾气愈发大了。”   “还不是你纵着惯着,要么你眼下撵了出去,要么就别来我这儿抱怨,等着新嫂子来了,替你主张替你撵了去。你也好意思,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院里的事都搞不掂。”   沈柳德歪靠在枕上,捏着发痛的额角,“反正你也不能在我跟前多呆个十天半月的了,都说你拣了高枝飞,只管就嘲我罢,以后你也听不见我抱怨了。高门大户看不闷死你,再没人来找你耍玩笑闹,怕还想着我抱怨呢!”   “我才不想你,得了清静才好。”沈寒香转头叫三两出去取两碟果子来与沈柳德吃,沈柳德一面吃,一面叹气:“不过咱们家里三个小的一眨眼就都娶妻嫁人了,爹又爱热闹。”他不说话了,扒去橘子白筋喂给沈寒香吃。   沈寒香眼圈有些发红,深吸口气,因道:“女儿家总身不由己的,你与容哥还要陪爹一辈子的,哪儿就轮到你来作了。”   沈柳德冷笑道:“得,你不糗我几句就要死的。”   沈寒香笑了起来,又道:“要不是你去向爹告了罪,我才不想搭理你。”   沈柳德嘴角弯翘,丢开果皮,拍了拍袍子:“明年总要干成几件事,才有脸子回来逢年祭祖,不然就不回来了。”   “要干什么大事了?”沈寒香问。   于是沈柳德便将沈平庆如何与他说,都向沈寒香重述了,嘴上虽说着都不是要紧的,眼里却见得精光闪烁。沈寒香自然明白要叫沈柳德进京去读书取功名,他是没大愿意,但要叫他做生意,正是沈柳德想一展抱负的。   “那你跟着舅父好生干便是,不过究竟在外头,你的大少爷做派也收着点。再不能像上回,打了张大学士的儿子,皇城根下,待人客气着,仔细闯了祸自己尚不知道。”   沈柳德听见张大学士,难免想起公蕊,一时气馁,不过很快便缓过神。   “自然知道收敛,不要你们操心的。就不知道我出息了你还在家不在。”   “你先出息了再说。”沈寒香笑道,起来开窗户,屋里闷得紧。沈柳德精神头是比前些日里好了许多,说爱得那样死去活来,不过终于也度过去了。   “一时半会,我想大抵还不会那么快过门。”沈寒香略一思忖,趴在小桌上嘀咕:“先时说要今上赐婚的,如今来的是官媒,我琢磨着,其中大抵是有关节未通。且或嫁了人,也不是就见不着面了,怎么也是亲哥哥,你与小侯爷熟识,怎么也见得上面。只不要想着见不上面了,就觉要是说了大话也没人打脸。要明年你做不出个样子来,或我已不再家中了,怎么我也寻个由头回来,羞你一顿才好。”   沈柳德要上京去做生意这事,向谁都没说,徐氏也瞒着,沈平庆安排得滴水不漏,只说沈柳德是去读书向学,便沈柳德没有经商的天赋,末了也不算丢了面子。   如今说了出来,沈柳德心底里松了口气,也更有劲头去做,一时又想到徐氏给他说的媳妇,便问沈寒香可听说过安阳知府那个女儿。   “没大听说,她家中管得严,总不出户,再要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沈柳德私底下也叫人去打听过,不过这个司徒家二小姐,足不出户便罢了,却也没个闺中玩得好的,既不闻贤名,也不闻模样是否好,至今也无人问津。神神秘秘,沈柳德反倒有了些好奇。   “等娶回来不就知道了,用你操心。”两人坐了半日,各自取笑,及至傍晚,马氏留沈柳德吃饭,他说要出去见什么人,便推了。   沈平庆启程去庆阳那日,媒人再来,沈平庆本一早要走,叫人去说改在下午。收了酒瓶,换作淡水,活鱼三五个,叫徐氏将只一对的金筷子找了出来,放在送来的酒瓶之中。大小定日子都赶在沈平庆出门前一并议了定,沈平庆那边同僚已使人来三催四请。   沈平庆忙忙换过了衣裳,登车离家。 作者有话要说:   ☆、簟竹   徐氏本留二媒人下来吃饭,也好细细打听一番,究竟忠靖侯那边看如何说,探探口风。媒人却都辞过,只道:“侯爷嘱咐叫带了东西便即转回京城,多谢夫人美意,将来两个月还多有叨扰,待来日过来看媳妇时,夫人再向那家的贵人问也不迟。”   徐氏只得咽下话来,晚间洗了残妆,坐在镜前愣怔,手里握着一柄绿玉长簪,蓦然五指拢紧,却也奈何不得玉石琢成的首饰。   彩杏才打了水来,忙将簪子收起来,拿巾子沾了水来替徐氏擦脸,一面低声劝慰:“夫人这与谁置气呢?仔细硌了手或是气苦了自己身子。”将脂粉洗净,端着徐氏的脸,仔细卸去唇脂。   “马氏这贱妇,成日病歪歪的样,以为真是个好应付的。背地里调唆女儿勾引着不长心的小子,便就入了侯门又如何,我徐家也是世代宦门,殊不知宦海沉浮,岂是她拿捏得住的。”徐氏闭了眼,心里滞闷,底下丫头子捧了碗安神汤来,徐氏抬手便打了去,汤碗砸得一地粉碎。   丫头子赶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徐氏嘴唇紧绷,待要发落。彩杏打发了那小丫头出去,拈起梳子,徐氏头皮被按得舒服,面上才稍见缓了神色。   “夫人不就要沈家图不得一个好么?”梳齿在乌发上缓缓滑过,三五根白发隐在其间,彩杏垂着眼,低声道:“小门小户,犯下的都是小错,高门大户,动辄牵连母家。夫人便由得她们得意几日又何如?隐忍二十载,难不成只图沈家穷困罢了?”   徐氏心口起伏,久久方点头,“大抵近来太累,有些急于求成了。沈母在这儿住着也是讨人嫌,有她盯着,咱们却还不敢轻举妄动。”   “老夫人或有些手段,但凭她翻天的能耐,等小辈们各自成家,手也护不得那样远。何况,沈老太已七十有余,如此高龄,夫人耐心些便是了。”彩杏扶了徐氏上床。   徐氏向床头镂花小柜中取那木牌,却不见了,手正翻找,彩杏将重煎的安神汤端了来,向徐氏道:“那东西收在床上容易叫人看见,且又不好解释,奴婢自作主张,收到搁手钏耳珠的个大箱子里了。”   徐氏一点头,眉峰犹豫地蹙着,每当心烦意乱,她必要将那木牌取出,看一番摸一摸才觉稍安慰些,便叫彩杏去取了来。   屋内也没旁的人,徐氏对烛摸那木牌,暗自垂泪。彩杏叹了口气,怕她坏了眼睛,多点了一盏灯来。   “夫人这样,要叫徐大人及夫人的娘看了,怕要心疼死了。便是陈先生看了,也或不敢死了。既心存大计,何须计较片刻得失,仔细哭坏了眼睛,老夫人问起,又要想法子作答。”见徐氏收了声,眼泪也哭得干了,彩杏才去取牌子,徐氏松了手,仿佛抽去了浑身筋骨一般,歪坐在床上。   “奴婢陪夫人安置了罢。”彩杏解了外头褂子,换过薄衣裤来,向床外吹了灯烛。摸到徐氏手脚冰凉,替她捂着,声音温婉非常,“这月里事情还多,夫人还上山去么?”   徐氏哭得嗓子沙哑:“就不去了。”   “明日我打发两个人去散香油钱,不去便不去了罢。”彩杏在被中蜷起身,渐渐徐氏也觉得暖了,主仆二人彼此睡去。   且说那两媒人得了活鱼与筷子,便即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三更天至城门已然宵禁,取了忠靖侯府的令牌,打发城门卫二两银子吃茶不表。   那时忠靖侯府里众人俱已睡了,唯独孟良清已睡过一觉醒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再睡不着了,浑身发虚汗,却没叫醒半个人,自在床上张着眼睛不知思索什么。   外间忽听得有人说话,却咕哝一阵又没了声响。孟良清坐起身来,屋里值夜的几个丫鬟晚上俱不敢睡得太沉,孟良清自小便爱夜里起烧或是呕吐发病,或他一夜无事,那些丫鬟们也都要每半个或一个小时进来探看一番,要醒转了,或用点什么或要吩咐,都免得无人照应。   赶着桂巧在外,因来问孟良清可有什么吩咐。   孟良清坐在床上,胸口滞闷难受,却没说什么,只问:“谁在外边说话?可有什么事情?”   桂巧神情闪烁,孟良清下了地,桂巧忙捧了长褂子来与他披着,熏笼边卧着的沃玉也被闹醒了,揉着眼坐起身,未及下地,被孟良清按了回去。   “我睡不着,就在门前逛逛,也不去什么地方,别起来了,仔细吹了风。”   沃玉便又躺了回去,却没睡的,仔细听着门前言语。   “小侯爷让定了日子即刻便回来的,是以我二人一时半会都不敢耽搁,那边家里留饭也不敢用,便就回来了。”   孟良清叫人下去准备餐饭,就在一边水上一座小抱厦中摆了,孟良清自回转屋内更衣,这便起了。   弯月听小丫头子说是这会便起了身,向同屋住的簟竹抱怨道:“哪个蠢物这么不长眼长心,四更天就来报话,就是咱们主子这性子,才不拖下去叫打,要我看,拖下去剐一层皮也是该。”   簟竹那面挽头发,打了两个呵欠,就着丫头子的手含了口茶,漱完口又含香片,向弯月说:“你就少说两句罢,总也是为小侯爷的事,你这话说了,叫人听了去,不还说我们这般的人都拿乔作势起来。”   “我哪敢说什么,闲话罢了。姐姐未必还会告我的状不成?”   簟竹那边收拾罢了,过来放下袖子,替弯月梳头发,叫上六个小丫鬟,向底下膳房里去取早饭。弯月则打点几个人过去伺候孟良清洗漱。   媒人先被引去抱厦里坐着等,二人吃茶却都知不胡乱言语,早饭捧上桌不过片刻,孟良清已正经换过了衣服过来,先入了座。   媒人们各自一番谦辞,纵饿得不行,却也不敢作狼吞虎咽的丑态,各自忍着,用过一碗粥才好受了些。   孟良清还没大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要茶漱口。那两个媒人也都停了筷,不敢再用。   叫撤了桌子下去,各自看茶,丫鬟们各侍立在旁,孟良清细细问了沈家的情形,将盛放活鱼筷子的酒瓶抱来与他看了,三尾通红发金的锦鲤尚活得很好。背鳞映着金筷,愈发富贵绚烂,不过弯月却掩着嘴笑了,一旁簟竹蹙眉拽了她袖子一把,这才收了笑。   孟良清静出了会神,叫捧下去,又问:“可见着三姑娘了?”   “老爷吩咐速去速回,是以没敢耽搁,不曾见着,沈家的当家正当出门办差,走后他夫人出来打点,似想探问些什么。我们自然做不得主的,便辞了回来,没漏半点口风。”   孟良清若有所失地点了点头,叫抓赏钱与她二人,趴在窗边上,底下一片湖水,天际还黑,夜色尚浓。他打发了底下人去睡,弯月本嚷嚷要陪着,结果没站一会便瞌睡得眼皮子张不开,孟良清命她去睡。   簟竹是彻底醒了,就伴在一边,叫底下的丫头子小厮都到外头去,打发过半的下人各自去。她袖子在熏笼上捂了会儿,一拂袖满屋淡香。孟良清犹自出神,簟竹便取了件狐裘与他披。   “少爷这醒了便睡不着的毛病,下回太医来,也要告诉了才好。”   孟良清笑道:“不过一回两回,哪值得说。”   “你不说回头挨板子的不是你,要让夫人知道了,连累一屋子的人陪着挨骂挨打。”孟母阮淑姵说一不二,孟良清长到这么大,一院子里打小陪着的人几乎都挨打挨大的,不过如今孟良清自己体弱,不如小时爱溜着出去。底下人劝着是一,身子比少时弱是二,经了卜鸿的事他也懒怠再去戏园子是三。   不过总闷着,再繁盛的景也看厌了。   外间来了个使唤婆子,簟竹走去听她说了两句,回来孟良清拢着白狐皮子站着,问什么事。   “夫人听说少爷这时便不睡了,使个婆子来叫盯着少爷回去睡觉。”   孟良清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下楼去,回床上躺着。屋里香气朦胧,如在梦中一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孟良清恍恍惚惚躺了会儿,天不知怎的就亮了。刚坐起收拾罢,孟母使人来叫他过去用早膳,孟良清便约略猜到,他娘怕要问昨夜的事。   那两个媒人乃是忠靖侯找的,回话俱不在府内,这是头一回直奔着府里来了,既没避着人,又是夜半三更,连阮淑姵都惊动了。四更天起,阮淑姵便没再睡,这样大的一桩事无人来说便罢了,忠靖侯更推说事忙,七八日不曾在她这边露面。   “防我防成贼了倒是,这老东西搞的什么鬼。”阮淑姵身边只一个韶秀伺候,便无避忌。   “听说是两个官媒,咱们府中,或是又要添一位姨娘?”韶秀小心揣测。   阮淑姵嘴角下拉,咬着牙道:“他要添个姨娘倒无所谓,或是坏了清儿与严家的婚事,才坏大事了,父亲那里届时不好交代。”   外面来人禀说孟良清已候着了,阮淑姵收拾起情绪,韶秀斜斜将长钗绞入发中掖着,退出些许,衔珠坠在乌发上,阮淑姵扶着韶秀的手臂,向外走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林氏   “昨夜里什么人吵嚷,倒叫我不得好睡,听说到你那里去了,愈发焦心。偏没个人来与我细说,辗转半宿才得安睡。我这是个不得清净的命了,你也不知多体恤着。”阮氏不忙用膳,一手抵着额,似鬓角发痛。   鱼贯而入的下人们各自捧着漆盘,将早膳摆上桌来。阮氏慵懒倚在椅中,略略打量孟良清,见他嘴唇嗫嚅,似有话想说,笑道:“对着自己亲娘,又有什么或说不得的呢,吞吞吐吐我看了才不高兴。”   弯月、簟竹两个,一捧碗箸一低声问孟良清用些什么,孟良清只因夜半已吃过一回,仅吃小半碗粥便摇手不用了,漱过口,方才回阮氏道:“昨夜半来的是两个媒人,儿子看中了一户女儿家,求过爹寻的官媒去与儿子说合。便是梦溪的沈家,为皇上修建南林行宫的那个沈家,其祖父曾任工部主事,后家中没落了。因尚未下得定,还未向母亲禀告。”   阮氏拈着勺,面有诧色:“此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你爹也不曾向我提及。”   “皆因尚不知女方家中何想,母亲方才上京来,这几日也总称病,怕惹得母亲担忧。”   “哦?”阮氏抿嘴笑道:“为我的儿操心,便是只剩得半口气,我怎么扎挣着也要爬起来理会。”她轻叹一口气,意有所指道:“就怕儿大了,有主意了,娘的话是再听不进一星半点去。”   孟良清垂下目,眼睫轻轻颤动,半晌不曾动弹言语。   阮氏笑了起来:“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好事,娘自然也有成全的心。不过这事太急了些,你姑妈、林贵妃,便是三皇子,都操心着你这门亲,圣上也亲自点了林贵妃为你相一户好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老爷要再纳多少姨太太,我也是从不插手干预的。只一点,你的正室,必得自三品以上官宦之家出。”   “待你的正妻入了府,凭着你喜欢,便是纳妾,张罗得体面些也就是了。”阮氏略用了点菜饭,也没甚食欲,只因孟良清虽听着,却闷葫芦一般不曾开口回话。孟良清自小便事事恭顺,若这般毫不理会还是头次。   韶秀叫人撤了桌去,阮氏由得人扶着,母子两个各自落座,孟良清抬起眼来,刚想说什么,又一阵剧烈咳嗽。弯月、簟竹两个赶紧捧茶来,阮氏在旁冷眼观着,待他咳嗽声停,方才关切道:“怎么听着像更厉害些了。”   孟良清摆手示意无事,喝得两口茶,才算缓了过来。   “素常都是如此,不必担忧。不过……”孟良清遥遥望着窗棂,檐廊底下两只白羽鹦鹉对嘴衔喂,“我这样身子,何必害了官家的小姐。要是与我心意相通的,倒也罢了,既是素未谋过面,又特叫来与我相见,来日我去了,岂非是害了她一世。”   阮氏疾言厉色道:“胡说,怎一早就说这些不吉言语,哪个太医又在你跟前胡乱嚼舌了,上回医正过来,我还问过一回,说平日多留心着些,按时用药,少耗心力,俱是无妨的。”   孟良清摇了摇头,“儿的身子,自心头有数。儿子在这世上走一遭,有幸投到爹娘膝下,终究福薄,生来就带不足。凭姑娘家是什么家世,都是儿配不上她的,凡嫁人无不为一世安稳和乐的。况乎儿真心喜欢沈家的女儿,本就委屈了她,遑论纳为妾室,岂非委屈到底了。”   阮氏听闻这话,眼角直是发红,忙以手帕沾了沾眼角。   “如今大小定俱已定了下来,今日本就要回过母亲,母亲也见过她的,若觉得还有再相看的必要,便要请母亲再走一趟。”   阮氏嘴唇动了动,尚未说话,孟良清续道:“上次见她,恰逢她出完了痘,母亲还为此赏了陈太医。先时瞧母亲对她也没有不喜欢的,儿才放心禀了父亲,父亲也觉可以,才使的人去。”   “那也不应急于一时……”阮氏话音未落,孟良清忽又咳嗽起来,竟似要将心肺俱咳出来,直咳得发呕,将太医院炼的润喉的膏子取来化开些,即令吃了,才缓过来些。   咳嗽稍住了,孟良清苦笑道:“娘看儿这身子,不知道那天就要钻棺椁里睡着的,还嫌急了么?儿只觉还不够急,不够早能将沈姑娘娶回来,日日对着,好生疼爱,也免得来日做了鬼,还管不住自己脚,要去叨扰,这一件事若果不得如意,恐怕来日口眼也难闭上。”   阮氏本自有愧,听得孟良清说这些,一时间气苦,只得先应下来,总归娶妻亦不是朝夕之事,中间自有计较,她也不甚担心。叫人去请医正来,便由韶秀扶着,回转去换沾湿了的衣裳。   韶秀便道:“奶奶也莫要太伤心了。”   阮氏叹了口气,随手当啷一声将个羊脂玉葫芦的戒指丢在妆奁前,眼圈仍自红着,口头发苦,叫拿几块核桃酥来嚼,吃得半块,方道:“我们这样的人,岂有半点由得自己的,清儿说得亦没错,但阮严两家盘根错节,一为旧太傅,一为当今首辅,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他,但凡有半点办法,我也不至于……损了他,同损了我自身也没甚不同。”   韶秀忙捧来茶,阮氏吃了,盯着镜中人怔怔发呆。   韶秀在旁提醒着:“那与严家说好的结亲之事,未必就作罢了?”   阮氏冷笑一声,“这沈家的女儿高攀忒也过了,凭什么样的狐媚子,勾了清儿的魂去,我当然要亲自去看过,你把上赐的那支八宝簇珠白玉钗,拣出备着。不日便要去瞧这新娘,只管赏她好的,再从百宝库里拣些少见精巧的头面之用备个两副,我带着去。”   韶秀急道:“夫人这是允了这门亲了?”   阮氏剜她一眼,“旁的人不懂,你未必都不懂了,日子过得太清静,你这脑子竟越发长了回去!”   韶秀忙认错,又紧着问阮氏如何打算。   “你使两个人,去查沈家的底细,我自有较量,不过面子上,不能叫人看出我不乐意不喜欢来,要让老爷少爷都觉得我很乐意很喜欢这个媳妇。六月二十及至到了南林行宫,我自然有安排就是,严相夫人那个外甥女,本来不在此次随行之中,你拿了我的帖子,叫她家中准备着,届时便当做侯府亲眷一并带了去让林贵妃瞧瞧,贵妃那里自会寻法子让少爷见她,就不用我费心到底。”   韶秀这才喜上眉梢,下去办了,阮氏给家中书信一封,叫韶秀使个小厮带去,便将平日里总带信去的那小厮叫了来,打发银钱,叮嘱一番打发了去。   孟良清吃过早饭便觉有些烧心,不知是否积了食,兼之心内烦闷,太医来了重开过药方,亲自看着煎了与他吃,本来就要睡下。恰逢几个丫鬟各自不在,弯月与簟竹去取扇子了,桂巧下去找孟良清屋里更换的被褥,说他娘才叫裁了新的,得去那边拿,沃玉刚将熏笼抱出去,要叫个调香师看着孟良清如今吃的方子换他屋里用的香灰。   只得年英一个,自外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说得几句,将一封信呈上来,才退了开去。   孟良清进了屋才展信看过,没说什么,将原烫好的火漆细细剔了去,重新封上。此事他做来娴熟,显是已不止做这一回。年英再入内来,孟良清便叫她仍拿过去给那小厮。   年英应了,开箱戥出五钱的银子照例与那小厮带去。及至年英转回,孟良清尚未睡下,抱着个手炉坐在床上。   年英走去摸了摸手炉,便道:“这都不暖了,奴婢拿去给少爷添了火来。”提起来看过一回,奇道:“这个样子的奴婢记得还有个,从前都是换着用的,一个凉了便使另一个。弯月、簟竹两个会拣懒,待她们回来了,我要骂她一顿,叫她找东西出来,爷可千万别拦着。”   孟良清素爱这个兽头卍字的样式,喜其庄重,看着正气,便凑了一对时时用着。   “另一个给了人了,姐姐别来赖我要。”先听的其声,就知道是弯月。果她与簟竹捧了十八个狭长匣子进来,其间有各式各样的花纹,都有个小铜扣,封着的是夏用的扇子。   “又用不着,何必去讨人嫌,散了给小姐们岂不好?”年英走去拆开个匣子看了,是一柄紫玉描金的骨扇,绘的还是岁寒三友的老景,遂丢了回去,随口道:“这个咱们屋里也有十三四把了,怎的又送了来,这样俗。”   “看把你能的,你就知道俗不俗的了。”簟竹沉声训道,年英撇了嘴不与她说话,走去给手炉添炭。   弯月看她出去,笑道:“就是姐姐才镇得住这一屋子里的人,我要说一句半句的,她不扑来撕我的嘴才算完。”   簟竹未理她,叫她把扇子都收了,傍着孟良清跟前床边坐了,细问他可有哪里不舒服。见他摇了摇头,神情似有些怔忪,知他有些疲惫,但才起来,也不好就睡,便道:“这些扇子年年都这样多,不过有一把上雕张果老骑驴饮酒的木扇,雕工其次,是黄杨木做的,驱避蚊虫最是好的,这入了暑热,梦溪县潮湿得很,叫人给沈姑娘送了去,爷要有什么话说,也一并带了去,岂不好?”   孟良清便叫找了来,弯月捧上,孟良清看了一回,确是黄杨木的,叫连匣子一并包了。   “话就不必说了。”他想了一回,又觉单送扇子不妥,扇与散岂非一个音了,怕沈寒香要会错意,又叫将早些时上赐的一把黄杨木梳一并找了出来,搭在一处送去。   使人出门前,簟竹又把人叫回来,吩咐道:“要送到沈家的三姐手上,叫她当你的面启开看过,你细细记下她什么神情,说了什么话。回头爷问起,我们好回话。”才打发了人走。   恰弯月在屋内也听见了,孟良清正搭桌坐着看书,也听见了簟竹方才在窗下吩咐,嘴角微微弯翘。   “人尚没来呢,你就知道卖她的好了!”弯月嗤道。   孟良清知她是这个性子,并不说什么。   只说那下人骑马去的,傍晚就到了沈家,叫门房去传了话,就在脚房吃茶,渴得狠了,克制着吃得两碗茶,里头出来个婆子引他进去。   他一路走一路觉得妙,沈家宅院虽比不得侯府,却也不似寻常此等人家,问婆子了才知,是买的从前一个亲王的别院,打点出来住了,婆子又说起老爷从前也在工部底下供职,如今出去庆阳办差。那下人一一记了下,及至引到林氏院子里,那下人径去沈寒香那儿送东西,婆子回完话出来,一个小丫头子来叫。   走至林氏那边,听林氏问:“来的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婆子道:“侯府差了来的,给三姑娘送点小玩意儿。”   林氏打发了去,想着马氏那边送走了人未必不叫她过去看看,总不过是要拿出来显的。却不料等到了日头落山,那侯府的下人也不在沈家就住,天黑时候出了去。   马氏那边直至亥时也无人出来叫林氏过去说话,她自有些按捺不住,见那边屋里还有灯,便带着两个丫鬟,自己过去寻马氏叙话。   马氏刚卸过妆去,南雁在给她梳头,听见林氏来,也没起身,懒怠坐着。等马氏梳完了头,林氏这才挤眉问道:“白天看妹妹这里来了生人,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马氏眼珠轻错,便即明白了,叫人去把送来的东西取了出来。沈寒香那边已睡下了,听丫鬟回了话,叫她们自取,又自睡了去。   “这个东西,虽不大起眼,却是好木头,名贵着。”林氏啧啧道,摸了又摸,心里欢喜那扇子,终归也不好就讨了去,显得她眼皮子浅,终究恋恋不舍,也还是放了回去。不免叹道:“早前没想到,三姐儿是能有这个命的,妹妹此生不冤枉过了。”   马氏眉头轻蹙,却没说什么。   林氏道:“知道妹妹不把我当知心体己的人,不过念着早前通风报信的恩,咱们多年为伴的情,你们娘儿三人住在我这里,我也没有半点苛待了的,将来若得了什么好,却别忘了姐姐就是。”   见马氏也乏了,林氏便就回去,躺在床上仍觉心头油煎火烧,免不得唉声叹气,一夜不得好睡。次日一早就叫沈蓉妍过来,又有一番嘱咐。 作者有话要说:   ☆、书生   沈母那里正是痰重,醒得早,起来了一回,吃过早便又困了,沈蓉妍好生伺候着她睡下了,这才带着两个屋内常使唤的婆子,过林氏处说话。   林氏已等了她一早上,见她进来,忙问吃过了未,母女两个,一桌吃了早饭。沈蓉妍便道:“母亲怎一早就来叫,好在是老太太歇了,不然问起,不好答话。”   “怎么母女两个说说话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林氏面带不虞。   “不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在老夫人那里挣个脸面多有不易,咱们祖母也不是怎样的宽厚人,这话只与母亲一说。也不单就是爹送了我去,二爹三爹也都是送过孙女过去讨她老人家欢心,后来却都接了回去,娘也不是不知。如今咱们母女能时时见得面说得话,已是多少不易。那边差歇了,我自然过来,陪娘说话,送些东西都是无妨。只早上最是忙的时候,老太太五更就要醒,常是四更过后我就得起来,盯着那一屋子的人,烧水的烧水,煮茶的煮茶,仔细拣老太太要穿的要配的,这一日里的用度,午间吃什么,晚间用什么,样样都要亲力亲为,但凡底下有一个错了的,惹得老夫人不高兴,那一日里都得如坐针毡,更不论晚上睡不着都是常有的事。”   林氏诧道:“不过是个老妇人,怎就怕成这样?”   屋里只得她两个,沈蓉妍便道:“前些时候大哥那事娘莫非还不知道么,老太太只管要下手整治哪个,都不用她亲动手去的,且又不大有那慈悲心,仔细着些好。咱们阖府上下,祖母也就看得上爹与夫人,旁的在她眼里都是一般的人。”说罢又不耐道:“上回娘叫我与三妹妹传的那话,虽说我心里觉得不漂亮,却也照吩咐说了,下回莫要生出这些事情来,究竟那一个如今身份不同了。”   林氏冷笑一声,手指绕着块官绿的帕子,思索一番又问:“李家这些日可来人说定什么时候送财礼了么?”   沈蓉妍先是一愣,旋即满面通红:“这尚未下定,旁的更别说了。”   “原先以为老夫人疼你,却也不过表面风光,唉,不曾想这些年如此委屈了你。要是你不想往那李家去,娘非得替你再想个办法。要不然你随着你妹妹去,便做个陪嫁也未必就不好……”   林氏话没说完,被沈蓉妍即时打断,气得话声发颤:“母亲这是发的什么白日疯话,姐姐给妹妹做陪嫁的还未曾听过!娘莫非不知道‘灭门的知县’一说,娘这见着高的,就生出些胡话来了。”沈蓉妍话都说不出了。   林氏忙握了她的手,腆着笑,“这不过我们母女说些玩笑罢了,何曾真的打这主意。”林氏宽慰几句,高声叫外面丫鬟进来捧茶与她女儿吃,觑她生得姿容楚楚,隐约挂着自己年轻时候的相,一时感慨自身,又是叹了口气。   沈蓉妍眉毛皱着,因问:“娘叫我来,就是为的说这个事?”   林氏摇头,忧郁眼神望向窗口,轻道:“昨日侯府来人给你三妹妹送的一把梳子一把扇子,以黄杨木制成,好看得很。娘这一辈子都不曾用过这样的好东西……”   “黄杨木是珍贵,却不见得就稀罕到哪儿去了。”沈蓉妍道,“老太太那里也有一把黄杨木的梳子,不过跌折了一小块,拿去镶了银,也还使得。早打发了与我,我这使不过来,娘要想着,我便拿去叫人好好镶,镂了花在上头,送来给母亲便是。”   林氏一听便喜上眉梢,面上强自平静道:“早前听说今上的后妃也用的那个,想必用它梳头,安神是好,也免我成夜为你忧扰睡不安稳。”   沈蓉妍已听得不耐烦,便随便答应几句,辞了去。及至桥上,打发两个婆子先回去看看老太太醒了未,自站在桥上,顾影自怜了番。她与林氏自小分离,今日这话说得她心头极不舒坦,黄杨木亦分三六九等,有那好的也有坏的,但林氏稀罕成这个样子,旁人有了自己就要,叫她大为不快。   来日嫁了人,还求着她什么都朝娘家搬才是难做,竟动了叫她给沈寒香做陪嫁的心思。沈蓉妍一想到打小就被打发去给祖母使唤,往年来纵吃好穿好,心思却也掏空了讨沈母欢心。一时间疲乏非常,正发着呆,婆子转回,说老太太尚未醒转,沈蓉妍就在河边寻块大石坐着了,隐约听得一傍不知何处传来琅琅读书声,忽想起是给沈柳容修的书房就在近旁,不如就走去看看。   果然下了桥不过十来步,就到书房前了,沈蓉妍在那门口站了会,等着打发去取食盒的婆子过来,才亲拎了进去。   屋里却半个人都没有,只一室书香,天光自窗户落入,正映在书案上,恰是工匠的用心。沈蓉妍放了食盒,打发婆子出去,走至前头,看沈柳容的字,写得超出这年纪小子的功底,像是个读书料子。只没人倒是怪了,便去旁边茶房里寻个丫鬟来问,那丫鬟回:“姐儿何不去后院中看看,想是先生叫小少爷出去歇息一回。”   沈蓉妍没见着后院怎去,那丫鬟来至屋内,将墙上画撩起,现出门来。   只见后院里站着两只仙鹤,一只独立,一只埋头在那只身上。见得一身着素色直裰的青年男子埋头作画,傍边沈柳容在背书,想来在桥上听见的就是沈柳容了。   沈蓉妍刚要去叫,便听那男子声音——   “错了,此处作何,再想了来背。”   沈柳容连错三次,徐荣轩打发他取书再去背,沈柳容垂头丧气起来,转过来才见到沈蓉妍,沈蓉妍忙摆手示意他别叫。   沈柳容便先出去,沈蓉妍走近去看,两只仙鹤换过姿势,均金鸡独立,一只眼珠只盯着沈蓉妍转。   徐荣轩下笔有神,两只仙鹤落纸如生,点上双睛,徐荣轩这才用印,禾春居士。沈蓉妍觉这印极眼熟,一时想不出在哪见过,徐荣轩一画完,便即双臂一振。   沈蓉妍不妨被一拳击中下巴,哀叫了声,徐荣轩亦被吓了一跳,见沈蓉妍下巴起了红痕,忙取了水来与她冷敷,沈蓉妍便坐着,那徐荣轩掏出帕子来,与她轻轻擦拭。   “实在不知姑娘来,大有唐突,莫与区区在下计较才好。”徐荣轩专注凝视她下巴,见还红,便替她轻轻吹,一面以冷水浸润的帕子擦拭打圈。   “尚未见过姑娘,不知如何称呼?”二人呆对着俱有些尴尬,徐荣轩便找话来问。   “啊?”沈蓉妍缓过神来,方道:“容哥唤我一声二姐。”   徐荣轩便与她通名报姓,沈蓉妍笑道:“听过先生大名,年纪轻轻做了老爷,也是知道的。”   徐荣轩忙谦了两句,沈蓉妍觉着不大痛了,徐荣轩犹自不放心,吩咐她再揉着,沈蓉妍低着头,不很好意思,“先生读书写字的手,哪就恁大的力气了,不妨事,别放在心上。”   回转书房内,沈柳容在背书,两个婆子早把点心取出来摆了盘,直摆了三盘子搁在桌上。见沈蓉妍出来,彼此出去。回了屋子里沈蓉妍找镜子来一照,倒是脸红比下巴那红印还甚,她叫人煮了个蛋来轻自揉着,便趴在妆镜前,菱花镜里,女儿娇怯带羞,生得是好,自叹息两声命不由己,便趴在桌上睡了去。   沈母醒来时候有人来叫,沈蓉妍才去了,去前打发人将摔折了的梳子拿去镶好,心神不宁地嘱托几句,便疾步去沈母跟前。   那打发了送东西的小厮,天亮时回到侯府,孟良清刚起了早,坐着任弯月给他梳头。小厮便在旁蹲着,回道:“奴才将东西亲送到了那家的三姐手上,见她开匣验过了,才转回来的。沈家的宅子是买的前头穆亲王的别院,布置古朴雅静。”   “谁要听你说宅子了?”弯月眼珠一转,十指纤纤勾着孟良清的发,笑骂道:“爷何尝要打听这些?你就说那家三姐收了东西,欢喜不欢喜,有多欢喜,可曾拿出去与人显摆,又对你称赞千谢万谢,她要是欢喜了,咱们爷就欢喜了。”   孟良清拿她无法,只道:“见着什么,便说什么,莫听丫头胡话。”   弯月轻轻哼一声,地上小厮续道:“沈三姐没见得多欢喜,照着礼让奴才回来谢过,奴才急着回来复命,那家的又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回礼,便叫奴才下次去时再带。”   “再没旁的什么话?”孟良清问。   小厮想了一想,乍然抬头,“确还有一句,差点忘了,那家的小姐说叫少爷千万保重身子。”   孟良清嘴角弯了弯,叫簟竹打赏那小厮,打发了人出去,簟竹见孟良清脸色较平常好些,便问他今日是否要出去,不然便不换衣服了,家常穿一身茧绸直裰便是了。孟良清一想自回来尚未见过他妹妹,他难得十日里有一日精神是好的,兼之外头太阳也好,便说叫孟令蕊去花园坐一回,陪着吃两杯温酒。孟良清有三个妹妹,孟令蕊是最小的一个,现才十六,另两个一许了严家的二子,一许了要入宫的,如今闺阁中学规矩,不常出来。唯独孟令蕊素来爱跑爱闹,忠靖侯不大管她,生得平平,娘去得早,令陈姨娘管教着,陈姨娘的女儿已嫁了严家,对这个非自己所出的女儿不大上心。 作者有话要说:   ☆、银锭   叫在花园里摆了桌子茶果,红泥小炉慢慢煨着点子煖酒,孟令蕊姗姗来迟,人未露面,先闻其声——   “大哥回来这么多天,才想起叫我吃茶,当真不把妹子放在心里。”   观之,孟令蕊一袭泥金撒花褙子,四个丫鬟跟着,俱都跟不上她快步跑来,一把束腰纨扇捏在手中,向花蝶一扑,却落了空。不满地噘嘴向孟良清跟前坐着,桌上置盘,盘中一应十数枚青梅,孟令蕊才见高兴了些。   “爹不让我吃酒,要叫人看见了,就说大哥起的歪头。”   孟良清笑了起来,吩咐婢女煮些来给孟令蕊注酒,“只管告诉爹去,看他数落你还是数落我。”   孟令蕊撇撇嘴,“今儿爹又不在府里,便是在,我也不怕的。”正因不得宠,孟令蕊在侯府中乐得逍遥自在。她眉毛一皱,“只要莫叫陈姨娘知道,她那嘴,真真要气煞人。”   簟竹、年英两个在旁伺候,给二人添上酒来,孟令蕊细细问过孟良清在梦溪过得如何,自也想去看看,孟令蕊被陈姨娘管束得足不出户,连自家的马场也没去过,成日净是闷着,喝了两杯煖酒,脸上有点发红。   “去年荷花生日我知道大哥向姑妈说了要邀我去的,陈姨娘却说我着了风,回了夫人去。不叫我去,我哪里就着了风,看是她脑子中了风才是。”孟令蕊连连抱怨叹气,拈着杯儿向前一倾,身后丫鬟忙将她扶着,贴身伺候的那一个晓书忙将她扶着。   孟良清本是叫她出来一同吃酒高兴一番,见她心中郁闷,便道:“你莫理她就是,今年必叫你去就是。”   孟令蕊登时一喜,却也忘了气闷,笑道:“那大哥可别言而无信!”   她一时沮丧要哭,一时又欢喜,众人俱是笑话她。孟令蕊却无所谓摆摆手:“我要再闷在这么个宅子里,要闷出病来了,来生再不当姑娘家,有话不让痛快说,人生还有什么兴致。”   “叫你生了我这么个身子,也是一样什么都做不成。”孟良清嘴角弯翘。   “对了,听说前头大哥又风寒了,可无恙了?”孟令蕊才想起来问候。   孟良清摇手表示无事,与她又吃得几杯,便各自散去,及至晚膳时候,叫人去告知他娘,果过去与阮淑姵一齐用膳,禀了孟令蕊荷花生辰时候也一道去作伴的事。本不是什么大事,阮氏自也从着他。   饭毕了孟良清回去,除了跟着的年英与簟竹,那三个却不知何处胡混去了,原来看孟良清在阮氏处耽搁,不定夜半三更才回转,弯月便提议要桂巧、沃玉伴着,找底下人掷骰子去了,这时还在东边的小花厅里玩乐。   又投了一把,桂巧赢得最多,沃玉朝外一看,向个下人问:“什么时辰了?”   那下人出门看了眼廊下莲花更漏,回来说已戌时快尽了,弯月不耐地丢下一把碎银子,便道:“着什么急,指不定夫人拉着少爷叙话,亥时回去也不迟。”   “咱们几个不在,屋里那些早不知偷懒到何处去了,少爷要回去了,连个铺床使唤的人都没有,热茶也喝不上一口,晚上药也还没吃。”   “就你担心少爷的不成?”弯月前后统共输了二十两有余,正想着怎么能扳回来些,赌得正是气性上头。   桂巧也劝:“最后三盘,无论输赢,三盘就散了。我们不当差,这些下人们还各自要当差的当差,歇息的歇息,总拉着他们一道输赢,嘴上是不说什么,回头心里自有埋怨。”   众人忙道不敢,一个媳妇捧茶来与她们三个吃,“姑娘们难得来玩一回,尽了兴才好。少爷那里又不是只有姑娘们,旁的丫鬟小厮们未必就不知事了么?只不要太晚就好。”   于是沃玉只得坐下,差了个婆子去看孟良清回去了未。本来只偷偷看一眼就好回话,谁知那婆子才一露面,正巧簟竹在院子里收拾挂在树上的一个络子,便叫了住。   “站在外面鬼祟什么,谁打发你来的?”簟竹想了想,心里已知道了个七八分:“那三个丫头是不是在你们那里玩牌去了?”   婆子忙道:“弯月她们三个见少爷去了好一会还没回,又听说太太留着吃饭,才出来不久,担心这边屋子里没人照看,使小的过来看看少爷回来了不曾。既然姑娘在这里,想是少爷也回来了,我这好回去向她们回话。”   “你少来替她们遮掩,弯月最是个好耍的,叫她们回来,这里我同年英两个忙不过来,少爷下午吹了点风,又有点发热,本来叫他去床上睡一会,屋里湿气又重,早该生个盆驱一驱湿气,偏她们没个人在,底下人又都没有屋里的仔细,这会子要再烧炭,要叫少爷移步出来,怕他更要不好。再要不回来,我看要扒了她们三个的皮!”   婆子赶忙连滚带爬地过去传话,弯月这时候输得更多,已支出去二十五两,还欠着五两七钱,只得叫桂巧先替她给了,算欠的桂巧的。   及至回了屋里,见孟良清果然脸色不好,弯月本骂骂咧咧了一路,这时也洗了手过来伺候着,摸了摸孟良清身上,问底下人听说已经派了人去请大夫,才弄了热水来替孟良清擦拭一身的冷汗。   簟竹抱了多的一床被子来给孟良清盖,弯月便道:“把炕烧得热热的,就不冷了罢,这些你又抱出来做什么。”   “就图方便,也不顾他身子现经不经得住。”簟竹给孟良清多加了一床被子捂着,他仍然一阵冷一阵热地发颤。弯月这才不敢多话了,各自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茶房的锅子换了大的烧开水,预备着替孟良清擦身擦脸。   不多时大夫来看过,原本的药方里增减几味,先时煎的全要不得了,连夜的去药房称取。再煎了来,已是大半夜了,孟良清吃过药,结实发了一身汗,热得手脚盖不住,人迷糊着却不住往外晾出身来,才撤了一床被盖。   待他烧退下去了,上面让守夜的丫鬟看着,几个各自去睡,弯月一点自己钱数,忽然高声咋呼:“怎么少了十两的锭儿!”桂巧、沃玉两个在孟良清屋子里守夜,簟竹正在洗脸,听这话便道:“怕是你数错了罢。”   弯月立刻回:“旁的我要数错了尚有三分可能,钱数错了却也是不能的。方才叫桂巧帮我垫了六两银子,我惦记着还有个锭子,铰来给她,却没有了,哪里有这道理。姐姐你来看。”   簟竹累了一整天,强打精神去看,果然都是被弯月铰得不齐整了的银子,却没有十两的锭子。   “你好好想想,未必就放在这了,今日输钱可给了锭子出去?”   “确实没有,那个是我从前差事办得好,太太赏的两锭,都是海棠纹的,要找出来,我一眼定能认得出。”说罢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先把自己装衣服被子的大柜子都找了,这时节不穿的大袄子大褂子的衣袋也都翻过,就是找不到那十两。   簟竹早早洗了爬上床,精神恹恹伏在床上,打了个哈欠:“要么你明儿天亮了再找,黑灯瞎火的找不着东西,倒掉了东西,何苦来哉。”   外头年英进来,方才送了太医出去,见屋内翻箱倒柜乌烟瘴气,眉一竖,冷笑道:“半夜捣腾什么?今日你们去耍还没闹够么?!”   弯月一看她,眼珠转了转,去牵她袖子,笑道:“妹妹来得好,帮我找找东西。”   年英端坐在床,袖着手懒怠理她。   “你同姐姐两个今日当值不是?我当值时候你们也径玩你们的去,我什么时候又多说了半句?看在我今日输大了的份上,就帮帮忙罢!”   年英稍动了动,问:“输了多少?”   “足有三十两呢!”   年英唬了一跳,又听她道:“平白还丢了十两的锭子,要了我的命了!”   于是年英陪着她找,将弯月的地方好生找过,又请示了簟竹,也找了她的地方。年英也让弯月找了,只叫她别翻乱了东西。   三人地方都找过了一无所获,年英道:“咱们这地方外头丫头子小厮们没得吩咐,都不来的,怎么十两银子也有人偷,别是你记错了地方。”   弯月垂头丧气坐在床边,仔细又想了一回,向南边里屋看了一眼,里面是桂巧与沃玉住的地方,都收拾得齐整,不过把被子抱去守夜睡了。年英脱了鞋,趿着双艳丽非常的大红芍药绣样的鞋,散了头发,取水来洗脸。   “要找你自找去,沃玉还罢了,夫人的人,什么银子锭子的没见过,哪里就看得上你那十两了。”   簟竹翻了个身:“你就要找,也等她们俩在的时候找,不然到时候她们俩又丢了东西,又要来你这里找,才叫外头人看咱们笑话。”   弯月赌气向里面睡下了,到年英躺下了要吹灯,她仍想不过意,银子找不着心中始终犹如一把爪在挠,腾地坐起身,手指捋了把头发,下地就进里屋去翻找,嘴里说:“我找一找,若果找着,我悄悄拿回来。要找不着,姐妹们不说不也就是了。”   年英气道:“你翻一翻沃玉那里就是了,又去惹桂巧,忘了上回夫人怎么数落的。”   “我就看她不顺,成日里仗着夫人的威势,拿乔装大的,咱们屋里自有咱们屋里规矩,都是听簟竹姐姐的,何时竟来个人盯着我们,太也没道理。”弯月没怎么找沃玉那里,径拉开桂巧床头小桌上摆的屉子,一格首饰,宝光乱溅,多是她见也没见过的,可见服侍阮氏时甚得宠。   听她弄得吵吵嚷嚷,簟竹闭着眼,又翻了个身,不耐烦道:“你闹腾够了就赶紧睡,卯正就都要起,这么闹着谁还睡得着?”   却忽听弯月一声惊呼,自内步出,得意洋洋地捏着团银光出来,“这是什么?我瞧着就是她最多歪心思,果然叫我找了出来,你们俩还浑来说我。”摊在弯月掌心一个海棠纹银锭子,簟竹忍不住坐了起来点,将锭子拿来细细看了。   “怕不是夫人也赏过她一样的,你别冒失。”   弯月本来心直口快,听簟竹一说有点不悦,要与桂巧如何计较,只待天明那两个守完夜回来再计较,这时分净冷哼一声就去睡了,银锭收到自己钱箱子里,输了钱那口气也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海棠   次日一早,桂巧与沃玉下了差回来,簟竹与年英早已过去孟良清跟前侍奉。簟竹先坐到床边去,摸了摸孟良清头上已不发烫了,稍放下些心。孟良清坐起来,咳嗽两声,簟竹与他捧茶喝,待年英引了底下丫鬟们过来漱洗穿衣。   因惦记着屋子里的事情,簟竹便早早推说回去取个身上的穗子戴,回过了孟良清。   年英也找着由头出来,拽了住簟竹:“姐姐管她们如何闹,这与姐姐没大相干的,凭得她们怎么处置了咱们再去,免得说姐姐事事要管,弯月最是个不服管教的,桂巧又是服侍过夫人的人,要闹架起来,咱们偏帮哪个都不是。”   “那你跟我出来做什么,回去伺候少爷岂不是好?”簟竹便道。   “就是出来向姐姐说这话,这就回去。”年英见簟竹不曾将她的话听进耳去,自去茶房取水。   那边院里早已吵将起来,弯月声音极大,行至门口簟竹便听见了。   “太太赏姐姐的东西那样多,多少稀罕物件,我们都没眼皮看见的,还来贪我这十两银,倒是好笑。眼下我是没个见证的人,待簟竹她们回来,我再与你理论。”沃玉上去扯她袖子,还没说得半句,就被弯月打开了手。   簟竹甫一进去,便被弯月拉着作证。   “昨儿晚上姐姐可是说了,她们正经的人都不在,要叫我等到今日再理论。眼下人也齐全,先不说怎么办,这锭子,是从桂巧那儿找出来的,姐姐先说是不是?”弯月扬着下巴,傲然望着桂巧,胸中有成竹,神色也添了得意。   沃玉局促地望着簟竹,结巴道:“簟竹姐姐……可看见了?”   桂巧并沃玉两个,下了值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兼之孟良清折腾了一夜,都是着急上火眼带乌青的。那桂巧却半点没有露怯,走去向簟竹道:“这枚海棠式样的锭子,原本是夫人那里出来的,统共有八枚,是庚寅年间,赐给夫人的,一并赐下的还有十二枚如意纹金锭,是九两八分的例。”   听到此处,簟竹已隐约有些明白,怕是桂巧那里找出的那枚,竟极有可能是夫人也打赏了同式的银锭给她。簟竹便转去,向弯月摊手道:“银锭子拿来我看看。”   簟竹看了会,见那锭子底部,有极细一道寸长划痕,不细看压根看不出。便向弯月问:“你那锭子可是夫人赏的,绝无半点瑕疵?”   弯月冷笑道:“自然是,姐姐不曾听说乃是上赐之物,怎会有瑕疵?”   簟竹将锭子朝自己床上小桌上一放,在旁就坐,叫她们三个,细细看那锭子,一面说:“这枚底部有划痕,是桂巧上回整理妆奁时候磕到的,绝不是你的那枚。”   陡然间弯月张嘴难言,将银锭拿起看了看,果如簟竹所说,但心中犹自愤懑,一手撂了锭子,道:“昨儿晚上姐姐却不说此事,便是存了心要看我的笑话不成?”   沃玉连忙劝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咱们屋里三个人知道,谁还能出去说不成?”   弯月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气恼难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说话,桂巧上来拉住她的手,“不怪妹妹要认错,那八枚海棠春锭都生得一样,便我也分不清的。”   弯月脸颊鼓胀,垂目不言。   “这枚锭子就拿出来咱们几个晚上好好吃壶酒,叫人上外头去买点好菜来,今儿一早爷的烧也退了,今晚叫底下人去看着,咱们姐妹们好好乐一乐。”桂巧说着,便叫人进来,打发了去置办东西,一应茶果点心能想到的都吩咐了。   弯月这才别扭地朝桂巧道歉:“得罪姐姐了,别与我这等眼皮子没长全的计较。”   “就是。”簟竹懒懒朝榻上一歪,从枕下摸索出来一锭碎银,戥过了八两三分,招手叫小厮过来。   “拿这个去。”又取过海棠春锭仍还给桂巧,笑道:“这么好的样式,又是赐下来的,无端端拿这个去买东西,才是折损了它。”转头数落弯月,“你那枚指不定叫猫儿狗儿掏了去,或是自己玩闹弄丢了也未可知,下回再要毛躁,我可要回了太太去,给你挪出去。少爷这里,图的是个雅静,养病是最好。你这里闹了,我在外头就听到了,倘或什么时候叫底下人听见出去乱嚼舌根,少爷听了要添心病,又怕你们真的相交不好,才要闹出病来。那时纵你有一万个银锭子,也买不回你一条小命!”   弯月嘴巴一瘪,没等她说出什么好话来,簟竹便捏住她的嘴,左右轻轻拿手一刮,向另两个玩笑道:“真要什么时候缝了她的嘴才好,咱们耳根就清静了。”   桂巧笑了笑,没再言语。沃玉见都好了,自也去向里卧着了,两个下值回来的都躺下了,簟竹叫弯月一齐出去上值,出了门将门掩上,见弯月张嘴,她连忙摆手。   直走过了两道门,到了僻静的所在,一丛竹林掩着二人身形,簟竹才训道:“无端端你惹她做什么?便真是她拿了你那十两银子也不该计较,也怪我昨晚上实在困得狠,没向你说这个缘故。”   “什么缘故?她又不是什么主子,便就吵了或打了骂了,左不过夫人叫我去说一顿也就是了。”弯月不以为然道。   “她从前也是官宦人家小姐,也是阮家旁支的,父亲犯了事,人才被夫人接过来。打发过来就是夫人的眼睛耳朵,你惹了她,便随意向夫人告你一状,就够你喝三五年的浑酒!”簟竹向后望了眼,叹出口气,摸了摸弯月的脸,问她:“无事罢?方才打重了么?”   “你那点力气,比猫挠尚且不如。”弯月只笑了一回,便又蹙眉了,“可我实在不服气,看不惯她,时时按捺不住总想给她点教训。”   “不是我念你,你心气也未免太高,那桂巧不过得罪了你一回,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吩咐你怎样怎样,又没有半点错,平日我们四个处着,也未必不就是你让我帮个忙,我叫你做个什么,哪就惹到了你。你要惹她你自己惹去,别连累了大家,夫人的厉害你是没有见识过,东边那片园子,种的杜鹃芍药,你道是怎么它们竟比旁的园子里开得好那样多,就算是宫里的芍药,也未见得开那样繁,比牡丹都没有比不过的。”簟竹有心吓她,放低了声音,阴森森地觑弯月一眼。   “那也不过是咱们侯府地气好。”弯月悠然捋着手帕。   “你挑个三更天,阴气最重时候,去那里看一看,要看不见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算我骗了你,我出十两银子请你吃酒。”话音一落,簟竹一扭身,竟就走了。弯月心头发麻,忙忙跟上去,拽着簟竹胳膊,依偎在一起,及至到了孟良清那里,才稍定了神,接连几日差事都当得提心吊胆。   几日里阮淑姵便登门去看沈寒香,门房接到通传进去报给徐氏,徐氏还在床上卧着,时才卯正,听得人声——   “夫人不必着急,说是还得一个时辰才进县里,不过要不要告知知县大人……”   徐氏方才做完噩梦,一头的冷汗,见她半天不答,彩杏出去向人吩咐:“只有忠靖侯夫人来?”   “是。”   “那便不必扰知县大人了,女眷有女眷的规矩,想单单是为了亲事而来。”   那底下通传的是沈家的门房,侯府报话的下人已引去间小厅里坐着吃茶了,门房如实相告:“确只是为了亲事,小的也觉不传较为妥当,不过白问夫人一声。”   彩杏点头,打发人去了,进屋徐氏已坐了起来,眉毛皱得死死的,一手抚着额头。   “怎么这样突然,忠靖侯夫人不是见过她了吗?”   “想是那时还不知道竟会结这门亲罢。”彩杏伺候徐氏漱洗过了,挽个大方的牡丹髻,玉簪挑出贵重的簪,徐氏自己倒不大在意,淡淡的样,收拾妥当,吃了碗甜糯的枣粥,便坐在屋内,等忠靖侯夫人的大架。   天光一点点擦亮,徐氏出神地望着窗户。彩杏叫了沈寒香过来,在门口请示,徐氏才回过神,扬声道:“进来罢。”   彩杏打起门帘,沈寒香先进了门,徐氏歪在榻上,支着头,先是端详她一番,久不言语,末了,向沈寒香伸出手道:“过来,让我好生看看,这要做新妇的人了,今日穿得太素净了。”徐氏想了想,向彩杏问:“前两天老太太吩咐了给二姑娘新做的那两身,成亲前后穿的那几件,你先挑了好的来,让三姑娘穿看看。”   沈寒香忙道:“我穿身上的就好。”   徐氏蹙眉摇头:“你这衣裳,半新不旧,见旁人还好,今日来的可是忠靖侯的夫人,她瞧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已是心里看不上,再见你穿用,现就看轻了你,将来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彩杏出去了,沈寒香似有些不安。   徐氏叫人捧茶与她吃,闲话两句,新衣服便捧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忙,更新有点跟不上,过两天就恢复正常两章! ☆、钗子   沈寒香这里换过了衣裙,门上来人通传,说忠靖侯夫人已进了县城,过会就到。徐氏、马氏到门口去迎,沈寒香坐在屏风后等阮氏进来,不知道孟母到了何处,问彩杏要了杯茶喝。   彩杏看她样子,脸色微红,额前略有点出汗,就帕子替她擦拭干了,拍了拍沈寒香的手:“三姐莫要紧张,走个过场罢了,说的是要是婆家看不上就打发些彩缎给新娘压惊,但既已大小定都议定了,咱们也按规矩回了鱼箸,要看不上,早又何必白白走那么多遭。小侯爷三不五时差人送东西来,想是极喜爱姑娘的,待会儿姑娘尽量少说话,该有个娇怯的样子。”   沈寒香理了理领口,低声称是。   沈寒香却不是紧张,只不过孟母是个生得艳丽,却只消一个眼神,就让人心里生出畏惧的妇人,她不过想着孟母那日的威势,有些难言的惴惴。   不消片刻,小厮传话已进了二门。彩杏引着沈寒香至徐氏院中一处大花厅里,八折大屏风将她围着,屋内熏着极淡雅的香。   门上的丫鬟鸦雀无声,待阮淑姵与徐氏携了手而来,众人纷纷垂下目去,不敢直视于她。   阮淑姵拍了拍徐氏的手,笑容亲切:“徐大人是久未见过,不过我家中那个三哥,素来最顽皮,当年也得过徐大人的教训,眼下位极人臣,仕途平顺,也算赖了徐大人的教诲。”   徐氏略低着头,引着阮淑姵经由铺平在地的一袭大红地毯登上台阶,让进花厅去,徐氏紧随其后,身后十数名丫鬟各自手中捧着器物玩意进入花厅。   沈寒香起来见礼,阮淑姵忙笑上去将她扶着,不让她蹲下去,向徐氏道:“我儿对三姑娘实是一片痴心不悔,做娘的无不怀着盼望儿女能尽善尽美,一生健康安乐的心愿。他先是担心我不肯同意这门亲事,独独与他爹商议,这好事反倒最后才传到我的耳里。”阮淑姵就上座,面南而居,徐氏也由彩杏扶着就坐,沈寒香这才坐下。   “一听说这事,我就赶着来了,却也没提前几日告知亲家,一早劳你们折腾,是我的不是,陪个礼了。”阮淑姵垂目。   “哪里话,侯爷夫人肯来,沈家哪一个不欢喜的?也让下人们长长见识,看看阵仗。”徐氏道。   “哪有什么像话的阵仗,我嫌劳人太多事,不过怕要换条裙子吃点药没人伺候,就带了这十几个人来了。”说笑间沈寒香已捧了茶过来与阮淑姵吃,阮淑姵接过茶去,只顾着看她,片刻细细端详之后方道:“此前也是见过的,不过今时又不同于当时。来得匆忙,寻常礼数尚要顾的,韶秀。”   一旁侍立的韶秀将一狭长匣子捧了来,笑道:“咱们夫人叫好找这东西,那日少爷向夫人说了,夫人先是惊了一跳。咱们少爷最是个温顺体贴的人,从来不叫人担心半分,打小事事都与夫人说的,这回却太突然,想来想去也只这支八宝簇珠白玉钗合姑娘用。原是宣德年间上赐的,将来更有了好的,再与姑娘戴。”   沈寒香忙道:“夫人厚礼,愧不能当。”   阮淑姵扬手轻巧拿了起来,绞入沈寒香发间,眉眼因带笑而温和,道:“清儿爱慕之人,我做娘的,自当自家儿女疼宠着。你也不必生出愧疚来,多了心事偏不好。能使清儿高兴,便是要叫我粉身碎骨,我也甘愿,只愿将来你同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多疼顾着些你夫君才好。他因着身子弱,已吃了多少苦头,但凡能使他有片刻欢愉,便你办不到的,都知会我一声,我必为你夫妇二人办到。”   阮淑姵吃了沈寒香奉的茶,与徐氏、沈寒香三人喝了茶说几句话,不过寻常之事,不消细说,待过半个时辰,便要了间屋更衣,之后登车回京。   送别过阮氏,回徐氏屋内说话,徐氏掠一眼沈寒香头上戴着的钗子,笑道:“宣德年间我亦见过一般样式的钗子,还插在先帝的一位贵妃头上,这同制式的钗子也不过那么两副,今日戴了,便好好收着。侯府送来的东西,你都自好好收着,别磕了碰了或是丢了。那样富贵人家,指不定哪日你婆婆就要叫你戴某样首饰出来,要拿不出,才是祸事。”   沈寒香谢过徐氏提点,退了出去。   彩杏过来替徐氏捏肩捶腿,疑惑道:“夫人不是不喜欢这桩亲事,怎又提点起三姑娘来了?”   徐氏一手支着额,闭目养神,懒怠道:“阮淑姵这人我曾有所耳闻,嫁与忠靖侯前就是有名的闺秀,且门第高,与忠靖侯是般配。她爹阮太傅,在朝中根系错节,御史台中丞当年以我爹为师,进京之后就拜在阮太傅门下,也认作阮太傅的门生。但凡朝中能说得上名姓的文官,不是右相门下,必就是跟着阮姓的。阮太傅行事奉行‘无友不如己者’,便是孟家有心要与沈家结亲,阮淑姵却未必就肯。”   彩杏眉毛皱了皱,小声疑虑道:“今日观之,侯爷夫人似很满意三姑娘。”   徐氏冷笑一声:“但凡为人,女人更甚,表里不一者多有。”   “就是不知她又会使什么法子阻止三姑娘过门,如今大少爷尚未自立门户,要是使了什么绊子,怕要牵连咱们……”   徐氏喝了口茶,“这竟未必了,她要整个沈家垮下去,却太着痕迹。忠靖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良清却像是真心的,她这个亲儿子身子比姑娘家还弱三分,总不能伤了他的心。静观其变罢,总归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就是了,白操心他们什么。”   一回了屋,沈寒香便叫南雁将侯府送来的东西都归置收好,她独独收着那柄钗。方才散了头发重新梳过,洗过了脸细细匀开粉,正向内坐着,由得三两替她梳头。   忽一人来报信,说侯府又来了人。   正奇怪怎么前脚走了,后脚竟又来,进来个小厮,却是上回送扇子、梳子来的那个,沈寒香会过意来,这个是孟良清打发来的,脸上带了笑,便问:“怎么不与你们夫人一道,单独来了?”   小厮单膝跪着回话:“少爷令小的来给姑娘问安,正是要等夫人走了再露面才好。这是少爷一早起来做的,亲手烧的糖,切的山楂,少爷天不亮就醒了,再睡不着,便一早蒸了糯米,起来给姑娘做的。”   沈寒香接过长条的纸包,朝内一看,是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尚未说话,地下小厮又道:“姑娘不吃一个么?”   沈寒香便会意约摸他要回去回话,就吃了一颗,糖中裹着山楂,山楂是酸,糖又是甜,糯米的米香又冲淡了山楂的酸味。她叫三两收起来,擦了擦嘴,向小厮道:“是好吃,你家少爷竟会做这个?”   “本来犯不上让少爷自己动手,但少爷说外头买的怕不干净,兼之他早醒了睡不着,才自己动的手。不瞒三姑娘,咱们少爷会做的玩意儿还多,来日姑娘才知道咱们爷的好处来。少爷怕姑娘见了夫人心中不安,叫小的带句话,少爷说,万事皆安,让姑娘安心等着上花轿便是,京中一切他自会打点。”   沈寒香静坐了会,笑道:“没什么不安的,你家少爷近来身子还好罢?”   “前几日发了烧,咳嗽了几回,宫中来的老太医拣药吃了便好了许多。本来少爷知道姑娘定要问这个,说是姑娘想知道的,总不要说谎的好,让小的如实禀报,还说了,让小的告诉姑娘,他身子素来如此,不是大事,让姑娘不要担心。”   沈寒香点了点头,吩咐三两取赏钱给那小厮,送了出去。   晚上孟良清端坐着写字,听小厮来回了话,细细问过沈寒香一举一动,方才放他下去。弯月将才煮的茶捧上来,一面研墨,一面酸道:“这还没进门吶,就成天悬心,要进了门,咱们怕要都打发了出去,免得碍着爷的事儿。”   本来一句玩笑,孟良清却正了脸色,想了想说:“到时确实不能再胡混着。”   弯月冷笑着丢开墨,擦了擦手,板起脸道:“爷是要打发咱们全出去,倒不必等人来撵,我们岂是那不自知自爱的人,只要爷说一声,我就自请出去剃了当姑子,省得受气。”   年英在傍见孟良清脸色发白,才来接着研墨,劝道:“怎么和少爷拌起嘴来了,你这些日怎么成天像吃了炮仗,这才这么一提,咱们打小伺候少爷,顶多是少奶奶过了门要立个规矩,丫鬟们不与主子混在一间屋里就是了,服侍的时候用咱们的时候更多了,更添了一个人。你要出去了,还不累死咱们几个。”   孟良清咳嗽了一回,弯月又心疼,转回来递茶给他,脸色仍不好看,孟良清却是一反常态,也没着急着哄两声姐姐妹妹,弯月把手一摔,便就出门去了。   年英这里忙着请罪,孟良清倒没生气,他摆了摆手,缓了缓气才道:“方才岔了口气,不是与她生气。”及至孟良清歇下,弯月也没来,支使了小些的沃玉来屋里守夜。孟良清倒睡得踏实,总归与沈寒香的婚事算说定了,此前看他娘的家信中称叫家中放心,原是怕今日会出点岔子,想来他娘终究念着当年亏欠,此事从着他了。   却说阮氏亲去沈家看新妇的阵仗不小,不过一日间,梦溪县已传遍了。陈川刚从外头回来,脱了捕快制服,将纱帽挂上,就听他娘摆开筷子叫吃饭。   闲谈之间,却连饭也不吃了,重又穿上衣服出去,陈父问他何事,说忽想起衙门里有一桩案子得眼下去向牛捕头讨教,出了门,径向沈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福祸   陈川到了沈府上,不能说去找沈寒香说话,便叫门房通传,说是要向徐氏回禀原先冯氏那件案子的一些细况。通报的人进去,陈川便在门房那间屋里坐着歇脚,茶端在手上,也不吃,呆住了一般盯着门口。   “官爷这是件头一等的要事,夫人必马上就传进去,只稍待一会便是。”门房拎起开水壶,给陈川茶碗里添了点热水。   陈川听了这话,笑了笑,却是无奈之意,问道:“听说昨日忠靖侯府来人了?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事?若要有个难处,左邻右近的,能帮衬一些,也都好帮衬着体面。”   门房笑眯眯道:“咱们宅子里要飞出凤凰儿来啦,头一等的好亲事,说到咱们三姑娘头上来了。都是夫人素来积福积德,要与忠靖侯府结亲,把三姑娘配给忠靖侯府的小公子,京城的官媒来了好几回,昨日是婆家的当家奶奶亲自来看三姑娘,很是满意,留下了好多咱们这些下人也无福得见的稀罕玩意儿。”见陈川听得魂不守舍,脸色不对,门房将他手上差点洒出的茶碗接了去好生放在一旁桌上,“官爷这是,竟唬住了?”   门房不禁又唏嘘道:“咱们这样人家,虽说是小富,却也没想能攀上这门亲,往后咱们梦溪头一等的贵人,就是这三姑娘了。”   陈川犹自出神,五内俱焚一般呆坐,面上发白,喉中发干,沙哑的声音着急问:“什么时候办喜事?”   “我们外头伺候的人怎么知道,怕是近了罢,听里头的婆子嘀咕,像是侯府倒急得很。小侯爷很是疼爱咱们姑娘,三天两头命人送东西来哄着高兴。”门房一顿,观陈川脸色,忙道:“官爷怕不是在外头跑了一整日,中了暑气?”   陈川怔忪片刻,方道:“是有点。”抬手一摸额头,满头冷汗沾湿他的手心。   “官爷且等一等,小的去摘几片紫苏来泡点水给你吃,想就好转了。”   门房一出了屋,陈川站起来,一时头晕目眩站不住脚,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方才走出门去,让毒日头一晒,回到家中竟就真中暑了。   陈母煎药与他吃了,傍晚时候牛捕头拎着两挂上好七花肉,与陈家父母俱是老友,听说陈川出门中了一场暑气,看了他一回,便与陈父对酌起来。   掌灯时分,陈川似好了点,他迷迷糊糊睁着眼,一条手帕搭在他头上,擦拭他额上汗水。   陈川猛地一把抓住那腕子,叹了口气道:“妹子还是来瞧我了……”   牛捕头哭笑不得,就着筷子猛一敲他的头。   陈川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吃饭时牛捕头啧啧数声,连叹好酒,劝着陈川多喝了两杯,师徒两个在后院解了上身武袍,打着赤膊肉搏。   陈川刚退了暑热,脚底下虚浮,没两下就被宝刀不老的牛捕头掀翻在地。   陈川头贴着地,不愿起身,天顶犹如一个乌压压的盖子盖在他的眼睛上。   牛捕头鞋尖踢了踢他的侧脸,喝道:“再来!躺着装死么?!”   陈川只得又起来与牛捕头过招,连番被毫不留情摔在地上,出了一身热汗,他筋疲力尽地躺着,摆了摆手,“这回真爬不起来了……师父……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牛捕头蹲在他身边,拍了拍陈川汗津津的脸,揶揄道:“哪家的妹子要嫁人啦?”   陈川不言。   “哪家的大妹子来瞧你啦?”牛捕头扯起陈川的耳朵,令他不得不坐起身。   “喜欢人就去抢,就去说,别等人都嫁了,才来后悔莫及。”酒葫芦不离身的牛捕头两腿一撒,坐在旁边长椅上,撑着头,歪头看自家徒弟:“为师的武功,你学了七成,办案处事,学了三成,别学得跟师父一般怂包。江湖儿女就该有江湖儿女的豪情,该出手时就出手,师父平日怎么教你的,让你看上谁家姑娘怎么办?”   “告诉师父。”陈川无奈道。   “就是嘛,你不张嘴,师父怎么好给你做主呢?”牛捕头上嘴皮活动活动,一溜小辫盘在颈子上,不禁唏嘘:“暗恋是没有出息的。”   “……”   “别以为你那点小九九师父看不出来。此局还不是死局,你要是不敢去说,师父替你说……”牛捕头刚要起身,被陈川一个翻身跃起,死死按在长椅上,连忙咳嗽喘气:“老子……不说不说,放手!”   陈川退到一边,无辜地蹲在地上,像只没精打采的兔子,时不时用善良的眼睛看一眼他师父。   “那两家都说得差不多了,我这会儿去也是无用,算了算了。”陈川挠了挠头,站起身,“强人所难的事情我不干。”   “你小子懂个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你不说她咋个晓得喜欢不喜欢你!”牛捕头被陈川气得满地乱窜,不由想起自己那段失败的过去。佳人早已不知温香软玉倒在谁怀中,提起根细竹条就想抽陈川。   陈川边躲边叫:“年年过节我都去看她,送那么多东西,她还不晓得,又不是瞎!”   牛捕头脚踢在长椅一条腿上,忍不住站住了歇气。   陈川站住,越是闹越是清醒了,与牛捕头对站着,声音低沉却稳重:“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个道理师父还是教过我,我大妹子要嫁人了……”陈川摊出手去,向牛捕头理自气壮道:“预支五个月银子,我要给她买个礼送。”   “……”牛捕头一面心中大骂陈川是个赔钱货,又深知他倔性,他这儿不出他也要去旁的地方整治来,念及打小如何疼这唯一一个徒弟,便嘀咕着还是掏出银子来。   就在陈川忧思积虑如何想个法子去沈家一趟,许了亲再要大大方方见没出阁的闺女怎么也说不过去,沈平庆被人从庆阳抬了回来,那阵仗惊动了与沈家交好的李知县,还在坐堂,便宣了退堂再审,叫来一顶小轿,点上几个人往沈家去探望,其中就点了陈川。   原来沈平庆在庆阳监工时,自鼓楼上不慎跌落,被抬进沈家时面无人色,嘴唇紧闭。沈家众人俱是慌了神,徐氏强作镇定,叫人先瞒着沈母。   请了林大夫过来,沈平庆过了午被抬回,傍晚时,忠靖侯府家派了陈太医来,一屋子挤着沈平庆的妻妾,儿女们俱在门外等,最小的一个女儿尚不知事,孙氏叫奶娘抱着,自挤了进去守着。   沈寒香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双目无神,脑中早已思虑开去。她这一世年少时候本该就半身不遂了的沈平庆不曾出事,却不料想应到此时来了。只等着大夫出来,才好问问。   才想了一阵,眼圈子有些发红,三两扯了扯沈寒香袖子,她扭头就看见陈川与牛捕头来了,李知县官袍不曾换,便就进来了。   李知县入内去,几个儿女家在外头彼此见过了礼,沈柳德一看是沈寒香旧相识的,便把沈柳容与一个妹妹带着去旁边等着,一面探头留意里头形势。   沈寒香只带了三两,三人出了这院,换到附近一片小竹林里说话。陈川边走边问:“你这几日如何了?”   沈寒香叹了口气:“爹这个样子,悬着心,也不怎样。上回大娘的事多劳陈大哥,我想着也没什么好作谢礼的。有一桩事,也不瞒着陈大哥,那时大娘非求着我去讨你的人情,硬给了我一对金镯子,算不得什么值钱东西,我看那样式也是好的,要叫旁的人给你送去,又怕底下人或者不周到。正好你来了,眼下给了你带去,将来你讨媳妇,就合着给嫂子了。”说着便叫三两去取。   陈川本不想要,又不想推了沈寒香的心意。   沈寒香眼角犹自发红,看着清凉疏淡的竹子影儿呆了一回,两人沿着石桌,对面坐了。   “你也莫太担心了,大夫都在瞧着了,兴许能好。”陈川来前已听人说,二十多米高处摔下来的,当时便站不起身,痛得沈平庆直呼嗳哟,便晕了过去仍然忍不住呼痛。怕要不好,才惊得李知县立刻便过来看他的亲家。   沈寒香只不说话,沈平庆被一众人等抬着进来时她不在跟前,后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看了一回,当时就站不住脚了,便是此刻仍觉如堕云雾之中。便如前次沈平庆半身不遂一般,亦是一般的脸色,一般的伤患处,拿一袭藕荷色薄被遮着下半身,沈平庆两手攥着,疼得整个人都不清醒了。   陈川本来有满腹话要说,却也实在不是个说的时候,彼此对着却无话说,陈川时不时望一眼沈寒香,彼时她小,扎两个丫髻那样似乎还在眼前,却已生得眉目婉转生情,将要嫁做人妇。他年年最盼就是逢年过节,与老父来拜望沈父,偶然或者遇得上,遇不上时听底下人回来传一句说东西送到三姑娘屋里了,便够陈川回去干劲十足当个三五月的差。及至又是一个半年,便早早在预计留心,什么东西最讨姑娘家欢心。   此时三两转回,取出来两只金镯,陈川接了去,将其中一只仍递还给沈寒香。   “两只都要了,便是我贪心了。本来帮你的忙,就是为的帮你的忙,要收你的东西,便是生分了。”   沈寒香无心玩笑,听说陈川只要一只,劝了一回,便也不劝了,叫三两把另一只仍收起来。因着急回去看沈平庆,三人便走了出去。   直至亥时将近,徐氏做主,打发沈平庆屋里的妾室们都回去歇着,她亲自照看。叫人洒扫出两间偏房给陈太医和林大夫住着,就近住在沈柳德的院子里。   打发了侯府来问安的小厮去,徐氏自中午忙到此时,水米未进,彩杏叫厨房整治了一顿吃的,徐氏便去用膳。沈寒香这才窥见空处,走至盯着煎药的陈太医跟前,向陈太医见礼问候完了,便问起沈平庆的伤势。   一听之下,沈平庆又是要整个下肢不良的状况,沈寒香立时就有些站不住了,亏三两在旁扶着。   陈太医忙安慰两句,又说未必就是定数,要看半月里怎么调理,宽慰的话说了不少,沈寒香稍定了定神,一面点头,一面挤出声音来问——   “大人此番来得快,想必一路劳顿,忙过了也便请好生安睡。”她话声一顿,想了想,又向陈太医问:“小侯爷近来身子可好?大人回话时候,还请斟酌言辞,不要叫他太过焦心。”   “小侯爷无病无灾,近来一切康健无事。沈老爷的伤势还不曾惊动小侯爷,侯爷夫人那里,我还须如实禀报。”   沈寒香听了这话,一时间想到另一层,目中俱是难以置信,连忙辞去,走至了院外,才靠在墙上歇了回。   “姐儿这是不舒服,怎么不就叫陈太医看看?”三两着急,想要返回去叫陈太医来看。   沈寒香忙抓了住她,沉声阻道:“别去!”   “奴婢不去……姑娘别抓这么紧……奴婢手疼……”三两委屈道。   沈寒香赶忙松开她,只是心头那层恐惧,令她闭眼靠在墙上,直呆站了会儿,才叫三两扶着回林氏院中。见过马氏,马氏已躺下休息了,南雁出门来回话说马氏回来就不舒服了,才吃了好安睡的药睡去。   那晚上沈寒香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翌日一早起来,头重脚轻,毫无滋味地吃过早饭,便去沈平庆床前守着,直至三日后,沈平庆方才清醒过来,一活动手脚,便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空张着嘴,一张一合,再闭了眼,直是不愿醒来一般。   彼时小厮去通知各房来看,说老爷醒了,沈寒香就站在她爹屋前。满院子的人,沈母也来了,由沈母领着,一屋子的女人们簇在一道哭声令人不忍细听,沈柳德只在里头站了会,便出了门来,走来与沈寒香彼此抱着,感到沈寒香浑身发抖,沈柳德好言安慰道:“爹会好起来的,三妹莫要太担心了。”   沈寒香憋了四天的眼泪这才掉了下来,自沈柳德怀中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揉了揉,才道:“大哥也要好生保重,爹一时半会好不起来,家里头诸事都要大哥操劳,大哥得要倍加用心才是。”   沈柳德目中流露出一丝怯,捏紧拳头,咬着牙道:“大哥必定尽心竭力,扶持咱们这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蜉蝣   沈平庆自清醒后,每况愈下,徐氏日日侍奉在床前,不过半月彼此消耗,不光沈平庆形销骨立,便是徐氏亦脸色发黄,脸皮子直贴在骨头上。   “夫人如此耗着不是长久之计。”陈太医把完脉,将厚毯子替沈平庆搭上,徐氏接了手去,木着张脸,行尸走肉一般,替沈平庆牵扯好毯子四角。   见徐氏无甚反应,陈太医叹气摇头走出屋去。   彩杏捧来徐氏日日吃的奶粥,一天才将将开始,沈平庆已用过了早饭,此时握住徐氏的手,张了张嘴,似有话说。   徐氏却站起身,转出屋子去外间吃饭了。   半月间沈平庆消瘦不少,下肢更是供血不足,各处坏死,皮肤灰败,细看时能见内里青紫交错,十分可怖。   “夫人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怕要顶不住,今日老爷看着精神头好,不如去休息片刻,三姑娘在外等着,叫进来看着便是。”彩杏一面喂徐氏吃粥,朝门口瞥了眼。   徐氏只吃了小半碗,就说不吃了。这些日徐氏总有些神思恍惚,走起路来脚下虚浮,直似身在此处,魂儿却已不在此间。   彩杏担忧,便叫林大夫趁徐氏睡着时,替她把了把脉,开了些化除内心郁结的汤药吃着,总也不见效。   此时彩杏放了碗,直接搭着徐氏的手,将她引向屋外。徐氏并不反抗,一副任由人摆布的模样。   走至门口,彩杏大声说:“抬脚。”   徐氏便抬脚跨过门槛,她眼睛四处乱看,却于四面八方人事都不停留,终于抓着彩杏向自己房间内去了。   沈寒香这才入内与沈平庆侍疾,先替他擦手擦脸,下人端来汤药,她便一勺一勺吹凉,喂与沈平庆吃。   “夫人回去了?”沈平庆自摔了腿便不常说话,开口时嗓音分外喑哑,他咳嗽两声,丫鬟捧着痰盂接了去,沈寒香递茶与他漱口。   “大娘这些日总不能睡,丫鬟带着去睡了。也在吃药。”沈平庆消瘦得十分厉害,去庆阳之前尚且有些发福,如今却似是个坐起身就要散架的骨架子。沈寒香看得心里难受,面上却不得露出分毫,与沈平庆说了两个笑话,沈平庆嘴角微微勾着,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沈平庆露了睡意,沈寒香方才站起来,替他盖上被子,哄着沈平庆入睡之后,便就坐在床前发呆。   门外来人嘘声,沈寒香扭头看见三两站在门上冲她招手,过去一问,说是侯府的小厮来递了信。   沈寒香接了信揣着,午时不到,徐氏又来,离了沈平庆的院子,才将信纸展开来看。   【随行伴驾,已至于南林,闻乃父有恙,未知详情,凡所需所求,可书信告知,清必竭力相帮,万勿羞于开口。】   沈寒香眉头稍松,沈平庆确实急缺几味名贵药材,且非是一时之用,便回房写了,交予小厮,命其带回。   及至晚间卸了妆,沈寒香坐在床边出了回神,吹去灯,抱膝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困意。又爬起身,几次三番点灯又吹,外间三两见了,便进来问:“姐儿可要奴婢陪着睡?”   “你自睡你的去,不必管我,方才起来找扇子,已找着了。”沈寒香手头捏着那把黄杨木头扇子,那扇子本是为赏玩之用,使起来确实不及寻常蒲扇。不过能避蚊虫,也是一样妙用,且带一股淡淡香气,有定神之效。沈寒香恍恍惚惚靠在窗下打盹,不片刻竟真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天光大亮,叫人进来伺候着漱洗,吃过早先去向马氏问安,侍奉马氏吃药,再辞过马氏去向徐氏问安,与徐氏一同过沈平庆院中,徐氏吩咐她在门外候着。沈寒香便就在院中等,至徐氏出来,才进门侍奉沈平庆吃药吃饭,半月多来总是如此过了,不需多提。   沈平庆双腿恢复无望,月底时陈太医辞去,开了方子,徐氏粗粗看过,吩咐将沈平庆长期要吃的药都买办回来,汤汤水水中度日,沈平庆日见虚弱,时常大半日不说一句话。   起初或还有一两句话吩咐安慰沈寒香,渐渐呆滞起来,每有人入门,眼珠也不随着人转了,只是坐着。偶或叫下人在院子里支起一张矮榻,挪去院中晒晒日头。   陈太医离了沈家,并未回京,由侯府来人接了去南林行宫。到时已是三日后傍晚,酉时刚过,夕阳金灿灿耀了一池。   孟良清站在池边喂鱼,净了手走来,向陈太医打听沈平庆的病情。   陈太医躬身请安,方立起回话:“下肢怕是无望了,摔得太重,且一路抬回又耽误了诊疗接骨的时候。”   孟良清略一思忖,尚未说话,见陈太医四处张望,因问:“老先生在寻何人?”   陈太医回道:“本是夫人派下官前去,理当回话,不知夫人现在何处。”   孟良清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陪着林贵妃在太后老祖宗跟前说话,怕一时散不了,你便与我细说了,待那边散了,我与母亲回话便是。”   于是孟良清详细问过沈平庆的情况,状似无意提及一句:“母亲那边,是何时让老先生过去沈家看望的?”   “十八日前,下官当日无需入宫应卯,约摸是辰时前后。”   孟良清点头表示知道了。   晚间阮氏命人来叫孟良清至太后跟前陪着用膳,饭毕,与阮氏一同告退出来。路上孟良清边走边回禀陈太医来时回的话,阮氏听了,不禁叹气唏嘘:“想不到一夕之间,沈家竟就没个顶梁柱了,沈家上下的娘儿们都该怎么办,不如你早些将沈寒香迎娶过门,届时我们免不得帮衬着些,那边日子也好过些。”   韶秀从旁递上块帕子,天热,阮氏有些出汗,以手绢拭了去,神情间十分倦怠,略与孟良清说了两句,便就由韶秀扶着回去。   路上韶秀因问:“少爷与严家安排的女儿还没见上面,怎么夫人又提要少爷快些迎娶的事?”   阮氏瞥她一眼,懒怠地按了按紧绷绷的额角,头饰累赘,累得她头皮发疼,一时厌烦非常地摆手:“少爷喜欢沈家的女儿,此时我待他家越是施恩,事发之时,才越疑心不到我身上来。明日把陈太医叫来,我有话问。”   韶秀应了声。   次日叫陈太医来回话,下人先引着陈太医在偏厅吃了两种茶,阮氏方姗姗来迟,陈太医忙起身见过礼。   阮氏入座,将左右屏退,方才问道:“昨日太后那里赐膳,是以没有闲工夫来问,仍是为着那一件事,陈太医可照我的吩咐做了?”   “皆照夫人的意思办妥了。”陈太医回道。   阮氏松了口气,喝了口茶,又道:“昨日你来时,遇到小侯爷,他都向你问了些什么?”   “问过了沈家当家的伤情,旁的都不曾过问。”陈太医低头回道。   阮氏遂放心令陈太医回去,当日陈太医便收拾行囊,回京城去了。返到家中,便叫妻儿收拾行李,预备离开京城。当时离圣驾返京还有不到十日,陈太医家中已收拾停当,因妻子要去寺中还愿,便要耽搁几日,且按阮氏吩咐,只需在圣驾返还之前离京即可。   那陈太医在京中已安身立命四十七年余,骤然将要离家,不知去往何方,心中郁郁不可终日。便约三五好友,垂钓、对弈、置办古玩画作预备将来即便身不在京中,仍可时时睹得旧物,聊以慰怀。   陈太医年少时候醉心功名,入了太医院,又向往医正之位,奈何后宫争斗所站之位不妥,宫中清理之时,不曾获罪,虚惊一场,自此安分守己,十余载不曾做下一件恶事。   其老年得一子,起名陈少白,才刚七岁,听说将要搬家,要与一众伙伴分开,竟日大哭大闹无人劝得住,夫人日夜忧心,不得不于床笫间向陈太医问明情况。   彼时夫妻都已睡下,屋内外皆无旁人,陈太医摇头叹气,将事情和盘托出:“忠靖侯夫人托为夫办一件事,我一时慈心,不曾将事情办妥,怕将招来祸事,且那家的夫人也命我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两计恰好契合,为夫才敢违逆这位夫人的命令,做下积德积福的好事。”   陈妻将头抵在丈夫肩头,未免有些埋怨:“凡有贵人之命,咱们这些底下的人,未敢不照办,如今你惹了侯爷夫人,来日咱们岂还有还京的理,我是没大主意的人,却也顾不得少白的功名了么?”   陈太医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头,安慰道:“届时托庇于京中好友便是。你也不问那贵人叫办的是什么事,早年宫中为了些蝇头小利夹缝生存,我干下的事下千百次阿鼻地狱亦抵不过去,如今能积得半点阴骘也算一点,总归我要入了那地狱,再死个千千万万次,你也不知道心疼我的。”   陈妻笑骂道:“老爷喝儿子的干醋,说出去要叫人好生笑话。”   屋内灯烛灭了,隐约一点厮磨声,伴随夜风而去。   且说孟良清收到沈寒香回信之后,即派人去办沈平庆要吃的药一一送去,徐氏一一对过,命林大夫又细细检视一番,确信药材无误之后,方才按照陈太医吩咐,日日与沈平庆煎服四道汤药,入夜之后,以药液浸泡按摩,无一不周到细致之处。   而沈寒香自不必照看沈平庆时起,便想私下打听沈平庆在庆阳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沈平庆监工多年,对工程事宜熟悉非常人可及。于是叫沈柳德派个小厮去找陈川来到府上,沈家自沈平庆出事,上下无不哀叹,已有十数下人各自请辞,莫不是说家中有事照看不过的。   “都是看着爹出了这等事,怕将来开不出他们的工钱,也都是人之常情。”沈寒香劝住有些义愤填膺的陈川,叫三两出门去守着。   “今日叫陈大哥来,是我一女儿家,总不好出门打听。”沈寒香为难道,神色间尚有犹豫。一来她尚是推测,二来兹事体大,又见陈川确实担心沈家现况,且陈川多年来为沈家费心不少,又有拜天观蒙他救命之恩,便亲手捧了茶与陈川,不掩担忧道:“想拜托陈大哥打听打听我爹出事那日,到底在建地上发生了何事,如若方便,陈大哥不妨抽空去一趟庆阳,问一问当地人所见所闻。”   陈川一听这话便知门道,由是问:“你觉此事内有蹊跷?”   沈寒香眉头深蹙,想了想方才迟疑道:“我爹出事之后,侯府即刻便派了太医过来,可说也巧,自京城来,当比林大夫来得晚些。那京城来的太医,却与林大夫一到过来的,显是早得了消息。再者,我与忠靖侯家的小侯爷本就相识,若是他派来的也便罢了,却不是,是忠靖侯夫人叫太医前来的。”沈寒香嘴唇抿着,下面的话俱是猜测,却不好说了。   陈川想了想,一口饮尽碗中茶水,手背抹去茶渍,便起身告退。   “妹子叫我一声大哥,必不辜负信任,既是如此,我也不等下午了,待回去衙门告假,即刻便去庆阳。”   沈寒香忙起身谢过,勉强笑道:“家中多事,让陈大哥费心,只是此事令我日夜忧心,实难找到个帮忙的人,唯独信得过的只有陈大哥了。”   陈川嘴角微微勾着,又再保证必定详细探来,沈寒香亲将他送至二门上,方才转回去看沈平庆。   不料刚走到沈平庆那院门口,就听里头隐约传出哭声,心中大觉不好,忙走了进去,卧房门口下人俱是嚎啕,内里传出徐氏声嘶力竭的喊声——   “老爷……老爷你怎么忍心,这一大家子人,你教我怎么过活,老爷……老爷你活转回来……来索我的命,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阎王什么判官,拘了我的魂去复命,放过我家老爷……”   徐氏捶胸顿足,直哭得滚在地上,丫鬟上去扶时,却见她面如金纸,竟已哭得晕厥过去。林大夫上来,金针连连扎其人中,方才唤得醒转。   沈寒香浑身僵硬,仿佛手脚都被定了住,既不敢上前去看,眼圈却不住发酸。沈平庆比前世今生中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安宁,这一次,他不是自割了腕子,床上床下也无半点血迹,唯独洒了一碗药在床前,想是徐氏失手。   薄透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沈平庆脸上,他板正的脸端肃着,阖然长逝。 作者有话要说:   ☆、旧故   经沈平庆病故一事,徐氏与马氏各自一病不起,请阴阳、出殡一应丧葬事宜皆由沈母指点沈柳德一一应付。   算得沈平庆该在第六日卯正送出,儿女俱全,众人抹泪哭丧,一早送出梦溪县城。   徐氏病得起不来身,听见鞭炮声时便就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嘴唇苍白干裂,张了又张,说不出话。   支着腮在旁瞌睡的彩杏听见一点细微嘶嘶声,醒转来见徐氏正扎挣着要起,忙扶起徐氏,替她整理褥子,扯来两个驼色引枕与徐氏垫在颈下,才捧来水,就手试了试杯壁,又出去换过温水。   回来时徐氏犹自发怔,彩杏捧了水去,服侍徐氏喝水,扯帕子与她拭去嘴角水渍。   白光掠过窗棂,徐氏眼睫猛然一颤,方问:“什么时辰了?”   “刚入辰时,夫人这可要起了?”   “这会子不想用早膳,你先出去,我要再睡一会。”   彩杏迟疑道:“夫人莫要太过伤心……”   猛然徐氏一声断喝:“凭他是谁!值得我为他伤心!那等早该下地狱活剥生剐去皮剔骨的混账东西,哪里就值得我为他伤心!”徐氏胸口不住起伏,眼眶通红。   彩杏忙跪在地上:“夫人息怒,奴婢说错话了……”   徐氏紧抿着唇,影子颓然投在地上,半晌方打发了彩杏出去。   倚靠在枕上,干枯的手搭在被上,散开来的头发缠在徐氏白却生满颈纹的脖上。窗上的鸟雀栩栩如生,徐氏不禁失神。   那一日,沈平庆站在徐府门外等人,她乘的小脚自东角小门入,因一早听闻心上人来求见父亲,她回了母亲,刚入卯时便出门去上新年里的第一炷香,轿子离府门还远,便打发了人去问,究竟他来是没来。   小轿自门上过,她特意挑起帷帘,丢下一串菩提子去。那是一早去寺中求的,还求着大师开了光,许愿要保那人高中。   “我还记得,那是初五时候,去徐大人府上拜望的人,数不胜数。年生一早便就到了,却不肯进去,就站在门上,直至你出现在帘后。我才明白,他原来是在等你,而你也是在等他,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大抵,你记不得了。”沈平庆说完一长串话,便是一阵激烈咳嗽。   徐氏僵坐在床边,手边一碗汤剂,腕子轻动,搅动一碗黑而黏,腥而臭的药汤。   “夫君说笑了,那样久的事,我早已不记得了。这些年,我心中唯余下沈家老小,为夫家尽心,为打点这个家殚精竭虑,才是我的正理。”徐氏吹凉了药,药汤里丝毫看不出她抖入的细末,沈平庆日复一日吃着加了料的药,却一无所觉。   汤勺贴着沈平庆的脸,他将头轻轻转过去,轻声道:“为夫想看看窗外,劳烦夫人。”   徐氏脸色不好看,将碗放在小桌上,推窗,窗外一院松柏苍劲。   沈平庆叹道:“香儿今日不来?”   徐氏不曾答话,又捏住了勺子。   “夫人,待会儿再吃药吧。”沈平庆的话语里带着淡淡哀求,他已瘦得脱了形,不明显的皱纹也都明显起来,令他显得老迈。   徐氏心头一软,木着脸,不说话,放下了碗。   “那日,夫人穿的是件白底水红领子的,什么花样却不记得。”沈平庆嘴角微微勾起,向徐氏问:“夫人可还记得?”   徐氏心里早已颇不耐烦,沈平庆却不住絮叨。   “年生是徐大人的门生,我却不是,没有拜帖,不得进门。”沈平庆自嘲般笑了笑,笑声带动咳嗽,犹如是个破破烂烂的风箱,被人勉强拉动。   “正式得见夫人,是徐大人寿辰,我偷了我爹一尊玉佛,悄悄拿去当了五十两银子,置办贺礼,偷与年生求,求他带我去开开眼见见世面。”沈平庆微微睨起眼,眼含笑意:“老大人的生辰在六月里,天热,暑气甚重。我哪里去过那样的大地方,见过那样的大场面,一不小心走岔了。却见到……”沈平庆耳朵发红,顿了顿方才续道:“见到夫人脱了鞋袜,在人工凿成的浅溪中浸脚散凉。”   徐氏也依稀记得,当时惊慌失措,站起便是一顿训斥。   沈平庆被丫鬟数落得全然失了体面,背着徐氏不住道歉,因徐氏脚上没穿鞋袜,沈平庆压根不敢回转身,便就对着虚空不住点头哈腰鞠躬致歉。身后一直悄无声息,沈平庆尴尬完了,转过身去,才发觉那小姐与丫鬟,早已不知去向。   沈平庆发出低低的笑声。   徐氏也不禁莞尔。   “老爷还记得。”   “夫人必也记得这个。”沈平庆目露安慰,与说不尽的依恋。他终于伸出手,徐氏将药碗递给他,心里松了口气。   这是最后一剂药。   沈平庆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那一时间,徐氏近乎将要窒息,以为他发觉了什么。   沈平庆却只是喘口气,笑看她,像个孩子般讨要糖果:“这药甚苦,夫人可买了松子糖了?”   徐氏忙道:“备下了,老爷喝完药,我便取来。”   沈平庆嗯了声,愣了一回。连日吃药,他整个人如同埋在土里久了不见光的萝卜,缨子都垂落下来,发色灰败,脸色蜡黄,这一日精神头很好,徐氏心里明白,此不过是回光返照。沈平庆眼珠子一动,望向徐氏。   徐氏忙垂下偷偷打量他的眼,手指不住绞动手帕。   “你那件白底水红领子的衣裳,煞好看,为夫要是好了,再穿一回与我看可好?”   徐氏低着头,不作声,半晌抬眼发觉沈平庆在等她回答,方点了点头。   “这些年,委屈你了。”沈平庆执起她的手,手指一紧,箍得徐氏手指发疼,他专注凝视徐氏,沉声道:“为夫造下的孽,为夫担了,但愿夫人心安身健,莫要再寻那些不高兴的事,为难自己。”   沈平庆举起药碗,一饮而尽,之后便不再言语,眼半是眯着,似睡着了一般。徐氏手持蒲扇,坐在床前替沈平庆驱赶蚊虫。她的手缓缓摩挲沈平庆的腿,沈平庆双腿毫无知觉,徐氏有些打盹儿时,沈平庆浑身一抖,抽搐一般蹬直了本该没有知觉的腿。   蒲扇掉落在地,徐氏静静凝望床上挂着点笑的男人,迟迟之后,方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沈柳德回来先向沈母回过话,再至徐氏处,见彩杏在门口守着,便上前去问,得知徐氏睡了一整日,难免担忧,便命人去请林大夫来瞧,因知陈川在查沈平庆自鼓楼掉落一事,便叫了个小厮引他去见沈寒香。   陈川进了内院,小厮先去问过,回转来请他于一间偏厅先坐着用茶。约摸盏茶功夫,沈寒香进来,一概寒暄皆免了去,坐下便问:“可有眉目了?”   陈川便将连日所查悉数告知:“同去的几位都是工部主簿,共有三人,但到了庆阳之后,各自负责部分工程,那座鼓楼落成于二百七十年前,乃是当地古迹,素不许人登楼。那日因要测量其高,你爹有公差在身,上楼时要记录在案,当时共有五人上楼,除去你爹和他带的随从,另三名乃是工部谋事跑活的小子们。”   沈寒香想了想,那三名工部办差自不能轻易去问,只得从随从身上下手,便问:“随从叫什么名字?”   “邹洪。”陈川回道,“此人我也打听过了,是你们家中雇的仆从,但只在你爹出门办差时,方才随从。就住在梦溪县,城南门口,肉市西头,家中三代都是屠夫,做点买卖。”   沈寒香点头,又问:“还查出什么来了?”   “侯府那里还没能查到什么,那等人家,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也不敢贸然去问。”陈川双拳锤在膝上,无可奈何道:“没能帮上你的忙,实是无用。”   沈寒香道:“陈大哥肯帮忙已是万幸,如今我爹去了,家里还不知将来怎么样,李知县已派人来说其母重病,要先娶陆家的女儿过门冲喜。家中恐不能再讲旧时排场,趁着人都还没打发,大哥能有意无意帮我留心着那邹洪,看是否能有所发现便是。”沈寒香有些黯然,她爹已去世了,便查出了真相,人不能复生,也无什么大用处了。   陈川沉默半晌,猛然一拳击在桌上,唬沈寒香一跳。   陈川神色纠结非常,憋出一句:“大哥嘴笨,许多话不会说,也不知怎么劝你,不过你要守三年孝期,大哥其实……”   沈寒香忙道:“陈大哥不必多说,生死万般皆有命数,不过细作打算再度得来日。我这里得事,从来也不曾瞒过你,多有劳烦,还怕大哥烦了我。”   “我怎么会烦……”陈川一时张口结舌,又说不出什么来,急赤白脸一番,终究什么都没说,火烧屁股般起来告辞。   孟良清收到沈家来信,是在沈平庆出殡之后,沈寒香在信中说,将要守孝三年,总归财礼不曾下,婚事只得搁置,她知孟良清急于议定一门寒门阻却严相联姻之举,便道:【家中诸事繁杂,余难一一,但凭君紧要眼前之事,迫在眉睫,未若另议】。   簟竹在旁捧茶,见孟良清脸色不好,想到信中恐说了些不好的事,便要另寻个笑话来引他想开。   偏弯月拿起信纸看了,嘲道:“咱们新奶奶还不乐意嫁呢,姐姐来看,可好笑不好笑?好大的脸子,真不曾见过此等不识抬举之人。要说出去,咱们侯府的脸面可只有任人踩在脚底下的了。”   簟竹未及出声。   孟良清猛然站起,一眼里令弯月噤了声,只觉从未见过孟良清此等严肃威仪,一时低了头收了笑不敢玩笑,支支吾吾地低头请罪。   待得打发各自散了,弯月面上过不去,啐道:“自己心里不舒坦,净拿咱们这等不值钱的人撒气。”   年英捧着个漆盘,四下窥见无人,低声劝道:“你就小心些罢,你这性子,早晚得惹出祸事来。”   桂巧只顾走在前头不肯吱声。   簟竹给孟良清换了茶,见他铺开桃花笺,扯起袖子,替他研墨。冷烛对着,孟良清揉了三张起了头的信纸,定了定神,下笔立定。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出去了,更晚了……不过还是更了!! ☆、错认   前两回虽不曾写就,第三封却写来顺当,孟良清匆匆写就,拿火漆封了,簟竹便去叫小厮进来。   临行前,孟良清殷切叮嘱两句说:“无论那边如何回话,但说了半句,你就记下半句,便有犹豫反复的言语,也都记着。”   已入了夜,孟良清草草睡下,不与那些皇子们去闹,素与他玩得好的几个官宦子弟,也都知道他性子静,无事少有夜里相扰的。次日一早,先与众位皇子作伴,奉召伴驾一回,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南林行宫不比皇宫高墙大院,修得颇有山水之趣,便要一时兴起,下池塘摸藕捉鱼都使得。   一众皇子闹着,孟良清不下水,就在荷塘边支了张画案作图,将几个皇子在荷塘里彼此玩闹的情形都画了下来。萧清林见了,忙叫收起来,手上全是泥,就来摸孟良清的脸。孟良清躲避不及,白玉生生的脸上给他摸了三道泥杠,一时语塞,一旁丫鬟忙端水来洗。   “别碰画。”孟良清无奈道。   萧清林往椅中一坐,细细打量,笑道:“唯独是我,就剩个屁股墩儿在上头,当真你作个画还要来取笑我,只抹你三道怎的够,过来,我得给你涂个猫儿脸,看那些小姐们谁还追着一睹你忠靖小侯爷的风采,你便顶着我的大作,去行宫里转一转。”   萧清林口头说笑,却并没有要再捉弄孟良清的意思,旁边几个兄弟过来,纷纷被他打发了去:“去去,我同我兄弟说话,你们凑什么热闹。”   孟良清觉好笑,窘道:“那些才是你正经兄弟。”   萧清林净了手,来将孟良清揽着,揉了两把,才放低声道:“我就认你这一个兄弟。”   孟良清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与萧清林比肩坐着,遥遥望一池绿水,映着荷花与莲蓬。   “怎么如今多了弯弯绕绕心思,有事向哥哥说,但凡我插得上手,必是与你一边儿的。”   萧清林想起一事来,因向孟良清提及:“母妃叫我给你带话,中午时过去用膳,出门时我也长了个心,听底下人说郑书梅今日也来。你还未见过,大抵午饭时候就见上了。好好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   “虽说你心头有人,”萧清林摸着孟良清腰上挂的几根穗子,都极精致,挑出一串如意结来,细细看了,不禁赞叹:“到底你身边的人是要好些,这个就给我了如何?”   孟良清解了下来,递与他,“你看得上拿去就是。待会儿你陪我回去更衣,再一起去贵妃娘娘那儿如何?”   萧清林笑道:“不如何,不过收了你个如意结,也不顶事,也不值钱,就要为少爷卖嘴皮子了?我可是一言千金之人,怎么着给我个可心的人,才能换得我为你开口。这个谁打的?告诉我,就陪你去。”   傍边簟竹拧了巾子来替孟良清擦脸,孟良清闭着眼,萧清林朝簟竹一个眼色,接了帕子来替孟良清擦脸,擦净了,才听孟良清说:“她脾气大着,络子是打得一绝,但要给起人脸子来,凭你都吃不消。”   “哦?那更要见识一二。”   声音离得近,孟良清忙睁眼,才看到是萧清林给他擦的脸,众丫鬟都偷着笑,簟竹接去帕子命人把水端下去,才道:“三皇子要来抢咱们的活儿了,伴在少爷跟前端茶递水也是肯的,不如就讨了回来,与我们那巧手人伴在一处,他两个心头才高兴呢。”   萧清林与孟良清身边几个贴身的都熟识,开玩笑也百无禁忌,看了眼簟竹,含笑道:“莫不是簟竹的手艺?看着温婉,未必私底下就爱玩闹蹦嘴了?我才不信。说罢,是谁的手艺?”   簟竹看一眼孟良清,方垂目回话:“是弯月妹妹打的,待会儿见着她,我便告诉她三皇子赏识她的手艺,要赏她十两黄金。不怕爷们笑话,这丫头子那天丢了个海棠式的银锭子,急得什么似的,差点我们一屋子的人都洗不脱干系了。”   萧清林摇头摆手道:“你来哄我,你们府里千座金山万座银山的,就是丫头们,拿个数十两银子出来还是什么费劲的事不成?”   簟竹只管嘴角噙笑,不与萧清林理论,去将孟良清的画卷起来,用匣子装好了,萧清林要了去,与孟良清说笑着往住的偏殿去,等着他更衣,坐在廊檐底下正摩挲下巴,磕巴嘴唇思索那弯月模样,久了未曾见,都有点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笑起来眉眼俱弯,不笑时看着机灵又犀利的丫鬟。   恰逢桂巧自院外走来,萧清林一见之下,落落大方,穿着富贵,兼那桂巧被派到孟良清院里后,便就在跟前伺候,她又不爱说笑玩闹,无事时候做些针黹,最是个无事无争的人,萧清林便没见过,此时只以为是前些日听说的孟良清的三妹,便就起身,上前招呼道:“幺妹先莫进去,你大哥在更衣。”   桂巧愣了愣,见萧清林装扮,便知是某位皇子,又想与孟良清交好,那必定是三皇子了。   刚要行礼,萧清林扶她起来,引着她去看院里的树,树叶中千层万叠着黄色碎叶,叶片极小,远观如同碎花一般,前夜下得雨来,落了一地黄花。   “怎么不曾扫了这些去,不过是好看。”萧清林腰间缠着的鞭子摘下来向空中一甩,便扯了一枝下来,递与桂巧,笑道:“不曾想得见孟姑娘,没带什么见面礼,折这一枝不似花却也似花的叶儿便作礼物了,来日见到时再补。”   此时一人捧着个果盘进来,正是弯月,早在傍边一丛凤尾竹后看了回,听得明白,冷笑道:“什么幺妹姑娘的,我竟不知道,咱们这里添了新主子。”一面与萧清林见礼,一面向桂巧也做了半个礼,笑道:“少爷回来更衣,姐姐方才去找的饰物,在哪里?”   桂巧才叫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子捧着匣子,跟弯月进门去,自己仍站着,向萧清林回话:“奴婢是少爷跟前的丫鬟,与簟竹、弯月她们俱是一般的。”她看了眼萧清林还拿在手上的花叶,眉眼温顺,脖子弧度极是优美,又垂着目,半掩着目中眼波,“这见面礼,三皇子还给么?”   萧清林愣了一愣,方才不禁大笑,“给,下回给你补上别的。向姑娘打听个事,你们几个里头,谁的女工做得最好?我那里缺个人,要借个人去使使,帮我做几件东西。”萧清林不动声色看桂巧身上穿戴,一点不比孟良清戴的那个如意结差,便没仔细听桂巧说话,听她已回完了,才道:“那就借她去一用。”   进了屋,孟良清已穿戴齐整,萧清林心不在焉,簟竹与年英侍立在旁,一个捧茶一个替孟良清打扇子。   “你这里的人当真不一般,方才在门口,我还错把丫鬟认成你亲妹。”萧清林说时觉得好笑,又道:“我问你借个人去使几天,回京前还你,方才我也问过了,她女工了得,我那里要做几个络子、荷包,宫里是有针织局的供应,但我瞧你这个就很好,还不如让你身边人帮我做了,别致好看,且我们都戴着同样人做的东西,岂不添一层亲近?”   孟良清便问:“要哪一个?”   他心里已计划好了,要是把弯月借去,正好到了萧清林那里,有嬷嬷们教着,规矩或能学得好一些,自不会像在他这里,被他一味纵容了起来,他也懒怠淘费那个神去管教丫鬟,更不想回了他娘,害得簟竹她们也陪着挨骂。   萧清林一笑:“就外头站着那个,叫桂巧的,你把她借我,过几日就还你。”   虽与孟良清想的不同,萧清林开了口,少不得要答应他。   午间在林贵妃那里用膳,果然请了郑书梅来,彼此都知道是那般意思,见萧清林也跟来了,林贵妃颇有点无奈,却也不好就叫萧清林不吃饭的出去。   喝了几杯酒,林贵妃扶着额头揉了揉,叫下人扶着去闻点醒脑的香,叫萧清林一并过去陪她说说话。   席间寂静,孟良清与郑书梅都停了筷子,屋内宫人俱被林贵妃带了出去。   郑书梅只管低着头,腮边却红。   “我十日有九日病着,用得这些,已差不多了。这会子要回去吃药,贵妃娘娘知道,劳烦小姐待会替我回过娘娘,便说我先回去吃药了。”   郑书梅回过神时,孟良清已出门去了,一桌珍馐肴馔,油珠浮在面上,郑书梅红透的脸渐渐恢复白润。她举箸戳了两下肘子,颇觉油腻,淡淡两道秀眉微蹙了起来。   下午时候,门上走来林贵妃那里的宫人回话,阮氏午睡,韶秀在门口听了,打发宫人离去。   甫一进门,靠在软榻上一手支颐的阮淑姵眼皮未睁,问道:“怎么说?”   韶秀蹲在榻前,给阮淑姵捏腿,小声回:“贵妃娘娘本来借口走开,想让他二人独处一会,少爷却就说要回来吃药,提前离了席……”   阮淑姵不禁蹙眉:“为了个贫贱女子,礼数都顾不得了?”   “倒是无怪,少爷确实回来就吃了药。不过听说,梦溪知县派了人去庆阳查沈平庆跌下鼓楼一事,昨日就有人来报,奴婢看夫人身子不爽,就没有回禀。”   “由得他去查。”阮氏坐到妆镜前,拿起梳子,梳齿顿在发上。她想了又想,想出一计来,便道:“你去叫个太医过来,此次随行似乎有个年纪很轻的林太医?”   “是有一个,去年底才入的太医院。”   “嗯,带他来。”阮氏一点头。   阮氏中了暑气,胃口消乏,郑书梅在家最是个喜爱料理各等小食的,便叫了过来与阮氏同住,给阮氏调理身子,照林太医开的食补方子,制成各色的点心,给阮氏用。又能陪着说笑,便在阮氏处住了下来。   孟良清一日要去给阮氏问两次安,要见郑书梅两回,每每说话,韶秀必在外面守着,或是有丫鬟在屋内陪伴,孟良清自然知道是阮氏授意,颇不厌其烦,却也不好说什么。   沈寒香的回信来,已是三日后,今夏京中酷热,定在七月中旬时回京。孟良清展信看了,于火上将信纸烧成灰烬,晚上略吃了两口小米粥,早早便就睡下。   次日天不亮,簟竹听见动静,进来一看,孟良清已穿戴整齐了,却一身骑装,唬了一跳。   “少爷这要去哪儿?怎么穿这个……要是夫人见了,咱们都得挨一顿打。”   孟良清把簟竹扯过来,走到门上,叫进来一个小厮,孟良清向小厮说:“待会儿你脱了衣服,穿我的衣服睡,背朝外便是。”   原来孟良清要这时骑马去梦溪,簟竹站在门上,坚持拦着孟良清,“此事不成,不说少爷晚上赶不回来,咱们挨上一顿打也没什么。你这身子也经不得骑马来去,等过了这几日,回了京城时,能正经出门,你再去,我也不来拦你。但你现在要去,只管撂了我去,打得我爬不起身,也不准少爷去。”簟竹向外把一同守夜的沃玉也叫了起来,沃玉吓得脸色发白,一同拦着。   孟良清脑门发热,此时回过神来,竟觉五更起就不知怎么,仿佛魇了一般,脑子里只管现过那一句:【待你回京,亦不必再来】,就慌乱非常,就想见沈寒香一次,将话说开。   本确实如沈寒香信中所说,他是要找一寒门小户女儿结亲,以免将来或者病故,孟家之势落入严相之手,引来灭族之祸。就不娶沈寒香,换作旁的,门户合适,也可行。却不知怎的又慌了手脚,孟良清不由觉得好笑,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坐到床边。   簟竹与沃玉才松下口气,来替他更衣,让他再睡会。   孟良清向里卧着,一晚不得好睡,双肩耷下去,天亮才睡沉了。簟竹再三叮嘱那小厮不许胡说,才进来守着孟良清,在床边打盹。 作者有话要说:   ☆、桂巧   却说在忠靖侯府这等人家,不说有不说的道理,便是主子的闲话底下人不许浑说,但又有上等人来问作何考虑,就全凭来者身份使然,必有见风使舵、因势而为的。   孟良清因自小多病,他跟前伺候的无不轻声细语,便是说个笑话,也不得高声喧哗,怕扰了他养病。   因此只得五个小厮在内,这一个叫杜羽的,因能识文断字,此次到南林行宫便把他带上了,算头一回放在孟良清身边伺候。   一大早韶秀打发阮氏跟前唤作安乐的一个丫鬟去问,昨夜里孟良清睡得怎样,本也是寻常,平时或隔个三两日都会来问。   不过是头一遭问到杜羽这儿来,只因一同的小厮都说昨夜是他在跟前伺候的,那安乐不说是韶秀叫她来问,只说是夫人叫来问的。   杜羽出身寒微,见安乐打扮穿着形容举止全不比簟竹们差,料定又是某个惹不得的“姐姐”,便如实回了。   阮氏得了这一说,脸色不悦,韶秀搁了碗,使个眼神,底下人将早饭都撤了。阮氏下了桌子,斜斜靠在引枕上,拿出个鼻烟壶嗅了嗅,接连两个喷嚏,韶秀忙递帕子。   阮氏才觉心肺中那股浊气解了,想了想说:“待会儿你过去传话,叫少爷中午过来用膳。把桂巧叫过来,我有话问。”   韶秀因就去了,回来时禀:“说晌午就来,桂巧现不在少爷那里,前儿三皇子问少爷借去打络子了。”   阮氏咀嚼道:“三皇子?他身边未必连个打络子的宫女都找不出来,非得要清儿的人过去。你去那边看看,旁敲侧击问问,能寻她过来一趟最好。”   韶秀应了退下去。   孟良清写了一上午的字,仍觉得心中难以安宁,午膳时候换过一身宝蓝色团绣束腰裰衣,腰带上什么也懒怠挂,因前夜扰了簟竹与沃玉,只带了个小厮过阮氏处用膳。   进了门,郑书梅起身,阮氏自座上下来,看着郑书梅与孟良清各自见过礼,入席就坐。八道荤菜八道素菜两味鲜汤,另有小食六碟。   阮氏命下人布菜,向孟良清道:“我镇日吃的药膳。”她举箸点出四道,“这些是入了药的,这个汤也是,你们吃了也不妨,只不过清儿要少吃,免得药性相冲了不好。”   郑书梅说话细声细气,亦不敢看孟良清,夹了一筷子三鲜鸭子放在他碗中,低声道:“孟大哥请用。”   孟良清心中虽别扭,却也吃了,面上淡淡道:“这些事有下人服侍,郑姑娘不必费心我吃些什么,只管自己用膳就是。”   阮氏冷眼旁观着,吃饭时本就不该多言语,不过撤了午膳之后,孟良清只略坐了会,便说觉得困乏,要回去午睡。   阮氏就说:“偏房香都熏上了,你就在那里睡,你姑妈叫未时三刻过去听戏,皇上前几日在她那里听戏,搭了个小戏楼,你去睡一会子,我叫人来叫你,就起来过那边去。郑姑娘也同去。”又问郑书梅去不去午睡,也有屋子给她休息。   郑书梅看了眼孟良清,低垂眼,摇头道:“我陪夫人说笑一回,消磨着也就到时辰了,若睡得迷糊了,反不好起来。”   阮氏笑搭着她的手,向孟良清夸赞道:“还是郑姑娘懂事体贴,因我这几日都不曾睡午觉,才细心知道要陪我说话。”   孟良清便道:“有劳郑姑娘。”   阮氏本意想留孟良清下来陪着说话,孟良清也是个极温顺孝顺的,只消说她不午睡,要个人陪着说话,换了旁的时候,自然会留下。看孟良清走了出去,阮氏心里已是明镜,孟良清对郑书梅半点心思都无,若是犯倔起来,非逼着他要和郑书梅说话玩闹,怕适得其反。   于是第二日就打发了郑书梅回去林贵妃处住着,晚上桂巧得空过来,阮氏先拉着看了回,瞧她腰上多了个玉佩,乃是成色上好的墨玉。   阮氏捞了起来,手中握着,“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三皇子十周岁时,皇上亲手自身上摘了给他的。”前刻还是笑里菩萨,后一刻阮氏已变了脸,“不知道的以为你或是偷拿了三皇子的东西手脚不干净,知道的只以为我这儿出去的人,竟不知尊卑,将今上的贴身之物随便挂着。”   桂巧登时面色发白,跪在地上,忙将玉佩解下来,急得满脸通红,向阮氏磕头:“并不是奴婢蹬鼻子上脸求来的,是三皇子才刚日头西斜时候,与奴婢说话,拿了一个方胜络儿去,顺手给奴婢挂着的。因急着过来给夫人回话,便没来得及摘。”   阮氏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向桂巧递出一只手,那手上戴着两枚指环,一枚嵌红宝,一枚翡翠戒指。   韶秀在旁吩咐人拿脚凳来,桂巧在阮氏下方就了坐,惊魂甫定,双目因委屈而发红。   阮氏叫韶秀拿个荷包来,好生收着那枚墨玉,亲放在桂巧手中,令她握住。   桂巧忙道:“待奴婢回去,就还给三皇子。”   阮氏笑道:“你娘从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你又是咱们侯府里家生的,我知道你品性,金玉奇珍哪有你看得入眼的。”   桂巧噙着泪,咬了嘴皮,半晌方道:“夫人厚待,奴婢也只敢谨小慎微,从来不敢托大贪功,便是到了少爷跟前,也本分伺候不过,再无他念。三皇子那日来,是要个女工出众的过去帮他打点络子,奴婢到了跟前看了,只因他把自己素来玩的戴的给了人,主要是给了下面的几个小公主把玩或者串个什么物件。见了少爷的如意结打的得好看,才来要人,奴婢荐了弯月去,不知三皇子作何想,并未叫她。”   阮氏默不作声听完,拉着桂巧的手,向旁让了让,令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手指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颊。   “那三皇子素来是个风流货,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多的是不长心没眼力的宫婢去讨好,莫一不是图着攀上他这高枝。但林贵妃家中本无显贵仰仗,却能仅次皇后居于西宫,自不是好相与的。那般皇室中人,岂有不看中门第身世的。我是看着你在身边长大的,不想你惹了祸事犹不自知。”阮氏手指抚过桂巧的脸,细看了一回,气度风姿并不数给家中几个女儿,叹了口气:“我是早给你想好了出路,只是时候不曾到,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桂巧脸上方褪下的薄红又羞得上了脸,只得抿着唇低声道:“夫人提点,奴婢无敢不从。”   阮氏又夸几句好孩子,嘱咐桂巧洁身自好之类,让人赏了些首饰玉佩之类。最后才将那荷包亲手系紧,置于桂巧手中。   “这世上贼喊捉贼偷梁换柱之事并不少见,你若不能得清儿喜欢,立足在他身边,将来纵我愿意做主,怕也要被他那里的人挤兑了去。你这孩子柔善,却也应当为将来出路打算。”阮氏拍了拍荷包,笑道:“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再说一句,你就去罢。”   桂巧低着头:“请夫人训示。”   “这件东西来头不小,要好生保管,要是不慎丢了,追究起来,连我都不好担待。”   韶秀送桂巧到门外,站在廊檐下,小声嘱咐:“捉贼要拿脏,必得人赃俱获才好。不可太着痕迹。”   这晚上桂巧回到萧清林处,心事重重,夜里又凉了点风,竟咳嗽起来。自她搬来,无一个人与她亲近,她话不多,且现在行宫这里,带在身边伺候的,净是得脸的宫女,桂巧是借来做女工的丫鬟,万没有劳驾她们的道理。萧清林这里管事的嬷嬷拨下个偏院给她一人住着,便不再管。   至于萧清林这人,本就想起一出是一出,也想不到这么细致。偏巧他晚间吃过饭,摸到腰上空荡荡的,又想起来玉佩给了人,左右无事,白天练剑得累了,思及桂巧模样姣好,侯府里装扮与宫中不同,他日日夜夜对着那几张脸,早已经看倦了。打定主意,就带了一个小厮,过来看望桂巧。   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萧清林径自来到窗下,示意小厮噤声,估摸这时辰应当还未睡下,便伏在窗上,偷偷看桂巧在做什么。   咳嗽声隐约传来,只见桂巧支着个小凳在床,咳嗽时将在做的东西收好,静静咳嗽过了,脸色看着十分难受,眉间却并无矫揉造作,别有一股坚韧。萧清林身边无一不是病了就要他帮扶撒娇的。她慢慢喝完一杯水,仍回床上侧坐着,鞋未脱,就拿起络子来编。   平日萧清林来闹,桂巧无不是收了活计,低眉顺眼回话。当真看她打络子,手指动作巧而快,她手指又好看,别无半点装饰,指甲温润干净。   只耐不过刚编了一小截,就又咳嗽起来,伏在床上,咳得有些作呕。   萧清林忙推门进去,亲手倒了水,将桂巧扶起来,喂她喝水。   桂巧唬了一跳,赶紧要下床去跪,萧清林拔高声音,喝止道:“别动,我喂你就是,你又动来动去待会儿水洒了,弄得你一身都是无事,要弄得我身上也是可怎么好?”   萧清林眼巴巴看她小口喝,垂着的一双眼睫颤个不停,喝了两口就蹙眉不喝了。   萧清林才刚站起来,她又克制不住咳了起来,他才明白,佯怒道:“你是怕给你喂了几口水,我的手就断了不成,今儿要治不住你这咳嗽,我就不走了,就睡在你这院子里。不怕明日我就问孟兄讨你进宫,你就莫要在我跟前装着无事人的样。”   桂巧本来按捺着胸中那股想要咳嗽的痒劲,听萧清林如此说,心里又急,一咳起来就止不住了,喉咙干痒得喘息就咳。萧清林忙命小厮去请太医过来,就手喂她喝水,但凡要不从,就拿话吓她。   也不是就信了他那些没边唬人的话,只不过怕萧清林真要讨她过来,得罪了阮氏。只得顺从,就靠着萧清林坐着,直至太医进来,萧清林方才起身让出位子,让他好生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捕蝉   本来无一事,但那林太医,系阮氏选中代替陈太医之人,名为林灏尧,三代行医,至于他入得太医院,却苦于年纪甚轻,在论资排辈的太医院不得重用,颇为苦闷。   于是阮氏一问起萧清林那里情形,他便一一如实相告。韶秀将之送出门外,打发的银子是其次,林灏尧只觉自此平步青云不再难求,也无须熬到须发全白,心中自是欢喜,不消细说。   阮氏一听便知萧清林对桂巧颇上心,韶秀捧过茶去,阮氏就她手吃了两口。韶秀因问:“夫人可有什么要嘱咐那丫头的?奴婢待会去领消暑的酸梅汤,将要过三皇子门前。”   阮氏懒懒看她一眼,啐道:“多事,正好看看这丫头机灵到底有几分,三皇子一时兴起,她要是真眼皮子浅看不到来日,也由得她去。”   见阮氏捉来瓶中插着的几朵荷花赏玩,韶秀忙道:“这荷花本来贱,花房的人今日送来,奴婢没来得及叫人收拾出去。”   “搁着吧,其实也好看,这时节就它开得多,牡丹开过了,什么花都来抢艳。香气淡也清雅,不过看有无人赏玩罢了。”   孟良清前日晚上不曾骑马出去,昨日不得清静,心中仍然烦躁难当。第三日上忍无可忍,向阮氏请辞,本硬着头皮想了一堆说辞,要么身体不适有几味药只有家中才常备,行宫里难找得出来,要么就说忠靖侯写了家书叫他回去。   谁知阮氏欣然答应,亲送了他到门上,殷殷嘱咐回京之后多留心身体。四个小厮跟着,杜羽也在其中,丫鬟们乘马车过几日才到京,家中不是无人伺候。   孟良清本来不宜骑马,但离开南林行宫,消得小半日,换乘一匹骅骝疾驰,至于京城,因体力实在难支,才入府更衣,吃过药小睡两个时辰,让人去雇来一辆寻常马车,自着青衣小帽,但求不引人注目,出得城去又连日赶往梦溪县。   到梦溪时是晚上,只得在城中客栈歇了一晚,天刚亮就命人去沈家送信。   那时沈寒香得了信犹自难以相信,她一身素服,站在门上,请那送信的小厮入内用过茶点。小厮跑得气喘,拱手为礼道:“咱们少爷昨夜就到了梦溪,只是夜里,怕唐突了小姐,一夜未眠,要是沈姑娘不去,奴才可交不了差,回去要挨一顿打。”   沈寒香手里捏着孟良清让人递来的信,他无上门的打算,也断无上门来的道理。   沈寒香为难道:“家父仙去,家中事忙,要寻个什么由头出门却不好说。”   那小厮抹了抹额上出的汗,小声道:“只消得小姐一个半个时辰的,要么咱们少爷来吊唁沈家老爷也成,不过不知道小姐这里是否方便。”   沈寒香想了又想,摇头道:“此举不妥,即便是吊唁,也断无到我这里来呆上半个时辰的道理,也说不上话。你们住在哪里?”   小厮将孟良清住的地方告知,沈寒香心里有数,已有一番计较,就打发了他去。吃过晚饭就叫一个丫鬟穿着自己衣裳,躺在自己床上。此举与孟良清却不谋而合,她先换了小厮衣服,叫三两也换了,先去沈柳德处,沈柳德一听要去见孟良清,碍于孟良清身份特殊,不敢怠慢,带她二人至于门上,说要让他们出去买几样吃食。   沈寒香一出了府便着急穿街过巷,脚下生风。心里仿佛揣着块火炭,三两在后小声叫:“姐儿等等我。”   沈寒香回头一看,三两已累得坐在路边上,沈寒香忙去拉她起身,低声道:“咱们出来,回去晚了不成,过了亥时,门上落锁,只有在大街上睡一夜了,这街上也是睡得的?”   三两才揉着脚踝站起身,二人紧赶慢赶,不过一刻钟也就到了孟良清住下的客栈,自后门溜入,上了二楼,识得天字号房。   见门前无人守候,沈寒香忽不敢进去了,在门口站了会,叫三两先去敲门。   那边孟良清正在屋里等得煎熬,不知沈寒香今晚到底竟来不来,开门时三两正预备敲门,碰了个对面。三两忙红透脸低头,孟良清一见她模样,便知是个姑娘家。   沈寒香就在回廊拐角上站着,孟良清亲走了过去,沈寒香一时怔怔站着,身上穿的小厮衣服,又作男子装束,颇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站着做什么,屋里说话去。”孟良清等了一晚上,此时也不避嫌,就牵了沈寒香的手进门去。   屋里两个小厮出来,三两也在外守着,屋内就剩得他两个,饶是沈寒香前前后后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禁窘得满面通红,一是没有成亲前与夫君见面的道理,二是她信中已推了这一桩婚,却不想孟良清竟找了来。   两人都要说话,孟良清见沈寒香欲言又止,便道:“你先莫要说话,先听我说。”   沈寒香只得斟茶,她头上包着小厮的头巾,一身的粗布麻衣,与孟良清又久不曾见面,此时二人对着,只不敢看他。   “老大人去了是一桩,我也有一言今日不吐不快。”他为沈寒香注满茶杯,手却有些发抖,“当日是要寻一寒门结亲,但我的性子,也不是任谁都愿意娶进家门,且是正妻,不是妾不是通房丫鬟,将来便是侯府的女主人。那日我不曾把话说得明白,今日你来,我这句话要说明白。”孟良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沈寒香递上茶去。   他喝了一口,垂着头,额上密密匝匝尽是汗珠。   连夜奔波,脸色也不好,心里却鼓噪,非得将话说得明白:“我们自小一处长大,一年里见得几回,也属于寻常,但那日有人来杀我,你替我作掩护,你可还记得?你拿了我一块玉佩去与戏园小厮作周旋,那时我便觉,将来纵要滚油中来去,你也有那等胆色与我一并直面。”孟良清说了心中憋闷数日的话,面上松了些,双目直视沈寒香:“在大音寺那日,我并未想得清楚,我心里并非只要个寒门女即可,换了旁人我仍是不肯,一怕耽误了女子大好芳华,二则我今日才知,我心里非得认定,才能同舟共济,两不生疑。”   “所以孟大哥这是要拉我一同上贼船了?”沈寒香摸着杯壁,茶水温热,孟良清的脸在腾腾白烟里看着模糊又清晰,只消得凑近一些,那眉那眼,俱如画中人一般。   “那你要不要上来。”孟良清眼里含着笑。   那一瞬里沈寒香眼前浮现许多画面,前世与李珺互相怨憎,今生至今不曾上岸。   “三年为期,你要是等得了三年,我便与你为妻。”沈寒香垂目道。   于旁人而言,三年或许不算什么,于孟良清而言,三年里他必得保得自身无恙,其次得拒他人为妻,才能换得沈寒香过门。   “那就三年。”孟良清应道,唤入门外二人,捧入一壶上好惠泉酒,各自三杯为礼。   沈寒香喝得脸颊发红,亮出杯底,孟良清这才放下心来,二人出了屋子,站在廊下,孟良清一手搭在沈寒香手背上,低声道:“三年孝期一过,我定娶你为妻。”   当夜已过了亥时,三两才伴着沈寒香回到府中,彼此睡下不提。沈寒香心里却多装了一个人,一桩事。   次日一早,阳光穿破窗棂,沈寒香一早起来,沈平庆丧礼之后,一日中仍要去马氏那里伺候汤药,再与沈母、徐氏问安。因沈平庆忽然去世,三年内子女不得婚嫁,李知县让其夫人来告知,说李知县的母亲有恙在身,须行冲喜。沈蓉妍此时不得出嫁,只得另娶,娶的确是沈寒香的旧相识,陆水双。   沈柳德三年内也不得婚配,徐氏早前为其议定的司徒家二女暂时不得过门,不过司徒夏明以为此举甚好,托徐氏为其长女物色一门好亲事。不过面上文章,徐氏虚应着,不曾放在心上。   且说曾跟随沈平庆至于庆阳那个小厮邹洪,返回梦溪之后,镇日藏在家中不曾出门。骤然官差上门,唬了一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说出半句话来,问什么只管都说不知道。   陈川捉了邹洪关在牢房之中,令他仔细回想沈平庆在庆阳时都发生了什么。   那邹洪只顾着说不知道,成天装疯卖傻,也无人能奈他何。   时日拖得久了,邹洪的妻子有孕,自邹洪入狱之后,无人照拂。使了五钱银子,给邹洪送吃的,夫妻二人对着流泪,邹洪之妻不由大骂:“你要再守口如瓶,将来连儿子的面都见不上了!”   邹洪见妻子刘氏大着肚子,仍然瘦骨嶙峋,不得已之下,趴在牢房栏杆上,叫狱卒叫来操办此案的捕快,将所见所闻一一托出。陈川听了,与那邹洪安慰道:“你妻儿我自会照拂,只是兹事体大,纵然有你一人指认亦不够,我放了你归家,全凭你妻儿在家可怜,万不得离开梦溪县半步,否则有人害你性命,却不是我可保得的。”   那邹洪在狱中呆了近半月,一得自由,便让妻子收拾枕箱,将家中几十两积蓄悉数带上,想要离开梦溪,只以为这就逃出生天,却不知此行艰险,另有捕蝉在后者。 作者有话要说:  喝了点小酒,耽误到现在,不过还是二更啦。。。。   晚安 ☆、出路   邹洪之妻正有六个月身孕,赶路不便,于是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点盘费,预备天亮就走。   日头西斜时,邹洪在院里大石头上坐着长吁短叹,大门未关,他在沈家时候玩得好的一个兄弟,本是沈平庆跟前的人,沈平庆这去了,他院子里但凡不是家生的都打发了去,如今用不得那许多人。这个范良从前与沈柳德交好,沈柳德十七岁上学堂里去就带着他,如今沈柳德当家,就让范良仍然跟着他,不必打发出去。这日因听说邹洪被放了出来,提着两条七八斤的大鲜活鱼,叫邹洪的浑家拿去做了。   邹洪此人喝过酒就十分聒噪,兼平白遭了一次牢狱之灾,心中不平,一手持着筷子比划,满嘴唾沫星子横飞,与范良勾肩搭背道:“老爷这回去了,砸烂不少人的饭碗,老弟是个气运亨通的,不似我,这要落得个半夜奔逃的苦命。”   范良喝酒从来存三分清醒,此时醉眼懒看邹洪,顺着他的话往下探:“嫂嫂如今有身子,怕是不好出远门罢?你家里肉铺不管了?”   邹洪打了个酒嗝,嗳出口气,猛一巴掌在大腿上抽得“啪”一声响,破口大骂一番,屁股底下椅子一个翻转,被范良一把捞住,泥鳅似的攀在范良身上。   “这回是完了,那边我收了封口费,却向官府供了话出来,这趟能出来全凭你嫂嫂肚里有个东西,不然连这一时半刻都回来不得,就要推上断头台喽。”邹洪摇头叹气,那范良有心套问他的话,便摸了个一清二楚。   月上中天之时,范良才离开邹洪家,草草安慰几句,拿出身上带着的二十两银子,邹洪千万谢过。   范良本只是去找邹洪喝酒,不想知道了这样大的一件事情,直接到沈柳德跟前,一五一十回了这话。沈柳德忙叫人去看住邹洪,范良被沈柳德一吼骤然回过神,惊得一脑门冷汗,酒劲全都散了。   沈家十数名家丁各自手持火把,堵在邹洪家门口,一小厮上去敲门,口头不善:“叫你们当家的出来,咱们老爷有话问。”   范良一来一回半个时辰,那邹洪早已经登船离开梦溪,邹洪大肚子的媳妇出来,哪见得棍棒,当即吓得一阵尖叫。   一众下人正要冲进去搜家找邹洪出来,沈柳德忙才赶来,喝禁一干人等,向邹洪家的说:“嫂子莫怕,前次我爹赴庆阳督工,是邹洪陪同,因有几句内情想要询问,不知方便不方便让我进去。”   邹洪媳妇一手搭在滚圆的肚子上,口中直嘘气,半晌方才镇定下来,回道:“那杀千刀的东西已慌慌张张走了,只收拾了几件衣裳,也不知道寒暖,我这命才苦喂,新老爷来了,就请进,少不得让你们看看我那当家的在不在,免得说我满嘴浑话。”   沈柳德将信将疑,使两个人进去看了看,确实邹洪已走了,便带着众人赶去渡口,只因邹洪出来便就让他媳妇去叫好了船家,此时船已走得远了,岸上连半只船影也看不见,唯余一江的芦苇倒影。   沈柳德赶忙报官,李知县衙中已睡下了,便叫明日再来。恰逢陈川与牛捕头在街上吃小点,沈柳德也进了同一间铺子,彼此寒暄过了。   陈川抬眼一看,见沈柳德带着众多家丁,此时范良来问,都叫进来坐着怕不够地方坐,沈柳德便叫他带着家丁们先回去,自己这里坐着与陈川、牛捕头吃酒和小食。   “先不说爹没了手忙脚乱,从前我也是只读书的,哪管得这么多事,家头那么些嘴巴要吃饭,治丧就去了千两银子,如今用着夫人、老夫人那里的私钱,我这心里愧疚得很。”沈柳德连连摇头,“但凡有点子办法,我也不会闹到衙门里去。俗话说了,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过希望知县大人看着马姨娘的面子,能帮衬一点,且我们也占理,不是无凭无据告他。”   陈川提问过邹洪,知那是个软骨头,多半收了点好处,要是沈柳德去问,少不得借机讹银子耍赖皮,想必是私下交好的得了消息了。   “谁知那邹洪却跑了。”   陈川一听这话,便即起身,口中低念了一声:“不好。”   牛捕头原来不知邹洪这事,陈川还未寻得时机向他说,沈柳德带了十多人去找都没找到,想必是跑得远了。   陈川只得坐下,向沈柳德问:“他认的可是工部一位大人的使唤,叫戴铭?”   沈柳德坐正身,回道:“就是此人,陈兄弟也知道?”   “因和沈家有干系,我私下留意着,叫过邹洪来问话,他供出了此人。但此事李大人还不知道,只凭邹洪一面之词,要指认戴铭也难,另三个见证人只说是什么都没看到,且他们都不是梦溪县人。”陈川面上为难。   牛捕头捋着胡须道:“这确不好办了,便是报给大人知道,也不好就拿人。”   “这是一桩。”陈川蹙眉道:“如今邹洪跑了,更不好指认,你这案子不曾告发,也不好就派人出去追查。”   沈柳德叹了口气,右手攥成拳,在桌上重重一击,不甘道:“莫非就此作罢?放任害死我爹的人逍遥法外?”   “此事要从长计议,最要紧之事还是你明年进京赶考,若能博个功名,再要来查此事,就便利得多。”说到此事沈柳德也是犯难,只是有口难言,虚应下来,又吃了几杯酒,不敢喝得醉了,便就回家。   牛捕头这才向陈川问:“邹洪那事怎么我不知道?”   “人也跑了,师父就莫要过问了。”陈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摸到桌上长刀,佩挂在腰间,师徒两个起来,边走边说。   “要是邹洪所说属实,此事牵扯工部官员,但沈平庆只在朝中挂个闲职,每年不过外办几趟差事,碍不着什么事情,我着实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害沈家老爷。”陈川手掌在刀柄上握紧丢开。   牛捕头沉吟半晌,走到巷子口与陈川分道时,拍了拍他肩膀,看着陈川。   “此案找不出头绪,沈家又不曾向衙门告诉,凭你一己之力要查出真凶确实很难。不如暂且搁置,慢慢留心着。”   陈川站在自家门口看了会月亮,方才步入门中。晚上躺在床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放在脑后,因喝了点酒,略带微醺,睡得浑身一搐,方自醒转过来。亥时刚过,陈川搬了条板凳坐在屋外廊檐下,他想了又想,只觉在梦溪做个小小捕快,能做的事实在太少,须另谋出路才是。   陈川的家就在个两进院子里,进了大门便能望见后门,他爹有一间书房,灯还亮着,陈川走去,在窗下听见他爹念诗。   他爹在城西坐馆教书,肚里有些诗书,陈川自小耳濡目染,也能识文断字,爱读史书,不爱写文章,后拜了牛捕头做师父,就一门心思伸张正义惩恶扬善。   晚风送凉而来,陈川坐在他爹书房窗户底下,听了半个时辰诗书,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次日一早,陈川往沈家去了,与沈柳德见面,将明年也想进京去读书的事与沈柳德说了。   沈柳德正与人看账本算银钱,头晕脑胀得很,叫人去请沈寒香来帮忙,自丢开算盘往一旁坐了,与陈川闲话。   “我爹本就想叫我做个读书人,不过我不很喜欢,这才从了武,要从头来学,怕是晚了。”   沈柳德便一一问过陈川都读过什么书,原来考试要读的那些,陈川多少都已看过,不过不够烂熟,且各有自己看法。   沈寒香进了门,见陈川也在,各自见礼,去一边给沈柳德算账了,一听二人商议盘费,心中默算账本,将使钱的细项列出,一一记过,方才坐下与他们喝茶。   沈寒香因问:“陈大哥怎么也想要考功名做官去么?”   陈川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半路出家,比不得他们读书的人,只不过图一图是否另有出路,要是不行,仍做我的捕头就是。”   “就是,出路有没有,还得探过才知道。总也考过,有没有那个官运不知道,能学一门本事管一样事谋生就好。”沈柳德故作轻松道,心中却比陈川着急许多。沈家上下如今都尊他一声“老爷”,他哪里就够得上了,底下一张张嘴巴都要吃饭,如今连沈蓉妍与沈寒香都做些针黹帮补。这话却不好向陈川说,只约好来日一同上京去,彼此作伴,又叫陈川若要读书,大可过来沈家,或是就在沈柳德的书房读,或是要借走家去读书都好。   沈寒香就在沈柳德那里用过晚饭才回去,马氏已由下人服侍着睡了。沈寒香进了自己屋子,叫三两去带沈柳容来,脱了外面比甲,捏着鼻梁,轻声吩咐:“他要是吃了就过来背书,要是没吃,就叫张嬷嬷把他的饭摆到我这里来吃。”   三两过去传话,没片刻张嬷嬷并两个丫头子,拎着个食盒进来,在地上支起小桌,沈柳容乖乖坐着,两个荤菜两个素菜,他吃饭不大挑,沈寒香看他吃得比平时俭省,因叫了南雁来问,知道厨房里还有些鸡蛋,就亲洗了手去给沈柳容蒸一碗鸡蛋上来。   沈柳容饭吃得差不多了,歪着头坐在板凳上,黑溜溜透着机灵劲的眼珠看着沈寒香,拿调羹勺起鸡蛋,问说:“鸡蛋多少钱一只?”   沈寒香看了半天账本,从前在徐氏处也看得多,便说:“寻常年间,五六个钱一只。”   “这青菜多少钱一斤?”沈柳容又夹起一筷子青菜。   “当季时令的一文钱一斤。”   沈柳容郑重其事点点头,抬头看张嬷嬷,“以后晚上就给我炒一碗青菜,鸡蛋我不想吃,时令的蔬菜也不止这一种,轮着日子吃,今日我从徐先生那儿听说了,寺庙里大和尚都不吃肉不沾油腥,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圆头大耳,我就不吃肉也能长得结结实实。”   沈寒香不禁好笑,揉了揉沈柳容的头:“你也剃了头去做和尚算了,照你这算法,不如咱们阖家都改了吃素,个个长得结实,岂不好?”   沈柳容当真认真为难了起来,沈寒香目中黯了点,心想,必是不知道什么人向沈柳容说了家中不比往日。但认真克扣起来,光是从众人嘴里去抠,又抠得出什么金山银山来?   屋里众人都因沈柳容说话童趣天真个个发笑,不过三日间,沈寒香叫个丫头子把做的针线拿出去换几个花用,便在门上听到几个婆子媳妇闲谈。   “老爷一去了,今非昔比,咱们几个是没什么所谓的闲人,就不在这家里伺候,去那家里也多拿不了几个钱。不过要你有门道,又不是这家里买断的契,告诉夫人一声,出去了就是。夫人眼下也比从前好说话,身子似乎一直不妥当,多半打发一两二两的就能出去。”一个婆子揣着手说,另外有个年轻媳妇,像是有些犹豫不决。   沈寒香只听了这一句,便走开,想了又想,决定晚间至沈柳德处向他问一问舅父在京的生意,这会先去给徐氏问安,顺带想细问一件京中的旧事,心里虽然忐忑,却也不得不问了。也是宣德年间的事,才不过数十年,家中再无一个比徐氏更有见识的女人,要是徐氏也不知道,怕就问不出什么来的了。   徐氏一听沈寒香说,便就摇头:“这事偏就她家里想得,我们家里想不得。你只知道白家那个长女在外头打理商铺多有风光,却可知白家的来头?寻常姑娘家比她一个脚趾头都比不得。”   徐氏因沈平庆去后总头痛,系着抹额,衬着她脸皮更是干黄,树皮一般贴着骨头。   “那个白瑛是将门之后,她生在战场上,自小在外奔波,风吹日晒长成的。要是换了闺阁里养出来的女儿去,早吃不住了。你说这个事情,叫你大哥去做,我都觉得不妥,你去就更不妥,绝对不行。你只等你大哥明年进京,家中就有起色。你爹生前最疼你,要有个好歹,来日我去了地下,如何与他交代?”徐氏又觉得胸闷,说了几句话,就叫吃药,便又躺下。   刚睡着没半刻,嘴里就神志不清地开始翻来覆去念叨两个字。   彩杏一听变了脸色,忙推着沈寒香出门,在廊檐底下劝她:“姐儿心焦奴婢都知道,不过上头有你大哥、二姐,还有夫人,还有几位姨娘,彼此扶持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日子熬起来,其实也容易,等二姑娘、三姑娘各自嫁人,大爷的妻子过了门,又是不同。只不过眼下难一些,万万不可行险。”   沈寒香一路口中咀嚼,只觉得徐氏念的那两个字似乎是“念生”,可不知是什么含义,到了晚饭时候还在想。不过又想到白瑛那件事情上,便出门去沈柳容的书房,想找那本记述白瑛之事的书来再看一看。   自沈平庆走后,因打发了许多下人出去,书房门前也拨不出人守着。沈寒香提着盏白灯笼,推开门“吱呀”一声响,这晚上本来就大风,灯笼被吹得悬空乱转。   这时骤然一股风来,竟被吹得跑了,在地上两滚就没了亮。   沈寒香想着屋内有灯烛,待会儿拿着回去就是,且也熟门熟路,断不至于在自家迷路。行至窗下,屋内传出极轻的说话声:“那你明年必要得个功名,做个老爷,才好向老夫人要我过去,不然又是三年。我是盼你早些迎我过门,如今这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老夫人也说了,等孝期过了,要把我给李珺做妾,你知道我不愿意,就不要来伤我的心,赶紧谋个一官半职才是正经。成日里那些痴呆行径也都收一些,你那些怪门怪道,不知道的都觉得怕人,都改了的才好。”沈蓉妍嗔道,另一男声低声应着,催促她离开。   书房院里一个人都没有,那里头也一片黑,断无半点火星。   只见两道黑乎乎的人影出来,这就走了。沈寒香才进了书房,吹亮火折,将灯烛点起。坐在书案前,怔怔发起呆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 ☆、避嫌   沈柳容的字写得秀气,沈寒香略看过一二,就推到一边,将找出的书摊开来翻出白瑛那段。   这白瑛在朝内算一段传奇,当朝天子及太后对女子比旧时多有放松,一来可以出大门,不必时时刻刻拘在家中;二来自白瑛之后,女掌柜女老板渐渐多了些,做生意的有之;三则大抵国库充裕有商人一份力,虽商仍属于下等,却可以参加科举入仕,商贾之女不得嫁入官家的禁令也在七十多年前废除。   白瑛系一位大将军的女儿,生在沙场上,自小在塞外磨砺,据记载生得孔武有力,比男人且无什么不足。她阖家男儿都战死沙场,天子赐白家人大宅三间、明珠千斛,但白瑛说:坐吃山空立地吃陷,不可不图三代之事。因白家没了男丁,又与朝中无甚勾结关系,便招赘一名巨贾为夫。   当时边患刚除,订立通商合约,允许互通有无。不过愿意走边外去的行脚商甚少,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刚开商贸,众人皆有观望。   白瑛生下第一个儿子一年半后,便请了发给商人的通关令出关外买办,以货易货,带回关内,至于富庶之地出卖。她头一回出关,便带了五十人的商队,关外所产狼皮、珊瑚、金银饰物、鹿茸、山珍,带回之后,奇货可居,不过一年间,就都知这一行是个生财捷径,唯独是怕遇上山贼强盗,又或者经不起长途跋涉,是以虽有利可图,愿意出关倒买倒卖的商人仍然不多。   沈寒香卷起那书,灭了灯烛,回到房中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她想了又想,若要在短期内赚起一笔来,唯独此法可行,与旁的营生不同,出关行商乃是以货易货,无须多少本钱,能雇得起商队拿到通关令,上下打点不过是百两银子,中间利润却着实可观,一趟倒腾出个一二千两并非难事。但要开办商铺,安于做个小商人,沈家如今还负担得起,其利润却难以维持现这座大宅的开支。   她定了主意,便修书一封,等着孟良清再派人来时送去与他商议,问一问他此事是否可行。   本来沈寒香对孟良清并无多少依赖,不过彼此借着对方解除各自的困局,如今她要守孝三年,孟良清奔波两日,来梦溪见她,实属意外。书信往来时,只知道孟良清兴许出于礼仪,待她客气有礼不过。但那夜里,孟良清允诺的事情,又或是他言语恳切,或者她早已对他存了三分好感,听见他说“三年孝期一过,我定娶你为妻”,沈寒香早已封存起来的心禁不住一动。   却说孟良清返回京城之后,四名丫鬟也已回来,唯独桂巧还留在行宫。   孟良清定了新的规矩,不叫丫鬟们守夜,只让四个小厮,两个在外间,两个在隔壁,忠靖侯府中人见里头的簟竹等人都被打发了夜里不再进房伺候,各自动了心思,有想是否孟良清身子见好,也有寻思是否屋内要选旁人补上,一时反倒更加巴结讨好簟竹等。   “这都送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咱们里头的事情,他们也配知道。”弯月丢开一个碎瓷杯,恹恹掩住口,打了个呵欠,因孟良清那里入夜不用伺候了,弯月便在里门落锁前去旁的院子里同人玩牌打发时间,这刚将包银子东西的帕子抖了在床,比往日赢的都多。   傍边年英抖开铺盖,看了一眼,冷声说:“过几天夫人就回来了,你还不快敛着点性儿,赌钱是要成性生瘾的,再或者哪天夫人那里人突然进来撞见你不在,又或者听了哪个烂舌头的乱嚼。咱们现在不比以前,我冷眼看着,少爷身边离了咱们未必就不行,再惹了夫人不高兴,撵了出去,才有你多的破烂玩意儿收呢!”   弯月便撂了手头的一个玻璃酒盏,啷当一声正砸在年英妆奁上。   年英脸色一变,本不想理他,簟竹在里头咳嗽起来。   “我不与你说,竹姐姐病了,白天里少爷写了大半日的字,吃了两回药,下午睡着,也没个人照料着,都是我服侍。你在屋子里闷了小半日,也不见得给竹姐姐请大夫吃药。”   弯月冷笑道:“轮到你来说我了?就是簟竹自己起来了,也没得来说我!”说着便将东西都收了丢在抽屉里,向内睡了,也不去请大夫。   时候却也不晚,且因孟良清病症,侯府里一年到头也不缺大夫,养得三四个,吃住都在府里。沃玉忙丢了正在洗手的盆儿,胡乱从盒子里抠了一块茉莉香味的润手膏子,便抹便去了门外,向年英道:“我去就是,姐姐们都歇着。”   取了一盏灯笼,提着就出去了,年英火气才下去了些,进去一看,簟竹咳嗽过了,此刻睡得迷了,也没醒来,就手摸了摸,只觉得她颈子里全是汗,一阵冷一阵热。心头又把弯月骂了一顿,就去上头回孟良清。   只因孟良清屋里这几个丫头,在侯府里也算有脸面,虽不值夜了,也不曾打发去外面睡,她们的屋子都在里头,就隔一道小门。   孟良清听说了,他还未睡,就说:“叫大夫先看看,那个姓李的大夫平日专门给几个妹妹瞧病,他用药仔细,你再去请那个。”   于是杜羽就去请,年英这里等着,见孟良清不曾起身要去她们屋里看,这也实属反常。簟竹、弯月两个是打小丫头子就伺候孟良清的,其后年英,再是年纪小些的沃玉。但凡这些丫鬟生病,孟良清都体贴冷热,常要去看。   年英因向他福了一福,问道:“少爷不过去看看簟竹?我们屋里只有弯月睡下了,都还未睡,少爷过去我这就叫她起来,不会失了礼去。”   孟良清摇了摇手,吩咐道:“你去照顾簟竹就是,你们屋里不是有几个小丫头子,都叫去轮着看着她,免得要水没水,等李大夫看过,让他过来我这里,我问一问。”   年英心里疑惑,却也只得下去,回去时簟竹已坐了起来,沃玉叫来个大夫,却不是李大夫,给簟竹看过,开了方子。早有杜羽请了李大夫过来,看着前一位大夫走了,才引着进去,又叫瞧了一次。   簟竹醒来口干得很,但一直忍着不说,等李大夫出去坐着写方子,另一张床上弯月才将帐子扯起,下地来看她,给她倒水喝。   年英送李大夫回来,看着簟竹道:“少爷方才说不过来看,姐姐先睡一回,药好了,我拿来你吃。”   弯月皱了眉头,只一想,便明白过来,冷嘲道:“咱们这些人是命贱福薄,如今少爷身体是好了,少不得也是我们伺候得好,却一个个避了我们出来,这园子想也不能久待,不如谋个好主子,来日随着二姑娘进宫去的也好,免得以后娶了妻更要撵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出去,讨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簟竹听了又咳嗽起来,年英忙过来将弯月赶开,替簟竹顺气,一面气道:“你跟少爷跟得久,不说全都懂他,也比我们这些后来的要懂一些,他就是避嫌叫我们出来也是应当的,男女七岁不同席,他是个病人才留着咱们近身伺候,想不过女儿家要贴心周到一些。且他又不像那些胡混的纨绔,待你还不好?”年英将杯子放到一边,簟竹不睡了,就给她垫着坐起身来。   “真要觉得不好,就把少爷画的画给我去卖了的好,少爷的笔墨,拿出去我还能换个五两十两买糖吃。”   弯月气得反笑,就手从小屉里摸出一把糖来丢给她,“馋得你搜肠子的,我这里就有,你要吃不完不许睡觉!”   两个这才好了。   簟竹精神不好,脸色潮红,也劝了弯月几句叫不要去赌钱,弯月听得不耐烦,又睡下了,只虚应下,她们不知道,弯月拿回来的东西都是外头打听消息,想往园子里塞人的,却不是牌面上赢的,她近来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急得喉咙里也上火,脸上也鼓了两个红豆大的包,好在拿粉一盖还看不出什么。只想在阮氏回来之前,陈姨娘管得松,趁早把输出去那二百两银子都捞回来,就不赌了。   孟良清那里听说只是寻常风寒,也放下心来,次日逢弯月伺候笔墨,研墨至于一半,就且丢手不磨。   孟良清搁下笔,看了她一眼。   弯月沉不住气,便问:“少爷这几日又不要我们守夜,簟竹姐姐病了又不去瞧,平日也不与我们闹了,奴婢心里有句话,不问不快。”   孟良清道:“什么话,你都说到这里了,我要叫你不说,你就肯不说了么?”   弯月见他神色如常,抿着嘴笑:“少爷是做惯了这里头的主子,不知道外头人的厉害,眼下只看着一件二件事情丢开叫我们不去做不事事伺候,外面人一看还以为我们几个要被打发出去,忙忙都来打听消息,想知道少爷跟前还缺不缺人,你说好笑不好笑,奴婢打发了他们一回二回,却都还又巴巴东拼西凑送东西来让奴婢进来问,那只好奴婢就问了。爷这里是不是看我们几个看腻了,要换人进来伺候,要,奴婢就去把这事办了,不要,奴婢也好去同他们说明白。”   孟良清确实不曾想过这层,想了想才说:“等过两年,或许这园子里还要添人,届时管家娘子自会安排妥当,眼下却不用。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就什么时候要打发了,也给你们配个好人家去,不会委屈了你们。至于簟竹生病,我也问过了大夫,你叫她莫要多心,好生养病,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多少人伺候的事,不过是端茶递水研墨调香,等她全大好了,再来伺候。”   弯月这才笑了:“奴婢遵命。”   孟良清想了想,叫送信的小厮来,过得半刻,写好了信叫他去送。   “过两年添人,是添来伺候少夫人的?”弯月一面研墨一面问。   孟良清脸孔本来苍白无一丝血色,此时轻轻咳嗽了声,面上薄红,端起茶来喝。   弯月也就识趣不问了,到了换旁人上来伺候,她去给簟竹说了,簟竹点了点头:“我本来没有多心,你们一个个多心,都借着我的事去问,反让少爷以为我多心,我才是有嘴巴也开不得了。”   沃玉自外头进来,笑说:“反正桂巧姐姐不在,谁还能给谁说去不成?”   弯月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年英,众人俱不说话,她才笑了:“你们一个二个也与我心里一般,平日里就知道来说我,下次谁再说我为难她,我就把你们一并撕了。”   簟竹勉力坐起,喝完药半躺着,担忧道:“虽说有个人来看着,我们心里都有不乐意,但她至今也不曾向夫人乱说些什么,我说你们确实也太过了。”   年英驳道:“姐姐别来冤枉人,我和沃玉才没有十两的海棠锭子那么大的本钱去赖人。”   此时弯月已拿着钱袋子出去了,又是要去赌钱,簟竹也没言语,靠着垫子坐着就睡着了。   那面桂巧还在南林行宫,与萧清林围炉吃茶说话,宫人在外头守着,萧清林说的笑话实在好笑,桂巧也绷不住笑了。   不过听见外头起更,桂巧出去问过,叫萧清林回去歇息了。   萧清林本来不肯,看她眼圈都熬得红了,知道他走后桂巧还要赶着做两件荷包,分别在即,他非求着她做的。便辞过出来,站在小院门口很是愣了会神,才离了桂巧那里。   早有安乐在外面一丛牡丹茂叶后面站着,看着萧清林走了,才进到屋里,向桂巧传话:“夫人叫姐姐收拾收拾,咱们要提前回京,就在后日一早,明日傍晚过去回个话。”   桂巧忙答应知道了,少不得连夜赶工,把给萧清林绣的两个荷包都做好,早起以冷水洗了把脸,整理好东西,又坐下给萧清林做了一双鞋袜。她自己的手艺,与宫制的不同,自有一番心意,萧清林下午来找,看了很是喜欢。二人有些依依,萧清林却也没说将来怎么办,只说了句:“要是他们给你配人,千万推脱了就是。”   萧清林每日过来找她说笑,送她些吃的玩的,虽叫她做些东西将来留作送人之用,却也不曾把她当下人使唤看待,桂巧心里感激,但只当他是玩笑一句。当晚过去阮氏处,得了几句嘱咐,出来时韶秀又提醒她善用萧清林赠给她的玉佩,第二日就随阮氏启程回去侯府。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半小时坚持不懈努力,终于打开进入了傲娇的后台妞……………… ☆、赌债   数日后孟良清收到沈寒香的回信,信中先一一回了家中情形,再问及孟良清身体状况,嘱咐好生吃药一应之事,兼之七月流火,暑热将退,多番叮嘱孟良清留心季节更迭。   另一页单独问行商之事,问孟良清若以沈家现今情况,家中无人为官,无人中举在身,要拿通关令是否容易,须用哪些手续,是否能叫沈柳德来办。最末才问,若是她想效仿白瑛,是否可行。那几笔写得颇带犹豫,笔迹凌乱。   孟良清将信搁着,并未即刻就回,一早接到信,下午便出门找林文德打听,约了在挽月楼吃酒,再细细详谈问他。只因那林家早有亲戚做关外行脚生意,因出门带着小厮便利,孟良清又不想让旁人知晓,就带了杜羽出去。   不至日暮时分,阮氏归家,先叫孟良清过去叙话,之后几位姨太太纷纷过去南苑问安,鱼贯而出之后。阮氏这边更衣,韶秀拉了桂巧的手,走到门外低声嘱咐:“你先回去,夫人这里或者有话问你,我派人过去,就在门首吹两声竹哨,你听见就出来。一声高一声低。”   桂巧心里并不乐意如此鬼祟,也只得低头应了声是,回孟良清那边院子里。她因为从前搁在守夜那间外间的东西没搬,不在时也没半个人帮忙,趁着孟良清不在家中,这时就去取。甫一进门,一脚踩在一叠散乱纸张上,入了门一看,遍地都是落的纸。再定睛一看,原是孟良清出门时,这屋里人不细致,没把窗户关上,那些没压在镇纸底下的纸张都散了。   她先收拾屋子,把纸都叠好,使个兽头镇纸压住,见到一封露了半截出来的信纸,就拈起那信,抽出看了。   及至转出,她不过带一个小木箱子,里面是她平日加冷暖的一小床锦褥,并一个小首饰匣子,她腾了首饰用来装些挂件脂粉用的。   前脚出门,就听见个清脆的声音犹如一串珠子打落在地。   “我说你一定不晓得这里头的规矩,看,就犯了规矩了。”弯月笑走来,手里什么都没拿,显是专门逮她来了。   桂巧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不与她辩。   “少爷屋里用不着丫鬟们值夜了,但你要拿东西,也要等有人在,这时谁也不在,这么大的侯府,也不是没犯过那些窃盗的事情,姐姐下回还是当心些,别叫人听了去,或是向外胡乱说去,还以为我们里头人都这般没规没矩。”弯月笑道。   一干丫头们站在她身后,纷纷应和。   “今日我们众姐妹们就给你做个见证,要是那屋里短了什么东西,都不干你的事情,千万以后别挑个没人的时候过来,莫说是你,就是簟竹姐姐近来因为病了,不知道里头增了些规矩,我也同她讲了,她也都说是,好歹你答应我一句,我才知到底听了进去没。”   桂巧不耐烦道:“知道了。”抱着木箱低头错身从丁香架子底下过去了。   弯月以手帕揉了揉鼻子,啐了口,向小丫头们吩咐:“你们进去看看,别短了这屋里的东西才是。”   于是下人们都进去,弯月也进去。孟良清住的最内一间向来是无人进去,除开他最亲的几个丫鬟,并一个杜羽,还一个叫郎俊的伴读,也是从小就伺候的。弯月朝外看了眼,便就提脚进去,四下看了看,心里琢磨着哪一件既是值价的,也不容易发觉,平日不大用的,又看不大出是侯府里出去的东西。   暗暗在心里记下屋里的陈设,就催着丫头们:“都看仔细了,可有短东西?要有断不可瞒报,点完了我们这就走。”   丫头们纷纷回说没有,于是就都走了。   掌灯时分,各院里的大丫鬟们都去头一个管家媳妇凤秀那里回话,统共侯府四个管家娘子,凤秀是管各屋陈设,或者什么时节屋里要增减改换什么,包括收各式玩意儿、物件,甚或底下人穿的衣物、要用的布、鞋袜等都是从她这里拿牌子去取。   因簟竹病着,桂巧才回来,另外两个丫鬟稍小些,今日查房便是弯月来禀报。凤秀手底下六个登记的能识文断字的小丫鬟,她正靠在椅上,一身深色锦缎裙子,穿得比实际年岁要老气些。   弯月最先报完,本来就出去了,凤秀放了茶碗,走到门前,拉了她于旁边无人处就问:“月姑娘先别忙就走,五月里姑娘给我写的二十两的条子,今日我带在身上了。”   弯月忙丢了她的手,“凤大姐,这话也好在这里说的。”   凤秀急道:“要不是我那里要救命的钱,我也不急着问月姑娘要了,家里那个近来害病了,总说脚疼,到今早起来,左脚已有些走不得路,怕再不去看要不好。”   弯月拧眉道:“大姐管这么大个家里数百人的用度,未必连二十两都匀不出,难不成倒比我这等无权无势光伺候人的更贱?”   原来凤秀这里还有个缘故,她底下的侄子,叫凤双,已经南下宁安县里奔他的叔叔家里住下。   “一日三餐都是要吃要用,也免不得要诸般打点,三个月前就去了,家里那个上个月才犯这毛病,我已经把家中二百两银子都让他带去作盘费,结果前两日又写信来要,说是拜了纪正纪老先生做老师,要交一年的学费。况且那纪老先生教出的学生,在朝中多有为官的,少不得要他将来提携,便能要得一封荐信也好过无头苍蝇乱碰的命。”凤秀将弯月拉到更加无人之处,声音压得低,也甚留心。   “月姑娘想也知道,现各房三天五日要查,全是因夫人回来的缘故。陈姨娘不过是个听差跑腿的,但那边透了口风,抹骨牌只得做平日解闷玩意,主子们乐一乐还可,要我们底下的掷骰子或是玩牌,赌起输赢来,让夫人知道了可是不得了。”   弯月想了一想,撇着嘴说:“这三个月里我让你们吃去的还少么,就是我有一点子闲钱,也都投在外头的,你要二十两,我并不是没有,不过今日不好拿给你,又是黑灯瞎火,你这里人又多,我也没想到那里去。等过个五六日,我或者自己来,或者使个丫头给你带来。你也别瞎胡说,哪里我就欠你的银子了?”   凤秀忙应是,等弯月走了,才从后走出来。只因为侯府里得了脸面的大丫鬟们,在里头伺候,身份比外头当差办事送信听使唤传话诸类下人又高贵许多,外头都当半个主子恭维着。她们输了银子,向来是现结的,或者有没带钱在身上的时候,也都各自心里记得,断不会赖账去,不然里头的人反挂不住脸面,却是没有的事。   那晚上桂巧才回来,就叫小丫头打水来,擦窗栏的擦窗栏,擦床板的擦床板,擦了又晾了半日,才打开褥子铺盖等物,她爬在床上铺好之后,将个小熏笼拱在床上,把被子也熏得香气袭人,才肯撤了去躺下。   赶路本来累,便将钗儿环儿,手上戴的一对镯子,全都丢在桌子上懒怠收拣。只有那一个墨玉的玉佩仔细收在归置贵重物件的小抽屉里,还上了把小银锁,钥匙丢在最下面一层抽屉里。   她去孟良清那里取东西回来那时,年英与沃玉因孟良清回来都去上头伺候,弯月去给管家媳妇回话,只簟竹卧在床上,咳嗽得还很频繁。   桂巧躺下后,倒没那么困了,就和簟竹说了几句,问过家里的事。   她两个脾性相近,还说得上几句,且都娴静,没说几句,各自就睡着了。   弯月回来就见她两个隔着一层纱帐,彼此头挨在一处,已睡了的。洗去残妆,在镜子前看见桂巧卸下来的那些首饰,一一捡起来看了,又心烦气躁地丢开。   睡下之后,弯月翻来覆去细想,至于半夜,悄悄起来打开装钱那柜子看了看,不过几锭碎银,都是二三两一个,要戥了这个过去,免不得臊着脸皮子,叫外头人看得轻了。旁的这些年的赏钱却都又给了她妈,她妈少不得都是给了她哥哥去做生意,说是做生意,却又只出不进。   于是犹豫了足足两日,她才找着空,趁院子里丫鬟们都去前面听孟令蕊摆生辰酒请的小戏,唯独簟竹在屋里养病,她还吹不得风,怕惊了要厉害。   簟竹听得直摇头,因向她问:“除了这一桩,你外头还欠着多少钱,你就一口气都说我知道了,我心里好有个数,要找人借或是我这里先替你帮补着,你要不说实话,就这二十两我也不帮你。”   弯月冷笑道:“姐姐不帮我,拿着帮补外头那个跑腿的不成?”   簟竹登时红了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臊的,背过身去向里头不理弯月了。弯月在床边呆坐了会,又笑着脸,攀着簟竹的肩头,将她轻轻扳过来身,小声说:“就不到四百两的债,你要有,就都帮我还了。要没有,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这里头我也只承姐姐的情,年前我哥拿了钱回来,就还给姐姐。”   簟竹垂目,将弯月揉她肩膀的手拿开,揉了她一把,骂道:“才三个月,就欠这么多钱,你是赌鬼附了身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弯月笑道:“怎么敢,再不敢了。”   簟竹叹了口气,却也不就马上拿钱给她,只因她的钱都存在钱庄里,也要明日才能去取。她抱膝坐了起来,将下巴搁在腿上,才问:“你怎么知道他……”   弯月挤眉弄眼道:“若要人不知,你再要和他去东边闹鬼的芍药园里去说话,我可是胆子怯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簟竹一听这话,才知正是吓唬弯月别过去东边,反泄了密,不过又揉她两把,二人倒在床上闹了一回,笑扯散了弯月的头发,日头暧暖,今日又不当差,索性都散了头发在屋子里坐着,簟竹因病了一直在屋里养,嘴里也没味了。   弯月自拿了二两出去,找个小丫头去孟令蕊那里生辰小宴上拣几味吃的。   “鸭掌要卤得烂的,荔枝不吃,旁的你看着拣,再要一壶好酒,温热了再端来。”   两个都脱了鞋,腻在簟竹床上,说笑一回,又吃了酒,钻在一个被窝里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窗   且说孟令蕊这边摆了小戏,她两个姐姐寻常难得见的也都出来给她贺寿,孟霖嘉因跟着个宫中老嬷嬷学规矩,来得晚了,自罚三杯,且又贺孟令蕊两杯,五杯热酒下肚,她来前不曾吃点东西,脸就红了。   “快去盛一碗鸭子肉粥来,她没吃东西过来,你们又都不告诉我。”孟令蕊向孟霖嘉身边带着的一个唤作素云的丫鬟吩咐,素云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素云只比孟霖嘉大半岁,孟霖嘉冬天里满十八,前年接了帖,明年春入宫。要带一二个心腹过去,这个素云就是其一。孟霖嘉与孟令蕊不是一母所出,且孟霖嘉样貌随忠靖侯多,眉眼里略带英气,眉平笔挺,一双杏眼大而有神,是大开大合的样貌。   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绣芙蓉花的褙子,粉黛不施,已艳得极了。素云接了粥,不要她亲自动手,亲手喂了她吃。   孟霖嘉取笑道:“你素云姐姐但凡在跟前,我就是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了。”   素云瞪她一眼:“你要拿我取笑,我以后再不喂你吃。”   孟霖嘉平日最不耐烦吃东西梳妆打扮一应闲杂事情,喝口水都要冷暖刚好,最好能就手喂给她吃了,天生让人伺候的命,这一听之下,连忙告饶。   “你们两个快别闹了,一会大哥过来,要笑话你们。”孟令蕊笑道,引着孟霖嘉及三个丫鬟,自己带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入座去听戏。   因她做寿,两个姐姐来了都要先与她贺两杯酒祝寿,及至都归入座,孟良清才来,孟令蕊忙拉了他,身旁丫鬟捧来茶盘,置了三杯茶来叫他吃。   “大哥来迟,吃酒怕你吃不住,以茶代酒,快吃了这三杯。”   孟良清笑道:“来迟当罚。”   便吃了两杯,还有一杯孟令蕊却先一步端了去,“我也吃一杯。”一时众人笑她馋嘴,都吃了入座,孟令蕊偷偷朝孟良清挤眉弄眼。孟良清因要少吹风,在底下坐了会,就上楼去抱厦中坐,众妹妹们都知他与人不大过分亲近,彼此说笑,孟良清不在下面,她们各自得了自在。   约摸唱过三场,孟令蕊拎着个自斟壶上来,牵着裙子,脚底有些踉跄,傍边一个婆子扶着,再三叮嘱她小心,还是在楼梯上绊了一下,好在年英手快,立刻扶了住,口中“嗳哟”一声,扶孟令蕊站好便就缩了手。   孟令蕊才见她手背给自己指甲刮下一块,忙叫人去给年英拿金疮药,又向年英说:“你跟周嬷嬷过去擦药,我在这儿吃两口酒,和大哥说会话。”   孟良清遂将楼上下人都打发出去,孟令蕊喝得眼圈发红,将酒壶撂在桌上,按压心口,酒劲上来有些烧心,她吃得又多。   孟良清静静注视她半晌,方道:“你今日怎喝这么多,有什么事不痛快,和大哥说。”   孟令蕊眼眶更红了,泪水猛然涌起,氤氲在目中,要掉不掉。   “前儿有人来我跟前说,爹要把我远嫁,听说是爹的旧部,曾救过爹性命。为人女者,尽孝道是应当,可那人我一不曾见过,不知生得是俊是丑,二则要谢他,凭咱们府里什么赏赐不能够,非得要我嫁去。竟说在蓬州的,那地方与家隔着千里万里,再要与大哥相聚就难了。”孟令蕊又喝了口酒,嘴角勾出些笑意,叹了口气:“反正是不值钱的女儿,爹不疼,娘又没得早。”她一面说,一面自怨自艾起来,向孟良清腿上趴着了,侧着一张潮湿通红的脸,望定她大哥。   “外头人说我娘不是什么知府家长女,是个罪臣之女,怕要漏了风出去给爹爹招来祸事,才自小让我跟的我娘,后来我娘去了,就叫陈姨娘照看着。大哥可知道此事?”孟令蕊平素都嘻嘻哈哈,显是真的喝醉了。   孟良清摸了摸她的耳发,声音沉笃:“听了谁说的胡话,你就上心,我没听爹说过,要真有这等事,我自会早告诉你。”   孟令蕊张着泪眼迷蒙看他,“真的?”   “当真。”孟良清推她起来,扯过她系着的一条手巾给她擦了泪,又替她理平额上覆发,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便道:“等会叫人进来,还是得收拾了,你这个样子,哭得眼睛又肿,出去更要惹人乱说。”   孟令蕊撇嘴道:“要乱说就乱说去,我只信哥哥说的就是,要是真有此事,大哥一定得帮着我。”   孟良清微笑道:“什么时候又不帮着你了?”   孟令蕊这才不哭了,自去楼梯前叫底下人上来,要了茶漱口,又叫人打水来,在屋里洗了脸重敷了粉出去,因心里好受了,又招呼着她两个姐吃酒,小厨房做的长寿面来,众人都吃了,又叫抓银锞子赏戏班子,但凡在的丫鬟婆子们都得了赏钱,一时好不热闹。   孟良清站在窗边,没下去与女眷闹,年英上来,给他带了一件披风,他就从抱厦上往那边戏台看,听了不过又半个时辰,面也是端上来吃的,就下去与他的妹妹们辞过,回去吃药。   不过得了五日,孟良清果听其父说要将孟令蕊嫁给一个旧时手下的儿子,如今那人在南边领了防务,明年就要出京。   孟良清才知道并非空穴来风,恰逢忠靖侯问他意思,他便说:“幺妹年纪小,不是嫁给京中的才俊,未免嫁得远了,将来若夫家不好,或她心里有句委屈,也没人体贴得到。”   其父孟梓光喝了口茶,并不言语。   孟良清又道:“况且他领的乃是南边防务,爹既然有放权的打算,就更不应当行此举。”   良久之后,孟梓光扶额揉眉,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胡须轻微抖动。   “那便不许这一桩婚。”   “父亲挑一些奇珍派去,算抵他恩情,要是他儿子入朝为官,便与他写封荐信。儿子听礼部尚书之子林文德说,他那里尚有闲职,若真有所请,儿子就写得。”孟良清淡淡道,手里捧着茶碗,取其暖意握在掌中。   “他还不曾开这个口。”孟父暂且搁下这一桩,因说到孟令蕊的婚事,不由问道:“听说沈平庆去世,那家女儿要守孝三年,你作何打算?”   孟良清想了想,斟酌片刻方道:“儿子本打算三年内好生调理,待三年后娶其过门。”   孟父为难道:“这事并不好办,她原本还有个父亲在工部,眼下她父亲又没了,你要娶为嫡妻,怕就是皇上也不会答应。”   “儿子想过了,入宫时向皇上提一提,先看看天家意思,再做打算。不过母亲那里,还是要父亲说服。郑家的女儿已把帖子送给母亲过目,母亲给外祖父的家信中隐约有要将郑书梅作为儿子嫡妻之意,此前请媒人去沈家,母亲还亲自去看过,将上赐的八宝簇珠白玉钗给了沈姑娘表示满意。之后沈家老丈竟被人从鼓楼上推了下来。”   孟父忙道:“此事不可胡言乱语。”   孟良清抿了抿嘴唇,蹙眉道:“本来想不到一处,但在南林行宫,儿子问过陈太医,陈太医说沈平庆被送回梦溪县当日一早,就接到母亲的口信,叫他赶往沈家。那时梦溪县尚不曾得到沈老丈的消息,母亲又是从何而知?”   孟父手指贴着茶杯收紧,愁眉道:“陈太医现在何处?”   “回京之后,儿子派人去过,陈太医家中已人去楼空,太医院也说他早在一个月前就辞去太医职务,离开京城不知去向。”孟良清不禁愧道:“本来与沈家老丈并无关联,儿子要是不能以余生好好对待其女,岂非罔顾为人恩义?”   孟父长吁出一口气:“此事你休再提,既是为我孟家长远计,沈家的女儿你要娶,却也不要过分与你母亲抗衡,且也要妥当谋划。”   孟良清低眉叹道:“儿子身体不好,娘自然还是疼顾我的,但有外祖父在后支持叮嘱,能周旋处,儿子只得尽力。”   父子二人又说了半个时辰话,孟良清才出来,就觉疲倦非常,回到屋里就睡下。   天刚擦黑时候起来用膳,睡得一身热汗,屋内又没半个人,小厮都不知去了何处。他摸到床边杯盏,碰撞出声。   外间响起桂巧的声音问——   “少爷醒了?”   屋内点了三盏灯起来,孟良清睡了起来头晕,坐在床边半会才缓过神,便问什么时辰,回说已酉时,孟良清便道:“饭端来这里吃,怎么你还没出去?”   桂巧道:“奴婢有一事要回,等少爷起来。”   孟良清示意她说。   “奴婢以为,少爷打发我们都出去伺候这事并不妥当。”   孟良清眉峰一动,摇手道:“此事不必议,将来你们或者都要出去配人,白日里尚好说,夜里还睡在我这屋里并不妥当,虽还隔着屏风与小门,但外面免不得要议论,男女七岁不同席,况乎同房?”   桂巧已想了几日,便道:“少爷这里不比外头旁的什么公子,既然是病人,岂不闻有忠仆魏忠彻夜为安乐王侍疾。但凡某日夜里少爷若是发了什么病,就说发热,要是高烧一夜,怕命也去了半条。且咱们府里的规矩,谁又敢出去说什么?里头的事情,外头也并无人敢乱传什么。”桂巧看了孟良清一眼,笑道:“奴婢才听弯月说了,就是为避嫌,免得少夫人将来心有芥蒂,也是不必。少爷身子不好,少夫人知道,这三年里头她要为父守孝,少爷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岂不是更叫她忧心,届时她年岁也上来了,叫她依仗谁去过活?”   孟良清心事被说中,尴尬咳嗽一声,不吭半声。   “要是少爷还觉不妥,奴婢还有个法子。”   孟良清抬眼看她。   “晚上安寝时,少爷都在这里面一张床睡,隔壁还有一间偏房,离得又近,不如以一根细绳贴着这窗棂,自窗户系过去,值夜的人不入这间屋,少爷这边只一拉绳子,那边屋里就能听见铃声。只就怕少爷是个怕麻烦人的,奴婢的心就白费了。”桂巧道,来人拎着的食盒她摆在外间,就在桌上摆开。再过来扶孟良清过去桌边吃饭。   就吃饭的功夫,孟良清寻思桂巧的法子确实可行,他也怕像今日这样,屋里要没个人,这屋子太大,他要症来得急,怕夜里确实不好叫人。于是就叫桂巧去打点这事,明日便就办了。   桂巧应了,叫人收拾碗盘杯箸出去。孟良清见她还站着,便知有事。   桂巧在地上向他跪了,磕了个头,才立起来禀道:“奴婢那里有一件要紧事物丢了,本不该以这事劳少爷操心费神,但要少爷这里得一声允许,才敢在府里搜寻此物。且要做得悄悄的,免得闹开之后,脸上反不好看。”   桂巧本是极稳重的,孟良清一听也不由得郑重其事,便问:“丢了什么东西?”   “是在南林行宫时,三皇子给奴婢的一块玉佩。”话到这里,桂巧却住了嘴,只因外头来了人。   他二人一看,簟竹这时候过来,向孟良清见了礼,就道:“奴婢看桂巧还没回来,过来看看,怕她破了少爷的规矩,才回来没几天,奴婢病着,怕没人给她说清楚。”   孟良清道:“才刚说了这事,明日你就知道,她心很巧,想了别的法子,既不耽误守夜,也不耽误你们几个的清誉。”   簟竹笑道:“贴身伺候的人哪有不看不听的,少爷就是心重,才惹得病一时好一时坏。”向桂巧道:“这边我看也无事了,咱们就一道回去。”   “不忙,我还有一件事要禀。”于是桂巧也不避讳簟竹,将萧清林送她的玉佩遗失之事说了。   簟竹想了想:“我们那屋,平日里虽没人守,但来往人众,府里人人都有可能。不过贸然搜查,怕不妥,要是自家的姐妹们拿错了的,闹了出去谁还有脸?别说我们没脸,带着少爷也没脸。外面那些媳妇们,哪个是眼拙的,就寻个由头怕也容易被人瞧出来。”   “照姐姐说,此事竟然不追究了的好。”桂巧低着眼。   “正是。”簟竹道。   桂巧还没说话,孟良清先摆手道:“这回却不能算了,方才听你形容,这东西,我也常常在三皇子那里见,竟大有来头,丢了怕被拿出去当了,查出是侯府里丢出去的,那时才是大祸临头。”   簟竹意外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桂巧与孟良清都不说话。   簟竹略一思忖,便道:“等会回去,就说我的一对耳坠子不见了,先自我们屋里找找,或者是拿错了也未可知。”   桂巧却道:“拿错了怕不是,这样东西也难得拿错,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头上的珠花耳上的坠儿,或有相同。偏拿错了这一件也不可能,真要查了出来,奴婢现就向少爷请了这个令,必得将人撵出去。”   孟良清正为难。   桂巧又道:“因此物贵重,奴婢已回了夫人,查出之后,由得夫人处置,怕不止要撵出去,还要拿了问罪。”   孟良清深知他娘外相温婉犹如菩萨一尊,却如阮太傅一般内性忍耐且刚硬,眼中揉不得沙,只得点头:“这事不小,只撵出去确已经开恩。不过先在你们屋里找一找,多半找不到,那贼想必不是你们那里的,明日就先查我们这院,再不可得,回了陈姨娘,找去别的院挨个查问。不过万不能提起丢的是何物。”   二人应了就出去,果然簟竹说自己耳珠丢了,在屋里找了一番,却没找到。次日再向陈姨娘回话,彼此揣着心事各自睡了,她二人不曾声张,弯月、年英、沃玉三人只是不知究竟何事,仍然在孟良清跟前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些吧1!!!=。= ☆、查赃   不过回了陈姨娘当晚,外头门上就拿下一个姓邓的婆子,那婆子是侯府一个门上的看门婆子,无论多早晚总在门上候着,再不然歇在脚房里。   正是从她平日里歇脚的房里搜出来桂巧那只装玉佩的荷包,那时并无旁人,只簟竹、弯月两个,说要找一只绣柳绦垂岸图的官绿色的锦缎荷包,本来弯月过了午无事,见到簟竹就问她前日丢的耳环可寻到了。   簟竹便道:“听说在前门一个守门婆子那儿找到了,不知真假,这正要过去,过来叫你同去。我是个口笨的,要那婆子死活不认,在场丫鬟小厮都可做见证,你牙尖嘴利的帮我说着点她。”   弯月便将刚洗好的头发挽过,与簟竹携了手忙赶了过去。前头并无旁人,只是四五个媳妇子拿了那邓婆子在地,跟前丢着那只荷包,见簟竹来了,钱家的媳妇迎上来作福:“正主来了,我们不与你辩,你且与她辩去。”   邓婆子颓然跪在地上,后面两个媳妇按着她的膀子,显是刚拿下不久。   前后院里的丫鬟小厮们都在廊檐底下站着看,见两个里头的大丫鬟出来,都收了窃窃私语,噤声旁看,也无人来劝。   邓婆子头发也扯乱了,一抬头见到簟竹,才要开口,就看见旁边站的人,眼内精光闪过,连忙挣扎,两个媳妇没留神仔细,她竟挣脱了,扑在弯月脚底下,抱着她的腿就大号起来:“月姑娘可来了,到底我是年纪大无用了,一个个偷奸耍滑的狐媚子都来作践,姑娘来了就好,看哪个还敢拿我!”   弯月一头雾水,脚刚一抬,还未甩开那邓婆子,邓婆子死活抱着不放。   桂巧扶着陈姨娘来了。陈姨娘身上着湖绿色妆花素面小袄,下系一条雪青金银绣蔷薇马面裙,揣着手,蹙着眉,喝道:“谁在耍泼,打了出去。”   十数名大汉,个个手操六尺长二指宽的木杖排开两列,那架势要拿了邓婆子就打,两名壮汉将邓婆子按在地上,只等陈姨娘一声令下。   邓婆子口中嗳哟乱嚎一阵,不住乱叫:“打不得……打不得哟!打就打死了!竟闹出人命来,姨太太饶命!饶了奴才一条命,给姨奶奶端茶递水倒夜香婆子也做得。”   立时就有人捂了嘴笑,“轮得到你倒夜香,倒也想得美。”再要说两句难听的话,又怕污了陈氏的耳朵,才闭口退到一边。   弯月拾起荷包,呈给陈氏看,陈氏摸了摸里头东西,又叫簟竹看。桂巧与簟竹使了个眼色,簟竹只摸了摸,并未取出,就回陈氏说:“正是此物,怕是这婆子见财起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奴婢们里头去偷了出来。”   弯月冷笑道:“这不怀好意的老东西还养在这里作甚,叉了出去,今日只我们那里失窃了还好说,将来偷到主子们头上可怎好?”   那邓婆子忙趴在地上磕头,双臂被大汉按在背后,苦不堪言,大声哭道:“月姑娘,此话不能这么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事姑娘可行不得,损了姑娘阴骘,拼不过老婆子我左右几个月性命罢了,但小的在侯府听差二十余年,岂能犯下此等大过。姨奶奶最心慈疼顾下人的,小的这把年纪,行鸡鸣狗盗之事,岂非糟践一世清名。再者,我两个儿子还在侯府当差,就不为我自己,也断断不会做这等没眼皮的事,姨奶奶万万明察,这荷包实是旁人交给我的,与奴才没半点相干。”邓婆子哀哀在地上磕头。   陈氏便问:“谁给你的这东西?”   邓婆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弯月,又看了眼跟着陈氏的桂巧,猛然一头杵在地上,皮开肉绽:“姨奶奶拿了这个,竟还给竹姑娘便是,今日老婆子说了,怕又起一桩事,不如婆子我竟认下此事便是!”再要磕头却被大汉们用力扯住双臂,磕不下去。   陈氏以手帕拭着嘴角,慢条斯理道:“你要在我跟前寻死觅活,这府里没人不知道我脾性,包庇徇私的我只好一并都打了出去。夫人如今回来了,你们老面子老皮的丢了没打紧,我还顾着脸。究竟怎么回事,谁偷了这荷包来与你的,内贼抓不着,就送了官府去,我也不必姑息谁!”   邓婆子额上一道血线,流入眼中,她眼睛都不眨,只得大声回道:“是穗儿,是里头的穗儿,姨奶奶不信,就拿了穗儿来问,奴才与她对质就是!姨奶奶威势在此,她小蹄子不敢撒谎。”   陈氏眉毛皱了皱,冷道:“如今我管事,是脸皮子太松,太对你们慈颜善目了些不成?三日前穗儿就打发了出去,府里谁不知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竟做了错事自认下便是,张口乱咬一嘴毛,以为穗儿不在府里,我竟就处置不得你了么!”陈氏横眉冷竖,正要发落,邓婆子连忙又乱叫起来:“真是穗儿交给奴才的,奴才……这事不怪奴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奶奶不可如此偏心,里头的姑娘们金贵,我们竟老了皮了不入眼去,却也是一条命。”   邓婆子哆哆嗦嗦直视向弯月,苦着脸道:“月姑娘还不开这个口,要叫婆子替你开口话就不好听了!”   弯月正拿着荷包仔细端视,冷不防这一口,登时变了脸色,破口大骂道:“哪门子下贱的脏东西,我替你开什么口!”   “嗳哟我的姑娘,分明是你叫穗儿来送东西给婆子,叫婆子出去换了银子抵消欠着各房里婆子丫鬟们的银钱,婆子不过跑一跑腿,这就要了命了!姑娘就不怕将来恶报,拉了你下地府么!”   弯月满脸涨得通红,见陈氏冷眼看她,忙跪在地下,回道:“这老东西胡说,她见穗儿没了,只得攀着又胡乱咬一口,姨奶奶最明察秋毫的人,断不会受这老东西瞒骗。如今穗儿打发出去了,没个人见证,奴婢请姨奶奶做主,还奴婢清白。”   邓婆子还要说话。   陈氏一声喝断,拧着眉,声量不大,话声却含着威严:“先押下去叫两个人看着,今日暂不处置,等回了夫人再行发落。”   弯月方才吁出一口气,见陈氏走远,起来就扑上去捶邓婆子。   那邓婆子哎呦连天,杀猪似的大叫起来,陈氏已经走远,弯月捶了她肩背一顿还不解气,想要上去踹得两脚,被簟竹拉了住,那两个大汉才把邓婆子押下去。   “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与她计较,这么多人看着,还不嫌丢人,竟要自己亲自动起手。”簟竹低声道。   弯月这才环视一眼,她眼光犀利,犹如箭矢,周遭下人们纷纷避退,簟竹叫他们去各自做事,才拉着弯月的手回转孟良清院中,却在门首就见到凤秀身边的一个年轻媳妇跑了出来,见到弯月就说:“正找月姑娘,月姑娘快进去,有事要问。”   簟竹也跟了过去。   凤秀带着几个年轻媳妇正在簟竹她们屋里坐着,打开了屋里茶柜,煮了两钟茶给凤秀和另一个管家媳妇柳真正吃。   弯月眉毛一蹙,就有些不高兴,正待开口说话,柳真冲旁边丫鬟打眼色,吃了口茶,才向弯月道:“不是为吃姑娘两口茶才进来,不过这两个东西,今日替竹姑娘找耳环,我们几个也忙活了一整天,侯府又大,上上下下八百多下人,一个个找起,竟不如再将里院找一次,毕竟姑娘们不像我,专就管捉赃拿贼的事,一年到头,过了我的手的小偷小摸,没有十件,也有八件。我们这样人家本不该发这起事,但凡有,不过大事化小,总也有缘故在里头,或是为家中救急,也都宽容得。不过月姑娘,你先来看这两件东西。”   经邓婆子一闹,弯月心底里正烦,柳真却又与凤秀不同,凤秀管的不过身外之物,柳真却管侯府里下人赏罚,少不得耐着性子去看。   一个媳妇子铺开手帕,弯月认了出来,是她自己的一条手帕,上面端正放着三件东西,她不由脸色一变,忙道:“这些从何而来?咱们屋里闹了贼,少爷屋里今日也闹了贼不成?”   凤秀端着茶冷笑:“自姑娘收小衣的抽屉里找出来的,这是贼赃,月姑娘好歹快认了,我们好回去交差。”   弯月咬着唇,才要说话,簟竹便自旁边走出,淡扫二人一眼:“今日我们屋里没有人在,你们就来搜人拿赃的,岂不荒唐?要是谁随便放个东西在我们屋里,岂不我们竟都成贼了。”   “谁说屋里没人,把蒙英儿带上来。”凤秀扬声道。   外头早有两个媳妇在等,押着个黄毛小丫头跪在地上,那小丫头正是偶或服侍这屋里五个丫鬟的丫头子蒙英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婢亲眼看见月姐姐查房时入内从少爷里屋多宝格上拿的,只不敢声张,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才刚上来,求妈妈们不要打了奴婢出去,奴婢的娘还等着奴婢得了好差事好养活她,求妈妈们开恩。”   弯月直气得浑身发抖,才刚在邓婆子那里一口气不曾出了,视线落在那条帕子上,上面搁着一个孔雀嘴的彩玉哨子,并一对拳头大小金麒麟,倏然间怒容迸出冷笑,说:“你们拿了我才好,拿了去回给少爷,你们且不问问他,这两件东西里别的不说,那哨子他一早就已赏给了我,不过我没要,才还在他那里收着。”她本站着不动,此时眼神骤然凶利,转头看住蒙英儿。   蒙英儿不由爬着后退两步。   “你站住,你心头没半点亏就定住。”   蒙英儿只得跪在原地,背后又有两个媳妇子在,她也不能再退了。   “去年你娘送你上来,巴巴求了我好几回,我才让你留在这里伺候,她送的那些个东西,我半个子都没要。”弯月就手拿起那只孔雀嘴哨子,在蒙英儿眼前一晃,“就这样东西,我还不稀得要,何况你家送来的。你想要爬进这屋里,还要回娘肚子修个千年万年呢!”弯月一扬手,簟竹没来得及拉住她,拉住她袖子时已听一声碎响。   玉哨在地上摔成三截,弯月甩开簟竹的手,径直走到凤秀、柳真二人跟前,冷冷看着,嘴角一抹浅笑:“我请二位管家去回了话,要查就查个明白,咱们府里出了内贼,偷到少爷头上,断不能容此等下作的人在我们这里,今夜大家都莫睡了,免得夜长梦多。为这几样东西,要栽到我头上,未免我眼皮子太浅。不如现就去回少爷,二位请,眼下我左右无事,就跟了你们去,让少爷来发落!”   孟良清身体不好,对屋里五个丫鬟极好,怕要护短是一,更怕气着他身子才是大事。凤秀口中忙道:“怎么才刚拿东西出来,月姑娘就急了,这不是怕你们这里出了贼,你们竟不知道,来日像今日一般丢东丢西,劳得上下一团糟乱。既然不是,那必是蒙英儿撒谎,撵了出去就是。”   蒙英儿一听这话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地上只顾抹泪,泪眼迷蒙看了眼簟竹,刚要说什么,柳真却放了茶碗,理了理裙子,淡然道:“既然府里管罚下人的职交到我手上,我就得有张铁脸。把蒙英儿先带去我那里关着,不许给饭吃,夜里只给一次水喝,仔仔细细冷冷静静想清楚了。明日一早我来问话,究竟看见没看见月姑娘行事,但凡有半句不实,不仅回了太太打发你出去,你兄弟爹妈全都撵出去。”   蒙英儿哭得滚在地上,两个媳妇拖着下去了。   柳真站起来,她比弯月要矮半个头,气势却汹汹,二人对上一眼,刚要说话,簟竹走了前来,向柳真道:“少爷跟前没几个知冷暖的人,你要问这屋里的人,就要先问少爷,不然晚上少爷问起,我们也少不得要说,又要闹得大家都起来,岂不更加费事。”   “你同她说什么道理?要闹就都闹了发出来才好,免得说三道四,我竟成了个不三不四的人了。”弯月双目通红,嚷了起来。   簟竹喝道:“旁人还没说什么,你就先自高呼小叫,我们这里头本就听不得高声的,谁进来不是轻言细语不敢吵了少爷清静。少爷又看重你,你要真出去了,他又难过,又要生病。”   弯月才收了声。   柳真便道:“那姑娘觉得如何处置?”   “照我意思,少爷那里不知失了东西,找个机会放回去就是,蒙英儿我们这里不用了,哪房里要用就拿过去用,要是都没人用,就打发出去。”   柳真想了想,目光看过簟竹,又看过弯月,却道:“蒙英儿明日再问,今日不扰你们了,不过明日要问话时,弯月必得过来。”   弯月又要发火,簟竹忙答应了,示意凤秀与柳真先走。弯月就坐在床边上生气,簟竹叹了口气,走到她跟前。   弯月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对着帐内。   二人僵持半日,弯月一时想邓婆子哭天喊地地赖她使唤人送东西给她,一时又想蒙英儿貌似无辜嘴脸,平日里都奉承她的人也转了脸来谤她,越想越气,竟觉得喉头一甜,刚要对簟竹说话,就一口怒火烧心逼出的血沫来吐在地上。   簟竹忙捧了漱盂来给她,啐两口血水,又倒茶给她漱口。   弯月两眼发红,看着簟竹半晌,愣了会,才向簟竹怀里扑着哭了回,抬头时候问她:“姐姐说我这是撞了什么鬼神,都来找我的晦气,不如我今晚就死了的好,死了倒干净!”   簟竹连忙捂她的口,走去关门,坐到床上。弯月看她,嘴唇动了动:“姐姐说掉的一副耳环,今日邓婆子那里找到的我摸着不像,究竟怎么回事?”   “正要和你说,并不是我丢的东西,是桂巧丢的,却不是耳环。那天我去少爷那里正好撞见她在禀报这事,那丢了的东西,大有来头,乃是御赐给三皇子的,今上的心爱之物,才不敢声张。但这二人,眼下怕要将此事赖在你头上,我冷眼看着,她们像是一伙的。你先答我,你赌牌输钱之事,究竟除我之外,可还有人知晓?”簟竹小声道。   弯月一听之下,便明白了,她要不欠着外债也罢,她眼下还欠着不少钱,明日要问起话来,怕是要命,急道:“债主都有十数个,且又不是顶亲近的人。”   簟竹变了脸色,忙道:“那你仔细想清楚,不如今夜就收拾了东西出去,免得大祸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礼尚   簟竹向外看了看廊下漏壶,进来说:“才不过掌灯时分,她们三个还没下来,要在前头服侍少爷吃完药。亥时初刻,内院落锁,你自己想想,要走我这时便替你收拾个包袱,要留也想好明日如何对答,凡我能帮得上的,必都帮你。”   说完簟竹向外走去,亲去茶房给弯月泡一盏松萝茶与她吃,弯月握着茶碗,并不说话,只往烛上怔怔看了半晌,或坐或行,莫不忧心如焚,片刻后,她向抽屉里取来一卷画,抹红轻纱自腕上滑下,一行一动之间,镯子叮当作响。   簟竹在外廊下晒屋里姑娘们的汗巾子,微风一拂,五颜六色的轻纱软红飘扬纷彩,煞是好看。又有一对绿鹦哥,其中一只将鲜红的喙埋在另一只羽翅之中,院里渐次叠染的枝叶被风按得低了头,温顺又灵动。   这样的景致,怕此生都见不到了。弯月心道,悄悄红了眼眶,她叹一口气,眼角挂着倔强的红痕,潸然间憋住眼泪,死咬一口银牙,将还带烫的松萝茶吃了,茶味香且妖,盘桓齿间。   她撂了茶碗在桌,外头廊下簟竹听见,扭头看来,只见弯月手势干脆将画轴收起,铺开一块青地杂花大格子锦收东西。夕阳万点,落在簟竹眼中,只成两孔浓重凝炼的墨色。   天黑之后,簟竹点起灯烛,替弯月结好包袱。自掏出四十两银来,先给弯月看,再包起来,她口中说:“这四十两,是我去年攒下的,你拿去,先应个急,来日或者风头散了,或者你回来府里,再还我不迟。”   弯月性子要强,若不如此说,必不会要。簟竹说完,替她包好放在包袱中。   弯月又要了一杯茶吃,将另一只青花碎瓷的茶碗以沸水烫过,注满松萝茶。她退后一步,向簟竹跪了,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发颤:“我脾性素来就不好,这些年在府里,多劳姐姐照拂帮衬,多年姐妹情分无以为报,以茶代酒一杯,但愿来日还有机会报答。”   簟竹接过茶去,眼眶也是发红。   “起来。”她嗓音发哑,直视弯月,“你起来我才吃这碗茶。”   吃过了茶,她两个都是眼眶通红,趁着那三个还未下来,簟竹先出去,打发了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小厮,带着换了身媳妇子衣裙的弯月出门,从小门出去,只说是里头院中的小丫头馨儿的姑妈,与馨儿多说了几句话磨蹭到此时,要送出去。   出了府门,簟竹是不能再送,夜色朦胧,万物俱被笼罩在黄昏的余韵之中,弯月举袖拭过眉眼,将簟竹的手牢牢握住,嘱咐道:“我爹妈还在府中,劳烦姐姐照看,我这就走了,等落下脚来,捎信给姐姐,再还姐姐的银子。”   簟竹忙打住她的话,低声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莫要放在心上,你一个女儿家,上路不易,不用跑得太远,这档子事也不会追究过甚,过完三个月,风平浪静之后,只管回京城谋事,你这样人品模样,又懂规矩,京中但凡大户人家招用丫鬟,都可去应了。你爹妈且不必担心,但凡我有一口汤喝,就少不得他们的。”又安慰了几句。   弯月本抱着离开京城就不再回来的念头,听簟竹一说,又觉也有理,心内稍宽,便先定了主意,等三月之后再做打算,先向南边投奔叔婶。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先回去罢,出来得久,要再带累了你,我这就是真的该死了。不过那桂巧好大的心,这回陷害了我,保不齐将来陷害姐姐。”弯月握着簟竹的手,复叮嘱道:“姐姐千万小心为上,我这就走了。”   却说弯月当晚披星戴月地走了,内院里桂巧三个下来时见弯月不在,也无人问,至于夜深了,年英打散头发,披衣坐在床上,方才向另三个问:“怎么弯月不在,这么夜了,眼下夫人又管得严,用不用打发个人去找她?”   “该不是又去找人打牌赌气了?今儿邓婆子还闹了一出,该收着些性儿了。”沃玉端了盆水来,给簟竹洗手。   桂巧不作声,将自己床边小灯吹了,向内背着身睡着。   年英看了眼簟竹,簟竹往手上抹玫瑰脂膏,漫不经心道:“要么去打牌了,要么去找几个管家媳妇了,明日要拿了她问话,怎么坐得住?早前说了那么多回,只当是在害她一般,眼下晓得外头那些腌臜货的厉害,也让她自去买点教训,碰些壁头,才晓得我们待她的心。”只叫年英与沃玉两个小的睡了莫要去管。   次日一早,陈氏那里命人来带弯月去问话,正与柳真那里来的两个媳妇碰了个面面相觑,彼此问过,将府内上下都找遍了,才向孟良清屋里来问。   孟良清正摆了一盘棋,与桂巧对弈,听问了,将棋子丢在盒里,蹙眉道:“这么说她昨晚就不在屋内,究竟什么事。”   柳真忙在他脚前跪了,将昨日之事回了,又把陈氏那里要弯月过去回话的事说了。   孟良清原不知少了东西,此时一看,果真少了那两样,孔雀嘴哨是林文德带的,那对镇纸是礼部尚书的庶子送的。他听了,眉毛皱起,反向桂巧问:“弯月有什么难处?你们一屋子的姐妹,就没一个人来我跟前说,她究竟家中有什么事,等着使银子?”   侍立在旁的簟竹,看一眼桂巧,才福身回:“少爷还不知道弯月的脾气,她脸皮子薄,心里又一股傲气,倒也不为着家里什么事。前些日,夫人不在府里,晚上无事可做,就去外头厅里寻人赌钱,一来二去,也欠了些债,想是逼得紧了,她又不肯赖账拖延,只得出此下策。”   “欠了多少?我都帮她还了。”孟良清道,叫柳真去请弯月的爹妈来,要问问她究竟是回家了还是如何。   柳真答应了正要出去,被桂巧叫了住。   “少爷此举不妥。”桂巧低眉道:“在侯府中赌钱本就是错,欠债不还也不对规矩,少爷只当纵容一回两回,却不知养得个个奴才刁钻放纵,外头的且不管,里头的人若不守规矩,或者夫人知道了,或者将来新夫人见了,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府之风不正,失窃之事还要再生。”   孟良清一声不吭。   桂巧眼瞳清澈温顺,瞟了他一眼,叹道:“少爷丢的两件是不打紧,但咱们府里御赐之物甚多。”她话到此处,就断了。   孟良清想起来那块玉佩,一时当真无话了,最后只得替弯月还了赌债,命人去弯月家中问人在何处。柳真亲自来回,说弯月不曾回家,又在京中暗地里打听询问,但一出了府,人海茫茫,再要寻出一个人来就难了。   于是陈氏做主,既然东西寻了回来,弯月跑了,那便是默认了盗窃之行,将弯月的爹妈叫去训斥一顿,打发了二十五两银子发配出去。   那蒙英儿本来揭发有功,蒙家老爹早关照好了里头人,打发蒙英儿的妈去问信,却见年英携着哭哭啼啼的蒙英儿走来。   年英的手帕颇不耐烦地拍在蒙英儿后脑上,斥道:“哭什么哭,不知道还以为你死了老子娘了,要哭等回了你老子那里,要把天哭塌下来也无人管得你!”   蒙英儿抽噎着,年英将个钱袋子塞进她手里,见到蒙英儿的娘,脸色不好,显是听见了方才的话。   年英走去,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揣着手道:“还不快跟你娘回去。”说完扭身要走,被蒙英儿的娘拉了住,那婶子脸上堆笑,“姑娘,咱们家丫头……”她欲言又止。   年英冷笑一声:“这不是打发了钱么,不少了,足有八两银子,拿着出去外头找个事,我们里头可收不下这么厉害的丫头。”   蒙英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却被年英冷脸子吓了住,一想便是捅出来谁是指使,也落不得好。孟良清发了话,他跟前要老人伺候,不再要新丫头,若还在内院服侍四个大丫鬟,更要被人看碟下菜,少不得吞了这口气,况乎年英私下已给了她十两银子,就被她娘拎着耳朵下去,纵被数落也不吭半句。   次日一早,年英与沃玉两个先去前头伺候,簟竹与桂巧轮的下午当值,晨曦透过薄薄窗棂入内,映着桂巧的脸,犹如皎月明亮洁白,她脸盘子圆,眼仁乌黑,手上捏着一根绿玉簪子把玩。   “这个不值什么,你再拿去这个。”桂巧拉开首饰盒子,另取出一支金钗来,样式简朴大方,“要当要留着自己用,都随你。”   簟竹漫不经心接过那支钗,随手收了,指间捋过桂巧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子慢条斯理自她发上滑过。   “那家钱庄虽是没了,不过我问了问,我哥说与钱庄中一名管事相熟,无论如何能退得出一些。”   簟竹看着镜子里的桂巧,问:“能吐出来多少?”   一条抹红的汗巾子从桂巧嫩如葱白的指头里滑过,她指头翘着,比了个“三”。   簟竹倒没说什么,静静替她编好头发,又替她匀好了妆面,才坐到一边去,往脸上涂抹紫茉莉粉,雪白粉末渐扫去她脸上疲惫。   “上午既然无事,不如就睡一会。”桂巧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她已收拾妥当出门去了。簟竹听见那扇门轻微一声响动,浑身仿佛被抽去了力气,软靠在枕上,肩膀朝外,不住发抖。   转眼八月,孟良清才收到沈寒香的回信,他去信中详细转述了林文德所述,如今通关令便易,前后层层官员打点下来,五六十两即可办妥。   【家中无事,大哥费心上下之事已身心俱疲,且明春入京读书考试,余思分担一些是一些,便就要去,断不是一人上路,不过尚有七八月时,不忙。】   孟良清一面读信,一面想要如何回信,他读信读得慢,不过薄薄一纸,费足了一刻钟,才叫人研墨,写了回信,当天着人送去沈家。   沈寒香一面拆信,一面抓了一把钱给小厮,向他细细询问一番,得知孟良清身体康健,侯府中并无相关大事发生,遂点头,拆信就读。   边读边翘起嘴来,那小厮惯会察言观色的,这才将手上罩着黑布的笼子揭开,一只雪白鹦哥扑扇翅膀低低叫了一声,转了个方向,双脚紧紧抓着一根细铁杆保持平衡。   “小侯爷还没给它起名字,说让姑娘自己起就是,已叫人教了几句诗。”   沈寒香逗了逗它,那鹦哥依依呀呀不曾开口说话,她便笑,叫三两带进去挂着。   “你等一会,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带回去给他。”沈寒香脸颊有些发红,转回屋里去,将原本孟良清的那个玉佩装在个蓝地白花的荷包里,上面系好了绳扣,下端垂着一条缨络。   小厮恭恭敬敬收了,沈寒香又道:“两日后你再来一次,取回信,多有劳烦。”   那小厮忙道不敢,不到天黑就又回了京城,傍晚时候孟良清已将那枚玉佩贴身挂着了。合着天光未熄,不妨约了林文德去听戏,晚饭也不在府里吃。林文德左右是无事,却也诧异孟良清近来走动频繁。   见了面一听,不由笑道:“怎么又问起这事,要是你相识的,只管拿了信来,谁敢不放通关令与他,打点的银子亦可免了。”   孟良清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京城的戏太正,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林文德跟着摇头晃脑一番,听完两处,请孟良清挪去厢房,里头早有一人在等,孟良清一看,不由睁大了眼睛。   椅子里抬起脸来,挂着笑的,正是三皇子萧清林。   “好不容易偷跑出来,快来坐下,我寻了两个弹琵琶的好手,你来听听,听完我还有事问你。”萧清林志得意满笑道,林文德拉着孟良清与他同席而坐,旁边美婢上来斟酒,萧清林亲给孟良清换过酒去,热茶注满杯,“你这回跑得倒早,留我一个人天天听训,该罚过三杯酒才是,你就先吃一肚子茶水,再与你论。” 作者有话要说:   ☆、高枝   孟良清先吃三钟茶,向萧清林正色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究竟要问何事?”   萧清林眼角吊着,一手摸着下巴,笑道:“我问一个人。”   林文德走到门口去,先将门带上,留萧清林与孟良清说话。萧清林向衣中掏出一个荷包来,绣的不是鸳鸯也不是连理,不过是三两节苍劲竹枝。   孟良清沉默半晌,方才道:“桂巧的手艺,三皇子看上了?”   萧清林嘴角带笑,手反复摸了摸那荷包,又重系在衣内,贴身收着,手里握着金镶玉的酒杯,大声笑道:“听曲儿,先听一曲采莲,咱们边喝边说。”   林文德这才推门进来,带着两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娘,俱是一身翠色裙装,琵琶坐在宛如荷叶的裙上。   调弦拨弄,萧清林漫不经心地喝酒。   林文德听得入神,略有些圆的脸上略带痴迷,眼神直向其中一个脸庞尖瘦的女子身上瞄,手掌也在膝上合拍子。   悠悠一曲罢了,萧清林已喝了半壶酒,将衣襟敞开些,脸与脖子俱带着薄红。   “本是无所谓的一个人,眼下见不着,倒有些想了。”萧清林一掌攀在孟良清肩头,醉眼懒看他,就势倒在孟良清膝上,望着他的少年好友。   “就是个丫鬟,要么你就给了我。”萧清林吐词不清道。   孟良清背一僵,林文德识相地带琴娘出去打赏,半晌未归,只见一男一女的影子,自窗纸上过去。   萧清林神情恍惚,直至看不见那两盏影子了,才缓缓嗳出一口气,道:“哥已许多年不曾如此放纵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萧清林觉得难受,侧脸在孟良清腿上冰凉丝滑的布料上蹭了蹭,眼角如同林贵妃一般的风情万种,带点红。   “什么人,都不是自己人。想要一个推心置腹的爱人,把心里的话都说给她听,都不可得。不是这个娘娘塞的,就是那个大人的侄女外甥女外孙女,半个知心人都没有。”萧清林蓦然抬起眼睛,看进孟良清眼底里,“你就把这一个给了我,我能有个念想,才不至于断送了自己。”   孟良清拔去萧清林头顶玉簪,散了他的头发,手指在他额前轻轻按揉两下。他想了又想,才道:“桂巧是我娘的心腹。”   那晚上萧清林喝得很醉,被林文德扛上马车。   细雨缠绵在天地之间,一小厮站在孟良清身后,伞盖投在地上,圆圆一片阴翳,将孟良清的身影完全吞没。   他在雨里站了半刻,才钻进马车,回转府上。   中秋那日一早,簟竹向陈氏告了假回家看望母亲。   孟良清吩咐人打点五百个月饼,两百五仁、一百鸭蛋黄、一百芝麻糖、一百鱼肉馅儿的月饼分为五担,以十朵大红花胜扎了,送去沈家。   八月十五当晚,天黑之前,阮氏先按大妆入宫请安谢赏,带着孟良清先后去太后、皇后、林贵妃、德妃处问安,于德妃处更衣,入中秋家宴,吃酒看歌舞,至于月上中天,赏月对诗不在话下。   秋蟹正肥,随侍进宫的桂巧在旁接过热酒一壶,替孟良清注满白玉杯。   孟良清颇有些心不在焉,一来宫中赐宴多赏些黄钟大吕的陈调,二来萧清林不在席上露面,不知又是为何。   孟良清侧头看了眼桂巧,她端正侍立着,低眉顺眼,见孟良清看来,便问:“少爷有何吩咐?”   孟良清摇了摇头。席散之后,孟良清即刻出宫,阮氏坐车,他非要骑马,阮氏少不得只能依他。   阮氏放下车帘,对面坐着桂巧,韶秀在旁给阮氏捶腿,阮氏眉眼间尽是疲惫,向桂巧问:“陈姨娘说,清儿送了些中秋的吃的玩的去梦溪沈家?”   桂巧恭顺点头。   “清儿品性纯良,又是个长情种子,陈姨娘那里我已知会了,打这个月起,你的份例比着侧室的来,待会回府,韶秀自会带你去与清儿说明。”   桂巧脸颊绯红,只顾低着头,两手交握叠在身前。   阮氏将她手握着,轻声道:“此次那丫鬟打发得很好,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怕你性子软弱,真要做了清儿的通房,要被四个丫鬟欺负了去。眼下虽才是通房,但月钱比着陈姨娘等人,将来嫡妻入府,自然而然就抬了你做侧室。”   桂巧忙跪在地上,阮氏拉她起来,一手拨弄桂巧脸侧鬓发,凤目中威势令桂巧心里一个哆嗦,手心也是出汗。   “晚宴上,有个小太监找你,可是三皇子那里伺候的?”   桂巧忙道:“是三皇子这几日抱病,命人告诉少爷一声。”   阮氏目光如炬,眼珠一错不错,半晌后才勾起嘴角笑了笑,“他们打小玩得好,按说理当与他姑妈生的五皇子亲近,却不知怎的,反与林贵妃的三皇子玩到了一处,小时候常一起骑马。每年十月以后,清儿要回梦溪,梦溪天暖些,祖宅之中,又有地龙,临近山间有温泉,清静幽闭,今年你便与他同去。你哥哥前些日子打听天瑞钱庄之事,若是缺什么花用,只管告诉韶秀,她自会为你安排。”   桂巧回道:“不是奴婢有花用,前次弯月之事,是托了少爷那里一个丫鬟办成,那丫鬟在天瑞钱庄存了些银,奴婢替她打听着。”   阮氏唇纹纵生的红唇动了动:“哪个丫鬟?”   “叫簟竹的。”   阮氏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说:“是个温顺伶俐的,将来你要留在清儿身边,能收一二个为你所用倒是很好。我这里总有照拂不到之处,且也管不到那里去。”   桂巧便点头回说知道,并未细说簟竹之事。   簟竹那里回了自己在京郊家中,宅子乃是孟家名义之下的一处地方,三进院落,只住着一对兄嫂,一对老父母,十分宽敞。   夕阳残照在院子里,她从屋内出来,一盆水泼在门前青苔上,湿漉漉清亮亮。   她哥自外头来,望见簟竹,便恬着脸来到跟前,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却也不找个人给我捎信说一声。”   簟竹穿一身家常的半旧杏黄色褙子,下系一条撒花红裙,不施半点脂粉,看她哥身上背着黑绒嵌铜简单花式一个弓箭袋,头顶毡帽,便道:“妈眼下病得起不来床,哥还有闲情出去打猎。”   簟竹的大哥就傻笑,拎起手头两只挣扎不已的黑兔:“今儿晚上给你烤兔子吃,这回来待多久?”   她大哥一张圆脸,笑起来时透着股憨气,簟竹登时没了脾气,只得与他一吊钱吩咐他去置办酒菜回来,预备晚饭父女子三个一桌吃点煖酒。   簟竹的爹系侯府车夫,其母又是侯府从前的一个老妈子,祖辈起就是侯府的下人。晚上吃饭,酒过三巡,桌上残杯冷炙,簟竹脸上有些发红,她那傻哥哥吃醉了酒已去院子里就地打滚了,呼呼之声不时自窗外传入。   “你妈这病每月要吃五钱的人参,现我们里头就你一个人还有这门道,少不得得使点力。”   簟竹听着,漠然嗯了声,手中不停替她爹剥花生,将白胖的熟花生米摆放在一个朱红小碟中。   “天瑞钱庄那事,你找人打听过了没有?你哥在外头问过了,要实在无法,我就出去借一些,看在我老马家的脸上,倒不愁凑不出你娘那点吃药钱。”她爹将花生米搁在牙间崩碎,叹了口气。   簟竹垂着眼,掩饰眼里愧疚的神色,拇指与食指互搓,低声说:“那事不用爹操心,妈这里要吃什么用什么,朝门上带个话给马大嫂子就是,都是本家,定当通融一二。”   马老爹垂头丧气的脑袋像个被霜打蔫的茄子,连声称是。   筷子戳了戳还剩的半只烤兔腿,簟竹本看着油腻不想吃,却听她爹道:“这个给你弟留的,他今日不知怎的迟了,等他下了学回来吃。”   簟竹看一眼她爹,她爹老目昏黄,她便不说什么,起身出外叫她哥进来收拾。   那晚上在自家屋里炕上反倒睡得很不踏实,炕上被盖太久没人用,散发着一股霉味。簟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片刻又将两只鼻孔露出,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全是尘埃腐朽的味道。   她手指搭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着,又醒来。恍惚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她身子特别小,只有大拇指那么大,落在一丛凤仙花中。她就顺着凤仙花根茎向上爬,坐在花瓣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令她四肢百骸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懒散,直是不想起身。   “哎,这一丛开的好,就用这个染。你等着,我去摘。”头顶弯月的声音说,但她生得高大极了,竟比簟竹整个身子还要大上成百上千倍。   她身边一女声极不耐烦道:“夫人最不喜欢这些个,你还不小心些,待会儿叫那些管家媳妇看见,又要数落你。”   “说她们的,凭她是谁,我只管左耳朵听进右耳朵出去就是,你给我拿着这个,小心些,里面有个镜子。”   簟竹身子一轻,随凤仙花朝上,贴近了簟竹眼前,她动不得,叫不出,只见弯月的两个鼻孔都快有她一整个人这么大,旁边站着的女子走来,却与她生得同一张脸。弯月向她了无城府一笑,就将凤仙花丢在篮里,采了花,二人一面走一面只听簟竹叽叽喳喳,要将凤仙花磨成末,碾出汁染了指甲好看。   躺在床上的簟竹浑身四肢一搐,自梦中醒来,闻到屋外有烧火的味,迷糊了一阵方才掀被下床。   她一会儿傻一会儿机灵的哥哥正捂着两只耳朵乱叫,火光攀上一丛干了的花架,烧得枯叶劈啪作响。   马老爹口中大叫一声:“让开!”   满桶清水泼洒一地,将被火烧成灰烬的枯叶都冲成又黑又稠的数道溪流,在地上乱爬。   簟竹定了定神,赶去帮忙,打水来泼。幸而火势不大,不到半个时辰就将种花那院子里的火都灭了,她两个兄弟,一个哥一个弟俱是只穿着中衣和薄裤,站在风中瑟瑟发抖。   马老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二人怒道:“家里这么乱,还在添乱,老子捶不死你们两个!”   却又下不去手打小的一个,小马躲在大马身后,簟竹的哥被打痛了连声乱叫,却并不躲开,反向马老爹的手杖上迎,一会儿抱头,一会儿跳脚,被打得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将小马护着。   马老爹打累了,双手撑着膝盖,连声喘气,瞪着眼看他兄弟两个。不片刻,放声大嚎:“老子怎么生了你两个造孽娃儿,都给我滚回去睡觉!”   小马一溜烟跑了。   大马坐在地上。   马老爹回了屋。   簟竹走近,听见她哥嘴里还在哎哟,手脚不停抽搐,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扶回屋内,按在床上上完药。给他擦脸的时候,大马睡着了。   簟竹把药瓶收起来,是从侯府里带出来的好药,本来她哥经常弄一身伤回来,备用着,不想赶上了。   月光悄悄爬过窗棂,簟竹推开窗,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大马熟睡的脸上,他嘴角时不时抽一下,右腿就缩一下,但仍睡着,无知无觉也无半点痛苦。   于是次日,簟竹就回去侯府,天不亮就出门,不想再在家中多待一日,那里有样迫得她难以喘气的东西,无时无刻不捏着她的喉咙。   回到侯府中,却见屋内十数个小厮正在帮忙搬东西,姐妹们都不在,便拉着个小厮问了。   小厮放了东西,满面堆笑:“竹姐姐回来了,这都是巧姐的东西,要搬到少爷那间小院侧旁抱厦之中。昨晚上少爷留着巧姐过夜了,夫人把巧姐给了少爷做通房,这就要搬出去。”   “可不,一连少两个人,咱们这里就宽敞了。只别光图宽敞,把我们也弄了出去才好。”年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面走了来,一面向内洗手,才出来向簟竹问:“姐姐怎么不多待几日,这么快就回来了?”   “家里也是无事,怕你们不仔细,我想着倒不如早些回来。”簟竹放下随身带回家中的包袱,将东西放了,趴在床上归置。   年英在床边呆坐半个时辰,屋里没得响动了,小厮们也都搬完了东西,她才双脚踩在床上,幽幽靠着墙壁,低声喃语道:“这下可没半个人吵闹了,能吵的出去了,不想吵的飞高枝了,姐姐也不为自己打算,我们这些是没福的,夫人总得再给少爷个通房,不然一个也不成规矩。”   簟竹忙转脸来厉声喝住:“这话该我们理论么?”   年英忙噤声,小声咕哝:“却也没人。”   簟竹板着脸,收拾好床才坐到年英身边,将两个干栗子剥开与她分着吃了,蹙眉道:“少打些有的没的主意,夫人最见不得僭越身份向上爬的家伙,要叫人听了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多少人巴巴想进来咱们这里。”她话如此说,心中却一动,只不过耐着性子过了这一夜。   却不料亥时初刻,外头来人,又叫开了门好一阵鼓捣,韶秀亲自盯着,她阴着一张脸,搬东西的下人们鱼贯而入,重又将桂巧的东西搬回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   闹腾完了,韶秀方才将桂巧让进来,警告地看了眼屋内众人,倒没吩咐什么,便回去复命。彼此睡下,各自无话不提。   中秋过后,孟良清便带了几个人,回梦溪老宅,一早打发去送信的小厮中午就到了沈家。整治一顿中饭先吃过,又吃了茶,才去向沈寒香回话。   “本是要十月中才回来的,少爷等不及。德妃娘娘有了身子,召夫人进宫陪伴一阵,爷就收拾了一早坐车回来,先回祖宅收拾停当,叫小的来报个信,看姑娘什么时候有空,要么仍是上回少爷回来住的那春阳馆,或者大音寺,又说姑娘孝中,不便去声色之所,就在这二处中挑一处小聚。再者,上回姑娘说那事,我们爷向礼部问过,再要详谈此事,是以也叫大爷同去。”   “就在春阳馆罢,大音寺远了些,家中事情不少。”沈寒香略思忖后说,再说定时间在翌日午时之前,沈柳德也同去,就打发了他赏钱。就站在檐廊下,白鹦鹉在架子上扑腾不止。   她戳了戳它的翅膀,鹦鹉懒怠看她,沈寒香口中喃喃道:“还是回来了。”   于是孟良清头天傍晚就在春阳馆住着了,傍晚时绵绵下起细雨,梦溪县秋雨甚是缠绵,长久时可下半个秋天。   孟良清本来畏寒,却将窗户敞着,端着个手炉,站在窗户边向东眺望。   此处望去,视野中尽是梦溪的瓦房,连绵成片,犹如鳞甲一般,铺展眼底。   “少爷怎站在风口上,这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杜羽一进门就忍不住咋呼,又不敢去拽孟良清,只得陪着笑劝:“这就带了小的一个出来,要少爷整出个风寒出来,小的回去可不被夫人打个半死?”   孟良清嘴角挂笑:“别把我娘说成母老虎。”   那就是一只母老虎……杜羽笑道:“哪儿就说这个了,少爷快去里头坐着,小的刚回去包了点好茶叶出来,这就去泡,几个姐姐没带出来,小的粗手笨脚的,伺候不周,少爷将就着喝。”   茶泡好了,整间屋内都是香气,孟良清坐在里头,杜羽捧了茶来与他吃。   孟良清刚吃了口,听见他叹气,便问:“怎么了?”   “小的这心头想,少爷与沈姑娘这都就隔了几条巷子,时候也不晚,何不就今日请她来,待会儿再悄悄送了回去便是。”杜羽弯着腰。   “不成。”孟良清想都没想便拒绝道,握着茶杯呆了会儿,才道:“左不过多等一日罢了,一个多月都等得,后面还有两年多要等,何必急在一时。”   这杜羽在孟良清跟前颇说得上话,还是托孟良清要娶妻了的福,从前他院里莺莺燕燕,丫鬟们伺候得小心仔细,又都是打小在侯府里长成的,比外头的正经主子还有派头,小厮则只在出行时作伴,平常不许进里头去,唯独一个郎俊,给孟良清做伴读,才说得上几句。那郎俊有些本事,小一年里被管家娘子柳真看中,派去收账盯着府里买办,才有了杜羽上来伺候的机会。   杜羽是个机灵人,时不时透点口风给韶秀,把孟良清盯着,却也不是滴水不漏。中间能卖点消息银子就足够了,而今郎俊不在跟前,他更加有个盼头,便是顶了孟良清跟前最受信任的位子,毕竟怎么说孟良清才是侯府将来的主子。   那晚上孟良清睡得早,次日天刚亮,便派人去接。不到午时,人便已到了春阳馆。孟良清亲自下楼去迎了沈家兄妹二人进来,连寒暄都免了,先就说了出关之事。   “开了春,大哥先进京考试,之后无论成与不成,就当散心,先摸熟个路数,出了关怎么走怎么去,怎么与官员打交道。届时我写几封信与大哥,带着就是。”   沈柳德一听这事,先是一头雾水。   沈寒香忙道:“先不忙,未必明年就去,我本来也不打算让大哥去。”   孟良清眼珠不错,盯着沈寒香。   沈寒香一时脸孔燥热,有些说不出话,喝了口茶,方道:“爹走之前,叫大哥看顾家里,明年春进京跟着舅舅学店铺上管事,想也要些功夫。但家中吃的用的,都得使银子。这些年出关的商队都平安无事,有朝廷盯着,我在家中也是无事,不如跟着出关,长长见识也好。”   孟良清修长的手指握着茶杯,静静看了会儿沈寒香,她瘦了些,一身素白,耳畔簪白花,耳垂小巧素净,并无耳饰。   见孟良清久不说话,沈柳德笑着打圆场:“此事再议,到开春还早着,内个,马姨娘叫我出来便捎些小食回去与四弟。下人买的怕不合心意,我自己跑一趟。”沈柳德识相起身,就出门去。   杜羽自外头看了眼,又关上门。   沈寒香脸上薄红这才消减下去,却避着孟良清的眼睛。   “今日气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好?”孟良清先开了口问。   “昨晚下雨,雨声太吵。”沈寒香道。   孟良清盯着她看了会儿,替她斟满茶,沈寒香接去时才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孟良清嘴角弯翘,一时着恼:“你笑什么?”   孟良清笑着摇头:“我记得那日在凤来戏班,你不是这样,胆子大得不得了,还问我怕的什么。此后每次见你,却一次比一次怕生了似的。”   沈寒香耳根子全红透了,咬着嘴啐道:“哪里就怕生了,你还能吃了我不成?”这么一说,沈寒香确实放下不少拘谨。她将身向后靠了靠,不动声色打量孟良清。   “你也瘦了不少。”沈寒香叹了口气。   “为伊消得人憔悴。”孟良清调笑道,自己却先忍不住有些害羞一般撇开目光。他起身去将窗户推开,带着桂花甜香的空气弥漫在屋内,沈寒香坐着看去,孟良清身形挺拔,却着实是瘦了,肩胛现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瘦弱来。   沈寒香一走到他身后,孟良清没回头,却若有所觉道:“这回来,待到年前,再回京城。你要想见我了,就叫个人来送信,愿为鞍马。”   若换个寻常人来说,沈寒香兴许觉得没羞没臊,但孟良清说来语气坦然,他看人时眼神专注,让人难以辩驳。这时沈寒香才惊觉,他已然是以丈夫的姿态,在保护她和给她支持。   沈柳德出去买个小食就买到了将近黄昏,雨已歇了,杜羽殷勤地将沈寒香和沈柳德送上车,上去回话。   沈柳德也不是傻的,见沈寒香上了车便不说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脸上却带着绯红,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问:“小侯爷说的出关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沈寒香板着个脸。   沈柳德非常委屈:“你这还没嫁人,就差别待遇成这样,大大不妥。好歹我才是你亲哥,到底怎么回事?怎的就要出关去?你还要自己去,我的三小姐,你可是个女儿家,从小跟着我天天出门晃悠已是我做哥哥的失职,再要出远门看马姨娘打不死我。”   沈寒香没好气道:“知道失职就好。但凡你要是出息一点,用我来操这个心?”   沈柳德不吭声了,小心看她两眼,咕哝道:“那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好歹我现在是当家……”   沈寒香向外看了眼,暮色温柔的昏黄笼罩着春阳馆,那座高楼已渐渐遥远,根本看不清人,她仍出神地看了会儿,才缩回脑袋,直视沈柳德:“前朝的封疆大吏白将军,他有个女儿,为了撑起白家,开了关外行商的首例。至今几十年过了,我也叫家丁去打听过了,都说这一碗饭如今吃着不难。只不过难在一点,就是打通礼部关节。”   官衙厉害沈柳德是知道,不在于你有没有银子,就是有钱,还未必塞得进去。沈柳德点了点头,摸着自己大腿,“有小侯爷打声招呼,却也就不难了,大哥愿意走这趟。”   沈寒香冷冷道:“倘或你出关去,就是半年一年的没有音讯,这么大个家,上下数十口人,谁来管?谁又服管?”自沈平庆去后,沈柳德就是名正言顺的沈家老爷,沈柳容太小,徐氏如今身体不好不管事了,沈母更是吃斋念佛如遭雷殛,间或有些痴语想要搬去沈平庆的兄弟家住。只不过那两个叔伯只在沈平庆出殡时露了个脸,再不曾有只言片语。   沈寒香帮着管账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之间的事,细细一算,才知徐氏管账期间,府内已有不少亏空,厚厚一沓当票却不是唬人的。那彩杏一面伺候徐氏,一面对沈寒香的询问也不敢瞒骗,甚至连给司徒家送的金貔貅也都说了出来。   “是夫人自己的体己钱,却也不尽然,府里账上走了百两银。”   已是夜深了,沈府走了不少人,沈寒香索性叫人将一个宽敞的下人房简单修葺一新作为账房,将沈家十年来的账本都搬来细细清算。   桌上一灯如豆,沈寒香看得累了,伸个懒腰,彩杏递上一只青釉汤碗,她抿了口,撕得细细的银耳碎屑在碗中浮着。   “什么时辰了?”窗外已全黑了,往常也要算到二更天。   彩杏回说已是三更天。   沈寒香拇指食指捏着鼻梁,脸上挂着两道墨痕,浑然不觉,起来洗了个冷水脸,赶着在四更天前,将手里那本细细看了,站起身来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两手撑住桌,好半晌才回过神,听见彩杏的声音——   “姐儿回去睡罢,奴婢叫人铺好了床。”   沈寒香点了点头,走到门下,又问了句:“夫人这几日可好些?药吃着如何?”   彩杏脸上黯然:“吃着不大见效,有时睡醒来恍惚得很,总说些胡言胡语。”   沈寒香看她一眼,“是什么样的胡言胡语?”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一只映着灯,一只却黑漆漆的,彩杏低下头回,“陈年旧事罢了,夫人如今这样,姑娘还问这个做什么呢?”   “是啊,还问做什么呢?”沈寒香嘴角牵了牵,自彩杏手里拿过灯笼,自照着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最讨厌的就是过年神马的了!!!!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六十一   倒不是说沈寒香就不计较沈平庆怎么死的了,邹洪的线索断了,总还有知情人。不过如今首要将沈府上下吃用对付过去。   陈川白天在沈家读书,沈寒香去看过两回,两回中就有两回沈柳德不在书房。她哥要中举是指不上了,陈川虽没个读书人的样子,全然武人做派,坐在花梨木旧大方椅里手脚都安分不下来,总要将一只脚蹬在椅子上。   他耳力好,读书时却总听不见人进门,回过神时沈寒香已到了跟前。   陈川循着沈寒香的视线,放下脚去,鼻子抽了两抽,鼻子快黏到食盒上去了。   “大哥今儿出去,这会还没回来,叫人给陈大哥送的烤鸡回来。”   陈川举起筷子,又放下,看了看沈寒香,又向食盒里找了一转没发现多的筷子,将筷子反着递过去:“妹子先吃。”   沈寒香笑了起来:“你再吃我吃过的?”   陈川侧脸通红,讷讷吃起来。   沈寒香就在旁给他斟茶,陈川抽了抽鼻子,好奇道:“怎么没有酒么?”   “吃过还要读书,不好喝酒。”   陈川哦了声,在沈家读书这段时日,多得照顾,现在沈家人少了,没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下人,多是跟着沈平庆上了年头的老人们,反倒难得的上下一心,陈川在这儿念书,下人们都将他当成半个主子看待。   陈川自是无所谓的,他不过想多看沈寒香两眼,且要有个功名,也好将沈平庆被杀的案子查下去。将油乎乎的手在巾子上一擦,沈寒香才正襟危坐,朝陈川嘱咐:“再有一个月,陈大哥要陪同大哥去京城,但凡有什么所需,眼下就想仔细了,告诉我们一声,好为你们打点行李。”   陈川抹了抹嘴:“嗯,我回头好生想想,妹子在家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去衙门找我师父,我都给师父说过了,只要你开口,总归师父做得了主的,必不会推拒。”   沈寒香知道他意思,沈平庆去世后,沈蓉妍的婚事吹了,人都是看碟下菜有眼色的,如今一大家子都是女人,真要有些官司或是小偷小窃的事情,与其找李知县,还不如找牛捕头来得实在。   如今沈家是水中泥菩萨,沈寒香自然答应下来,虽未必就有什么事,好歹也算个人情。   “还有一件事,上回那个邹洪,我听大哥说了,查到一个工部大人的手下,叫戴铭的,大哥可还记得?”   陈川当然记得,要不是那戴铭后来回京城了,陈川本还要查下去。   “此次进京,要是能结交此人,还要请陈大哥多留意着。”   不用沈寒香说,陈川自也有这个意思,便答应下来,正事说完,沈寒香收拾起碗碟来,陈川既想留她多说两句,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都到沈寒香要出门了,才憋出来一句:“听说孟良清回梦溪来了啊。”   沈寒香住了脚,回过头来说:“是,陈大哥有事想找他?”   原本陈川不知沈寒香与孟良清如今是否还有来往,但看这个样,却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分,嘴上结结巴巴道:“无事……你去罢,我再看会书。”   待沈寒香走后,陈川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了几声,手里书捏反了也不知道。陈川心里想,要是沈寒香不知道孟良清回来了,定是一脸惊诧,她丝毫不意外,就是知道了,说不得他二人已见过了面。兴许,沈寒香这门亲不会告吹,若要不吹……   陈川心情烦闷,趴在桌上,捉起笔来,在雪白的纸面上画就一只毛茸茸的田园犬脑袋。想想不过意,要在脑门上写个孟字,又暗挫挫觉得这么着太心胸狭隘,遂一笔涂去,在书房里滚来滚去,单手倒立,左右手换来换去,直倒了半个时辰,才觉有心思读书了,又爬起来洗手看书。   寒暑匆匆就过,十二月中,孟良清离开梦溪回京,五更天,梦溪县老城墙外十里坡。   天已十分冷了,且夜长昼短。侯府中人持着一排排火把,守在给旅人歇脚的老亭子外。   沈柳德搓着手,把脖子缩进黑狐围脖里,耳朵被冷风吹得近乎冻僵,哆哆嗦嗦道:“孟兄……此去……多保重……阿嚏!”他一个喷嚏把石桌上的蜡烛吹得魂飞魄散,下人重新点灯,去车内换了一套杯具出来。   早有煮好的一壶煖酒在桌,红光自小炉腹中透出,将灰白的石桌表面映成温暖的金红。   “等五月间,来了京城,就找个人给我递个消息,我出城接你。”孟良清举起杯子,火光离他的脸有相当距离,在不清晰的暮色里,沈寒香觉得有种出奇的暖意。   她手中杯子也发烫,指腹轻颤,微笑道:“劳烦孟大哥。”   孟良清盯了她半晌,才举起杯子,二人同饮了杯中酒,彼此对视的眼才挪开。   马车在尚未亮起来的天色里,被林立的火把簇拥着远去,留下模糊不清的暗色疏影,唯独车上的铃铛,在马车已看不清时还自风中传来。   沈柳德手在沈寒香眼前晃了晃,磕巴嘴道:“别看了,都走远了。”他坐下来,将没喝完的残酒倒出来,喝了一杯,眉峰轻轻蹙起,又慢慢松开。   “喝一杯,暖暖身。”沈柳德才刚喝了口,嗓子有些涩,给沈寒香也倒了一杯。他有点想不通,天边朦朦胧胧有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晨曦光影,“这孟良清帮咱们,究竟图个什么,他也不像是个风流放荡的情种,我怎么觉得,反倒不放心让你嫁过去了。”   沈寒香喝了两杯,紧了紧身上披风,是孟良清送的,摸上去柔软光滑,转瞬自手指间滑了出去。   “嫁不嫁的,眼下还不好说。”沈寒香眸中比任何时刻都要沉静,她像是在想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想,嘴角扯了扯,“不过生为女子,总归要有个依靠,要是孟良清肯等,我又怕什么?咱们家如今也没什么可让人图了去的。”   在沈柳德连声“啧啧”中,沈寒香微红了脸,喝下一口酒去,辣辣的,自心头滚烫而过。   “你就不怕他这身子撑不住了,”给沈寒香看了眼,沈柳德舌头打了个结,磕磕巴巴道:“我这不是咒他,不过难得出来一趟,大哥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几个月实在太难熬了。”   沈柳德此话不假,他才当家,沈平庆撂手丢了个烂摊子下来,徐氏时不时神志不清一把,马氏一直在吃药,底下沈柳容还小,成日念书不提,还有个幺妹,三天两头闹个小病不断。   沈柳德叹了口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前还想老子这么大个家业,就是凡事不理,但凡俭省一些,传不到三代,保着咱们这一辈人吃喝不愁定不成问题。孰料这一眨眼的功夫,先还在和老头子闹要娶公蕊,后他就不要我这个不孝子了。”沈柳德免不得叹了几句世事无常,揭开酒壶一看,只剩了半壶酒,便就着壶嘴喝了两口,烫得他连连叫了两声。   沈寒香笑了起来,天边的薄光渐渐亮起,照着沈柳德的脸孔比年初时瘦削紧绷不少,侧脸现出些刚毅锋利。   “我看你不是来送孟大哥的,是来朝我倒苦水的。”   沈柳德嗳了口气,红着脸说:“当了家连牢骚都不能发了不成?”   刹那间山头那边一轮红日跃然在山背上,将万丈光芒投向低矮的连绵小丘。   沈柳德遮了遮眼睛,站起身来,听见沈寒香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爹不在了,沈家还在,再难熬的日子,总是会过去的。”   沈柳德向他妹子看去,只看到被阳光包裹严实,根本看不清的一盏纤瘦身形。   过完年,沈柳德与陈川,带着一车的鞋袜上了路。他们是吃过午才走的,沈寒香叫东来跟着去,年前不少家丁丫鬟仆妇拿不定主意走是不走,发年礼那天晚上,沈柳德按徐氏的意思,将下人们都叫到中庭站着,从沈平庆的酒窖里起出十数坛好酒,杀猪宰牛,摆了一院子的席。请沈家的仆从们吃了顿丰盛的午饭,沈柳德将酒碗摔得粉碎,借着酒劲,站在红木圆桌上,说了许多谢恩情的话,将来年月钱银子的例一说,任凭来去。   不想在沈家当差了的,尽可离去。   这么一来,年后沈家上下就剩了十五个人。老了使唤不动到了别处也不好谋事的那些婆子愿留下看个门的,沈柳德也没打发出去,那些人也心安理得少领点钱,不过要一口饭吃罢了。   真正能伺候人能做事的,就剩了十个,沈柳德带走了东来,马氏贴身的南雁、徐氏贴身的彩杏、沈寒香身边的三两,林氏屋里只留下了个叫春眉的,孙氏那里奶娘不走,其余还有三个护院,还有个丫头子都还小,爹妈出去了,留下女儿打算先再呆一年。父母走时还向沈柳德保证,但凡沈家有了起色,仍然回来。   沈柳德只笑笑应了,他喝完酒之后,格外好说话,还给几个伺候得好的丫鬟多打发了二两出去。   不过当晚躺在床上,才瞎瞪着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帐幔,屋内一个人都没有,他躺了半天,还得自己爬起来脱鞋。   恰好沈寒香来,给他脱了鞋,喂他吃了点醒酒汤,洗了手过来,打开提过来的一个食盒,里头是南雁下厨房做的半只鸡,一只腌兔子,一碟浸得油亮亮的生花生,四块核桃酥。   兄妹二人吃到夜半,沈柳德送沈寒香出去时,披着一件大垮垮的旧斗篷,想叫个人送她,才想起东来已被打发去睡了,他这里半个人都没有了。   沈寒香会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里装着温柔的安慰:“明年此时,什么都会有的。”   沈柳德将信将疑地听了,只把这当做一句云淡风轻的场面话,然而兄妹之间,又何须维持什么场面?   这天晚上沈寒香才睡下不久,听见院里有动静,起先睡得迷糊,只道是风吹了或是哪里来的猫爬,春日将近,猫总比寻常时候吵闹。   不想吵闹声愈发的大了,沈寒香被人摇醒,迎面就撞上三两惊慌失措的脸。   “马姨娘,马姨娘方才醒来咳出血来了,这会不大好了,南雁姐姐要去请林大夫过来,怕请不到,叫小姐起来开钱箱取点银子去请。”   沈寒香困劲一扫而光,连忙翻身下地,摸了钥匙出来,一时钥匙都拿不稳了,声音发哑:“你快去,他要是不肯来……”沈寒香翻了翻,钱箱里也不过还有十两锭子,十多两碎银,悉数拿个钱袋装了,叫南雁带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真的兵荒马乱啊,这几天没有好好更新是我的错……QAQ随意鞭打 ☆、六十二   马氏缠绵病榻半月,一是虚症,气血不足,二是她又不爱说话,从来心事憋闷。   沈寒香一进门,就听搜肠刮肚一声干呕,先吐了晚饭出来,后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视线在空中盘桓半天,已犯起迷糊来。沈寒香忙坐过去,握住她娘一只手,触手摸到冰凉的皮肤,马氏有出气没进气,嘴唇不住颤动,似在说什么,却任凭沈寒香将耳贴在她唇上,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沈寒香问。   三两在旁站着,说话哆哆嗦嗦:“才刚睡下之后,奶奶说觉得烧心,扶起来就开始吐,先才吐了睡前吃的药。”   马氏眼皮虚耷着,眼白露出些,看人不清醒,掌心虚汗湿润,沈寒香只觉心如刀绞,想叫个人来,又想起沈家已没了人。只得先扶马氏坐起,靠在自己怀中,吩咐三两去调些糖水来,润着马氏的嘴皮。   “香儿……”马氏声音稍能听清了些。   沈寒香低下头,紧抓着马氏的手。   “你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   沈寒香以为马氏在同她说话,紧接着却听见一句:“容哥,你不是嫡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挣出自己的脸面来……省得任人摆布……”   马氏嗓音虚弱,时断时续。三两递过去糖水,小声问:“奶奶都说胡话了,奴婢去看看林大夫来了不曾。”   沈寒香冷着脸,摇头阻止道:“不忙,南雁才去,看也不成那林大夫就快马加鞭来了。去弄点热水过来。”   三两应了,等着水来,沈寒香便拧了温热帕子,给她娘擦脸,听她念叨些胡话。马氏一生为子女、丈夫所牵累,此刻说的昏话十有八九与沈平庆相关。那些故人名字,都是前人的故人,沈寒香本不曾放在心上。马氏却忽然挺直身,一扬手打落沈寒香捏着的帕子,马氏眼睛瞪得极大,抓沈寒香的手劲也大,刹那留下个红印在她腕子上。   马氏急促喘息,透过沈寒香不知在看谁,神情恐怖至极,眼底猝然汪满泪。   “中丞……”她虚张着苍白的嘴唇,忽然闭起眼,软在沈寒香身上,两滴眼泪顺着害病瘦削的脸滑入颈中。   “老爷,你为什么总看那一个,她心里根本没你。”   马氏身体有些抽搐,沈寒香把她手脚按着,整个人气喘吁吁趴在马氏身上,起初马氏手脚还挣扎不已,不知消得多少功夫,外头传来南雁惊诧的声音——   “小姐……林大夫请来了。”   沈寒香冷着脸,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马氏已昏睡过去,毫无挣扎醒来的迹象,才翻身下地来,累极地喘气。   “这么晚,劳烦林大夫跑这一趟,快替我娘瞧瞧吧。”   那林大夫忙上前去看,只见马氏面如金纸,掐了两掐人中,又翻开她的眼皮察看。   沈寒香在旁冷眼看着,金针扎入马氏头部穴位,心里已先就凉了半截。果然林大夫费心淘神半个时辰,站起身来,为难地望向沈寒香:“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霎时间沈寒香木着脸,咬牙攥拳站着,半晌才听见自己说:“请。”   那是沈寒香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开年,除夕过得就是她有记忆来,前世今生里,最为寒酸的一个年。紧接着春日里,马氏过世,家里半个当家的人都没有,徐氏一听马氏去了,嘴角诡异笑了笑。   沈寒香就站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徐氏早已连字都不写了。   她老得很快,头发白了大半,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绛紫的裙上,徐氏以极尊贵的姿态,扭过脸,抬起头向沈寒香痴痴问:“谁死了?”   沈寒香说:“我娘。”   徐氏问:“你娘是谁?”   “马家幺女,马绿书,你丈夫最宠爱的女人。”   彩杏端着给徐氏的药站在不远处廊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搅动吹气。沈宅曾是个亲王宅邸,大而空旷,如今人少了,更空,更大,更静。   徐氏鲜红的手指尖拈起一片梨花瓣,她眼窝深陷,精神却不差,眼神带着威压。   沈寒香丝毫不惧,自沈平庆走后,徐氏已不管事,如今只是个吃闲饭每天汤汤水水四五道提前迈入老年的妇人。   记忆里徐氏又哭又闹的场景,已经久远得沈寒香几乎要记不得了,那时候她还是沈家的女主人,就是老了,也是说一不二,她哭一场闹一回,沈寒香的东西就会被小厮们打包丢出门外。   如今掉了个个儿,沈寒香却恍惚觉得,那个徐氏,与眼前的徐氏,不是同一个。   面容沉静,久久凝视着梨花的徐氏像一道安静的背景,沈寒香咳嗽一声,彩杏端着药走下来。   谁也没想到,徐氏猛然站起,扑到沈寒香身上,那一下猝不及防,沈寒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徐氏嘴唇涂得很红,她带病,是一种暗沉的红,犹如凝固了的血迹。   彩杏忙向廊下放下药碗。   “夫人!”   沈寒香捏着徐氏的手,也就那一下她没提防,她扶着徐氏,令她坐回椅中,徐氏仍然死死捏着她的手,气愤之极地怒斥:“小贱蹄子!你勾引我丈夫!”   沈寒香眯着眼。   彩杏慌张地跑来,按着徐氏,抓住她的两只手从沈寒香腕上剥下来,抚慰孩子一般,摸了摸徐氏的额头,拿捏她的后脖子,顺势抚摸徐氏弯曲的背脊。   “莫怕莫怕,明日去放纸鸢,你的锦鲤纸鸢呢?”   徐氏茫然地看了彩杏一眼,嘴里喃喃道:“对,我的纸鸢呢?”   “好好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彩杏的声音很轻,就像一个催梦师一般。   徐氏嘴巴里咕哝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半晌她嘴角抽搐,笑着笑着向沈寒香招手,说:“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彩杏警惕地看了眼沈寒香,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沈寒香握住徐氏的手,蹲在她的躺椅之前,徐氏坐了起身,额前流苏玉坠映在她眼底摇来晃去。   “我丈夫,他还没来得及娶妻,就死了。”徐氏仿佛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捂住脸,哆嗦着蜷在躺椅里。   阳光很好,沈家大夫人缩在她的椅子里,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可靠的所在,不住小声嘀咕。   彩杏拿手帕替沈寒香擦了擦手指,沈寒香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廊下还腾着热气的药碗。   “奴婢会看着夫人吃药。”彩杏说。   “这药不见效,就别吃了,等找到好的大夫来,再给夫人看看。”   “是。”   彩杏以为至少在徐氏走前不会露面了的大夫,半月后登门造访。是一名刘姓的太医,陪沈寒香进了徐氏的屋子,大半日没出来。   直至傍晚,彩杏坐在床上打一个络子,她手中那个水红色的络子,历时个把月了,尚未打成。   三两站在门上,小声传话:“三姑娘叫请姐姐过去,一同吃饭。”   彩杏应了,三两退出去,影子落在窗上,她在外头等她。彩杏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裙子,几许零星线头落在地上。屋子里有股灰尘味,她手指在窗棂上擦过,浅淡的灰色是连月颓唐消沉的明证。   她桌上一个孔雀蓝的细颈子花瓶,里面也积了层灰,看着却光鲜亮丽无比。   彩杏拍了拍裙子走出门去,朝三两吩咐了句:“把那个孔雀蓝的花瓶拿去洗洗,连里子一块儿洗干净。”   三两不明白从不让人插手,独来独往的彩杏,怎么有这么句吩咐,只是答应了。   徐氏吃了药已睡了,镶银象牙筷从沈寒香手里递过到彩杏手中,虽然沉,彩杏捏着却闲适无比,扯着袖子布菜,低垂眉眼中看不分明情绪。   “姐姐快大我一轮,本该多有尊敬,这一杯,敬你服侍夫人劳苦,在沈家侍奉多年,至今未嫁,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仍然不离不弃,不肯放下沈家这条沉船,足见恩义。”沈寒香替彩杏注满酒,端起酒杯敬她。   彩杏低眉顺眼地吃了这一杯。   “第二杯,如今大哥不在,我又是小辈,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二。”沈寒香抬起眼,注视着彩杏的眼睛,彩杏视线黏在手中杯上。   半晌,她说:“这对金镶玉的酒杯,是夫人的陪嫁。”   “正是。”   “奴婢也是夫人的陪嫁,我侍奉的从不是沈家。”   沈寒香牵扯一边嘴角,笑道:“那么,为何大夫人的药里多了本不该有的东西?”   进了院子没看过沈寒香一眼的彩杏,这才抬起一双眼珠,静静看沈寒香半晌,低叹一声:“夫人的心事已了,与其痛苦地活着,你不觉得,活在美化了的过去,于她才是真正的仁慈?”   “一个敢于毒杀自己主子的下人。”沈寒香顿了顿,轻轻笑了:“你杀过冯氏,夫人使的坏,都有你出的一半力。”   彩杏没有否认,她自斟了一杯饮下,脖子昂起有如一只傲然的天鹅。   “我别无选择。我是老爷放在小姐身旁的一把利刃,也是她的后盾,为她出生入死,为她遮风避雨,无论什么时候,我做什么,从无半点私心。我只是个陪嫁丫鬟,至少我按着自己的意愿,没有成为你爹的妾。这是夫人给我的恩赏,我这辈子,都要为奴为婢,报答她。”   彩杏猛一扬手,满心不甘悉数随酒液吞入腹中。她难受地蹙起眉,三十过半,她皮肤却光滑丰盈,唯独蹙眉时额上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她活得太痛苦,太多牵累……”彩杏霍然起身,双手按在桌上,笑了起来:“小姐要报官,就抓了我去,这是我为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是……了无遗憾了。”   彩杏双目通红,站了会儿又坐下去,捉起酒杯还要再喝。沈寒香一把拿过酒壶,亲手给彩杏斟了一杯,杯子在彩杏眼前晃了一转,稳稳停住。   “别忙喝,待会儿醉了,府里又没半个人。你先看看这样东西,认不认识?”   不见天日的乌木牌,被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摩挲得光滑无比。   “年生,是你什么人?是大夫人什么人?这个牌位,又是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吃完饭之后再来爬!!! ☆、六十三   沈寒香一直有个大胆的揣测,既然侯爷夫人在沈平庆出事当天就及时派了陈太医来,起码说明,在那之前她就知道沈平庆会出事。但沈平庆猝死时,陈太医早已走了,药方经多名大夫之手,抓药煎药之人更不在话下,流水一般的下人碰过沈平庆吃的药。就连沈寒香自己,也替沈平庆煎过药。沈平庆照着陈太医的方子才吃了不到半个月,之后陈太医告辞,又经过多名大夫调整过方子。   “那段日子,每日里照顾我爹的人,只有两个,就是夫人与我。我爹走时,夫人在床前侍奉,才吃了药不久,爹就咽了气。”   彩杏拾起木牌,以手轻轻擦拭。   “牌位上这个人,是徐家门生,还没来得及出人头地,就英年早逝。之后不到半年,夫人嫁入沈家。姐姐是夫人的陪嫁,这件陈年旧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彩杏抬起平静无波的双眼,嘴唇轻动:“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她眼睫颤动不已,眼波已被搅乱,却放下牌位,强装无事。   沈寒香定定看她半晌,笑道:“虽说是和你没什么相干,但和你在徐家就侍奉起的主子关系可不小。听说在我爹之前,徐大人有意将夫人许配给这个年生,却就在下定之前,年生出了事。紧接着夫人死活要屈尊下嫁给我爹。”   彩杏搭在牌位上的手指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   “你跟着夫人这么多年,其中内情,想必很清楚。”   “夫人与老爷,年少相识……”   沈寒香竖起一只手掌,止住彩杏将要出口的话。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当年有句话‘一入徐家门,半身皇城人’,徐大人桃李天下,我只想知道,徐大人呵护如同的掌上明珠,为什么会以死相逼非要下嫁给我爹这样官场中的末等人家。”   那一瞬间,彩杏才明白过来,这个年纪轻轻的三姑娘,可能已经调查得非常清楚了。她不是要“请教”,不过是要“求证”,证实她的猜测。   彩杏哆嗦着手指,盯着沈寒香:“给我酒。”   煖酒透过杯子将发烫的温度传递到彩杏手上,她浅浅抿了一口,嘴唇迅速变得红润欲滴。   “既然三姑娘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沈寒香浅呷了口酒,向四周看了一转,初春的沈宅,尚未起更,落寞而清寂。沈寒香望着墙头无人打点而爬满的叶影,小声说:“上一辈的旧事,做小辈的,不该过问,也过问不了。但我爹没了,这个家我也呆不久了,总得落个明白。”   彩杏抖着手,好不容易稳住没把酒簸到杯外去,她经年累月不曾放纵过,这时沈寒香招手,叫来三两。   三两怯生生在旁请示。   “把后院梅花树下埋的女儿春挖一坛出来。”   梦溪有女儿的人家,都在女儿出生那年,在家中埋下三坛女儿春,待女儿出嫁时起出来喝。   “反正以后也用不着吃这个,不如我们就把它吃了。”沈寒香嗳出的呼吸都是滚热的,她略扯开领口,将热气散出来,一手替彩杏扇风。   “我小时候,特别怕你。”沈寒香低声道,“那年你杀了冯姨娘……”她声音一顿,看见彩杏明显浑身一僵。   “我还小,看见听见的都不敢说,你欠冯氏一条命,也欠我一条命。”沈寒香比了个“一”在彩杏眼睛跟前。   彩杏握住她的手指,摇头晃脑,趴在桌上,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石桌上,含糊道:“三姑娘是明白人,太明白了。早慧,姑娘可听过,慧极必伤。”   不是基于洞察力或是精明,只不过沈寒香本就知道冯氏那年会死,她本意要阻止,却迟了点,年纪太小,没有工具,她同沈柳德两个人急得锅上乱转,一样没能把冯氏救活。   “我还不够明白,要是够明白,早该看出夫人与我爹之间早已淡了夫妻情分,怎么会衣不解带侍奉床前。她那样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平常我爹生病,她从来不在我爹那里多呆半刻,都是使唤姨太太们或是下人去伺候。”   彩杏笑了笑,眼神茫然地盯着半空,遥遥向空中敬了一杯,转手喂进自己口中。   “他们,是夫妻。”   彩杏喘了两口气。   开了女儿春,换做大碗彼此对饮,沈寒香只喝了一口,却见彩杏喝得东倒西歪,她似有心要将自己放倒,兴许是从未恣意过。   “他们两个,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连三姑娘都能看出夫人过于殷勤,你当沈老爷什么都不知道吗?”   彩杏打了个酒嗝。   那段日子对整个沈家而言,都像一场噩梦,徐氏撑着病体,每日只休息两三个时辰,衣不解带,侍奉沈平庆,眼见着消瘦下去,走路都像在打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老爷病重,夫人侍病,再无什么不妥,不当的。   眼下什么都平息了,沈寒香回想起来,才发觉就算在上辈子,沈平庆拖着伤腿十年,徐氏也极少去看他,偶或露个脸,把人都赶去屋外,也听不见屋里有什么说话的声音,沈寒香曾经偷偷看过一眼,与其说是至亲夫妻,不如说他们是两尊泥塑木胎,坐着就能半日无言。   “徐大人的千金,人人都爱她,踩破了门槛想要娶她,她谁也不乐意嫁,看上的是寒门士子。”一碗接一碗的烈性酒入了彩杏的口,她歪在桌上,小声念叨:“那人也没什么好出色的,不过是生得有几分俊秀模样,书生气很重,我见他一身粗布,施舍了他一口热饭。本来是小姐胃口不佳,用酱油、香菇、肉末给她热热焖了一碗饭,做得多了些,就分了他半碗。后来竟巴巴儿来打听了,也亏他有些才情,我们大人才收了做门生。”彩杏喝得眼眶直发红,忽然瞪住沈寒香,撂开酒碗抓住沈寒香的手,掐得沈寒香疼得直皱眉。   “他一直记得那一饭之恩,他根本不知道那不是小姐的意思。要不是做了徐大人的门生,一路被人抬举着,他连同我们小姐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彩杏满面通红,眼睛里闪着泪光,牵扯一丝笑,自嘲道:“他是同我一般的人啊。”   那晚上彩杏喝了个烂醉如泥,是被沈寒香和三两两个没什么力气的抬进屋里的,三两刚去给她脱鞋,就被彩杏照着脸一脚蹬翻。   沈寒香在冷冰冰的床上躺下了,急着审问彩杏,连个给她烧炕的人都没有。南雁早已经睡了,剩下三两在外间怯生生问了句:“姐儿睡下了没?”   半张床让了出去,沈寒香把比自己还小些的三两圈在怀里,捉着她的手,互相温暖着。   “怎么睡不着?”沈寒香问。   三两眨了眨眼,在黑暗里,她的双瞳依然很亮,泛着水光:“姐儿不也没睡着?”   沈寒香音调里透着淡淡的漫不经心:“太冷了。”   三两便凑近了,将沈寒香的手握着,腿贴着腿,她的小脚很暖,像两块炭火。   “你够热的啊。”   “打小就这样,我娘说我这是火体,我们家不烧炭,都是我给弟弟暖被窝。”   沈寒香想起来,已有半个多月没和沈柳容说几句话了,成天赶着练点护身的招式,要给孟良清写信回信,要给沈柳德写信叫他好好念书,陈川那里也说阴差阳错认识了戴铭,一见之下,戴铭与他投缘,都住到戴家去了。   “姐儿。”三两叫了声。   “嗯。”   “你要把彩杏送官府去么?”三两睁圆了眼睛。   沈寒香看着她,“你觉得我应该把她送到官府吗?”   三两握着沈寒香的手紧了些,掌心有些热汗冒出,她想了想,才说:“我们做下人的,要听令行事,常常身不由己。”   “要是换了你,是你跟着夫人,夫人叫你去杀人,你会吗?”沈寒香问。   “我不知道。”三两诚实地摇了摇头,她细软的头发在沈寒香脖子上蹭来蹭去,沈寒香忍不住笑着把她头拨开些。   “要是我叫你去害什么人,你会去吗?”沈寒香又问。   “要是那是坏人,我会去。”三两年轻的声音充满笃定。   沈寒香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稍微咳嗽了两声,才叹出一口气,望着暗乎乎的窗户。   “我爹没了,我娘也不在了,但是我还有个哥哥,有个弟弟,当然,还有个妹妹。容哥还小,我见不得他皱一点眉头,要让他餐餐都吃青菜,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我也不想我弟弟每天吃青菜,我们家一个月的两个鸡蛋我都让给他了。”   三两身上还带着的天真,是沈寒香最喜欢的,当初这个孩子到她身边,不知分寸乱嚼舌头,却也正是还保存着天真,才不会弯弯绕绕。可处得久了,沈寒香把她当成妹妹,也只有三两,才会在寒冷的夜里,将她冰冷的脚勾着,耷到自己的小腿上贴着取暖,尽管这会让小姑娘冷得一阵哆嗦。   谁对沈寒香好,她从前是不在乎,因为沈平庆的宠爱,沈家的下人,她的姨娘们,都对她爱护有加,即使她的眼睛有问题,也没谁敢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沈母威风了一阵子,没法把她嫁给瘸腿的,老年丧子,也撑不住了。沈柳德还要读书,生意也全然还不会,弟弟妹妹都还留在老宅子里。   偌大一个沈家,即使是中落了的沈家,也像是一个巨大的架子,骤然压在沈寒香背上。   沈寒香捂紧三两的手,低声说:“睡罢,明天一早起来,今天的事全都忘了。”   那双眼睛的光消失了,三两很快发出匀净的呼吸声。沈寒香在这一晚,弄明白了徐氏的恨,彩杏的迫不得已,以及那段隐秘的,过去了的情。   末了,沈寒香对烂醉得难以支起头来的彩杏说:“明日天亮,你离开沈家,或以后跟在我身边。”   沈寒香确信她听见了,她在彩杏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很快她醉倒过去,爬都爬不起来。   沈寒香不是大度之人,她深知彩杏对徐氏忠心,才能隐忍多年不发,不过是出身决定一世不如人的命运。算起来沈寒香也是活了一个小半辈子加个小小半辈子的人,她身边没半个人能带进深似海的侯门,三两单纯,南雁内敛寡言不会说话,唯独彩杏,曾是徐氏的左膀右臂。   离天亮还早,睡梦中的三两拱了拱,窗户纸上晃荡着树影,窗外又在起风,拍在窗棂上,节奏分明,犹如一曲安魂。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二更上啦!   吃完饭陪着老人家下去溜达了一圈,一年里在家的时候不多,明天是三十啦,大家大年快乐,崽子在这儿给大大们拜个年!   明天更新会有!一章两章还不好说,吃好喝好玩儿好,有空常来看看我【够了你 ☆、六十四   一晚上被各种混乱的梦境纠缠,沈寒香醒来时头疼欲裂,桌上难得摆了几个奶油酥卷,三两端着粥进来,将碗筷放下,伶俐地过去伺候沈寒香穿衣。   “以后这些不用伺候了。”沈寒香扯平白地撒金红小花的袖口,冷水在脸上拍了拍,苍白的皮肤里泛出点红,才回过神来,起来吃饭。   三两拿个小脚凳坐在下面,犹疑的眼光瞥向门口。   “彩杏姐已等了快半个时辰,酥卷是她做的,我只熬了一锅粥。”三两缩着脖子小声说。   沈寒香便站起来,彩杏站在门外树下,手里一条柳枝,白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   “进来吃饭。”沈寒香说。   彩杏随手将柳条插在屋内大花瓶内,转到沈寒香跟前,端正福下身请安问好。   当沈寒香握住她的手,带她进门吃饭,就算是认下了二人的主仆情分。   “昨夜你说,大夫人一直以为是我爹害死的年……”   徐氏向这边看了眼,沈寒香顿了顿。   又到了徐氏吃药的时辰,年过五十的徐氏坐在树下秋千架上,像个无知懵的少女,口中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只看了她们一眼,又接着荡她的秋千。   三两坐在徐氏身边,一勺一勺喂她吃药。   “夫人,来。”   看着徐氏吞下三口,就喂给她一颗糖。   “不是夫人这么以为,她不过是迁怒罢了。”   沈寒香离开徐氏的院子,拱桥两岸垂下绿绦,沈平庆在时,正是修剪宅子里花草的时节,他事事要亲力亲为才肯放心。今年园丁遣了出去,园中花木疏于打点,颇有些衰败意味。   一湾绿水穿桥而过,绕着沈宅伸向远方。   “年生与沈老爷是少年好友,沈老爷出门办差,去那地方,年生没有去过,就说一同去,长长见识也好。说是五六日就回,叫我不要告诉小姐。”彩杏手撑在桥柱上,那是一只昂着头活灵活现的牛。   “后来一等就是半年,等来的是年生已经下了葬的消息。虽说是徐家的门生,师生关系却是说近也近,说远也远。真正让小姐耿耿于怀的是,她不仅没有见到年生最后一面,连一次好好的告别都没有。”   遥远的记忆牵扯起彩杏的嘴角,她年纪不轻了,却还是好看的。   “那个牌位,是夫人私下找人做的,当然不会是年家那个。”   “她只能默默悼念这个人,谁也不能说。”彩杏声音停顿片刻,掉转头来,看沈寒香:“除了我。”   “你比大娘幸运,起码年生走时,你是知道的。”昨夜彩杏喝醉,颠三倒四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弱质书生的事,包括他和沈平庆出远门前,因为徐家小姐不能轻易出门,他只能将她的贴身婢女约去说了。   “我不知道会出事,要是知道……”彩杏出了会神。   “你也不会告诉大娘。”   彩杏静静看了沈寒香一眼,却见沈寒香嘴角弯翘,缓缓笑了,似叹了口气,“你不恨我爹。”   “生死有命,奴婢从不认为是沈老爷害死的年生。”   沈寒香嘴唇嗫嚅,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彩杏说:“小姐大病了一场,要不是沈老爷上门提亲,她赌这口气,要为年生报仇。”彩杏扭头,遥遥望了一眼来处,小声说:“也许,她早就已经失心疯了。”   沈平庆这个人,平生没有过大富大贵,中富之家,他所能得到的,无论钱财,还是地位,都捧在了徐氏眼前,即便如此,直至落气那时,他仍旧觉得无力高攀。   兴许他娶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只是为了成全一点可怜的男人的骄傲。   沈寒香恹恹打了个哈欠,走下桥去:“我去看看容哥,你别跟着了。”   每月沈家凭林氏及两个年轻姨娘,一个姑娘家,底下几个丫鬟做些针黹出去换钱勉强周转。彩杏那里将徐氏的体己取出来帮补,统共有个三四百两,倒是从来不从园子里支取的陆氏,命身边的丫鬟送了五百两银子出来。   那丫鬟沈寒香也是头一次见,肤色很浅,犹如一匹上好雪缎。   “我们奶奶说,这么多年在沈家虽不曾吃用,但亏得老爷在,才有一席立锥之地。就当清了这些年的住宿,等姑娘嫁人了,我们奶奶就去桃花庵中修行,暂且还在这园中叨扰几许时日,府中若有所需,尽管向奴婢说就好。”   彩杏抓了把铜钱给她,唤作梅窗的丫鬟略欠了欠身,便就回陆氏那里了。   四月间,沈寒香这里已做下了要带着进京去的衣裳,拿从前不大穿的,也有买的新的,她未来婆婆带的礼也都拆出来做了。沈寒香想着,将来赚了钱,少不得从关外带些稀罕物事给阮氏就是,那样人家,什么都不缺,不过缺点新鲜玩意儿。虽说不可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侍人,但阮氏怎么也是孟良清的娘,合得来合不来,礼数在那儿。   孟良清的回信也在四月底来了,沈寒香找了两个梦溪的泥瓦匠,从前都与沈平庆有些交情,说话也不带虚的。   哪些砖瓦要重砌,门窗要换过,或只是铆钉旧了要起出重装,按着人头给工钱,花了十二两,就将大宅收拾一新。   徐荣轩紧随沈柳德离京不久,也就走了。沈寒香约略知道那晚上和沈蓉妍说话的就是他,走时沈蓉妍没出来送,之后却常从老夫人跟前跑去沈柳容书房那间后院坐着,一坐就是大半日。   沈寒香对李珺多少有些成见,要是沈蓉妍打消嫁过去的念头,能给徐荣轩做个正妻,也没什么不好。   五月初时,沈寒香叫人把填了种菊花的池子重新挖开,换了新荷。荷花开时,已是五月中旬了。彩杏费时个把月,将沈家的旧账烂账盘了一遍,沈寒香也亲自看了一次,带了足一千两整数上京。家中不过剩了一百二十两并一些碎银子。   “这半年一年的,我也不知道多早晚回来,林姨娘,二姐,家里就亏你们照应了。”沈寒香提着裙子就往地上跪。   那林氏本有不满,脸色沉郁。沈蓉妍却从旁打圆场道:“三妹放心好了,就算不嘱这一句,我和妈也断没有不管了的理。”   林氏心有不甘,凉凉道:“打点这么大个宅子,却也要花点银子,大少爷又不在家,账是姐儿管着的,既然要交我们娘儿俩来管,总要带账房钥匙一并给了。”   沈寒香向后伸手。   彩杏忙将账房钥匙递了出来。   “账房平时没锁,明里暗里的账本都在里头,钥匙在这儿。”   “仓库钥匙……”   “仓库是这一把。”沈寒香抓出一根乌黑长钥匙,“不过库里也没多少东西,要么是些老玩意儿,真要开交不出了,要拿出去当什么,最好问过老夫人。”   “那老东西神志不清……”林氏小声嘀咕。   沈蓉妍忙扯了扯她的袖子。   沈寒香并没听清,又说:“老祖宗是不管事,年纪也大了,却是祖母,咱们好吃好喝待着,是本分,但凡她身体有个风吹草动,先请大夫瞧着,再写信知会我一声。信就往京中铺子里送,大哥收到会转给我。”   彩杏递出两个小钱箱,沈寒香一一揭开放在面前小桌上,示意林氏母女看。   “这五十两,是府里一年的吃穿用度,往年家中一年的花用带上下百来数下人,不过是八十两。眼下人不多,五十两绰绰有余,或有多的,姨娘就自用着,对付一年,也就是了。”   林氏听这话,鼻腔里冷哼一声,袖子里的手被沈蓉妍握了握,才噤声没有驳沈寒香的话。   “这里,是七十多两。要是明年我没回来,也会叫人包银子回来,这是防个万一,要是生病请大夫或有旁的什么要用,怕就是生病吃药,尤其老太太吃的药,不可马虎,大娘也在吃药,多出的这一项,我算了算,一年也得要三十两才够。这些是专用作吃药的,姨娘和姐姐千万有个数,不够再叫人给大哥送信。到京城花不得多少时辰,那两个护院,从前是跟在爹身边的,姨娘也都见过,他们送个信也就是不到半天的功夫。”沈寒香合上钱箱,递给沈蓉妍,抬手由得彩杏搀着起身。   彩杏弯腰替她拍平裙子,沈寒香个子比林氏还要高些,与沈蓉妍持平,半年来持家,脸颊瘦了些,目中含笑,却隐有威势。   林氏那里本听沈蓉妍说了,沈寒香要出去做生意,当时就变了脸骂:“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丫头,能成什么事,有那钱还不如留用府中!等着德哥体面了,咱们也就跟着都得体面。”   林氏是听人说那个住在偏院里从来不出门的陆氏给沈寒香送了银子,却不知有多少,私心里揣度着,自己多年不过积下了二三百两,那陆氏与她差不多一起进门,想必也就这么多,或者更少。   沈家的下人少了,各人那里跟着的不过是各自体己贴心的人,要问几句话出来比从前确是难了许多。   这里有一百二十多两,林氏便想,不过带着几十两去京城,怕做生意是假,是给沈柳德送花用了,也不放在心上,心说等沈寒香过个把月回来,家里已是她母女二人当着,再要把钥匙要回去,也就难了。   从前有徐氏压着,有马氏受宠,自己生的又是个女儿,林氏本就断了当家的念头。眼下虽有些不高兴,看在钱的份上,却也按捺着给沈寒香说了句,“出门在外,多加小心,无论如何你是个女儿家。虽说咱们家这档子事,带累着将来与孟家的亲事还不知怎么说。”林氏意识到话有些不对,掩饰地咳嗽一声,转了话锋,又道:“姨娘自然是望着你好的,当年老太太要给你指个瘸子配了,我也是说不成的。不过既然在京城,叫你大哥能与侯府有些走动也是好的。”   林氏只说了一句,沈寒香就说还要打点行装,告了辞出去。   “三妹。”沈蓉妍从后面追上来,沈寒香刚出了院子,她眼下与沈柳容搬回马氏从前的院子住,图个清静。   沈寒香向后看了彩杏一眼,吩咐道:“有点想吃碗碎核桃末调的奶酪了。”   彩杏识相告退。   “信我写好了,在这里。”沈蓉妍向袖中掏出封好的一只信封,“前次我妈打我,多谢三妹劝着了。”   “送给徐先生?”沈寒香问。   沈蓉妍面上一红,以手帕擦去额上跑出的热汗,目光游移,就望到三五棵柳外,沈柳容的书房后院里,改种的竹子因价贱,生得高大而粗野。沈寒香也没叫人打整,想着沈柳容在那里读书,也不必看什么景致。   沈寒香便也不拿她打趣,将信封一收,想了想说:“姨娘那里二姐要自己去说,你要真的不愿意,老祖宗不管这档子事,大娘如今那个样子,知县夫人少不得要来找姨娘商量。再怎么样姨娘也不会逼得你扯绳子上吊不是?哭一回,说一回,也就成了。”   沈蓉妍点了点头,眼神不停往信封上瞟。   沈寒香嗤道:“我会盯着徐先生给二姐回信,放心罢。”   沈蓉妍这才抿嘴啐道:“哪里就要说这个了,我是想嘱你几句,毕竟是女儿家,出门多有不便,多保重自己。”   沈寒香谢了过,不与沈蓉妍多说,就回院子里去。   只见五口大箱子已打点在院中,沈寒香一一开箱看了,两箱子衣裳,两箱子书,一箱子小东西,她拿起个算盘来,哭笑不得地拨了几下。   “这个装着做什么,不用。”   彩杏便叫南雁将算盘收起来,“姐儿心算好,是不用。”   沈寒香挑挑拣拣又理出些不必带的,最后封了四口箱子,使个护院去雇车,说好次日一早天亮时就来,装车出城。   那晚上沈寒香睡得很熟,她隐隐有些盼望,与孟良清再次见面。不过趁着天色不亮,站在沈家门前,超出沈家可以承受的庞大门户,让她微微眯起眼,视线最后落在那对兽头门把手上。   门房已散了去,沈平庆几个妾室都没来送,事实上沈寒香并未告诉任何人离开的时辰。正要走时,忽然一个人影冲出大门,扑到沈寒香怀中。   她就手把沈柳容抱起来,沈柳容还没睡醒,脑门上印着红痕,抱着沈寒香的脖子不放。   “南雁呢?”   三两进门去找南雁来哄沈柳容。   沈柳容将剃得发青的前额贴在沈寒香颈侧,没说话,手却紧紧抱着他的亲姐。   沈寒香喘了口气,实在抱不住了,无奈道:“你也大了,怎么还这么黏人,快下来,我抱不动了。”   沈柳容满脸委屈噘嘴站着。   马车前头拴着的大马不耐烦地以前蹄刨土,沈寒香叫彩杏先上了车,护院她一个没带,等着去京城雇经验老道的商队。   “在家好好读书,小事听南雁姐姐的,大事听你自己的。你是咱们家的小少爷,大哥不在,你就是个男子汉了,知道吗?”沈寒香蹲下身,视线与沈柳容齐平。   在她认真的眼神里,沈柳容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沈柳容问。   “办完事就回来。”这话一说,沈柳容眼睛里就汪着水了。   沈寒香心头一软,摸了摸他的头,他前额冒出的新头发还有些扎手。南雁从里头出来牵着沈柳容,沈寒香随手解下自己身上带的个香包,“你这一身穿的戴的都是我做的,不过这一件,是我往日戴在身上的。你闻闻。”   里面缝了蔷薇、桂花、干荷花,薄荷和极少一点冰片,缀饰五瓣小珍珠。   “给你了,等过年回来,给你带狼牙。”   “狼牙不是定情信物么?”沈柳容从杂书上看过。   “将来送给你媳妇,她一定会觉得很特别。”沈寒香笑着说,把沈柳容彻底交给南雁,嘱咐两句,就上了马车。   她撩开车帘向外看时,沈柳容并没哭鼻子,他手里紧紧抓着沈寒香的香包,眼圈也不红了,只是看着。   当沈家的大门消失在沈寒香的视野里,她分明看见,沈柳容牵了牵南雁的上衣,先南雁一步,走进了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过大年啦!更个肥的,眼睛受不住了没有二更。   大家新年快乐!农历旧年最后一天在码字Hhhhh,白天陪着家人过了。   新的一年,大家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今年特别高兴收获了你们【虽然不多的评论   能重新和大家分享故事特别高兴。   崽子给大家拜年啦~! ☆、六十五      沈寒香到京城时才下午,离天黑还早,说好来接的孟良清临时有事耽搁了。   “这是咱们侯府在京郊置的别院,小姐要来,小侯爷就叫人收拾过了,这里是正屋,背后是花园,花园也是开年才修整的,放了三头梅花鹿四只白鹤养着。”接沈寒香的是从前送信那个小厮,沈寒香这才听说他的名字。   “小的福德,不是里头伺候的,专门给少爷跑腿。少爷说怕派旁的人来怕小姐不认识,才叫小的来。这处别院里下人不多,二十个丫鬟,十二名护院,各自差事是分配好的,管事的是从前侯府的管事媳妇。”边说就边走着,那福德虽弯着腰,却不见谄媚,引着沈寒香看花园里巨石流水,他脸圆,年纪小,眉毛眼睛都弯,时时看着三分笑颜。   “等姑娘歇会儿,管事的就去见您。宅子里吃的用的,都从少爷私账上支取,少爷说了,往后姑娘也是侯府的主子,这里的下人们,早前从除夕下起,就已叫老嬷嬷们教过规矩,姑娘放心使着,要是人不够,只管和管事的说,或是告诉小的。待姑娘安置下来,小的回去回话,晚间再来,就在这边别院里,给姑娘当听差的使唤。”福德笑说。   花园背后有个三四百亩的大湖,水光清亮,什么都没种,沿岸柳树青条垂落水中,袅娜生姿。   “湖里养了些鱼,咱们这边吃的鱼就从这湖里来,少爷吩咐说,照姑娘的意思,想要种点荷花或是莲花之类,回头叫花匠带种来给姑娘选。”   沈寒香点头表示知道。她也不忙着整治孟良清的别院,别院比沈宅略小些,她选了一间朝阳的,门前傍着四棵大槐树,正是花开时候,密密匝匝的花朵压得树枝垂低。   彩杏打发给福德的是两片细长金柳叶子,福德千恩万谢地去了。   沈寒香知道,那东西不是自己的,兴许是徐氏那儿存着的。不过赶路也累,叫人伺候着吃了饭,侧在床上躺了半日,醒来时候金黄的光映在窗户纸上,她恍惚了一阵,才从床上爬起。   “什么时候了?”沈寒香就着彩杏的手漱了口粗茶,将外罩的一件家常水红褙子披着了,趿着鞋站在窗前。槐花纷扬而下,暮色中远山如黛自尖角屋檐后冒出。   沈寒香深吸了口气,槐花香气沁人心脾,这才醒转过来。   “酉时初刻了,小侯爷早已在前厅候着了。”   沈寒香一动,梳子在头发上扯得疼,她微不可见蹙了蹙眉,“怎么不叫醒我?”   “小侯爷说叫姑娘多睡一会,他等着陪姑娘用过晚饭才回去,不着急这半会。”彩杏回。   一支绿玉簪在沈寒香指间打转,她想了想又问:“叫人给我大哥报信了么?”   “大爷说明日一早就过来。”   沈寒香轻嗯了声。   镜子里彩杏低着眉替她梳头,眉眼里透着的沉静疏离令沈寒香稍微定了定神,又问:“你看见孟大哥人了么?他看着如何?身子好么?”   彩杏抬起诧疑的眼睛,看了眼镜子里的沈寒香,“小侯爷没进来内院,听人说姐儿睡着,就没进来。”   沈寒香一想,也是,孟良清不是个冒冒失失的人,他要进来必当什么都问清楚了的。且又是个安静的人,想必眼下一个人在前厅等着,反倒自在惬意,她也想不出孟良清急赤白脸的样子。遂笑了笑,心头也不那么着急了,任凭彩杏梳整好了,由三两陪着,才去前厅。   却说自在梦溪别过沈寒香之后,孟良清就想到这处荒置已久的别院,当初买了是图能在这里休养,免得年年回去梦溪。后来孟良清身体每况愈下,与沈寒香私下达成约定之后,这间别院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便就打入冷宫了。   孟良清正坐着喝茶,素白一身茧绸直裰趁着他脸色几乎苍白得透明,三根细瘦而长的手指贴着茶杯,并不喝茶,凝神望着窗外,黑发高高挽束在一个白玉发冠之中,颈子曲线优美难言。隐约透露着令人神往欲与交游,却又疏离寡淡颇有点推拒的意味。   福德看了眼沈寒香,又看一眼孟良清,弓着腰,前去请安:“少爷,沈姑娘来了。”   沈寒香有一刻是略带仓促的,她不由自主抬手想摸一摸耳上的坠子,那坠子特别重,她在家时不戴的,也是彩杏带的,此时觉得有一股微微发烫的热意自耳垂爬上脸颊。   “睡醒了?”孟良清言语自然,一如他就是在自己家中,等到了自己夫人起身来吃个饭。   别院里人不多,晚饭摆在个花厅里,沈寒香本来有些不自在。才换了地方住,又只得孟良清一个人在,伺候用饭的几个下人都不说话。来之前她还同三两、彩杏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这时候免不得有些不惯。   “本该去接你的,家里忽来了几个人,见过了就赶了过来,你又睡下了。好在没睡多久,否则我只有空着肚子来又饿着肚子回去了。”孟良清一面说,一面给沈寒香盛汤。   他一说话,沈寒香觉得气氛稍松弛下来。   孟良清把碗给她,笑了笑:“怎么不说话?还没醒过神来么?”   沈寒香低下头去,热热喝了一口汤,方才找回舌头。   “本来打算去大哥那儿落脚,你弄这么大一所宅子,我住着总觉不妥当……”   “这里是给你暂时住着,等你歇息够了,我才好回过我爹和娘,就接你先去家里住。毕竟这个别院当初是为养病置办的,离城中还有些远,你要见你大哥也不方便。”   沈寒香一愣,忙道:“我去大哥那里住就是。”   孟良清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挂笑:“早晚要住进侯府来,早些熟悉熟悉,我爹一早就想见见你。”   沈寒香原本以为要娶个寒门女是孟良清的主意,听这话,才明白过来,老侯爷与小侯爷是串在一条线上的,这是好事,但她还是有点不想这当上去见孟良清的爹。   “这事不急,我才来京城,还有许多事要打点,明日大哥来,得问问他春试考得怎么样,紧赶着买货办手令出关把钱换了才是正事。”   见沈寒香一脸的认真,孟良清也正了脸色,收起笑来。   “那就后日中午,在这边院子里摆一桌,带林文德过来与你说明,毕竟带话总有疏漏。”   沈寒香不知道林文德是谁。   “礼部尚书的儿子,他性子好处,这事我也向他提过,不过怎么找商队,去哪儿领通关令,要见哪些人,通哪些关节,还要他周旋帮忙才好。”孟良清又想起一事,“明日再问问你大哥,他要是京中无事,最好陪着你去,或是他去,你就留在京城……”   “明日大哥来了再说罢。”   沈寒香私心里并不想让沈柳德去,沈柳德信中说过,京城这边粮铺、纸铺、油铺,他管着两间,也有二十来个掌柜,才打算等着七八月间新开一家成衣铺子,要是叫沈柳德出关,她要去管一群大老爷们儿还不如带着商队出关跑一趟,左不过是看着他们不犯事,按规矩把货物换了就是。   孟良清看着沈寒香吃了两碗饭,看得出她是真饿了,撤了饭桌又叫人出去买点小食,吩咐厨房做点心,等夜了拿出来吃。   吃过两钟茶,自再见也消得半个多时辰去了,沈寒香那点紧张感消失殆尽。坐着也不避讳,大方打量孟良清,看他似乎又瘦了些,才问他:“我都没问你,侯府里可有什么事么?我这里要拖那么久,你爹妈就没说什么?”   孟良清目中有些闪躲,茶碗盖子磕出一声脆响。   “爹没说什么。”   “夫人怎么说?”沈寒香问了,孟良清却半天没响动,只是坐着,背脊显得僵硬。   沈寒香不由笑了:“怎么对着我还有什么不能说?我本来也没想过能平平顺顺嫁了个小侯爷做嫡妻,说书人都不敢这么写。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总也该帮你一回。”   孟良清呷了口茶,才盯着沈寒香说:“你听了,要是生气,就朝着我发,别气坏了自己。”   沈寒香微笑着说:“难不成我在你心里,就那样小气?是夫人坚决反对你等下去要给你娶妻呢?还是先给你纳了妾?只要不是先给你找了个嫡妻,旁的我都不生你的气。”沈寒香静静看着孟良清。   而孟良清一直在揣度沈寒香说的不生气究竟是真是假。他心里一紧张,掌心都有些出汗。半晌孟良清略沙哑了的嗓音说:“年前我娘给了我个通房丫环。”   沈寒香目中不动,也未说话。   孟良清觉得口中发干,硬着头皮又道:“按着规矩,等将来正妻进门,通房要纳为侧室。”   沈寒香眉睫微闪了闪,青花茶碗盖碰着碗内白瓷,她说:“那你们有没有……”   孟良清一头冷汗,豁然站了起身,身前带翻茶碗,茶水沾湿了他素白的衣,他急切道:“没有,不会有。”   沈寒香的眼睛重看向他,看到一个失了镇定的孟良清,一时间她心底里发热,看着孟良清嘴唇开合,坚定地说:“要让我娘坐视你进门,总要有让步,有些事我或者无法左右,但我能控制的事,就必不会亏了你。”   那时沈寒香才明白,孟良清或者把这门亲事看得比她想的重要得多,哪怕他看上去是病弱的,却时时刻刻都是拼尽全力的,他已经把他们俩拴在一条船上。   沈寒香蓦然低头,掩饰眼内错愕与愧疚,她看了眼孟良清扣在桌上发白的,手背血脉冒出的瘦得不可思议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她摸到一只凉沁沁的手,像滚水里没入了一块冰。 作者有话要说:  first ☆、六十六   沈寒香没有想到,次日沈柳德带着陈川来没坐上一会儿,别院里就来了贵客。   福德战战兢兢禀报道:“少爷一早进宫去见三皇子了,老爷去兵部了,才刚家里来人报了个信,说夫人要过来,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沈柳德即刻变了脸色,看了沈寒香一眼,又看陈川,慌忙道:“要不然我们先告退,从小门出去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寒香打断:“大哥在我这里没什么不对的,不是外人,何必避让。”她目光落在陈川身上,陈川正琢磨事,还没开口,沈寒香就说:“陈大哥也是家里世兄,也不用避。”   沈寒香站起身,问福德:“夫人什么时候出的门?还有多久到这里?”   福德回道:“才刚出门不久,坐车过来,要半个时辰,这时怕已出了朱雀门了。”   沈寒香点了点头,吩咐道:“告诉管家媳妇,按着迎客的规矩,该叫出来的人都别漏了,按着你们平日里的礼,见了夫人也别乱,好生请安接待便是。”   陈川目不转睛盯着沈寒香看,下人接了令便出去,沈寒香似比他离开梦溪那时,又多了几分强韧。   其实沈寒香自己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上次见这位夫人,她心里隐隐能感受到,阮氏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施恩的架势。孟良清前夜来也证实了她的揣测,阮氏能给他安排一个通房,将来就能给他安排许多侧室,这位夫人心里必定是不乐意看见她作为嫡妻进门的,才逼得孟良清不得不让步。   沈寒香朝沈柳德与陈川欠了欠身:“我先去更衣,二位哥哥先请自便。”   沈寒香前脚进去,沈柳德后脚就急得跳起来,不住踱步来去。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熠熠望定陈川,拉扯起陈川的袖子,说:“陈兄弟,不然我们先走罢。”   陈川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外来去的下人们,大家都在小跑着听管家媳妇指挥。   “我听你妹子的。”   沈柳德急得一跺脚,简直要哭了:“这个侯爷夫人你是没碰见过,不比咱们县乡上那些小门小户,就是乡绅望族,也离她千远万远。”   陈川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沈柳德一跳脚:“你不走我走了!”   “那你走吧。”陈川一脸坦然,他穿的是粗布儒士袍,起先不习惯,觉得没有短打方便,穿惯之后,又觉颇有一种短打难及的潇洒舒适。   “……”   沈柳德来回走了两次,手负在身后,端着严肃认真的脸,低头沉声对陈川说:“这里是京城。”   “那又如何?”   “是孟家的别院。”   “?”   “高门大户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奇怪规矩,你看我还好说,我是她的亲哥,你在这里算什么?”沈柳德被自己的借口说服了,愈发觉得应该溜之大吉。   谁知陈川却喝了口茶,坦然道:“我爹与沈家是世交,我是你妹子的世兄啊。”   沈柳德还想说什么,沈寒香已换了衣服从里面出来,虽素服白裙,却别有一番艳色,乌黑发中一枝白玉簪雕作海棠花,头发并未挽起,肤色极浅,发与眉却黑得如同浓墨一般。   沈柳德手肘撞了撞陈川,陈川这才回过神,沈寒香已向二人见过了礼。   此时下人来报,别院中奴仆皆已列队站好,软毯自前门铺入,展至内庭中堂。   “我说,这次春试,你觉得有希望么?”沈柳德连日在铺子里忙,与陈川面也见得少,这会都站在前门内树下恭候侯爷夫人,便即问道。   “能进殿试吧。”陈川心不在焉道,他盯着沈寒香的背影,下人们恭敬地垂着头,除了沈柳德,再无人窥得他这分心思。沈寒香两手叠在身前,彩杏在旁小声对她说什么,她背脊挺直,是一副陈川从未见过的姿态,似准备好了应对一切,但分明她又那样纤瘦,像多一根稻草,就能压垮那细细的背脊。   “该不是吹牛吧,七岁我就上私塾,都不敢保证能进殿试。陈兄弟就这么有自信?”沈柳德随口揶揄。   “我也不能保证。不过这么觉得罢了。”陈川挪回眼,他生得浓眉大眼,全然的正派长相,看了沈柳德一眼,沈柳德的取笑僵在脸上,摸着鼻子干咳一声,“考不上也不是啥大事,陈兄弟衙门还有差事,管着一样事,就饿不死。”   “凡事留太多退路,难免失却决心。”陈川意有所指,眼睛里含着点笑。   沈柳德点头称是,叹口气,又摇头:“不过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子……”   “沈兄是做生意的材料,就别枉费心思在旁的上了。”陈川声音不小,不远处沈寒香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沈柳德与她的眼对上,一时支支吾吾揣着袖子道:“我可已经考了,尽了人事,结果我就说了不算了。”   沈寒香转过来,沈柳德立刻袖手闭嘴笑迎上去:“怎么还没来,这都要中午了,该不是听错了,绕到别处去了吧?”   此时福德跑来报信,满头大汗跪在沈寒香脚底下:“夫人的车半刻后就到了。”   “知道了。”   管家媳妇肃着脸站到沈寒香侧旁。   铜铃与马蹄声隐隐传来,沈柳德低声道:“来了。”   一时众人似都挺直了背脊,别院的下人在管家媳妇一声“跪——”之下,俱恭敬跪在道旁,此时马车才刚自官道尽头露出。   陈川对阮氏的第一印象是: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   这种想法在多年以后得到了充足的验证。   此时陈川随在沈柳德身后,沈寒香上前与阮氏见礼,还未跪下,阮氏虚扶了她一把,眉眼在笑意里弯得煞好看,白玉一般没有波纹的脸面犹如是戴着一张撕不下来的,文雅端庄的面具。   阮氏的眼光在沈柳德与陈川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就笑道:“今日看着天不错,清儿与他爹都不在,本来懒怠动,但成日睡着也是不好,又听人说你昨日就来了京城,就说过来见见你。”   沈寒香垂着眼,回道:“该民女去侯府拜望夫人,昨日来时天晚,也没有拜帖,小侯爷说先在此处住着,民女私心想,不如就先住几日,也好找机会去拜望夫人。”   阮氏拉着她的手,一面向内走,一面说话:“看你如今瘦得,叫人看了心疼,我带了些人参、燕窝来,却也不多,你先吃着,等过些日子搬去家里住着,照常吃着,也叫大夫给你瞧瞧。陈太医从前早些与我提过,你娘的身子也不好,这回既然来了,让太医院的人好好给你把把脉,免得清儿担心。”   沈寒香眉睫轻动,手心里细细出了些汗,面上只是不动,低声谢过。   转至内堂里坐了,阮氏揭开盖来,只闻了闻,不禁勾着嘴角笑了笑:“这家里的好茶叶,他原来都带到这里来了。他姑妈分的她那里的贡茶,他就巴巴儿给你拿来了。我在家都不常喝到。”   一边福德本来侍奉着,此时小心窥着阮氏脸色,点头哈腰赶上来禀道:“是前一年的了,少爷把自己那一两拿来这里了,本是预备着自己吃的,夫人来了,才泡了。沈姑娘昨日刚到,少爷还没来得及提这事。”   “算不得什么事,清儿性子就是这样,他对人好,也不会挂在嘴上。”阮氏意味深长道,眼珠一错不错看着沈寒香,见她浑身素净,才似不经意问起:“你爹走了,家里全仰仗个大哥,将来有何打算?”   “大哥才考完春试,在舅舅铺子里管事,我这趟来是想看哥哥怎么说,给他带些吃用的东西,也看看他。过后仍然回去。”   沈柳德猛抬起眼。   阮氏笑道:“这不成,孟家未来的儿媳,怎么来了就要走。清儿向我提过了,希望能接你去家中住,我已叫人收拾了一间园子出来,一座小抱厦,带一个独院,就近住着,清儿要看你或是找你去玩,也可省下奔波之苦。”阮氏眸中乍显的凌厉转瞬即逝,凤目柔媚,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般哄道:“他身子不好,你该多想着他一些。”   沈柳德忙打边鼓道:“今日我来就是要说服她的,孟兄也向我提过,方才已经说通了……这会子怕见了夫人她又觉不好意思了,妹妹平常就怕叨扰旁人。”   “是吗?”   沈柳德一个劲向沈寒香使眼色。   沈寒香却似浑然不觉,站起来,给阮氏一礼,扬起下巴跪在阮氏身前。   “这些年受夫人家恩德难以胜数,民女总觉无以为报,住在这里已是不该,看完大哥民女就回梦溪去,家中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万不敢多打扰的。”   沈寒香端端正正给阮氏磕了个头。   阮氏默不作声,喝了两口茶,这才给韶秀使眼色,韶秀前去将沈寒香扶起来。沈寒香知道,阮氏这关就算过了。果见阮氏吁出一口气,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凉薄的嘴唇抖了抖。   “没想到是个懂事的,什么时候回去,我好叫人来送,还有些东西要给你带回家去。”   韶秀殷勤道:“夫人备了一份厚礼,要四五辆车才能装下,姑娘是有大福了。”   沈寒香又是谢过,心底里却很清楚,阮氏趁儿子夫君都不在过来,只不过想让她知难而退,至少保证三年之内不要闹上京城来。虽是想错了她,她并不是来求嫁的,阮氏却不会这么想,在阮氏心里,她不过是个小恩小惠就能打发了去的寒酸女儿家。沈寒香心里想的一回事,与阮氏说笑之间,阮氏因了了心事,言谈也放松许多,与沈寒香讲了不少南林行宫的趣事。   末了走前才想起来问:“这位陈兄弟既是沈家的世交,要是想在京城谋一份差,只消来说一声就是。”   没等沈寒香说话,陈川先一抱拳,“晚辈在梦溪衙门里当差,此次来京城,不过是陪沈兄读书罢了,也是出来见识见识,好男儿志在四方,宦海拘束,晚辈未必能胜任。”   阮氏听了问:“衙门里?”   “是,晚辈现是一名捕快。”便是在阮氏跟前,陈川仍然谈吐不屈,无半点自愧自卑。   “既如此,我就不费心了。”阮氏作势起身,韶秀出门吩咐人将东西卸在院子里,却也有七八口箱子。   阮氏一走,沈柳德大大松了口气,不过又抓着沈寒香问:“怎么你不是来做生意的吗?”他顿了顿,欣慰道:“不过我也觉得此举过于行险,回去也好,好好呆在家里,等大哥过年交钱回来就是。”沈柳德对沈寒香抱着几分惭愧,沈平庆一走,沈家吃用一落千丈他也是知道。   沈寒香扯过袖子来,眉头蹙了蹙:“你就安心在舅舅的铺子里做事罢。”   沈柳德点了点头:“那自然。”   “出关的事我已和人商量好了,只等明日去看过商队,最迟出了这个月,下个月怎么也得出发。”   “哎——?”沈柳德大着眼睛,嘴巴张了张,还没说话,沈寒香已进门去了。   陈川拉着沈柳德问:“出关?出关去干什么?”   沈柳德看了他一眼,叫苦不迭地“哎哟”两声,甩又甩不掉陈川,二人一前一后也跟进屋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七   陈川说:“出关可以,但你一个女儿家,带的商队又是才刚认识的,这样不行。”   沈柳德说:“陈兄弟说得对。”   陈川又说:“左右春试完了我是无事,不如带着我去,我是能文能武的,粗通一二句关外土话,可以帮你看着商队的人。”   沈柳德一脚把他踹开:“你这个叛徒!”眼泪都往茶碗里流,委委屈屈地问:“三妹,你有没有想过,对侯爷夫人撒谎,要是将来被发现了,你又不在京城,我可怎么办?我们沈家的生意怎么办?”   沈寒香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那些生意本来也不姓沈,寄人篱下可不是一辈子的事,我这是为大哥赚本钱,将来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她本来大概也不稀罕我嫁,我做什么,不过是错上加错罢了。错一件,与错两件,差别并不大。”   沈寒香想得很清楚,孟良清是侯府将来的主人,他会护着她是一定的,但在那之前,她还流着沈家的血,前世沈柳德是唯一一个待她好的人,这一世爹妈都没了,先要把沈柳德的恩情还了。就这两年半里,要用最快的法子赚足本钱,为沈柳德积下一个足够他发挥经商才能的底子。   陈川说的话,她也细想了想,半晌她看着陈川问:“陈大哥不用回去衙门当差么?已有三个月不去,再不去,怕衙门也没个容身之处了。”   陈川见有希望,心里一跳,连忙摇头:“我师父看着呢,上面有人好办事,再不济跟着你们兄妹做生意就是。”   沈寒香忍不住笑了:“我们俩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爹没了,总要有人担着。都才学着做,陈大哥见识得多,真要一路也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还要明天问过了礼部的人再做打算。明白和你们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带多少人,在哪里办货,带多少合适。头一回行商是要谨慎些的好,陈大哥武艺好,人品也好,要是能跟着去,再好不过。”   沈柳德在旁“哎哎”两声,叫道:“你亲大哥不带,却要带个别的大哥,你这人真是……还是不是我亲妹子……”   沈寒香看了他一眼,沈柳德默默收了声,闷不吭声低头喝茶。   “要是去的话,工钱照算给陈大哥,你要去,就不给你算钱了,白给我当使唤,你去不去?”   沈柳德撇撇嘴。   陈川笑道:“我这是给妹子当差听使唤来的,你是她大哥,哪里能一样,她也不好使唤你,工钱好说,有酒喝有肉吃就成。”   沈寒香见陈川为人爽快又大方,也就不客气,琢磨着等和林文德见过再说。下午带着二人在园子里转了转,就打发了去。   侯府来的东西都让管家媳妇收进库里去了,那媳妇名唤作夏英,本来是当做儿子养的,生得腰圆膀壮,三十多岁,两道大浓眉,犹如刻刀一般,行走带风,行事果敢麻利。   “收进来的东西,都登记在簿了,这园子从前也替少爷收一些年礼、常礼,底下的佃户们送来的东西府里收不下时,也往这里放一些。从这行起,是今次夫人送来的。”   沈寒香一见,册子里分门别类,布料分作六种,分开记录。再有古玩器物之类,此外又有吃食与干货。   “有两个单独的首饰盒子,给姑娘屋里用的。青花海水云龙纹的大花瓶一对,已叫人摆在姑娘那间屋了,还有些釉彩罐,奴婢也做主摆在各屋了,姑娘要是觉得有不妥当的,再挪到他处就是。”   沈寒香点头合上册子:“有劳费心了。”   夏英又是一礼,沈寒香把册子给她,也不留她了。院子里大小事情都是这个夏英管束着,并不用沈寒香亲力亲为,孟良清想得周到,安排的人也没有不妥当的。这便给沈寒香腾出了大把时间。   她先坐着将京城的特产一一记在单子上,又叫了福德来,福德生得一副好口舌,说话跟说书似的麻溜,一气说了不少,光是茶叶就添了十来种。   沈寒香自己也想了想,她想带的多是织锦布匹,关外少见是一,当年白瑛就是凭的绸缎发家,白瑛招赘的夫君乃是个做绸缎生意的。二是不重也好收拣,运送起来也方便。瓷器在关外也是大热,运送却麻烦,也带不了许多。关内玉器精致费工夫,关外玉刀多,沈寒香也在市面上见过些许,沈柳德贴身就带着,造型朴实大方,失之奇技淫巧的精美华贵,但大件玉器并不好带,且玉石又贵,只得作最后打算。   “茶叶轻便,也值价。而且我们少爷平日里爱吃茶,京城里有一家德春茶庄,少爷与他家的老板相熟,从他那儿购进,再转手,也便利。”福德小心回说。   “嗯,先记着。”沈寒香往纸上添了这一笔。   第二天一早,孟良清就带着林文德到别院来,沈寒香起得早,却也不过刚吃过早,就听见打趣声从外传来——   “你要说不是金屋藏娇,兄弟们都不信的,快让小弟看看这位嫂嫂,究竟怎样天仙人物。三皇子可说了,你是死活要娶人家,扫了严家好大的脸面。他也一早说要见识,没想到倒是让我占了个先。不过不是为帮她的忙,孟兄一年也不见得找我吃一次茶听一回戏。”   正说着话,就和沈寒香打了个照面。   林文德不由一愣,嘴巴张着,一时半会儿话也说不出了。   还是孟良清先咳嗽两声,沈寒香给他们见过了礼,林文德才回过神,眨了眨眼,摸着鼻子发窘地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嫂子好……”   “哎,不对,沈姑娘好。这是……”林文德看了眼孟良清,孟良清也不帮他说话,看沈寒香穿得轻薄,便道:“别在这里站着吹风,进屋再说。”后掉头望着林文德,“今日你没事忙,就在这里,好好给沈姑娘赔罪,磕几个头,就原谅你冒失。”   孟良清平常少会揶揄人,看这架势,沈寒香自是知道他们都是好兄弟,笑了笑说:“进屋里去说话,你们这么早来,可用过早饭了?”   于是又吩咐厨房去预备早饭,沈寒香进屋那时,林文德本同孟良清在说什么,立时正襟危坐不说了,拱手向沈寒香赔罪道:“方才唐突了,姑娘莫要见怪。”   林文德系礼部尚书之子,行事潇洒坦荡,五官虽平平,个子出奇的高,却也不失风流之感。   “孟大哥曾与我说起过,是孟大哥的好友,也就是我的好友了。喝了这杯茶,赔罪的话就不用再提了。”中间隔着孟良清,沈寒香敬了林文德一杯茶。   林文德笑笑,一口饮尽了。   “孟兄这里都随便惯了,不过原想着孟兄这样喜静,将来夫人定是个娴静的大家闺秀,听他问起通关令时,吓了我一跳。竟不知是姑娘要的,要用的书信私印一应我都备下了,一句话的事,常年出关的商队,京城里就有七八支,不过出发时间各有不同,眼下正有一支,原定的六月初就走,孟兄所托,兄弟免不得多上点心,就和商队老带队说了,六月里随时能出发,不过七月要是姑娘还不去,就只得放他们去了。都图早些去早些回来,取道南方卖了,再回京城过年。”林文德有一句话不假,孟良清一年难得会几次友,虽都是京城里长大的,各家的纨绔少爷,可这个孟良清,说与他们不是一挂的,却有个显赫的手握重兵的父亲,说与他们一挂,吃喝嫖赌却半点不沾。孟良清身体不好,京城无人不知,究竟真是身子不好得酒色不沾,还是不想沾,却真没人知道了。   沈寒香看了眼孟良清。   孟良清放下手中茶杯,朝她说:“这支商队叫‘孤狼’,正是白家当年组起来的那支,带队之人祖上是白家从前麾下烈士遗孤,很吃过些亏,又失了一只眼睛,为人虽古怪,但从不曾失手,武功厉害,不然我也不能放心。”   “什么时候能见一见?”   林文德摆了摆手,“不着急,先把货办了,你开个单子来,我也拟了几样,出关那些商队常带的,还有些稀罕玩意儿,我也给你一并带上,价码回头我开给你,出去该换多少钱财货物也都写了,免得吃亏。‘孤狼’里那老头只要不是自家带的货,看你亏了也不会提醒你。不过孟兄考虑的,也是我考虑的,这些商队多少都曾被抢过,只不过‘孤狼’里原是白家选出的一些旧部组成,武功底子不弱,不必怕。眼下也是清平盛世,没那么容易遇上贼盗。孟兄一个劲不放心,非说要跟着去,要是跟着去,侯爷知道了不告诉我爹,禁足三四个月才怪。”林文德玩笑之间,提了件正经的。   孟良清摸着杯子,半晌抬起眼来,道:“边防驻军总要有个人去,怕躲不掉这趟巡察。”   林文德细想了一番,按着大腿叹了声:“咱们这些人,表面风光,实则不易。”他截了话头,又道:“那领队叫袁东,不过京城中人都敬称他一声袁三爷,等办完了货,给你们引见。”林文德苦笑一声,“他面子大得很,不什么都准备妥当,怕不买这个账。”   沈寒香心里虽好奇袁三爷是个什么来头,却也不急着问,总归是要见的。相比之下,素未谋面的袁三爷,与孟良清要去巡察,她倒是想问问后者。   于是三人俱是有些心不在焉,林文德也颇识相,从沈寒香那里拿了办货的单子走,就告了辞。   前脚林文德走,后脚不等沈寒香问,孟良清便索性朝她说了:“巡察的差,是严相奏请的圣上,圣上态度并不明确,我爹近年也在放权,本意不再掺合这些。不过眼下天下太平,要是去北方,以防万一或者有可照应的。”   沈寒香听了眉一皱,按桌起了身,脸色并不好看。   “你别哄着我,我是不懂朝廷的事,但你身子不好,但凡有半点危险就不该冒险。”沈寒香厉声道。   孟良清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嘴角却渐露了笑。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吗?”沈寒香心口起伏不定。   “关心,则乱。”孟良清缓缓道,眼中有一种难言的安抚力量,他一只手拈着杯子,含笑仰脸打量沈寒香,看得沈寒香心里那股惶急都散了去,才坚定道:“放心,不会有事。太医会随行,也没人敢让我有事。又不是行军打仗,只不过走一趟罢了,我哪里病弱到那个地步。”   “可是……”沈寒香还要再说,却被按住了手背。   她立时没了声音,听见孟良清说话,他的眼神温柔又笃定:“圣旨都下了,总不能抗旨。将来十年、百年,难不成让你想起我来,全是想起个药罐子不成?”   孟良清是在说笑,沈寒香也笑了一笑,心底里却被这句话揪了住。她没办法改变孟良清的决定,无论是权势、地位、谋略,孟良清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但这人在跟前时,却像他们中间并不曾隔着重重门第。   林文德那里得了吩咐,立刻就叫人去办,不过四日后就再登门。连官服都没换,往椅子里一坐,拎着茶壶就灌水,喝干了一壶茶才算缓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冲沈寒香笑笑,“话说得太多,茶也没一口,爹逼着早些入朝,孟兄的茶好,平日都不给我喝,还是姑娘大方。”   沈寒香朝他身后望了望。   “孟兄今日没来。”林文德眼珠动了动,似有话说,却又没说,擦了擦嘴才坐直了身道:“他家里有些事,就叫我来了。办货的单据底下人交到商队里了,袁三爷也收了,出发前日会有人去铺子里取,这些都不必操心。我今日来,是想带沈姑娘见见三爷。”   袁三爷的面子大,沈寒香前次听林文德说了,早有心理准备,便就去更衣,带着彩杏出门。   林文德骑马来的,打马走在前头。   彩杏握着沈寒香的手,摸到她手心里出汗。   沈寒香口里有点发干,向彩杏问:“给三爷带的礼带了吗?”   “这个不消姑娘说,都带了。”   沈寒香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彩杏把一杯茶放到她手中,捏着她的手掌贴着茶杯,声音很稳:“姑娘既要抛头露面,将来少不得与这些跑江湖的打交道,头一回就碰上袁三爷这样的,将来什么人还应付不来呢?”   沈寒香苦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过还是有些紧张。”   马车轻轻颠簸,车轮声隐约入耳,沈寒香吃了两杯冷茶,定了定神。只不过一路觉得特别长,沈寒香刚出门时太紧张了,反倒睡着了,醒来时恍惚看了眼窗外还没到,就又睡了,再醒过来,林文德已等在车外,车夫端了个脚凳。   一下车沈寒香就被通街的嘈杂人声淹没了,能容十二辆马车齐头并进的京城主干道上,各式各样铺面琳琅而立。   沈寒香抬头一看,听见林文德说:“到了。”   林文德持拜帖上去,叫人进去通报。   兴许刚睡醒,沈寒香心底里那股怯竟隐去了,拢着手在门口转了两转,门内传来一阵虎啸般的大笑声——   “除了我们将军的女儿,怎么还有姑娘家想出关做买卖的?这口饭细皮嫩肉可不好吃进去,倒要看看,何等人物……”   袁三爷是个独眼龙,他打量沈寒香的同时,沈寒香也在打量他。   半晌后,袁三爷一摇头,冲林文德一拱手:“这要是弄丢了小命,我可不好负责,林少爷要不再想想?此时离手,定钱还能退出一半来。”   林文德正尴尴尬尬,沈寒香走前两步,那袁三爷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独一只的左眼眯着,右手按在滚圆壮实的腰上。   “三爷行走江湖多年,怎么也是以貌取人之辈,要是这样,定钱吐一半不妥,不如全退了方衬得上三爷气度。”   袁三爷眯着的眼骤然怒张,犹如铜环圈着一双豹眼。   沈寒香却寸步没让,袁三爷瞪了半晌,威压之下,林文德都忘了说话。   此时彩杏捧着只朱红百子木质铜锁的盒子上来,两个女人却都不怕袁三爷一般,她见了礼,低眉顺眼道:“三姑娘给袁老爷备的礼。”   林文德嘴巴张了张,还没想出话来说。   袁三爷蓦然一笑,接过盒子掂在手上,笑起来犹如一只刻意藏起威压的老虎。   “有礼就是客,姑娘在家也排第三?倒是一桩缘分。既然这样,请吧。”袁三爷大手一挥。   林文德跟在沈寒香旁边,忍不住松了口气道:“沈姑娘看着柔弱,连袁三爷都不怕。”   沈寒香却不过是才睡了迷糊,又不是习武之人,跟着家里护院练那几下拳不过是强身健体防身之用,压根不知道袁三爷抖的威风,也察觉不到他凛然威势与风霜磨砺出来的杀气。   “侥幸侥幸。”   彩杏扶着沈寒香,跨进“孤狼”商队的本营,只见是不大的一间院子。进了正屋,袁三爷的椅子上,豁然一张白虎皮,他手摸着虎头,一脚蹬在椅上,像个山大王似的。   沈寒香不由好笑,对这个传说中的“三爷”更敬畏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八   袁三一早就收了林文德的钱,只不过想给沈寒香个下马威。入了关外行商这一行,他还没有被女人雇佣过。又是个小姑娘,一看就没有武功底子,给这样的人卖命,袁三心头有些别扭的不屑。   沈寒香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既然收了钱,那就得听她的。   袁三爷坐下之后,就从个猛汉转而换了个商人的头。他谈事的正屋不乏些“土匪”装饰,犀角象牙随处可见,金银玉石堆满十数口乌黑铁箱,俨然一副土暴发户的模样。   “六月十八,是个利出行的好日子,姑娘的货单已经交下去到分队队长手里,十七他们就会去取。沈姑娘预备带几个人?”袁三不怀好意看了眼她带在身后的彩杏,林文德带的几个小厮他认识,拇指按在茶碗边上,自碗中抬起那一只眼,嘲道:“在外可最好就别带丫鬟了,我手底下是有个女的,芳名石清,派给姑娘防身,至于端茶倒水梳妆打扮,姑娘都得自食其力。”   林文德脸色大不自在,怕他们二人谈崩,一面觑沈寒香的脸色。   沈寒香倒是淡淡的,心平气和喝了口茶:“我带三个人,三爷的人留着看货就是。路上我也会以男装示人,不给三爷添麻烦。只不过三爷既然答应下来,生意人说生意话,别弄丢了货就是。”   袁三爷虎目一圆。   林文德忙打圆场道:“沈姑娘有所不知,三爷在道上,从未有过失手,自然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沈寒香站了起来,向袁三一抱拳:“有劳三爷费心,真要是顺当,我愿意让两成利出来,请狼队的弟兄们吃酒,算一点心意。不瞒三爷说,这是晚辈第一回行商,但绝不止这一回。”她顿了顿,眼珠转了转,堂子里四叶大铜扇由个瘦巴巴的小厮转着,冰块散出凉丝丝的冷气来。   沈寒香说:“自白家之后,还无人真想长长久久吃这碗饭,这保了一队没下队的日子,想必三爷也腻歪了,与其每次都要这么试探着来,不如找个长久的伙伴。”   袁三脸色忽有些不好看。   “话我先放着,三爷不妨想想看。”沈寒香多的半个字没说,就朝外走了。   林文德坐着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怕袁三爷火气上来这事告了吹再要找下家眼下没那么合适,就叫了人去送沈寒香。自己留着陪袁三说话。   袁三板着个脸足坐了盏茶时间,才抚须抽动嘴角,哈哈大笑起来。   “娘的,个小丫头片子,做起与虎谋皮的美梦来了。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活该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刀锋舔血。”   林文德忙道:“三爷……”   袁三睨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靠在虎皮上,手指摩挲着慢悠悠道:“林少爷放心,怎么也得卖您一个面子,您这个朋友,很有意思。”   回到马车上,沈寒香忙叫彩杏倒茶来,足灌了半壶下肚,才让彩杏替她擦汗,扯着领子一面扇风,“吓死我了。”   ……   “方才你可没有半点被吓住的意思,奴婢觉得,袁三爷才被姐儿吓得不轻。”彩杏将茶壶放回温茶的银器之中,替沈寒香擦干额头和脖子里的热汗,揶揄道:“奴婢瞧着,姐儿是太热了。”   沈寒香两手按在裙上,一手按出一个汗湿的水印,摆了摆手:“吓的,我现在手脚都软。”   “姐儿很有几分夫人当年的气势。”   “是吗?”沈寒香好奇道,她很少听彩杏提起徐氏当年,徐大人当年是重臣,养的闺女厉害一些没什么奇怪。只不过——   “夫人从前,性子沉静,我一直觉得,她不是看不惯我爹的姨奶奶们,而是看不上,不屑与她们争些什么。”   “夫人心思缜密,明面上从不与人争斗。”彩杏不再说下去,沈寒香不禁想起冯氏之死,徐氏给沈柳容安排的一个会学不会讲的学痴先生,活生生被拖死的枫娷,给沈柳德攀的亲。想到沈平庆之死,沈寒香心头仍有些忌惮徐氏。   一时二人俱是无话,沈寒香暂且只得把那些都抛在脑后,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打点出发。   袁三爷答应的三个名额给了陈川、福德和孟良清安排的一个叫白瑞的护卫,袁三爷试他们功夫时,沈寒香才知道原来福德竟是会武功的,虽比不上陈川,劲风扑面的擒拿手来,仍让她直愣了眼睛。   “让你做个跑腿信差,实在屈才。”沈寒香啧啧叹道。   白瑞话少,与沈寒香打完照面,就……   不见了。   “那是少爷蓄养的暗卫,统共有五个人,白瑞是里头武功最高的,却不是他们的头儿,只因他平素不爱说话,也不爱指挥人。”福德点头哈腰禀道。   到了六月十六那日一早,孟良清才又露面。沈寒香连日忙着在京城里转,去她舅舅家的商铺看,又是物色可以带出去的货,又托林文德找另两家信用颇高的商队头头聊了聊。只当谁家的千金小姐出来体验民生,她要是见着新鲜的东西,也买上一二件,那两个商队老大也都收了两三件精致玩意儿,只当结识个异想天开的富家小姐,也没什么不妥。   沈寒香也瞧了出来,京城繁华远胜梦溪小县,富户的小姐们出行也不是什么怪事。一地一俗,京城对女人约束没那么严,对她是件好事。不过为了出行方便,还是与孟良清出去成衣店逛了逛。   孟良清本意是叫裁缝去别院做就是。   沈寒香却毫不留情否了这个:“还没进你的门呢,就来管我。”   孟良清耳根子一红,结结巴巴道:“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沈寒香笑了笑,将毡帽往头顶一扣,一身略大了的武袍,耷拉得像个皱巴巴的小胖子,她皱了皱眉,“好像不太好,掌柜的,能改改尺寸吗?”   等着店里改尺寸那会儿,沈寒香才终于坐下来吃了两口茶,孟良清慢摇摇替她扇扇子。   “孟大哥出过关吗?真有那么冷?”   孟良清上次去北边,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身体还没现在这么差。他想了想,递给沈寒香帕子,示意她擦擦汗,才道:“冷是冷一些,不过毡帽怕还用不上,袄子也不必带,出了关再买。关外那些外族,卖的皮毛在京城也吃香得很,姑妈就有一顶貂儿帽,是托我娘的名义送的,她很喜欢。”   沈寒香点了点头,心里盘算到时候也带一些珍贵些的皮毛、宝石,带回来送人用。给沈柳容带狼牙。她目光落在面前人脸上,孟良清也正看她,二人目光一触,彼此撇开,沈寒香轻轻咳嗽一声:“孟大哥想要什么礼物吗?你喜欢什么?”   孟良清嘴唇动了动。   “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   沈寒香愣了愣,孟良清少有这样的语气说话,她笑看他的嘴唇,颜色很淡,他这个人就生得比寻常男人要弱气三分,仿佛一件名贵玉器。   “你先说喜欢什么,只要能带的,就给你带。”   孟良清示意沈寒香靠近些。   沈寒香虽疑惑,却觉得孟良清不至于捉弄她,将耳朵贴了过去。   没片刻,成衣店老板捧了包好的衣裳出来,只见那个试男装的姑娘,脸红得像辣椒似的跳起来,碰翻了茶,又忙扶好,嘴巴张了张,话也没说出来。   老板笑迎上来:“姑娘的衣裳。”   沈寒香忙看老板,摸出钱来,忙不迭给他,“钱……钱,不用找了,走了。”   小侯爷站起身,老板哭笑不得低头看见沈寒香才给了他的一吊钱,“不够”二字噎在嘴巴里还没发出来。   “多少钱?”   “十二两银。”老板好奇地望了眼外面,女客已钻进了车,收了钱喃喃道:“那是谁啊,风风火火的,公子的朋友?”   “内人脸皮子薄,因说了句她穿男装好看,躲车上去了。”   “……”   那晚上孟良清在别院呆到亥时初刻才离开,站在门上,华盖香车挂着的铜铃被夜风送来悦耳响声。   沈寒香口中逗留着君山银针的味儿,散了之后,旖旎又寡淡。她还是爱吃酒多一些,却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好好吃一钟了。来了京城,每日忙得团团转的,沈柳德管人是没大问题,账本却乱七八糟,怪不得上辈子沈家几家铺子最后都垮了……   “今晚上早些歇着,四更天就要起来,姐儿别在这儿站着了。”彩杏往沈寒香肩上披了件墨青比甲。   回院里时,三两还在屋里生闷气,也不来伺候。沈寒香屋里人多得比前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伺候的人还多,她不喜欢伺候的人多,在家时因想着以后苦日子还多,要有熬几年的准备,更不想让人伺候得懒了。那些克制却都在面对孟良清的好意之后丢盔弃甲,细想之下,似乎从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孟良清,她就没有拒绝过他的好意,而孟良清待她确实也太好,那种好并不是在困难时伸出的援手,而是天生带来的体贴之意。   哪怕第一次见时,他就比谁都心细,连她裙子粘了东西这样的小事都留意得到。   “在想孟家少爷么?”彩杏问话的声音令沈寒香惊醒过来。   她低了头,没说话。   彩杏叹了口气。   沈寒香立刻抬头问:“叹什么气呢?”   “姐儿这样子,要给人吃得死死的。奴婢怕没进门就这样,将来过了门,不定怎样千依百顺,端不起架子来。”   彩杏的担忧沈寒香也知道,不过沈寒香想,还没嫁人呢就担忧以后在对方家里日子不好过,岂非杞人忧天得太过,敷衍地安慰了两句,握着彩杏的手,这一句却是认真:“不还有你么?”   彩杏眼珠动了动,眉睫轻颤,长吁出一口气:“姑娘知道奴婢要的是什么。”   沈寒香当然知道彩杏要什么,她从前要徐氏的信任,如今要沈寒香的信任,如果说对彩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过两桩。   一是年生的骨灰,二是能让她有个用武之地,七十二行,行行能出状元。对彩杏而言,没有比自己效力的主子能得偿所愿更重要的事。   晚上沈寒香还没睡着,有人推门进屋,她立刻就醒了。   睁眼一看,三两站在床前,沈寒香像在家里时一样,让出个位子来,小声说:“上来。”   三两钻进被窝,把脑袋贴在沈寒香手臂上,半晌不说话。   沈寒香肩膀耸了耸,“不说话我可要睡了。”   三两别扭地扭了扭,贴着沈寒香半身,没一会儿,沈寒香觉得胳膊上有点湿,抬起小丫头的脸,摸到她一下巴的泪水。   “哭什么?不过让你在京城等几个月,我谁也没带,也不是光不带你一个。”   三两抽抽噎噎:“可你带着陈大哥了。”   “陈大哥是男的,又会武功,你行吗?带了出去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呀,遇到马贼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怎么办啊?”沈寒香吓唬她。   三两咬着嘴巴,尝到眼泪的滋味儿。   “从跟了姐儿,我就没和你分开过这么久。”   沈寒香摸着三两的手,有点凉,黑暗里,她注视着自己丫鬟的眼睛,轻声安慰:“等你将来嫁了人,我们也要分开的啊。”   三两又要哭了。   沈寒香忙道:“我很快就回来,我听说他们有一种药水,给小丫头涂眉毛用的,涂了你的眉毛就能长得又浓又黑。你要是喜欢,给你带一些回来好不好?”   三两止住哭声,盯着沈寒香:“真的?”   “真的。”沈寒香手摸着三两圆圆的后脑勺,声音很轻也很缓:“我也舍不得你,你这么傻,要是你像彩杏那样,我就不担心你了。”   三两撇嘴不服道:“我长大了就像彩杏姐姐那样。”   沈寒香笑了笑,没说话,轻拍了拍三两的背脊,额头碰了碰三两的额发,“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九   十七一早点货,时近黄昏,沈寒香才同陈川回到别院。陈川站在门上拍了拍袍子,笑得有些憨直傻气:“总算要出发了,憋得都快发霉了。”   白瑞坐在廊檐下擦拭一把长刀,见有人进来,忙收了刀回鞘起身。他向内一眼,沈寒香立时会意,却不忙着进去,匆匆找个丫鬟来吩咐:“带这二位壮士去花厅喝茶,白大哥、陈大哥,你们聊会儿,我去更衣。”   陈川还要说什么,被白瑞一个勾肩拽着走了。   沈寒香换过衣裳来,孟良清早已经在厅内等着了,他手里一只红梅缠枝春瓶。   沁人香气令沈寒香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好奇地往里觑:“这是什么酒?好香啊。”   “今日得空进宫,给你带的,玉泉酒。”   “连御酒你都偷来了。”沈寒香搓了搓手,巴巴儿看着孟良清注酒。   “等出去了,怕吃食都不好弄,别忙。”左右不知什么时候被孟良清屏退了,三支蜡烛在灯柱上闪烁微光,他揭开食盒。   “闻着就香,眼下让我吃了,出去时时都得念着,却又吃不着。我看你不是好心,倒是故意馋我嘴来了。”沈寒香笑说,眼珠却已黏在吃食上了。   见都是分量不大的几样菜,麻辣活兔、冷片羊尾、卤煮鹌鹑,一味燕窝炒鸭丝,从前沈府早年吃的也讲究,这些都还识得,听孟良清一一说来,都不错。   沈寒香夹了一筷鸭丝吃,一面摇头晃脑道:“就你们才这么干,拿燕窝炒鸭丝,太奢侈了。”   孟良清问:“好吃吗?”   沈寒香一抿嘴,不答,夹了块看着像个扁扁的蛋似的点心,仔细看过还是不知是什么。刚一咬,孟良清忙道:“小心。”   却来不及了,碎渣掉了一嘴,沈寒香只得忙把剩下半个也吃了。   化开来却很甜,像枣儿似的,孟良清又巴巴把她看着,问:“好吃吗?”   “是什么?”沈寒香点了点头:“好吃,没吃过。”   孟良清夹了一块起来给她看,只见是两面凹陷,又扁又光。   “这叫虎眼,是一种糖,平日宫里也不常有,今日却巧,正好有,就给你带了。”孟良清将最后两碟小点心取出,都摆在桌上。   “怎么没有茶?”沈寒香在外走了一整日,本就饿了,但孟良清嗜茶如命,没茶倒是稀罕。   “今晚吃酒,茶就不吃了。”   娇生惯养出来的小侯爷,平日里什么都有人伺候,却心甘情愿伺候起沈寒香来了,她才喝了一杯,脸上就有些发红。   此时丫鬟端了汤上来,是孟良清来了才吩咐人做的冬笋锅烧鸡子汤,撇了油去,一碗香得沈寒香只觉更肚饿了。   “慢点吃。”孟良清说。   沈寒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硬是把嘴里半个羊肉包子咽下去,问他:“你怎么不吃?”   孟良清还没来得及说话,见沈寒香看着,便拿了块素丝糕,慢条斯理吃着。   沈寒香这才觉得热闹了,菜式是多,每样量却不多,吃得七分饱,微醺酒意上了头。沈寒香颇觉得有些惬意,绷着的肩膀耷下来,伏在桌上,两根指头拈着春瓶一晃,耳朵贴上面听了听。   “没了。”   “嗯,没了。”孟良清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辈子,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酒。”沈寒香半眯着眼说。   “以后还有比这更好的。”孟良清望着她通红的脸颊,手指在膝上收紧,他想摸摸她的侧脸,摸一摸那脸得有多烫,才能红成胭脂一样。   沈寒香脑袋晃了晃,点了点头,手抬起来摇了摇。   “不吃,不吃青菜了。”   沈寒香的手挥了两下,就被握住了。烛光不易察觉地摇曳了一下,孟良清悄悄地、不敢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小声哄道:“不吃,以后都不吃了。”   “嗯,还要请最好的先生,教你念书。”沈寒香本来眯着的眼睛,乍然睁了开来。   孟良清看见,她两只眼珠还是一只颜色深,一只颜色浅,他从那两个小小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好,请最好的先生。”孟良清正疑惑沈寒香请先生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她要念书。   沈寒香就直愣愣看着他,眼仁里闪动着泪光,不过片刻,沈寒香眨了眨眼睛,刚凝聚起的泪雾消失了。她拍了拍孟良清的肩,笃定地点了点头:“你是个好人。”   旋即沈寒香彻底趴在桌上睡着了。   孟良清一愣,才发觉手心有汗,他竟然怕沈寒香清醒过来,怕解释为什么握着她的手,他脸皮子这时候才发热。   着了迷似的眼神紧盯着沈寒香红得不得了的脸蛋,孟良清最后还是咬着牙,站起身,立马就朝外走。   朝门口守着的丫鬟吩咐道:“沈姑娘有些醉了,弄点醒酒汤给她喝,吃了就安置罢。”   孟良清手掌握了又展开,再握了住,出了别院大门就回去。   次日卯正,沈寒香就被叫起来收拾,早饭同陈川、白瑞、福德在一块儿吃的。她分明记得前一天晚上好像喝醉了,起来问过左右,都说是给她喝了醒酒汤她就睡了。这起来倒是没有宿醉的难受,只觉得兴奋得很。   袁三爷的“孤狼”队派了十五个人随行,另雇了车夫、搬运伙计,带上沈寒香手底下三个人,加沈寒香自己,一队也足有二十四人。   “袁三爷亲自出马,必定马到功成。大哥就在京城静候佳音了。”光沈柳德带了两个伙计送沈寒香等人出城,不仅孟良清没露面,连林文德都没出现。   沈柳德拍了拍沈寒香的脑袋:“别看了,这时辰得上朝,不会来了。”   沈寒香听孟良清说了,他启程大概会在七月,已自两个月前听诏上朝,不一定每天都去。恰巧出城这天,赶上孟良清要去朝上,沈寒香也只得就上路。   白天都还好说,毕竟那么多人押送,袁三又是个声如洪钟、威名赫赫的领队。且沈寒香不必骑马,专门弄了一辆两隔的马车给她坐,连带她的人,都坐马车。   袁三说:“总不能亏待了金主,甭看了您就,上了路日子就过得快,也不过是几个月就回来了。您要是嫌闷,就让带的这三个人,给您排一出小戏看看。”   登时车外一阵哄笑,沈寒香叫车夫把门关上。   “沈姑娘莫要往心里去,不过笑话小的确实会说两个。”福德点头哈腰道。   “三爷就是嘴巴刀厉害,真要来了什么贼盗,还得指望他。我怎么好跟一个前辈计较这些,难不成为了这点嘴巴亏就克扣他的银子不成?”   练武之人耳力都好,石清看了一眼袁三爷,马鞭倒竖,请示道:“要不要给他们个警醒?”   他二人骑马紧跟马车侧旁,把沈寒香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袁三爷非但没生气,嘴角抽搐笑了起来。   “这丫头有些意思,别理他们,保了这一趟,那忠靖侯府不知如何谢我们,本来就是亏不了的买卖。”   陈川耳朵贴在车厢木板上,手指向外指了指,一手做摇手手势。   白瑞比福德、陈川二人都年长,眉毛皱着摇了摇头:“过来坐着,袁三收了钱,就得办事。”   陈川笑挠了挠后脑,经过昨晚上,沈寒香也看了出来,陈川似很服气白瑞,吃饭也讨好着。   “你们两个出来之前到底叽叽咕咕了什么,怎么我看陈大哥怕白大哥得很。”   陈川嘿嘿笑两声,自然不说昨晚上和白瑞过招,被打得满地找牙的糗事,只不过想着路上找机会磨白瑞教他功夫,从前他觉得牛捕头武功已十分精妙,见了白瑞,才知道人外有人。   “姑娘,吃茶。”福德笑捧上茶来。   沈寒香吃了口,就放下,“别紧着伺候我,这还要好几个月才回去,不用太照顾我,你们各自盯着点外面就是。”   自帷帘向外望了眼,“孤狼”队里除了袁三爷是个少了只眼睛的,另又有缺胳膊少腿的,那石清就缺了一只手,改作铁爪。沈寒香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商队要叫“孤狼”这名字,这些不好亲近的江湖人,都是些孤狼。   晚上不一定有地方睡,有时候是在就近城镇上找客栈睡一觉洗个澡,有时候在野外,男人们在外面扎帐篷打地铺,沈寒香睡车上。   沈寒香旁的都能忍,唯独有一样忍不得,就是最多三天必须得洗一次头。当袁三爷照着地图走了五天还没到城镇时,沈寒香终于忍不住崩溃了,向袁三爷问:“到底还有多远才能到有水洗头洗澡的地?”   袁三卷起羊皮纸,往袖子里一塞。   “方圆四百里都没有村镇,就算有,这里都是荒漠,极度缺水,只怕水比油都金贵。沈姑娘要把行商所得,都花在梳洗这种事上,也不是不可以。”   望着袁三愉悦的嘴角,沈寒香直想把他的胡子给拔下来。   顾虑着两天前遇过一次草原狼,在袁三的安排下,晚上赶路,白天小半日小半日地就地休息。   沈寒香五天没有洗头发了,整个人都蔫蔫的,趴在车厢里睡也睡不踏实。   下午时她听见很轻地敲门声,眼未睁,应了声:“进来。”   隔板被拉开,沈寒香这才抬头看了眼,坐起身来:“是陈大哥啊,进来坐。”沈寒香盘腿坐起,陈川却只半身停在那儿,按着门,并未完全进入车厢。   “我找到了一片湖。”   沈寒香眼底一亮。   “离这儿不远,四五里路,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给你望风。快马来回,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陈川想了想又说,“给白大哥说一声,要是到时候没回来,就叫他让袁三先等等。”   白瑞是个闷葫芦嘴,听了只是点头,仍坐着睡觉。   陈川便要了一匹马,带着沈寒香离开车队。袁三等人只道他们是去周围散心,冷冷嗤笑:“都什么时候了,真当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东北三里外的白狼湖,就是边界了。”   福德连滚带爬站起来,急忙问:“有兵吗?”   “不是兵。”袁三悠悠然拿块黑布擦拭一支白森森的骨笛,叹了口气:“是狼。” 作者有话要说:  忙疯了,以后更新估计都在晚上,不会断更,么哒哒~ ☆、七十   当陈川勒住马,从坡上向下望去,是一片辽阔无际的大湖,湖面平静如同一块完好无损的蓝宝。   湛蓝不带一丝云的天空倒映在水里,犹如照影的美人儿。   沈寒香长出一口气,将带的包袱丢在湖边,脱了靴就往外窸窸窣窣抖沙子。   “我先洗,洗了你再洗。”沈寒香摸到腰带,犹疑地看了一眼陈川,听见陈川清晰的一声“嗯”。他牵着缰绳,背对沈寒香所在的湖边,眼前的湖太大了,方圆数里都是。   陈川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回头,听见沈寒香大声说话的声音:“要不是你发现了这儿,我都快臭了。”   沈寒香声音听着很高兴,正是盛夏,依靠这片湖,形成了一片难得的绿洲,奇怪的是,却没有游牧民族在附近安营扎寨。   陈川牵着马在旁边放它吃草,微风自远方而来,他倒下来,睡在草地上,天空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   陈川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是水珠滴在他脸上,他一只手横过脸去遮,一面哭笑不得躲避沈寒香头发甩出的水珠。   沈寒香追着他跑到湖边,一脚把陈川踹到湖里去了。   陈川呛了两口水,一把抹干脸上的水珠,只见沈寒香已束起了腰带,改小了的武袍勾勒出她纤瘦的背影,她仰着头,似乎被眼前美景震住了无法回神。   她从马背上扯下一个包袱,丢在湖边,就走到一边去,抚摸大马的耳朵和额头。   身后传来水声,沈寒香坐在地上擦头发,冷丝丝的水珠令她黑色的头发油光水亮,大马一面吃草,一面啃她的发尖。   沈寒香回过神来,把头发扯回来,又笑又气拍了拍马头。   “臭马,快松嘴。”   马儿打了个响鼻,沈寒香只得别过头去,大马换了个方向,安静吃草去了。   最后沈寒香把擦得半干的头发编了个辫子盘在头顶,拿根素色簪子固定住,刚想问问陈川洗好了没。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什么声音?”   沈寒香竖着耳朵认真听了听,疑惑道:“什么声音?”   “你仔细听。”陈川声音里的紧张像一条鞭子带来恐惧,沈寒香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   “没有啊……”沈寒香喃喃自语,眉毛皱起,刚要起身,头部被按着贴地滚了两转。   那一瞬间沈寒香眼角余光才瞥到侧旁背后一只毛色黄亮的大狗飞扑了过去,陈川不知什么时候上的岸,只披着一件薄衣,将沈寒香推起来,声音紧迫:“躲我后面,别出来!你的刀呢?还有别的铁器吗?”   在陈川的帮助下,沈寒香才勉强站起来,马儿不知何时已避到了十数米开外,它硕大湿润的眼珠犹豫而惊慌地打量两个人类,马蹄反复在地上刨来刨去。   沈寒香飞快向马跑去,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陈川手上没有半件兵器,已然摆开了防卫的姿势。   好在马并没有因为她的跑进而躲开,沈寒香靠近它,口里轻声念:“别怕,好马儿,让我拿一件东西。”她的手摸到了马头,顺势滑下,抓住马缰。   沈寒香回头一看,大狗张开嘴,背脊弓起,像一把绷紧的弓,一阵急促的颤抖之后,再次扑向陈川。   陈川口中一声暴喝,一手抓住它的前肢,一手捏着它的嘴,一人一狗滚翻在地。   “让我上去……”沈寒香一咬牙,在连续失败之后,终于跨上马背,她的小腿一阵抽搐,钻心疼痛令她几乎又要掉下马背去了。马儿暴躁低嘶两声,摇头摆尾怯场一般向后要退。沈寒香卷紧缰绳,那绳子勒进肉里,她望着陈川的方向,将马头拨正。   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沈寒香厉声叫道:“陈大哥!闪开!”   马儿在屁股被扎的剧痛中压低马头飞奔过去。   陈川脱口而出:“疯了……”   马蹄快速起落,陈川一个翻身,双手狠狠抓住动物前肢,挺背跃起,快速倒提它的后腿,甩了出去。   那狗来不及起身,大马飞冲了过去。   一道黄白的影子从沈寒香眼前掠过,她心跳快速得要从耳朵里跳出去了,眼眶急速充血,马儿飞驰出去两三里才被喝住。沈寒香勉强自马脖子上爬起来,坐直身,拨转马头向陈川跑去。   路过被马踢得肠穿肚烂头部爆血的那头大狗时,沈寒香低头看了一眼,惨状刺激得她有点想吐,空气里似乎也隐隐带了血味。   她在陈川面前下马,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好像咬破嘴了。”沈寒香随意抹了抹嘴,仍然心有余悸,目光落在陈川身上,才发现三道深刻的爪印撕裂了陈川的上臂,陈川按着伤口,轻声喘气,忍不住说:“你胆子太大了……要是那马偏一点,可能被踩碎的就是我了。”   “你那么聪明,武功高强,一定会躲。”沈寒香很快冷静下来,对陈川说:“这里不太安全,那是谁的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狗,它嘴很尖,脾性暴烈,可这附近都没看见有人啊。”   陈川深蹙眉头,汗水自额前落入眼中,他眨了眨眼睛,说:“那不是狗,是狼。”   “……”怪不得马被吓得差点溜之大吉,沈寒香刚洗过澡,又汗湿了一身,蹲在湖边随手擦了几把,把头脸上的泥沙都擦净。她蹲在湖边,水里投出她的影子,满脸通红,比在家任何一次涂了胭脂还红,耳朵里还隐隐充胀着心跳声。   沈寒香扭头看了眼陈川。   “过来。”   陈川走去,沈寒香说:“把伤口洗一下,这个要怎么弄,你会弄吗?”   陈川也吓得不轻,他把上衣脱了,现出练武之人常年锻炼出的健硕肌肉,那肤色并不很白。沈寒香把陈川带的干净衣服拿来,从他的湿衣上撕下布条给陈川。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狼,不过来之前,袁三曾警告过我们,要是狼来了,就以金属敲击的声音吓他们,或者有马肉之类丢给他们趁机脱身。不过还好,只有一只。”   沈寒香也庆幸道:“幸好只有一只,既然袁三这么说,想必对治这种咬伤有办法。陈大哥,你赶紧洗干净,我给你简单包一下,咱们先回去,让袁三给你看看。”   陈川嗯了声,闷头拿布条擦伤口,沈寒香把陈川的旧头巾扎在伤口上,扶着陈川亦步亦趋回到马旁,让他上马,再翻身坐在后面。   沙漠里的风吹拂着野狼的毛,绒绒的,就像京城飘扬的蒲公英。   马蹄声隐隐在空气里响起,骨笛尖锐的声音隐没。袁三的脚从车辘上放下,他长身而立,福德飞快跑前,一看陈川脸色不好,眼尖地上下打量,发现陈川受了伤,立刻叫道:“袁三爷,劳烦您了,来看一看。”   袁三本就有这个意思,不耐烦地拨开福德。   白瑞本来在擦他的刀,这时也站了起来。   “都别围着,让个位子出来,这块肉不能要了。”袁三扯过陈川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扶着,从篝火堆旁踹开一个人。   “被狼咬了?”一个醉醺醺的独辫男人问,他是袁三的得力助手,但显然是关外人,他的长相明显带着外族的特征,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喝了点酒,就黑里透红。他带着探究的神情,探究里有一丝兴奋,这兴奋让沈寒香很不舒服,那就像狼见了肉的兴奋,贪婪而不怀好意。   “疯子,把解毒粉拿来。”石清以鞭柄拍了拍醉酒男光着的半瓢头。   “呵呵。”他摇了摇头,装听不懂地要往地上坐。   骤然冷利的刀锋横在他的腰上,几乎立刻就在他袒露着的后腰上割出一道血痕。   疯子摸到血,顿时色变,正要发作时,听到袁三一声怒喝:“让你把解毒粉拿来,耳朵既然成了摆设,要不要灌点水银试试?”   疯子不服气地哼哼两声,却没再说什么,走到一匹马旁从行囊里翻找出瓶瓶罐罐来,路过白瑞身边,他的眼睛仍警惕地盯着他,嘴里低声骂了句什么,但没人听得懂。   “会有点痛。”袁三嘴唇上的胡子动了动,说话带着不耐烦。   他把匕首在火上烧得通红,当刀子插入肉中,激起一阵轻不可见的白烟,就像肉熟透的味道。   疯子痴迷地抽动鼻子嗅了嗅,一拍大腿:“香!”   沈寒香胃里一阵抽搐,陈川的伤口周围被剜下几块肉来,用烈酒洗过,再撒上袁三爷他们带的药。   当一切结束,陈川吐出嘴上的布条,把它丢在脚下,踹两脚沙子埋了。   “别难过。”陈川小声说。   袁三的人各自都散了去,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袁三说等天黑透再走。   沈寒香知道他是给陈川一点休息的时间,篝火在将熄未熄的夕阳之中渐渐亮起来,像日光一样夺目绚烂。   “好儿郎哪有不流血不受伤的?我小时候也受过伤,比这还严重。”陈川按着自己的小腿,本来想拉起裤腿来给沈寒香看,又不好意思道:“不给你看了,真的比这严重,差点这条腿就废了。”陈川拍了拍自己的右腿。   沈寒香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面,这一路行来的一切,对她都是头一次。火焰在她的眼底跳跃,她斟酌了半天,才说:“我没难过。”   陈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沈寒香说:“就是被吓着了,挺吓人的,我觉得。”天空里一轮孤单的月亮,比关内的要圆要大,“没见过人流血受伤,是第一次。”沈寒香深吸了口气,认真看着陈川问:“还疼吗?”   “有点。”陈川坦诚道,“不过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以内。”   “嗯。”沈寒香看了会儿天,忽然小声说:“我们不该擅自离队,下次不会这样了。”   陈川还想说什么,就见沈寒香已经站了起来,向袁三爷的方向走去。   福德安慰地拍了拍陈川的手背,递给他水囊。   “真羡慕你们啊,洗过澡了,奴才真的要臭了。可以直接做成臭豆腐。”福德玩笑道。   白瑞按着他的刀,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再次出发时,沈寒香钻进马车里间,一晚上风平浪静,到天亮时候袁三爷松了口气,叫商队停下。   沈寒香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从马车上下来,袁三问:“没睡好?”   “睡不着。”   “我们将军从前第一次杀人,吓得一个月都没怎么睡着,每天晚上乱叫。娘儿们就是胆儿小,弱鸡似的,早说了让你哥来。”   沈寒香笑接受了袁三爷的另类安慰,又是荒漠了,大家在野地里取出铁架铁锅支起来做饭,把干面饼在水里煮软了,再把肉干撕成细条浸在其中,一直煮沸,到香气四溢,米煮得开花之后,盛起来吃。   每个人还有半个饼。   沈寒香把自己那半个饼给了陈川,坐在他身边喝粥。   “伤口怎么样了,痛不痛?”陈川的脸色在晨曦里看来不太好,他嘴唇有点白,眼圈也青着。   “你也没睡好?”沈寒香问。   “伤口疼得睡不着。”陈川说。   沈寒香立刻站起来,陈川拽了住她,没能拦住。不一会儿,袁三爷走来,挑开陈川的绷带,只见伤口附近有些发黑,黑色之外是触目惊心的红肿,挤压能渗出水来。   “发炎了,伤口也没剔干净,还要再剔一次,把这些腐肉都割了。”   沈寒香担忧地看了眼陈川。   “我说怎么昨晚那么疼,剔吧,这次多剔一些,别再来了,这么疼再来一次我可就死了。”陈川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疯子男抱着瓶瓶罐罐坐在袁三爷左手边,趁没人注意,对陈川竖起了拇指。   陈川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沈寒香蹲着,背对着他,她不打算再看了。福德坐在她身边,递给她水囊,沈寒香就喝一口。陈川眉峰皱了皱,感觉到刀锋在血肉里行走。   “嘶……”   沈寒香回过头来。   陈川板正着脸,将疯子男腰上的酒囊扯过去喝了口,“啧啧,真是好酒啊。”   “好酒,敬勇士。”疯子男说话生硬,也扯过去喝了一大口。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一   陈川有外伤不能酒不能多喝,袁三一脚踹在疯汉屁股上,把他踹开些,“孤狼”队里的成员都哈哈大笑起来。   疯汉低骂了句什么,骂骂咧咧坐到一边大石头上喝酒去了。   “福德说你以前是干捕快的?还考了春试,我看兄弟有做官的福相,怎么想不开跑关外来了?”   沈寒香走来,手里拿着从马车里翻出来的皮褥子,一张垫在陈川身下,一张给他盖着。   陈川看着袁三爷,“照这么说,三爷也是想不开才吃了这碗饭?”   袁三拍了拍膝头,望了望天,这里的天几乎没有云,日光很白,将袁三个皮糙肉厚的脸也照得反白光。   “祖上传的,百年老字号,砸了多可惜?”   “孤狼”是最早的一支常接出关行商生意的商队,起初为白家所用,后来脱离了白家,一开始几乎散尽跟着白瑛积蓄下来的钱财。   “刀口上舔血的活儿,谁都不干,七拼八凑才凑了如今这几十号人。老弱伤残都有,要不是老子收留他们,你看那个疯子醉鬼,哪儿肯用他?又是关外狗。”袁三啐了口,眼角笑纹却深刻。   “陈兄弟你看,要是叫你加入我们,可干不干?”袁三爷向后仰身,放缓声道:“捕快那点银子,要娶媳妇可是远远不够,也没大出息。三爷瞧着你功夫不错,春试估计也泡了,不如好好想想。”   那袁三至今是个光棍,“孤狼”虽说名头响,却都是些鳏寡孤独,谁也不会跟个随时都会没了的人。袁三最愁就是自己百年身后,“孤狼”没个带头人,自此销声匿迹,辜负了祖辈创下这支商队的豪情仗义。   陈川没说话,侧着身,让开点位置,拍了拍皮褥子,朝沈寒香说:“坐。”   袁三在石头上敲了敲他的烟枪,捻着烟丝往里塞,曼声道:“好好想想罢。”就起来走了。   “待会儿你去车上睡。”沈寒香说,她眼眶有点红,带着没休息好的疲惫。   “已经不疼了。”陈川说。   沈寒香二话没说在陈川的伤处拍了一巴掌。   “啊——嗞!”陈川跳了起来,歪着嘴抽气,“你怎么来真的啊!”   沈寒香斜他一眼,把水囊给他,陈川接去喝了口。   “免得你不知道疼,叫你养着就养着,还要在沙漠里走好几天,要是有个发炎发烧的,也没有大夫。”沈寒香顿了顿,“你是救我受的伤,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想让我愧疚一辈子不成?”   “你会愧疚一辈子吗?”陈川认真望着沈寒香,她别过脸去懒得看他。   “我这人旁的本事没有,记仇不记恩,要真出了什么好歹,我自然是能忘就忘得干干净净,谁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呢?”说完沈寒香就走了,钻进马车里。   陈川莫名想起那个金镯子,不过是托了他个人情,就着急着偿还。这样的人,说自己是记仇不记恩。他嘴角弯了弯,摸了摸身上,手忽然一顿,笑也收了去。   车队在袁三的命令下,停下来歇脚。他带的人早习惯了这种走走停停的节奏,一停下来,就各自支起帐篷睡觉。   昨晚赶路时沈寒香虽不曾睡好,却很不习惯在白天睡觉,尤其沙漠里阳光炽烈,透过帷帘令车厢内也逃脱不了白亮的光线。   沈寒香躺了会儿,坐起来,捞起帘子向外想叫陈川上车来睡。   只见陈川侧着身,小心不碰到伤口,他猫着腰,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现,靠近了一匹马,那是袁三的马,烈性十足,摇头晃尾不让他上去。   陈川怕惊醒旁人,又换了一匹,好像是石清骑的那匹高壮的深棕色骏马。他摸了摸马耳朵,翻身跃上马背。   刚要抖开马缰,马侧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沈寒香手中刀鞘轻轻“啪”的一声拍在陈川侧腰上。她几乎是怒目而视,压低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下来。”   陈川抓住刀鞘,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躺久了不舒服,逛逛。”   沈寒香自然不信陈川的鬼话,却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说:“你身上有伤,别骑马,要散步我陪你走走就是。”   陈川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那你好歹把外袍系上。”   沈寒香脸一红,生硬道:“知道了,你等会儿。”   刚钻进马车,沈寒香就觉得不对劲,又听见一阵马嘶,心头暗骂了声不好。捞起马车帷帘一看,果然陈川一巴掌拍在马臀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寒香大叫了声:“站住!陈大哥!”   外袍也来不及系,沈寒香跳下马车,这下惊动了车队众人,她翻身上马就要追,身后一沉,马儿晃了晃脑袋。   沈寒香听见白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快追,他身上带伤,跑不快。”   没等沈寒香反应过来,白瑞自己扯过缰绳,便一打马追了出去。   陈川的马跑得极快,沈寒香他们骑的马因带着两个人,越跑越慢。不知在荒漠里跑了多久,已看不见陈川的背影。极目眺望全是黄沙,白瑞控着马,沉声道:“沈姑娘可知道陈兄弟要去哪儿?”   “陈大哥说想四处走走……”她声音顿了顿,忽然想起来,“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回去找了……你记得我们来时的路怎么走吗?”   半晌沉寂,白瑞似在犹豫什么。   “记得,我们是一路往北走,偏过白狼湖,又是夜里赶路,走得并不远。要回到上次歇脚的地方我还有印象。”因是在外赶路,白瑞早有准备,身上带着指南针,且本来就有野外行军的经验。   沈寒香扭头看他判断方位,拨转马头,忽道:“那个白狼湖,周围好像有狼……”   “是,袁三说了,这个季节只有白狼湖周围水草丰美,动物集居,狼为了捕食,也都聚在那里。我们加紧赶路,能追得上。”   沈寒香想了想,看了看马上带的东西,看见一只箭袋,里面插着数十支箭,顿时松了口气。   “白大哥会用弓箭吗?”   白瑞点了点头。   “那赶紧追吧,追上之后我们放慢些跟着,暗中保护陈大哥就是。”   白天赶路,又是全速前进,自然比夜里带着货要快得多。当篝火残堆闯入视线,沈寒香口中清叱一声,马儿应声停下。   二人翻身下马四下检视一番,沙地上没有半点足迹,马蹄印也没有。沈寒香抬头看白瑞:“往东北走,不出三四里路就是白狼湖。”   遂翻身上马,白瑞抖开缰绳,马儿撒蹄狂奔。   还没到白狼湖,陈川的马就出现了,沈寒香松了口气,憋着一口气低声吩咐白瑞:“跟着,别叫他。”她想看看陈川返回白狼湖干什么,见陈川身形挺拔,心底的担忧也少了些。   陈川在湖边下马,踉跄着几步跑到湖边,趴在地上四处摸什么。   沈寒香他们下了马,白瑞手里提着弓箭,腰上挎着箭袋。沈寒香则手里提着把刀,两人站在二十米开外,陈川只要回头一看就能发现他们,他却压根没有回头,趴在地上,眼睛几乎要贴着青草,手在草根里来回拨动。   沈寒香微微眯起眼睛。   “他在找什么……”   白瑞没吭声,四下看了一眼。   陈川骤然起身,面上欣喜若狂,手里拿着个什么在自己前襟上擦了擦,随即把东西揣进怀中。忽然松了劲的陈川,此时才感到头晕目眩,晃了两下,弯下身按着膝盖。   沈寒香跑了出去,白瑞没能拉住她。   “陈大哥!”   陈川在沈寒香的叫声里抬起头,他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却很高兴。就在沈寒香离陈川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身后忽然爆出一声厉喝。   “小心,沈姑娘!”   陈川神色剧变,拽住沈寒香往地上一滚。   坠地的刹那,沈寒香看见白瑞拔出箭射来,长箭将狼心射了个对穿。沈寒香快速拔出刀来,陈川掩住沈寒香,从她手上夺过刀,将其护在身后。   “马!小心马!”   白瑞转头一看,不远处的高头大马尾巴被饿狼死死咬了住,口中发出阵阵惨嘶。   白瑞飞跃而起,手起刀落,连带半截马尾,被齐齐削落。马儿四足不停在地上乱蹬,又跳又叫,白瑞飞身上马。   狼啸此起彼伏,散落的狼影映在白狼湖中,沈寒香吓得满头冒汗,手掌紧紧拽着陈川的衣服,颤声道:“上马。”   陈川回头看了沈寒香一眼,见她还愣着,大声吼道:“上马!快!”陈川一手横过沈寒香腰际,将她抱上马背,夺过她手里的刀。   钢刀拍在刀鞘上,发出铮铮的铿锵之声。   “嗷呜——!”体型比别的狼大出两三倍的头狼仰起尊贵的头,望天一声长啸。   “陈大哥……”沈寒香声音阻塞在嗓子眼里,陈川以刀背猛催动马,想让马跑起来。然而面对凶残的狼群,天然的本性令高头大马丧失了平素的英勇。大马双蹄暴躁地在地上徘徊,陈川咬牙提刀倒抽马臀。   正此时——   迎头一匹瘦狼飞扑而上,剧烈颠簸使得沈寒香不由惊叫出声。   隐忍的狼嘶声卡在嗓子眼里变了调,狼爪在马身上抓出几道红痕,转而“嗷嗷”了两声,瘦狼委顿在地。   “快上马!”白瑞沉声吼道,又一支箭搭上弓弦。   迫在眉睫的威胁解除后,马站直身,甩了甩鬃毛,沈寒香伸出手,不顾一切大喊道:“快点上马,你还愣着干什么?冲出去!”   沈寒香嗓音吼得破了。   此时周围狼群正从湖边聚拢过来,只听得见狼爪踏在地上的声音,沈寒香的手被稳稳抓住了,她猛一用力,双腿向马肚子借力,陈川翻身上了马,粗重的喘气声声声入耳。   “没事了。”沈寒香喃喃反复低语,一抖缰绳,那马劫后余生,疾风惊雷一般飞射出去。   马背上剧烈的颠簸让沈寒香松了口气,她回头一看,猛变了脸色,抓住陈川右手,挥出刀去。   “嗷……”   她的手没什么力量,刀卡在狼脖子里拔不出来,狼爪还在往马背上抓。   “发什么愣啊!陈大哥!”   陈川这才回过神,抬手一挥,被砍中要害的狼很快被马抛下。然而腿软的马与狼的速度不成正比,没一会儿,沈寒香与陈川就被五头狼包围了。   它们拥有黄绿色的眼珠,凶狠而冷漠地望着两个外来客。   沈寒香一路被骇得浑身发抖,此时更是不住上下牙齿打架,虎口已然震裂,她的手掌阵阵发烫。   “怎么办?”她小声向陈川问。   陈川目光毅然望着草原上最凶残的动物,马烦躁地原地打转,陈川唇几乎贴着沈寒香的耳朵,他温柔低沉的声音说:“我下马引开它们,只要有肉吃了,它们就不会那么快追上来。”   “不行!”沈寒香瞪着眼,“不行,舍一个救一个,还不如同归于尽,再想!”   陈川此时近乎是拥着沈寒香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股血味,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咬掉一排死皮。他大着胆子,将双臂伸到沈寒香身前,他微微眯起眼,笑了起来:“乖,听大哥的话。”   沈寒香紧皱的眉峰跳个不停,她焦急地四处搜寻白瑞的身影。   然而只有不远处的小土丘,孤单地回应她。白瑞早已不知去向,低空中盘桓着三五只鹰,它们比一般鸟类要大的翅膀和身影投在地面,掠过马身时,坐下大马前蹄扬了起来,打着响鼻转了圈。   警惕的头狼抬起脸,注视空中来历不明的鹰。   在号角声吹起之前,头狼仰起脖子一声长啸,包围着大马的几匹狼不约而同掉头,再转过头来谨慎地打量着二人。   尖锐的哨声似乎催促着狼的离开。   天空中的苍鹰展翅盘旋不肯离去。   “没事了。”陈川说,他的手搭着沈寒香的肩,支撑她忽然松下劲来的身体,轻轻抖开缰绳。   马蹄声没跑上多远,数里开外,隐约飘扬着重黑龙纹镶金边的旗帜。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二   沈寒香完全没有料到孟良清会在这里出现。孟良清翻身下马来到她面前时,沈寒香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直至孟良清伸出手来,笑道:“下马。”   此时陈川已下了马,他臂上伤口撕裂渗血,一早有军医随着,正给陈川重新包扎。陈川愣着神打量孟良清。   沈寒香下了马才回过神,给他二人引见。   “这是陈川,梦溪县的捕快,家中世兄,他武艺好,听说要出关就来给我帮个手。”沈寒香掉头向孟良清,脸颊有点发红。   没等沈寒香介绍,陈川一抱拳:“多谢军爷相助,救命大恩,无以为报。”   沈寒香窘道:“你不知道这是谁吗?”   成天一丝不苟板着个脸的白瑞从军队里走了出来,显是他去通风报信,孟良清才能及时带人赶到。他们一定有私底下联络的方式,沈寒香心道,朝陈川道:“你还猜不到他是谁?”   陈川心头一动,张了张嘴——   “莫不是……”   “就是就是。”沈寒香忙道。   “草民给小侯爷问安。”   没等陈川跪下去,孟良清便就扶了他起来,大风吹动孟良清的发带,他一身银白的披风,没穿官袍也没穿铠甲,倒是一副书生样,只不过衣饰华贵就知身份非同一般。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离我军驻扎的地方不远,不如叫他回去报信,把商队的人带过来,今晚就在营帐里歇息。明日再走也不迟。”   沈寒香心里自然是想和孟良清说说话,以询问的眼光看了眼陈川,陈川笑道:“你才是这支商队的头。”   “对,我才是财大气粗那个。”沈寒香乐了,朝白瑞说:“劳烦白大哥去报个信,我同陈大哥先过去。”   白瑞拨转马头。   孟良清骑着的是匹大白马,那马眼睫毛很长,眼珠温润,隐约透露着好脾气的信息。   “别小瞧它,它烈得很。”   孟良清摸了摸白马的头,示意沈寒香走近一些,“你摸摸它的头,对,手放在它鼻子下面,让它熟悉熟悉你的气味。”   陈川被个士兵带走了,等熟悉得差不多了,孟良清对沈寒香说:“上马吧。”   跟来的一队人已走远了,沈寒香抓住缰绳,翻身上马,担忧地望着孟良清在这样天光之下更加苍白孱弱的脸。   “你也骑马吗?”   “也可以走回去。”孟良清笑了起来,沈寒香也笑了,抓住他的手,将孟良清拉上马背。孟良清幼年就好马术,上马的动作很轻巧,等两人离得近了,沈寒香才听见他喘气的声音。   沈寒香正要说话,缰绳一抖,马跑了起来。孟良清带着她骑,身仍坐得很直,保持着一点距离。   “你怎么来啦!”马越跑越快,沈寒香只能用吼。   孟良清手臂圈着她,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帽子给她戴上,贴着她的耳朵说:“圣上准了我提前出发的奏疏,两天前就到了营地,但当时我还没到这一带,恰好和你们错过。没想到你们会返回来,白瑞每天都会派出信鹞向我报告你们的行踪。”   “荒漠里怎么报告行踪啊?”   孟良清抬起沈寒香的下巴,示意她看天上,声音在她的耳边说:“我们有鹰。”   座下的马忽然颠了一下,沈寒香惊叫出声,孟良清爽朗地笑了出声。沈寒香愣了愣,扭头去看,孟良清正低头看她。   大漠黄沙迅速向后遁去,马还在快速行进,猛然一跃。   沈寒香身体就向一侧歪了过去,叫声卡在喉咙里尚未发出,孟良清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捞住沈寒香的腰,他狭长的眼睛略略眯了起来。   沈寒香半身悬空着,心里吓得不行,全部重量都依赖在孟良清的手上。   “你……”她想说什么,都在身体猛然被拉回马背上的刹那顿了住,因为孟良清的嘴唇飞快地,不经意地,绝无半点故意地擦着她的脸蹭过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沈寒香心道,目不斜视,双手重新握住了马缰,孟良清的手近在咫尺,他整个人就坐在背后,那么近,又隔着守礼知节的疏离。   “吓着了?”孟良清问。   沈寒香摇了摇头。   “到了营地好好洗个热水澡,休整一晚,虽然不能搞特殊,但加两个菜还是行的。”   沈寒香愣愣出起神。不知道孟良清会在这里呆多久,也许巡查结束,他就要回京复命,也许这将是他们离彼此最近的一个晚上。   边防都是忠靖侯带出来的兵,他们中有的人还叫孟良清一声“少帅”,是他的客人,自然好酒好肉相待。袁三爷等人江湖习气甚重,围着篝火闹了半个晚上才消停。   “这两天怕招惹上狼群,没敢把眼睛闭上睡,就睡着还得留一个眼睛睁着,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囫囵觉。你们都别跟小侯爷客气,好好洗个澡,找个舒服地方睡,明天睡饱了,下午再启程。”   于是车队各自散了,袁三爷带着沈寒香点了一次货,他一手捏着腰带,独眼盯着跟在沈寒香身后的孟良清:“这些东西可不少,光转手一次,能换回少说价值七八千两白银的关外货,只多不少的。”   车夫看他们点完,赶紧扯上厚幔子,将货箱绑紧。   “等明年再跑个三五趟,攒够万两,给我大哥当发家的本钱。”   孟良清忽道:“等等。”   “……?”   旁边小兵手上跳跃不止的火把照着,孟良清以指腹擦了擦沈寒香的脸,沈寒香这才觉得有点疼。   “没事,一点血痕,可能擦到了。我那儿有上好的药膏,待会儿叫个人给你送去,好生擦擦。”   袁三还在一边,沈寒香觉得脸上有点热,便快步走在前面。   结果没半个时辰,沈寒香洗完了澡,披着件大袍子,盘腿坐在褥子上,被子将双脚遮得严严实实。她都有些困了,打了两个哈欠,正说怎么还没人来送药。   忽听见帐外有人咳嗽,紧接着传来问话的声音——   “是我,能进来吗?”   沈寒香当然听出了来者是谁,要是一般士兵,也不会这么说话。   她嘴角忍不住弯翘起来,问:“谁啊?”   外面静了静。   不会是就走了吧?沈寒香心道,竖着耳朵又静听片刻,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赶紧翻身下地把件武袍披在外面好生扎了,趿着鞋往外跑,嘴里叫道:“别走!知道是你!快进来……”   刚冲到门口,帐门便就掀了开,丰神俊逸的孟良清嘴角含笑站在那儿,沈寒香顿时尴尬道:“还不进来!”   孟良清都进了门,沈寒香还在喋喋不休:“怎么出来不多披件衣服,不冷么?这里不比京城,晚上风大,你听。”   呜呜的风声在军营上空咆哮,帐内却很温暖,虽有风声,却伴着一种难言的静谧之感。   “怎么自己来了,随便使唤个谁过来不就行了?”   孟良清摸出来个药盒子,那是个朱红色百子添寿图,镂刻精巧的小盒子,药膏是碧莹莹的,挑出来散发着幽幽清香。   “我刚才想起来,这里没有镜子,你不好擦。”孟良清在刚洗净的手上匀开些药膏,小声说:“冒犯了。”   沈寒香脸上有些烫,找话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药膏擦在伤口上很凉,孟良清轻轻吹了吹气,回说:“你想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不想你回去,你就不回去啦?”沈寒香笑道。   孟良清眼神忽认真了起来,沈寒香忙摇手道:“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   “那你还……”   “逗逗你。”   沈寒香不禁气结,孟良清慢条斯理地替她擦好药,合上盖子,似漫不经心地说:“你脸红了。”   “……”沈寒香摸了摸没擦药的那边脸,板着脸道:“帐子里太闷了。”   “要出去透气吗?”孟良清问。   “你烦不烦啊!”沈寒香忍不住一把捞过被子抱着,从被子里探出眼睛来,撇了撇嘴,“药吃了吗?”   “晚上的还没吃。”   沈寒香立马坐了起来,急道:“怎么能不吃啊!赶紧去吃。”又不放心地说,“你叫人送过来,我看着你吃。”   孟良清笑道:“好。”   孟良清的笑总很淡,除了白天里在马背上那次,沈寒香听见他发自肺腑的笑声。大抵孟良清如今的身体,已经受不起不加节制的喜怒哀乐。   药来了之后,孟良清毫无扭捏一口就喝干了那闻着倒胃的药,沈寒香皱眉看了看除了药碗什么都没有的托盘,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忽然想起来为了去洗澡把它放在包袱里了,对孟良清说:“你等会儿。”   帐外清冽的风令沈寒香浑身一战,她爬上马车,取出荷包来,边走边拉开荷包,里面还有几颗包好的松子糖。不远处有人在断断续续吹骨笛,音调低沉而悲戚,沈寒香皱了皱眉。她知道那是袁三爷,排成单列的巡逻士兵八名走了来,她站到一边,没有一个士兵抬起头来看她。   沈寒香返回帐中,剥开一颗糖,喂给孟良清。   “怎么不带点蜜饯,药苦哈哈的,一定要吃点什么甜嘴巴。我在家的时候,也给容弟吃这个。”   孟良清口中吮着那颗糖,眉峰一动,“你很少提及家中事。”   沈寒香两只手搭在膝上,脸凑近烛,一只手贴在脸上方,差一寸能碰到脸,不太在乎地说,“没什么好提的,就那样。”   她用两辈子来纠缠在姑姑婶婶爹爹妈妈里,如今日子苦一点,却难能自由,反觉得院子之外的天地比三十多年的体验加起来还要精彩,尽管精彩是以危险换来的。但这种外力,与家里那些只有针眼大的心眼儿比起来,却不那样拖累人。   “我记得你小时候,老是板着个脸,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好像还有个李姑娘,她那时候住在你们家,她还有个哥哥,总找你大哥玩。”孟良清缓缓说,问了问沈寒香可不可以脱鞋,“有点凉了。我坐在这边,不过去。”   床上支着一张小矮桌,孟良清坐在桌子另一边,叫人进来弄了点热热的牛奶。   “搁了蜂蜜,一口气喝了,就暖和了。”孟良清将粗陶碗推到沈寒香面前。   沈寒香捧起来喝了,心里有点诧异,那时候其实很小,她和李玉倩,在孟良清眼里,应该都是小孩子。当时孟良清算和李珺他们是一辈的,年纪差不多。十四五已是可以娶妻的年纪,但沈寒香活得比他们都久,有一种看待小孩的心态。   “你还记得?”沈寒香好奇道。   “我们去了戏园子,李家姑娘让我给她画了个花旦的脸,你却什么都不感兴趣。当时觉得,怎么会有这么难讨好的小姑娘,明明才几岁,却好像无论看见什么,都勾不起你的注意,你在审视和观察人,又不想让人发觉。”   “……”沈寒香小口啜牛奶,半晌才道:“我比较好奇的是,小侯爷为何会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这么留意,该不会那会你就知道要娶我为妻了吧?”那四个字多顺溜就溜了出去,一出口沈寒香就后悔了,捂脸埋头喝牛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奇怪,你知道道教中说的三魂七魄吗?”   沈寒香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当时觉得,虽然是几岁的身体,没准里面装的是个和我一样大的魂,那种带点不耐烦的审视,出现在该只顾得玩的年纪的人脸上,我就忍不住多看……”孟良清也觉得自己好笑,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胡说八道了,刚才你说的容弟,就是和你一前一后出天花的那个弟弟吗?”   “啊……?”沈寒香脸上茫然了片刻,才恢复镇静,抿了抿嘴说:“是啊,我们家里,我最疼的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才周一啊啊啊,感觉已经到了周五呢! ☆、七十三   “他年纪小,还是个孩子。”沈寒香笑了笑,问孟良清,“你呢,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孟良清说,“有三个妹妹,只有最小的一个还没有许人家。”   “她们……”沈寒香顿了顿,才硬着头皮问:“都好相与吗?”   孟良清嘴角弯了弯,“我那个幺妹,最听我的话,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见你了。”   “为什么?”   “没什么。”孟令蕊的原话是:等嫂子过了门,这府里的异类就不止我一个了,到时候姨娘们总不能再盯着我找错处。孟良清含糊道:“我的事她都很好奇,家中管束得严,她平常连个新鲜面孔都见不到。”   沈寒香理解地点点头,听见帐外风声小了些,掩口打了个哈欠。   “去睡吧。”   “嗯,你早些歇息。”孟良清站在门口,沈寒香将一顶防风的帽子给他戴上,孟良清转身走了。   “等等。”沈寒香忽道。   几乎同一时刻孟良清就转了过来,问:“还有什么事?有什么缺用的,你想一想,明天告诉我。”   沈寒香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眼神飘向天空,忽然一低头走出去,与孟良清并肩站着,右手拽着左手,晃了晃身,说:“你带我走走,就在这营地里走走。”   孟良清又进去帐内取了顶披风给沈寒香披上,二人才一道出了门,在营帐里走了两圈,看到袁三坐在一架板车上吹骨笛,沈寒香远远站着看了会儿,问孟良清:“你会吹骨笛吗?”   “不会,但会吹埙,你听过吗?”   沈寒香摇了摇头:“在书上看见过,但没有听过,我哥也不摆弄这些。还会弹琴罢?”   “会。”孟良清眼睛里噙着笑意,手拢在袖子里。   “等有机会,你教教我。”   风吹散了丝丝缕缕的云,星星像珍珠一般洒在寂静漆黑的天幕上。   “一定有机会。”孟良清笑道,“教你弹瑟好了。”   沈寒香愣了愣,低下头看自己脚尖,旋即目光望向别处。   次日沈寒香起了个大早,和袁三商量一番,在军营里补充了一些面饼做干粮,肉干也带了些,他们才二十多个人,要的那点口粮对大军而言九牛一毛。   军队操练不让随便看,孟良清一早就被叫去议事,到下午了,袁三看时辰不能再等下去,催促沈寒香赶紧出发。   白瑞帮忙把干粮分成几个布袋,拴在马背上,按剑走来说:“小侯爷怕是难以脱身,就走吧。”   沈寒香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两眼,最后一个钻进马车。   车上白瑞、福德与陈川已坐着了,福德恭敬道:“茶是才温着的,姑娘要是渴了,奴才给您倒点儿。”   沈寒香摆了摆手示意现在不要,陈川闭着眼养神。   车身开始摇晃,商队启程。   “陈大哥可好些了?”沈寒香就在外间坐下,单看脸色,似乎是好了点。   “嗯,好多了。”陈川张开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本就没伤到要害,吃了药昨夜又睡得好,今早起来觉得还能再战五头狼。”   众人都笑了,沈寒香才钻到里面隔间去睡觉。骑马或者不觉得,在车厢里随着车身颠簸的频率,容易滋生出困意。   离了白狼湖往西北走,走过破败的古城墙,蜿蜒而下,沿着山坳之中走个二三百里,开始有零星的城镇。商队在城镇里补给,沈寒香买了点稀奇的小东西算带回去的礼物。不过她知道,这里的东西虽有关外异域风情,却都不算什么稀罕的。   憋着又走了一二百里,真正才算到了关外的贸易市场。   商人们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沈寒香一行到达时正是黄昏,摊子上摆着不多的一点货物,有些已经在收摊了。   “别看了,明日一早起来再看,先住宿,不然没有房了咱们还得在外面扎帐篷。”袁三爷一声吆喝,叫车夫把货车赶进一间客栈。这里的屋舍一间间都像泥瓦屋,砌起一座座小城堡,像水桶一样扣在黄沙之中。   晚上吃的是手撕羊肉、泥炉子烘烤出的馕饼,有奶茶,沈寒香喝不大惯,喝了一口就直吐舌头。   袁三爷哈哈大笑。   客栈老板显然认识他,一面擦手一面操着沈寒香完全听不懂的外话和袁三说话。   陈川咀嚼的嘴停了下来,凝神望着袁三。   “你听得懂?”沈寒香好奇地问。   “听得懂一些。”   “你怎么还会这个?”   陈川只是笑,不回答。从前牛捕头认识的一个逃犯,就是关外逃入的,那人与牛捕头是至交,小孩子学什么都快,就在那人住在牛捕头那儿的两个月,陈川也学了些,为了避免忘记,他还找过一些关外的画本来看,有时候叽叽咕咕念上面的词儿,被他爹听见就卷起书塞在裤腰带里,把短打的上衣扯出来遮住,钻进屋里。   他爹说这是歪门邪道。   陈川自然不能让他瞧见。   “他们说什么?”沈寒香压低声音,眼珠盯着袁三。   “老板跟袁三问好,说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来了,还问他要不要留下来过冬。袁三爷说不留,他说要不然卖了货再过来过年,好像袁三有几年都在关外过的年。”陈川眉毛皱了皱,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尴尬,扯了肉腿子吃,没说话了。   “他们还在说呢!”沈寒香胳膊肘顶了顶陈川的右胸。   陈川窘道:“老板说这镇上有个寡妇,为了袁三爷,守了第三个年头的寡,那寡妇生得很好看,全镇子的光棍都在等着她嫁人,结果她一直在等个外族人,光棍们打算明年寡妇再不选一个男人嫁了,就要把她绑了献神。”   “献神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陈川小声说,把肉腿放在一边,以小刀将腿子肉切成小块,放在沈寒香盘子里,“先吃一点,这个不油,肉很嫩。多吃一些,才有力气,明天要累一整天呢。”   沈寒香嗯了声,却大有些心不在焉了。吃完就去找袁三爷问那寡妇的事情。   袁三爷就着烟枪在坐着的大方石头上敲了敲,留下两个乌黑的圆点,向一边坐着的石清笑话道:“这小丫头,爷没管你嫁人不嫁人,你竟管起三爷娶不娶媳妇的事来了。不如你长大两年,嫁给三爷好了,三爷走到哪儿都有姑娘牵挂,要是娶了妻,岂不是要让江湖女儿都伤透了心。”   “……”沈寒香掉头就走,听见身后袁三爷哈哈大笑的声音。   她走进客栈,找到那老板,老板的官话说得很生硬,一面擦桌子,一面点头道:“献神就是一种仪式,是要把献神的女子,请到我们的神庙前,然后将她献给我们的神,就能保佑镇子里家家户户来年都能猎取到足够的鹿和羊,圈养的家畜不会被狼叼走。”   “再给我一点马奶酒好吗?”   老板从绘着舞乐图的酒囊里倒出一些,沈寒香捧着银闪闪的酒杯,小口啜着,想了想又问:“我还是不懂,献神是怎么个献法?”   “就是让生灵回到神的怀抱中去。我们的族人,信奉从无中来,归无中去。就是回到了神的怀抱。”老板转过身去擦酒柜,不再说话了。   晚上商队里二十多个人每两三个人一间屋,因为石清是队里唯二的女人,被安排和沈寒香住在一间屋子里。屋里本来就有两张床,都铺着厚厚的兽皮,摸上去柔软温暖,沈寒香一早就躺在床上装睡,听见金属丢在桌上响亮的“咣当”一声。   “还装吶?小姑娘,这么快就睡着了?”   沈寒香睁开眼,看见石清在另一张床边脱下靴子,她将靴子倒过去,抖出沙子,换了双布鞋。   屋里早备下了热水,由于之前装睡装得太专注,沈寒香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连洗澡水都准备好了。   热气从布帘子后冒出来,那帘子是以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挂着的,石清站在床边,忽然外袍从她的肩膀上滑下,她又长又光的两条腿从衣服堆里走了出去。   沈寒香心揣在嗓子眼儿里,简直要跳出来了。   石清走入帘后的刹那,扭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似乎沈寒香震惊的样子让她感受到某种愉悦,她欢快的笑声响了起来。   沈寒香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等石清洗完了澡,沈寒香才发觉,她头发特别长,有点发黄,不太密,相反的,有些稀疏,却一直长得能缠在脚踝上。   她忍不住回想方才看见的,石清的腰背都很有力,有不少肌肉,精壮却瘦,她的腰细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那弧度让她整个人就像是细颈花瓶一般。   唯一的遗憾是,她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只有手臂,现在她把铁爪也卸了下来,那里光秃秃有个接口,金属冷冰冰的光泽令人看着有些悚然。石清梳完头,坐起身,推开临近她的窗户,让风吹进来。   她吹了会儿,就将窗口关小些,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绣花袍子,沈寒香这才发现,她的袍子和鞋子的颜色花色都是一致的。   石清的眼神很犀利,像一条蛇。   “看什么?我的手特别吓人是不是?”   “没有……”沈寒香有些累,往后缩了缩,打算睡了。   “这里什么吓人的事情都发生过,别看这里富裕,这里的人比关内人凶狠得多。他们要是饿起来,吃自己的妻儿,比狼都不如,狼不吃同类。”石清喋喋不休道。   沈寒香烦躁地把头埋在褥子里,被子上也搭着一张大毛毯子。   “你不是问老板打听什么是献神吗?我知道。”那声音充满了引诱。   沈寒香睁开眼,“是什么?”   石清想了想,笑了起来,“我要是告诉你,你拿什么来换?”   女人的表情里充满了市侩,她是一个真正的商人,比袁三还要直接的商人。   “明天我一样可以问别人。”沈寒香不耐烦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会关内话。”   “商队里还有别的人。”   “袁三带的人不会告诉你,他们都知道了那个寡妇要献神的事,袁三的人都怕他,不会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不怕他?”沈寒香问。   石清眼珠转了转,说话的声音像叹气:“他也就是个人罢了。”她猛掉过头,鹰隼般盯着沈寒香,“换不换?”   “你要什么?”   “我要个靠谱的男人,你身边的人都听你的话,我要被狼抓伤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四      “不行。”沈寒香几乎立刻就拒绝了她,缩进被子里,这里的床都没有帷帐,她只能背朝外以此拒绝和石清继续交谈下去。   石清嘲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为什么不行?小侯爷不是你的情郎吗?难不成,你对另一个也有意思?”   沈寒香蓦地坐起身,盯着石清看,胸口不住起伏。半晌之后,方气愤道:“跟在我身边的人,他们都是人,不是一件商品,谁也不是谁的下属。你如果要个男人,就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他,跟我说没用。”   “他听你的话。”石清坚持道,眼珠像两颗发着光的宝石,闪动着沈寒香不太明白的执拗,“他肯为你去死。”   “我们一块儿长大的,如果能让他活命,我也不会吝惜性命。”沈寒香说。   石清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她秀长的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凶巴巴的脸被疑惑中和出了些柔美的弧度。   “我不明白。”石清终于说。   沈寒香哼哼两声,仰着头嘲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石清皱着眉,盘着两条大长腿,拨弄头发说:“我没说过。”   沈寒香恹恹打了个哈欠,听见石清小声咕哝了句什么,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石清双手合十,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   她再次睁开眼时,沈寒香觉得那种嚣张跋扈的敌视消失了,她笑了笑,笑里有一点难言的腼腆。   “你要是真的大大方方把他给我,我可能会杀了你。”   沈寒香脖子一缩,心道,袁三带着的都是怪人。她并不怀疑石清杀她的心思和能力,与其说袁三爷对这批人有绝对号召力,不如说他们是因为彼此不容于世的亡命觉悟而聚合在一起。   “你说得对,我要的男人,应该竭尽全力去讨好他,他也值得我这么做。”石清拨开略带卷曲的黑发,那些头发软弱无力地曲居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她的皮肤光滑,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和引诱力。   紧接着石清吹熄了灯火,很快,匀净的呼吸显示她已经睡着了。黑暗里沈寒香的眼珠转了转,她还在想那个寡妇,打算天亮之后去镇上打听打听。   结果次日午后,沈寒香等人从集市上回到客栈,就听见堂子里响起一群大老爷们儿的声音,虽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能听懂笑声里的不怀好意。   只见一个穿着红绿相间,腰间和脚踝一圈缀满了银色细亮片的女子的黑色头巾被个壮汉抓着,他扭头与同伴大声说笑。女子紧抓着她的头巾,眼神充满哀求,手紧紧拽着她可怜的半幅面纱,已能看到她露出来那半张脸拥有凝脂一般的皮肤,鼻梁高而直,最特别的是,她有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红棕色的头发自头巾里跑出来一些,是一绺一绺的细卷发,让人疑心摸上去会像她的发色一般,温暖又柔软。   男人粗壮的手掌握住女子的腰,她的腰很细,简直经不得一握一般。   拉扯之时,谁也没看清一切怎么发生的,等沈寒香回过神来,袁三爷提起的长板凳已在那壮汉的脑门上开了花。   壮汉摸了摸头,掌心一道血印,登时大叫了声。   碗盘、筷子,切肉的小刀,桌椅板凳全都成了斗殴众人的首选武器,陈川立马将沈寒香往外一拦,白瑞断后,福德在战局中大叫:“哎,等等我!你们……”一把银色小刀飞了过去,福德无暇他顾,只得加入袁三爷这边。   “哎,等等,那个姑娘……”沈寒香拼命想回去把那个无辜的女子给拽出来,陈川却紧拽着她的手,把她往客栈外拉。   白瑞面无表情道:“袁三爷不会让她有事。”   沈寒香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客栈门口的大白石象卷起的鼻子上坐了会儿,日头很毒,全都汗流浃背。   “我们去找点水喝吧,带银子了吗?”沈寒香看着陈川。   陈川摸出钱袋来,掂了掂:“够了,想喝什么?”   沈寒香琢磨着要喝一点闻着甜甜的果子酒,与陈川、白瑞在街上大摇大摆了几条街巷,在卖果子酒那儿打了些,叫老板盛出一些,喝完又去喝了葡萄汁,正在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跑来的石清。   葡萄汁把沈寒香呛得咳嗽了两声,差点把手里瓶子颠掉了。   “你们怎么跑了,三爷让我出来找你们。”石清自动站到陈川身边。   “……”   “三爷赢了吗?”陈川自然而然问。   石清常年风吹日晒的脸比身上皮肤要黑,若有似无浮起一丝红,“当然,不过是些没有武功,仗着骨架大逞凶斗狠的当地人,都被赶跑了。”   陈川“嗯”了声,看见沈寒香正在看肉串,于是问:“吃那个吗?”   沈寒香还没说话,石清立刻道:“我去。”   “……”   陈川看着沈寒香:“她怎么了?”   “可能也想吃吧……”沈寒香目光游移,望向天空里排着队的飞鸟。   客栈里人都被吓跑了,堂子里杯盘狼藉,袁三爷摸出银锭子来赔给老板。老板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生硬的官话说:“她被吓坏了,只有你能安抚她。”   黑纱遮着脸的那个绿裙子姑娘坐在一条长凳上,她的脸向着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肩膀微微抽动着。   “回来了?那开饭开饭。”袁三话音未落,底下人立刻去传饭。   他脸上挂着点无奈,靠近那姑娘一些,并未与她坐在一条凳子上,只是就近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   “你也将就吃一点,听说一早就过来了,有什么难处,你告诉大哥,大哥可以帮你。”   沈寒香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袁三同谁说话都是吃了枪药一般,何曾见他这么温声细气。她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个女人多半就是那个将要被献神的寡妇。   “我们坐那边。”沈寒香遥遥一指,带着白瑞、陈川和石清坐到一边去,和疯子在边上摸一块青色发金的石头说话的福德一抬头看他们回来,立马丢下疯子回到自己阵营中,也不敢抱怨,只说:“太吓人了,下次再这样临时斗殴,可别再丢下奴才一个了。”   沈寒香含糊应了,眼珠一直粘着袁三那一桌。   事实上袁三所有的手下都在捏着筷子瞪着桌子,竖着耳朵偷听袁三与寡妇说话。   寡妇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看了袁三一眼,沈寒香就看到袁三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静静地迎接寡妇的含泪的眼睛,没坚持到半刻钟,袁三爷败下阵来,他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扭过脸去,高声大喝:“你们的酒呢!要上好的烈酒!再要五罐马奶酒,敬我大妹子。”   “献神究竟是什么?”沈寒香小声问众人。   白瑞平直的声线响起:“就是把人绑在神庙之前,以天火焚烧,献给他们的神。”   “……”沈寒香目不转睛看着那个蒙着脸的寡妇,尽管只露出一双眼睛,深邃的眼窝透露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好像刚哭过,身上的衣裳闪闪发光,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这里的寡妇一般多久再嫁?不用给夫家守孝么?”   “她已守寡五年了,这里的规矩是,丈夫去世之后,寡妇就得立刻再嫁。这里小孩很少,城镇需要繁衍生息下去,他们禁止寡妇孀居在家。如果五年期满,还不肯再嫁的话,就要将她们献给神。据说五年是一个可以洗清人不洁的时限,孀居五年的寡妇有处子一般的纯洁,是最适合献祭给神的。”   沈寒香没想到白瑞会知道这些。   白瑞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紧接着说:“我也是刚打听出来的。”   “那个寡妇叫玛莎,她的丈夫被马践踏而死,那时她才刚嫁给他不到半年。她的丈夫原本日子过得光鲜亮丽,死后大家才知道,他欠了数不清的债务,家里但凡值钱物事,都拿去抵债了。那个冬天,她的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一支蜡烛都没有。有个行脚的商人施舍了她一根蜡烛,她想要报答这个商人,商人却并不接受,第二天清晨,商人带着他驮货的马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留给玛莎的只有一盏明灯,是关内的十二支明烛灯台。”白瑞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大家都听得有点入神。   石清冷冷哼了声,“镇上的人真是会胡说八道。”   “你知道?”沈寒香反问。   石清撇撇嘴。   陈川一只拳头搭在桌上,也看了眼袁三那边,袁三已从寡妇旁边的长凳,挪到了寡妇的长凳上,轻声跟她说话。   “五年献神也太残忍了,这里没有礼法吗?也没有衙门?”   “没有,但这座镇子上贪图玛莎美色的男人数不胜数,只要她愿意,能有一辈子穿金戴银的富裕生活,如今的贫困孤独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石清似乎有些唏嘘,“当时也不是蜡烛这么小的事情,她几乎快死了,三爷对她有救命之恩。”   袁三握着小刀,给玛莎切肉,玛莎双目无神地望着那扇小门。袁三忍不住也转过去看了眼,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那扇小门里没什么特别的,非要说特别,不过是有一根嫩绿的葡萄藤顺着门扉攀爬上去。   “你想要什么?那里没什么,想喝葡萄汁吗?”   玛莎没有说话。   袁三招了个同伴,叫他去买上好的葡萄汁。   那人走后,玛莎方才用绿得如同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袁三,她摘下了面纱。   偷偷窥看袁三他们的众人都不禁屏息,那是个让人感慨造化天生的美人,如果能被她染红的指甲碰一碰,大概一半的男人都会酥过去。   然而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抓起了袁三粗糙的大掌贴在自己脸上,袁三手势僵硬,手指一动没动。   “你最好多看我两眼,记住我的样子,明年你再来的时候,那颗一直藏在你帽子里不肯被抖掉的沙子,就是我。”   那晚上沈寒香点完了货,站在院子里,欣赏日暮时候投在地上的墙影,这里种了很多葡萄,葡萄藤张牙舞爪,它们巴掌一样的叶子匍匐在沈寒香的袍子上。   她坐在院子里一辆装饰的板车上,院子里有座不大的池子,池子里喷涌出的水给整座客栈点缀出些生气。   “怎么不去睡?”陈川走了过来,他的外袍披在肩上,绷带缠绕过了肩窝。   “有点认床。”沈寒香往一边挪了挪,她散着头发,却穿着武袍,衣服宽大在身上晃荡,显得她身量格外瘦弱。   “出来这么久,想家了吗?”陈川问。   “你呢?想家吗?”沈寒香看着他。   “有点,不知道我爹的风湿犯了没。”陈川看着天上的月亮,嘴角弯翘,笑了笑:“今天找到一种药,说对风湿有奇效,我给他带了点。”   沈寒香点了点头,她低着头,侧着脸,鞋子晃了晃。   “转了一天,你看上什么小玩意儿了吗?他们这里的妇人打扮真是艳丽,首饰颜色都很鲜艳,很有关外的味道,要是有看上的,就告诉我。”陈川嗓音似乎有些发哑,他咳嗽了两声。   “快去睡了,夜里凉,别染上风寒就不好了,回去还得赶路。”沈寒香说完就进了屋。   陈川坐在板车上,一条腿蹬在车上,摸出来一支短笛,放在嘴唇上叼着,想吹点什么,想了半天,看见楼上的窗户里透出光来,没一会儿,灯光熄灭,窗户好像被推开了。他能察觉到有人在窗户口往下看,也许看的就是他。   他含住短笛气孔,曲子和缓,是他小时候练武不肯午睡时候,牛捕头吹来哄他睡觉的。   “他还会吹笛子。”石清兴奋的声音说。   沈寒香窝在被子里,在笛音里闭上眼睛,心里的烦乱都被悠扬的笛声抚平,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五   客栈老板兼职给镇上的人看点伤风感冒的小毛病,给陈川包了点药,临走那天特地将袁三爷叫去一边。   “这是玛莎拜托我转交给你的,她是个好姑娘,愿神保佑她。”老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袁三爷接过东西,依样也做了那个手势,他没有打开布包,只是贴身揣在胸怀里。转身大步走向车队,把疯子一脚踹开,勒紧货箱上的绳索。他脸上笑纹深刻,车队启程时,他坐在货车尾部,遥遥回头看了眼。   刷得黄灿灿的屋顶上飘着一幅红白条纹旗,旗子半旧,那是玛莎的住处。   夜里在沙漠里安营扎帐,风很大,吹得帐篷呜呜作响。沈寒香叫人给她支了间帐篷。   “车上睡着不舒服,肩背会痛。”   疯子蹲在地上,替她扎帐篷。   沈寒香把靴子脱下来,倒出硌脚的细沙,袁三爷又在吹骨笛,那乐声让人心生烦躁。玛莎美艳绝伦的脸又浮现在沈寒香眼前,她走到袁三爷坐着的板车旁,蹭着坐上板车,搓着手,陈川向一旁让了让,递给她一小罐青提子葡萄干。   “玛莎的丈夫是几月去世的?”沈寒香问。   袁三笛声不停,他深凹的那只眼睛,在夜色里散发着冷厉的光,就像狼的眼珠一样。   “好像是十月。”陈川说。   六月从京城出发,到现在已过去了三个多月,十月近在咫尺。沈寒香凝望着天上硕大无暇的圆月,叹了口气,“还有八天。”   袁三的独眼闪烁了一下。他收起笛子,一言不发,回自己帐里去了。   沈寒香无聊地嚼着葡萄干,侧头看了眼陈川。   “你想回去救她吗?”陈川问。   “我不能救她。”沈寒香短促地回答,盯着远处火堆发了会神,听见疯子嘴里呜呜的响声。疯子手舞足蹈跑来,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沈寒香笑了,抓出一大把葡萄干给他。   “谢啦。”她跳下板车,钻进温暖厚实的帐篷里,那晚上她一个人睡。这一路算十分顺利了,虽然遇上狼群,但都化险为夷,也没遇上贼匪,比她想象的平顺太多。   沈寒香不得不感慨自己运气太好,她天天在算,带的这些货,进了关内,贩到南边,能换八千多两银子,除去办货那一千多点,再除去打通各个关节,雇袁三他们的钱,再分一些除去,至少能赚五千两白银。   那都是实打实的银子,现在京城里置办一间好点的宅子也才二百三四十两,给沈柳德三千两去做生意,剩下的两千两拿回去,将沈宅好好修整一番,这样开了年就能多雇些人,至少能恢复从前沈家的用度。如此一来,之后再要出关来,就不必自己来。赶过年的时候,看看族中是否有能跑活的亲戚兄弟,既办了事又能恢复和沈家亲族的联系。   次日一早车队重新出发,到了中午,疯子与白瑞合猎了头黄羊,去毛去内脏,抹点盐,香料带了些,那香气令人口水直流。   沈寒香吃了只羊腿就有些吃不下,弄了点面饼煮软吃了。   晚上营地一片阒寂,刚在还夹着细沙的大毛毯子上睡下,沈寒香听见外面两声激烈的马嘶,伴随着绝尘而去的马蹄声。   她忍不住钻出营帐,迎面嗅见烤肉诱人扑鼻的气味。   “疯汉弄的,吃一点。”   沈寒香喉咙动了动,下意识想拒绝,陈川取出酒囊,在她眼前晃了晃。沈寒香嘴角弯了起来,那是马奶酒。   两人吃肉喝酒,陈川席地而坐,这是个没什么风的夜晚,十分罕见。沈寒香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嘴角沾着油光,这样惬意自由的生活,等回到关内再也不会有。   “刚才谁骑着马走了?”她撕下小腿上的肉,喂进嘴里之后,意犹未尽地含住了手指。   “袁三。”陈川目光熠熠,“方才疯子剥皮烤肉时不知道叽叽咕咕冲他念了什么,忽然就打起来了,袁三坐在他身上,举拳就揍,结果不知怎么忽然停了手,就牵马冲出去了。”陈川喝了口酒,神色温和,看着有些高兴。   “我猜袁三返回那座镇子了,已经和他们打好招呼,等袁三回来再走。”     果然天亮之后,袁三还没回来,商队的人还在打瞌睡,疯汉趴在地上折腾一只浑身麻花的沙鼠。   最后他提着它的尾巴,小家伙在空中晃来晃去,吱吱直叫。   “喂。”沈寒香叫了他一声,递给他一只馕,“吃这个,放了它。”   疯汉警惕地看她,目光在沙鼠和馕之间徘徊了片刻,听见沈寒香心不在焉地说:“这么一点,吃了也不管饱,还要专门生火,不麻烦吗?”   于是他放了可怜巴巴的沙鼠,坐到一边啃硬邦邦的馕。   沈寒香稍微走近他面前,她想问昨晚上到底他对袁三说了什么,袁三真的去接玛莎了吗?还没开口,疯汉已经伸出手,眼珠一错不错,凶狠地盯着她:“还要。”   要不是忌惮他脚上的铁靴,沈寒香只想像袁三那样一脚把他踹开。   最后她用五张馕,一只酒囊换得他开口,他说:“他回去接他媳妇,这是他应该做的。”   沈寒香笑了,“你对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烤肉的时候,我拿火点着了他的裤子,问他感觉怎么样。”   “……”   “我说,要是不带玛莎走,玛莎就是一只烤熟的黄羊,再也不会蹦蹦跳跳。”独辫男人望了望天空飞过去的鸟,做了个拉弓的姿势,嘴里还配音。他的眼睛一直瞟沈寒香手里一个布包,那是风干的黄羊肉,用盐腌好的,带着路上吃。   沈寒香无奈道:“这个不能给你。”   男人无聊地挪开眼睛。   “你们打架了?”沈寒香问。   “嗯,头狼,打不过。”疯子简短地说,之后闭口不言。   接近日暮的时候,袁三才出现,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马蹄声,地平线上的天空被扬尘弥漫。   所有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收拾启程。   袁三夺过石清的鞭子,大声呼喝:“快,把帐篷捆上车,干粮,肉……”   他话音未落,一支长箭嗖一声穿破空气,钉在装货的木箱上,箭身嗡嗡颤动不已。   马匹不安地摇头摆尾。   锅子与木柴都来不及收了,还有两顶帐篷,袁三的两个手下睡眼惺忪从帐篷里钻出来,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同伴拉上马背。   陈川先上了马,伸手把沈寒香拉上去,沈寒香坐在他背后,不住扭头看。   近百人的马队从火红得仿佛将天空烧着了的地底冒了出来,当首一人手持弓箭正要发射,沈寒香抱着陈川的背,大声叫道:“往左!”   陈川猛然勒住缰绳控制方向,一个紧急偏移,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沈寒香觉得耳朵上有潮湿的液体滴落,紧接着耳廓感觉到疼痛,她抓紧陈川的衣袍,扭头看到那群本被烟尘裹挟着的,不明确的威胁者,渐渐显露出身形。   他们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着关外士兵的衣服,沈寒香他们在镇子上见过。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口上了,如果不是民众,而是士兵,即使现在逃脱,回到朝中也可能会被逼着交出他们这群人来。   就在此时,为首的弓箭手叽里呱啦大吼着什么,熟悉的声音中,沈寒香仔细看了他两眼。骤然眉头松开,扭头大声向陈川说:“跑,分开跑,叫大家都分头跑,入了关再汇合。”   于是商队分为五路分别跑开,袁三带着四名手下,在奔跑的途中,他的马忽然靠近石清,只消一个眼神,石清将玛莎带上自己的马背,白瑞跟着袁三跑了。   追兵因为玛莎和货队分开而停驻不前,商量好了再追时,目标已分散开来。   天黑之后,陈川还带着沈寒香跑了两三个时辰,他已许久没听见追兵的声音,身后赶来两骑人,福德和疯子。   “在这儿歇一会儿,马跑不动了。”福德喘着气说。   陈川把沈寒香抱下马。   疯子又要馕,沈寒香被颠得难受,馕又干,锅子也没有了,她吃不下,分了两张馕给疯子,叮嘱道:“要撑到明天傍晚的,你别一气吃光了!”   疯子漠然晃着他的独辫牵马去喝水了。   给马喝足水之后,四人重新上路,福德以星星判别方向,而疯汉直接策马狂奔,逼得三人不得不紧随其后。   就在一个小山丘上,山坳里零星的灯光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接连五日,他们都凭着疯汉的直觉赶路,毕竟陈川与福德从未出过关,只能信任独辫男人。   好在这选择没有出错,第六天启明星落山的时刻,众人抵达旧城墙,辨认出上面老旧脱落的石刻,与出关时看见的一样。   背后便是汉人的地盘,陈川勒马伫立在城墙后,他们的马都沿着破败的石梯登上城墙,一眺千里之外的辽阔草原,微风拂动之下,漾起的波浪在人心底掀起巨浪。   骤然间传来尖锐的骨笛声,沈寒香猛一回头,她与陈川同乘的马失去平静,一声长嘶,返身朝骨笛响动的地方直奔而去。   沈寒香不得不紧紧抱住陈川的腰,隐约而沉厚的笑声自陈川胸腔传出。   一匹黑得发亮的高头大马停驻在另一座小丘顶端,袁三爷嘴角的皱纹犹如刀割,他的笑容凌厉而充满锋芒。   “哟嚯——!驾——!”响亮的马鞭催促中,袁三骑着马俯冲下来。   陈川也加快了马速,他口中大声叫道:“抱紧了!”   沈寒香脸贴在他背上,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   一声吆喝从身后老远传来,是疯汉发出的,他一把摘下毡帽,抓在手上,一溜往下冲,帽子在他手上晃个不停。   夜半三更,连玛莎也到了,大家风尘仆仆,但都很高兴,问附近居民借来铁架烤肉,篝火熊熊燃烧,劈啪作响的干柴。   玛莎摘去了她的面纱,裙子在逃跑的路上破了些,还有一块系在石清臂上,她手臂挨了一箭,却若无其事随着骨笛声拍手。   闪亮的,黄绿相间,闪着亮片的大裙子围绕着篝火转动,玛莎的舞步让沈寒香感到了迟来的睡意,她手里握着一只酒囊,每一口下去,脚边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她简直觉得自己要在燎人的火光里飘起来了。   陈川一手轻轻托着她的肩,令她端坐。   而她总忍不住歪七扭八,石清走来,朝陈川说:“让我来,你去那边。”她以目示意袁三身边的位子。   沈寒香枕在石清的腿上眯盹起来,她眯着眼看石清,石清也在打量她,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似乎在嘲笑沈寒香的酒量。   沈寒香则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是谁了,像做了个特别甜的梦,梦里谁都没有,只有一阵阵的满足。   清晨来临,晨曦照亮满地黢黑的柴火痕迹,肉骨头散落了一地,边镇上跑来的一只大黄狗叼走一块,又小心翼翼靠近熄灭了的火堆,鼻子一抽一抽,从中寻求更多食物。   石清捞起河里冰水洗过的头发,坐在陈川身边,陈川正在搅动一锅粥。他们问边城的居民借来一口大锅,锅里煮着撕碎的肉干和一些米,和着很多水,空气里全是米粒和肉煮熟之后的香气。   一点细微的响声让陈川抬起了头,他笑了,勺子仍然在锅里打转。   “醒了?快去洗洗,过来吃饭。”   如果沈寒香再年纪轻些,如果真是在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看见一身灰扑扑粗布袍坐在石头上,胡子青了,眉锋犹如刀刻的陈川,在这样一个晨光崭亮的清早,递给她一只温热的粗陶碗,也许她真的会怦然心动,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沈寒香只是洗过了脸,坐在石清旁边,接过碗来招呼刚起来的车队成员们过来吃饭。   陈川把饭盛好分给每个人。   据袁三说,过个七八天,他们就能进入离东北最近的一个繁华城镇。   “咱们可以洗热水澡,找个好姑娘给爷换一嘴好烟丝,听几句软绵绵长腔短板,爷的耳朵都要被这里的风冻成冰块掉下来了。”袁三的耳廓上生了冻疮,他解释过,他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即使经常在冰天雪地里赶路,仍然一冷就生疮。   玛莎温顺地给他盛第二碗肉粥。   袁三吃得胡茬上都是米粒,玛莎就撕下一块衣料来给他擦净,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来。没一会儿,吃过了饭,玛莎再从袁三的帐篷里出来,肩上拥着一袭大毛。   玛莎一直很快乐。   十月中旬,车队终于进入南方富庶的青州,熟悉的胭脂香味自朱红墙中升腾,清晨各种小点蒸腾起的热气弥漫了整座城,画舫缓缓在河面上滑行,轻纱如同个个软梦垂落在水中,一袭又一袭华丽裙裳自窗口底下露出些许。   就在这里,沈寒香做成了她两辈子里的第一笔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种排版方式,还习惯吗!   周末因为填了隔壁所以没更,蓝后这几天受到二十一同学的鼓励,崽子决定还是不跟风,该怎么写怎么写。   无论如何,希望看文的你们快乐,当然,我也会因此而快乐。   谢谢你们,谢谢留下鼓励的每一个你们,你们的名字都在我心里啦【:-D ☆、七十六      袁三显然与当地的茶庄、布庄、香料铺子、胭脂铺子都很熟,沈寒香不得不再次感慨林文德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那些比京城官员更加油滑世故的商贾,实在不是她能应付的。   而袁三不一样,他甚至能熟稔地脱口而出当地行话,对生丝、各等级茶叶、等量于黄金价值的调香成品都有相当的认识,总能报出双方都满意的价格。而沈寒香只需要换一身男装,跟在袁三后面,对方就知道以礼相待,和袁三去谈。   “袁三爷看上去可不像会让利的人,姑娘不仔细看看账本,私下与商户们接洽一番?”   在城里跑了一天,沈寒香累得不行,福德捧上茶来,沈寒香喝一口就笑了:“怎么把你们少爷喝的茶带来了?”   “不是从府里带的,也不是咱们园子里的,到了青州叫茶户匀的,姑娘吃着怎么样?”福德弯腰笑道。   沈寒香磕巴嘴唇,摇了摇头:“我不懂茶,白大哥,你尝尝?”   福德提起茶壶,往另外两个杯子里注茶,分给白瑞、陈川。   沈寒香又向福德说:“说了在外不用拘礼,你也吃些。”   于是福德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众人吃了,觉得还好,听白瑞说,似乎是跟园子里吃的松萝差不多。沈寒香就叫福德回头去打听是什么,要是价钱合适,可以带一些。   只在青州呆了六天,商队继续南下,天气越来越热,把兽皮兽骨金银器具等物卖了,转手买了货北上,十一月下旬,入京城把南边的贵重香木、茶叶、丝缎出清之后。   沈寒香成天拿着个算盘拨来拨去地算,回到园子里三天,她那屋就两晚没熄灯。   到了第三天,她也不谢客了,打发人去请沈柳德过来。   本来刚回京城当日,沈柳德就来过,被拦在了门外。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素来也不与自家幺妹计较,从油铺里出来,浑身都是味儿。   沈寒香兴致勃勃把账本给他。   沈柳德看了。   “怎么样?你做生意的本钱有了,家里五年内的花用有了,明年我还打算去两趟,要不你从族里给我找几个听话信得过的亲戚,还是跟袁三爷的车队。这事我同袁三合计过了,他那里没有问题,收两成利,是他应得的。”   原本沈寒香担心玛莎那事不好打发,那日的追兵为首的就是在客栈里调戏玛莎的粗汉,玛莎说是当地的兵痞,早已不在军队里。袁三也一派轻松,沈寒香遂放下心来。   “先别给我说这个,有个事要问你打听。”沈柳德粗略翻了几页账本,眼神隐隐有些难以启齿的意味。   沈寒香端起茶喝了口。   沈柳德搓着手问:“我娘拿自己的私房打了一对金貔貅,可有此事?”   沈寒香从茶杯后面抬起眼睛看他,咳嗽两声,以手帕沾了沾嘴:“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这不是看到了,就问问,那对貔貅现在何处?”   “你要用?”   “舅舅这里来了个账房,从梦溪来的,也是老乡,同我们家也沾亲带故,你大概也知道。我娘当初给我看到那几家姑娘里,是不是有一个姓陆……”   一口茶水噎在沈寒香喉咙里出不来,她咳嗽了一阵,方才打起精神问了:“你是说在李知县家里做账房那个?”   沈柳德低着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兜兜转转还是碰上陆家,沈寒香登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时又听见沈柳德不大好意思的、犹豫的声音在说:“陆家的长女,人品端重,生得也好,她二妹许给李家的,也算亲上加亲。”   “这算哪门子的亲?”沈寒香把茶杯一放,“且大哥现在守孝,怎就琢磨这个,大娘也早给你说了一门亲,合着我不在京城,你净一天到晚动这门心思去了。”   沈柳德忙摆手,满头冷汗道:“不过顺嘴一提,你要不知道那对貔貅下落也就罢了。”   沈寒香扭过脸去:“我不知道。”   “唉……”沈柳德叹了口气。   “春试结果该早就出了罢?”沈寒香又转过身来。   沈柳德烦躁无奈地抓耳挠腮,支支吾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沈柳德顿了顿,嘴角挂着些讨好的笑:“不过你陈大哥考得不错,明年春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徐荣轩那小子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已经点了御史台,明年春到任。前儿我见到还问了他,说是过年一定回梦溪的。”   沈寒香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沈柳德半晌,把茶杯端起来,又放下去,咬着牙挤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到庙里住个十天半月才好。”   “……”   沈柳德在边坐了会儿,又翻了翻账簿,这才发现竟然有几千两要过到他手里。他捏账簿的手不住发颤,冲一边还在算账的沈寒香叫道:“这么多?”   沈寒香眼睛没抬,狼毫在纸页上一圈,面无表情道:“你要是敢拿一个子儿去借花献佛,我就不管你了。”   按说沈柳德原本只想着父亲去世了,把最亲的妹子关在家里过苦哈哈的日子,不如依着她的意思。但总当她是出去走走看看,就当游山玩水了。看了账本不够,直至沈寒香叫人开了银箱给他看,才张目结舌盯着他妹子:“你不是跟着陈兄弟去抢钱了吧……”   无怪乎沈柳德这么想,他如今在铺子里也管账,等于这小半年的时间,凭空多了他手里几间帮着管事的铺子合起来三年的收入还多。   “我们抢了青州官衙库房里的钱。”沈寒香说。   “可没有官印啊。”沈柳德仔仔细细把银锭子拿起来瞧了个遍。   “反正就这么多,明年出关挣的钱没有你的份了。”   沈柳德“哦”了声,脸上震愕未退,忽道:“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沈寒香卷起账本不说话。   “侯府又是个好去处,莫不成还能吃不上饭?”   把沈柳德手里的账本也抽走,沈寒香招呼彩杏进来,把账本搬出去锁在一口大旧木箱里。   “本钱有了,你要是再出不来个人样,就谁也别怨怪了。”   照沈寒香的打算,让沈柳德在京城自立门户,把铺子开起来。余下的钱能恢复沈家往日的用度,接下来的两年就算轻松了。     在关外不觉得挂念家里,回到京城之后,沈寒香颇有些想念沈柳容。于是叫人打点行装,一箱衣裳、一箱从关外带的皮毛和小玩意儿、一箱干货预备过年时吃用。   沈柳德因盘算着要尽快把铺子开起来,便没跟着一路,动身前夜,白瑞被打发回去侯府复命,不到一个时辰便就回园子回话。   “少爷不在家,大抵年前回不来了。”   既然孟良清不在,她就更没有留在京城的必要了。沈寒香心想,将从南边带的茶叶也带了,还有给沈柳容买的书,又装了一口箱子。狼牙项链收在荷包里,晚上早早歇了,次日卯时初刻,彩杏搀沈寒香上了车。   她站在车前看了眼官道弥漫的青雾,天还没亮起来,沈寒香呵出口白气,接过彩杏递来的手炉,稳稳坐着了。   福德笑吟吟的脸探进来,问:“姑娘坐稳了?奴才这就出发了?”   沈家一切如旧,本来沈柳容要出来迎,结果孟良清给他找的老先生管教甚严。沈寒香没见到沈柳容,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将狼皮的围脖圈在沈蓉妍脖子上,林姨娘阴沉的晚娘脸随着一袭黑狐皮围上她的肩颈而洋洋舒展。   “姐儿回来了,前些日子听人报信说回京城了,我就盯着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把你那院子好生收拾了,栽种了一圈凤尾竹,对了,你那屋里添置了一盏美人琉璃屏风,本来是要送给老夫人的,我寻思着,老夫人那里什么好的没有,就给你留下了。”   沈寒香只听着,进了院,叫人把箱子往屋子里抬,并不马上开箱。她摘下帽子,浑身有些发汗,连吃两钟茶,只觉没有滋味,叫福德把茶叶取出来。   林氏笑逐颜开:“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沈寒香话不多,简单说了这趟去了什么地方,略说两件趣闻。见林氏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一个劲打听到底赚了多少,她便将造好的账本交了出来。   “这么多……这么多银子……足有三千二百多两……这些,这些……”林氏原本想好了,死活要抠出个千余两管着,却没真指望沈寒香能赚钱,前两日晚上召了几个丫鬟在自己屋里抹骨牌,还尖酸道:“要是打了水漂,嫁妆她就别想了,一个姑娘家,成天想着往外跑,没有这样的道理!容哥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我来周全,将来还要周全到他成家立业。嫁了人倒是泼出去了,我们这些老东西能指望谁?”   林氏腆着脸笑:“姑娘这回回来,什么时候再上京去?”   沈寒香瞥她一眼,“不去了。”   “哎……”林氏面色发急,还没说话,被沈蓉妍握住了手。   沈蓉妍温温和和道:“三妹才刚回来,不急着这时候说话,等歇够了,再计较才是。年前总不能再出去的了,这天也冷起来了,我看给妹妹添几件大毛衣裳才是要紧的。”   沈寒香恹恹打了个哈欠,林氏瞪了自己女儿一眼,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先出去了。箱子上锁着大锁,林氏的手帕在上头一荡,一想指不定还有什么好东西,嘴角便弯了起来。   “你可回来了……”沈蓉妍站在窗边,看林氏走了出去,这才放了心说话。   “别忙说,先喝茶。”   沈蓉妍心神不宁地握着茶杯,眸光踌躇,沈寒香早知她要问什么,便道:“徐先生过年时要回来,届时必定要来咱们家里走动的,就能见上一面。”   沈蓉妍心下稍安,不过仍挂着愁容。   沈寒香心道怕是半年里家里有事,便问:“怎么姐姐有事,说来听听。”   “不是什么大事……”沈蓉妍手里抓着条帕子绞来绞去,“知县夫人来过两次,母亲那人,你是知道的,跟人好一番哭穷卖苦,本来是马姨娘的亲姐,私底下也帮补了一些。还是旧事重提,想等孝期一过便抬我过去。”   她抬起眼睛看沈寒香:“你是知道我的,我自是不愿意,但我妈总是满口答应,免不得在知县夫人跟前,我也做做样子。就是心里觉得不安。”   沈寒香大概也知道,要是沈蓉妍一面在知县夫人跟前周旋,将来却嫁的徐荣轩,难免传出一女二嫁的丑闻,李珺从来也不是个息事宁人的人。只不过她依稀记得,李知县就在这两年,将要卸任了。到那时就算李家再要不依不饶,徐荣轩又到了御史台,倒是不怕。   于是抓着沈蓉妍的手宽慰一番,姐妹两个说了些家常,揭过不提。   回来之前,沈寒香已计划好了,钱自然不能全交给林氏,林氏这人爱体面,再多钱放到她手里也能花得干干净净,那三千两还在账目上,她也并没全带回来,只带了一千白银,锁在箱子里。   过完年,她自然还要去京城,给林氏留个五六百两就是,家中明细都要自己过了目才算。沈寒香并不怕林氏闹起来要管家,毕竟徐氏还在,她大哥还在,只要是沈柳德管着家,林氏再闹也闹不出个什么。   先是没日没夜赶路熬了这半年,回到京城又是没日没夜地算账,回到自己院子里,沈寒香才有点踏实下来的感觉,毕竟这是自己的家,她摸了摸釉色大花瓶里插的孔雀毛,知道沈寒香回来,早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   睡了半日,沈寒香再醒来时,已过了吃午饭的时候。   三两去吩咐厨房热饭菜,彩杏来说沈柳容来过了,现在已经在书房学下午的功课了。沈寒香睡得头疼,坐起来,一方敞亮的日光漏在床前,她趿着鞋,先捡了两个酥油卷吃,由得丫鬟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擦脸,粉腻在鼻梁上,擦净了去。   吃过饭就带着福德和两个小厮去花市买梅树苗子,雇了两个花匠来栽。她自己也亲手栽了两株在庭前。忙活完时,沈寒香满头的汗,满手是泥。   沈柳容正从门口进来,刚叫了一声:“三姐。”   就被他三姐糊了一脸的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七   就在小院子里吃的晚饭,沈柳容胃口大开,一面吃一面以黑亮的眼珠目不转睛打量沈寒香,大口扒饭。   吃过了饭,又吃过了茶,沈寒香不让沈柳容吃多了,只给他吃了半碗。   沈柳容垂在床边不能及地的腿下,显出一截光裸的脚踝来。沈寒香眉头微皱了皱,想也明白,她不在这半年,怕是除了孟良清遣来的教书先生,林氏对沈柳容再无旁的照拂。干脆等去京城的时候,把沈柳容也带着,但带到孟家的别院中教养自是不太妥当。   寄人篱下,并非长久之计。   不如在京城再置一间宅子,与两个兄弟住,之后再寻个由头把沈蓉妍接过去,还有孙氏的女儿。   沈柳容已在把玩属于他的狼牙项链,自从挂到他脖子上,他就好奇地摸个不停。   三两与南雁撤去了饭桌,小桌上摆着从塞外带的果干、肉干,福德刚去外面买的炒白果,沈柳容却看也不看一眼。   “都给了你,还怕别人偷了去不成?”沈寒香笑道。她的亲弟瘦了些,也拔高了些,脸庞比她走时显得有精神。衣裳想也没另做,手腕脚踝都晾在外面。   “三姐黑了。”沈柳容总算放弃和他的狼牙项链如胶似漆。   “嗯,容哥倒是白了。”   沈柳容趴在席上仔细看沈寒香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还糙了。”   “……”   就在沈寒香想叫个人抱他出去的关头,沈柳容蓦然笑了,露出一口不太齐整的大白牙,他还在换牙,大牙刚脱不久,能看到浅浅的牙根。   “想你了。”沈柳容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手指把玩狼牙,侧脸有点红,旋即又抬起眼睛,讨好道:“先生说我书念的很好,将来是要做老爷的,我问他能不能去京城,他说考上了做京官就能去。到时候就能和三姐天天见面了,就算三姐不在,我也可以常常过去玩。”   沈寒香不禁莞尔,掐着他的腮帮子肉说:“本来想来年就带你去,你瘦成这个柴棒样,带着你也不成样子,又不想带了。”     沈柳容一愣,连忙又爬上席,像只狗儿似的在沈寒香跟前打滚,非得求着要去。   “开春再看罢,你要是结实些,再说。”   于是沈柳容从年前到年后都拼命吃喝不在话下。天色已经黑了,沈寒香提着盏白亮的灯笼带沈柳容在园子里看她种的梅花树,“明年过年时,可以在这里赏梅花,吃糖饼。”   沈柳容憨憨地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除夕之前,沈家雇了批新的下人,从前要走的,现在愿意回来的,沈寒香也用了些,加上外头买回来的。   梦溪县人口耳相传,都听说沈家又发达了,在翻新院子,招用下人,一时之间沈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沈寒香挑了一些要紧的,园丁、干活麻利细致的婆子、能管账做饭的媳妇们,其余的交给彩杏去打点。   沈柳德到腊月二十八才从京城回,只见家中处处张灯挂彩,不禁想起去年在家中过的年,一时之间,鼻端发红。沈寒香没出来迎他,不过门房一声吆喝:“大少爷回来了。”   直通往后院的道旁就纷纷点起灯笼,灯上画着各式美人美景,前刻还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顷刻间火树银花,瑰丽无比。   “这才像过年啊,还是得有钱。”沈柳德摘下重黑的厚毡帽,借着帽子拍去身上零碎的雪花。   沈寒香拢着宽大的袖子站在廊檐下,叫一个沈柳德觉得面生的丫鬟把鹦鹉架子叉下来。   “对,挂到南面去。”这才挪回眼睛来打量沈柳德,把手炉递给身旁的丫鬟,亲手拍去沈柳德领上的雪,笑道:“今晚上没有别人,就我们兄妹俩,叫人弄了一大盆卤得咸香入味的鸡爪,大哥多吃几只,来年赚得盆满钵满才好。”   沈柳德“哎”了声,步入花厅。   那晚上沈柳德喝了不少酒,倒在花厅席上就睡,沈寒香叫了两个力气大点的小厮把他搬到一旁榻上,叫人进来给他擦手擦脸,又取了一顶厚实的裘皮斗篷给他盖上。   昏黄的烛光照耀在沈柳德脸上,他瘦了,也黑了,眉目里透出犀利精明的意味,睡着仍不曾舒展开。   沈寒香叫人将他安置了,院子里弥漫着果脯和腌制品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味,厨房所在的小院还亮着灯,灯光从墙上的方格子里透出。   沈寒香走去看了看,三两在旁撑一把绸伞,遮蔽雪花。   “明儿再弄,都去歇着,彩杏,你过来。”   如今沈家管事的是彩杏,她是徐氏带过来的,在沈家侍奉多年,当个管家的人自是理所应当的。彩杏要水洗了手,才一面拍整裙子一面走来,脸上冻得有些发红。   “明天把要留在这里过年的都登记一下,佃户那里要派个人去跑路,你使两个信得过的去,给各房发的过年银子写的红封我来,不过往年怎么打发的钱我不太清楚,早上你就过来和我一同吃饭,去容哥的书房里写,他那里宽敞。”   彩杏应了,问沈寒香:“给孟家送一份吗?”   “那倒不用,你怎么糊涂了,该等男方有礼过来,再回礼。”孟良清还在关外没回来,白瑞递来的消息是今年估计回不来过年,沈寒香写了封信,叫白瑞找人带去,一样是关心衣食住行的琐碎事情,没大可述。   “是。”   “对了,下午得去宰五头大猪,祭祀要用的你也写个单子,叫人办来。”   沈寒香有心过个好年,一扫前一年的阴霾穷困,开春之后,要在梦溪也开几间米粮铺子,总归饭是人人要吃的。最缺的就是人,不过眼下还是过年重要,没有比这更大过天去的事。   到除夕,天难得放晴。   沈老夫人上座,那是沈寒香自关外回来之后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在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去问了安。老妇人精神头很好,穿一身绛紫金绣大红牡丹的衣裳,干巴巴的脸上难能带笑。   一早去请的时候,沈老夫人就握着沈寒香的手,眼珠颤动,将她从未看仔细过的孙女好生看了一遍。   之后祭祖、摆酒、守岁,及至次日散了,沈家大宅中遍地都是鞭炮红纸、瓜子花生壳、糖纸碎屑等物,都是不能扫的金银财宝。   沈寒香一早即起,叫醒还窝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沈柳德,带上沈柳容,底下的小妹,依例上族中叔伯家。沈蓉妍因照顾沈老夫人便不去。   路上叫沈柳德别忘了物色几个来年好叫过去管事。   沈柳德的头随马车轻慢的摇动一点一点,被猛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立时清醒过来,道:“知道了。”   此时沈柳容正瞪着眼盯沈寒香,旁边奶妈抱着的幺妹也是如此。   沈寒香忙笑着轻揉沈柳德被拍红的脑门,直至那红色散去,才向她弟弟妹妹小声解释:“大哥昨日饮酒过量,这会子头疼,我替他揉揉。”   “……”沈柳德干巴巴咧嘴。   正月里沈柳德在梦溪呆着,找了几间门面,沈寒香帮着招工,年节过完之后,从年前年后买来的、租来的仆役里挑出些机灵的,有经验的,让沈柳德自己过目,挑选能管事的。铺子开起来之后,沈柳德回京城里与他舅舅商量着盘下他管的那几间铺子。   他舅自然是不肯。   “那你就出高些,这几间的账我看过了,你按这个数出。”沈寒香把写好的条子给他,“再要抬就不要了,咱们在京城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这话也不必瞒着他们,要不然将来真要一条路子上抢道走,总要打交道,瞒也瞒不住的。”   正月底,梦溪开了四间米面铺子,二月中旬,沈柳德的舅舅亲自到梦溪登门,把钱结清,契书交清,账本一应等物清了。   恰逢沈寒香换过了衣裙要出门,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那看着至多三十的男人是徐家人,探究的眼神将沈寒香打量了个遍,才道:“三姑娘出落地伶俐大方了。”   马车在旁等,沈寒香不打算和他多叙话,却听他说:“三姑娘这是去哪?可不是要去京城吧?”   孟良清在四天前回的京城,沈寒香听出他话里有话,便站住了脚,神色如常问:“倒是忘了舅舅也回京。”   彩杏叫人卸了车,沈寒香干脆坐沈柳德他舅的车去京城,打算在别院住一晚。原来沈柳德这个舅舅是徐家的小儿子,比沈柳德大不了几岁。   “侯府的亲不好攀,沈老爷病故了,沈家就算商贾了,如今无人入仕。”徐梦麟不无遗憾地叹道,“严相又有意与忠靖候家攀亲,怕姑娘往后日子不好过,要不然选个什么人家不好,姑娘这样貌品性,又精明能干,委实不该委屈了自己。”   沈寒香这门亲,无人听了不说好,不恭维她,徐梦麟算头一个说这亲事委屈的外人。   沈寒香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初孟良清给她的手炉,都已用得旧了,如今再好的也都买得起,但她偏就用着这一个。   “那舅舅说,怎么才算不委屈?”沈寒香看了他一眼,徐梦麟精神头不错,面容板正,但肚子有些发福。   “为人正妻,子女为嫡,才不枉做女子。”   沈寒香不禁笑了,“舅舅说得是,就不知道,如今舅舅有几个姨娘在家?”   徐梦麟一愣。   沈寒香便即了然,端起茶来喝一口,看着徐梦麟说:“未必舅舅的姨娘们,都算是冤枉的了。”   徐梦麟一时语塞,沈寒香也颇觉厌烦,发誓再也不搭顺风车了,视线调转向窗帘,撩起一角往外窥看。   当夜孟良清并未依照信中所说过别院来,沈寒香不以为意,赶路也乏了,便就歇下。及至次日,白瑞再次带来孟良清无法过来的消息,沈寒香才觉有些不妙,怪不得徐梦麟会无端提及她的亲事。   黄昏时刻,福德才支支吾吾回说:“夫人将郑家的女儿接到侯府里,少爷脱不开身……”   沈寒香脑海里才朦朦胧胧浮现出阮氏严肃的脸来,她都快忘了她这位未来婆婆,不过这原因她隐隐也有些猜到,孟良清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有事,否则不会无端失信。   “嗯,知道了。”   福德小心窥了眼沈寒香脸色,见她神色未变,才大着胆子小声说:“少爷还说,明日无论如何都会过来,希望沈姑娘一定等他。”   沈寒香没做声,半晌才又说了次“知道了,你下去吧。”   晚上独自住在沈家的别院里,她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留,沈寒香坐在床上,这时节寒凉未退。她开了半扇窗,空气潮湿,带着泥土的气味。   兴许孟良清比她还着急着见面。其实眼下见不见面,也不太打紧,总归还要等下去。也许见不到,反倒不会那么急着约见下次。在沈寒香看来,孟良清就是一个永不会对人红脸,以柔克刚的一个贵人。   甚或在关外,即便骑在马上,即便对手是狼,孟良清给她的印象也不曾改变过。   最终窗外不太规律的雨声让沈寒香睡了过去,天刚蒙蒙亮她起来写信,吃过早叫福德去送。   “少爷一定会来……”福德犹犹豫豫地劝,“要是姑娘不在,说不定会怎么伤心……”   “不会,只要他看了信。所以你一定要让他看,也不用跟我回去梦溪了。”   鸟雀啼鸣,初春的京城霞光万丈,露珠从碧绿湿润的叶子上滴下来。沈寒香坐上回梦溪的马车,将身上大氅拢紧,她不觉得冷,反倒愉悦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八   回梦溪的第二天,沈寒香就同沈柳德去米铺里走了一趟。招呼着四个管事的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分茶喝。   一来让掌柜们都晓得,每年六月、十一月把账本抱到沈宅去,给三姑娘看就成。二来也让他们都认个脸熟,铺子里但凡有什么要拿主意的事都知道找谁。   “我也不同各位拐弯抹角的了,都亏了三妹的银子,铺子才开得起来,才请得起各位来为我管事。生意要是好,年底时候利钱自然就多,各位要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找我或是找我三妹,都是一个理儿。”沈柳德喝完茶,坦率道。   管事的们听了这话,就有应承的:“咱们赚口饭钱,东家怎么说,咱们只管怎么做就是。听谁的不打紧,年底了能分点红利好生过个红火年就是了。”   “这不消说,就看沈家才新修了的大宅子,你还怕拿不到利钱?”戴圆顶帽的一大伯说。   沈柳德看一眼沈寒香,她穿了身石青色的蛱蝶比甲,静静坐了这么久,却没说话。   这时被沈柳德一看,沈寒香才道:“总归银子不会少了各位的,不光是米,要是头一年生意做得好,吃饭穿衣的生意咱们都可以做。这第一年不算盈亏,我自然拿银子出来让各位能过个好年。只不过坐吃山空的道理长辈们比我要懂,下一年就得看铺子上的账了。我们沈家从来不曾苛待过人,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   掌柜们忙应是是。   沈柳德又带着沈寒香挨着铺子转过了,傍晚买了点炒白果,拿油纸包着,给沈柳容带回去。   过了三月,沈柳德上京去,族里送来了两个兄弟,一个才刚十五,叫沈柳全,另一个十八,叫沈柳溪。   至于孟家,一直没来消息。   到四月底,沈寒香因不放心,带着两个兄弟上京城去找袁三爷,亲自跟着,又往塞外跑了一趟。陈川已在刑部点了个主事,只在出京前匆匆见了一面。   “这把匕首是我师父送给我的,给你作防身之用。”又私下塞了四十两银子给石清,拜托她近身保护。   石清拜在袁三爷的车队里,便是要吃这身本事的饭,自然不会推拒。   此行去了四个月,回来时是八月间,正是红叶满城的时候,刚近京郊,沈寒香抬头看天,只见京城上方都被映得通红。   车子在袁三爷那里卸货点钱,交给“独狼”里管账的人去清,随行千里的都与沈寒香先回了别院,彩杏三日前就接到报信说将要回来,煮了一大锅姜汤,分给车队的人喝。   袁三爷一脚踏在一块青石上,一口干了姜汤,嗳出口气来,独眼望向沈寒香。   “这宅子不错,我们这群粗人在这儿,污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地方。”   疯汉端着姜汤时不时急惊风一般地跳将起来,通堂子地跑。   “三爷莫开玩笑。”沈寒香喝完了汤,去叫沈柳德过来的跑腿也回来了,带着衣着光鲜直接从铺子里过来的沈柳德。   沈柳德向袁三一抱拳,抹了把汗,含笑道:“弟兄们一路都辛苦了,今晚去我那里开席。”他转向沈寒香,“听说今日回来,一早叫人杀猪宰牛,去我那里吃,给你接风洗尘。”   “还不是要我洗过了才过去,轮得到你那里洗。”沈寒香把碗放了,派五个小厮去沈柳德那里帮手,随彩杏进了内堂。   “这是给你带的。”只见是一串红得像要滴下来的玛瑙串子,彩杏收了,将家里事简单说了,一面说一面给沈寒香松头发,将下面纠缠起结的剪去。   热水来了,沈寒香便由彩杏服侍着先洗澡洗头,好好让人按了回头皮,才长叹口气,就水瓢往自己胳膊上浇水,向彩杏抱怨道:“出去就没洗过一回舒服的热水澡,可算活过来了。”   沈寒香坐在热水里发了会儿愣,彩杏扶着她起来,换过了衣裙,好好糊了一回头油,从来她不爱用,去了趟塞外头发都像枯草一样蔫了。那些粉啊膏啊也香香地敷上匀开,绿漆的象牙犀角梳随彩杏温柔的手势在头发里滑行。   “孟家可来过什么信?”沈寒香一边问,把簪子递给彩杏。   “倒没有,不过白瑞来过一趟,五月间的时候,听说姑娘还没回来,传了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捉起一绺垂在肩上的头发,沈寒香随意挑了个短簪儿将其固定住,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小侯爷又去军营里报到了,忠靖候带着一块儿去的。”   沈寒香“嗯”了声,站起身来,理了理白底金色碎花的裙子,扭头看了眼脑后的簪儿,又摸了摸头发。   “有话你就一气都说了,今儿不说还等着明儿就能生朵花出来不成?”   一丝罕见的尴尬掠过彩杏眼底,她拢了拢沈寒香的头发,无奈道:“怕姐儿不爱听,不是什么好消息,想着能缓得一时是一时。”   沈寒香心念电转,已有了头绪,就听彩杏续道:“太后做主给小侯爷安排了门亲事,这事情有了风声,主要是因为此次凤冠霞帔不是官出。当今太后从前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娘家就是京城最大的织染坊,太后成了太后,这家织染坊也自然脱胎换骨,专供皇家,但皇亲国戚的穿用,主要还是自织造局出。从前在徐家,奴婢多少有些门路,原本也不是要打听,只不过来京城时与从前姑娘家时相识玩得好的几个聚了一聚,如今她们多已嫁为人妇,正有一位还在太后本家的织染坊里做事,说是京中要有大喜事。奴婢就多嘴问了,亏得大小的情谊还在,但凡她晓得的,都告诉了我。”   沈寒香没搭话,食指勾着袖口扯平。   “郑家的女儿?”   “奴婢本来有些将信将疑,毕竟皇家子孙多,不定是哪家。兴许是太后疼自家儿孙也未可知。但侯府接了郑大人的女儿去住,这事京城里都知道,但上个月皇上下旨,擢升郑大人为光禄大夫。”   郑书梅的爹是文官,无功不受禄,豁然之间升了官,十有八九真是为了赐婚。   沈寒香手指在袖子上顿了顿,之后松开,嘴角噙着笑:“知道了,不过跑了这么久回来,先不想这个扫兴。”她想了想,又道:“你派个人去请白瑞白大哥过来,待会儿从大哥那里回来,我问问他。要是我回来得晚,叫厨房给做些好吃的,别饿着了他。对了,就叫福德去请,他们兄弟之间好说说话。”   本来放下的心骤然之间提了起来。倒也不是为了郑书梅。沈寒香私心里是不喜欢孟良清有旁的女人,都活了两辈子了,再不肯承认也得承认,是个女子都不想自己的夫君有第二个女人,纵然是好,那也是只有自己能见的好。但纵观她见过的女人,除了书上写的白瑛,谁家不是三妻四妾,孟良清能为她耽误到如今死活拖着不肯娶妻已是毫无疑问的真心。   只不过那样的高门大户,孟良清大概也有不少无可奈何。   眼下沈寒香最担心的,是孟良清的身体,既然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又往军营里跑,她只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   正如沈寒香所料,孟良清确实有事瞒着。   “不如直言相告算了,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少爷究竟瞒着沈姑娘做什么,这番真心,正要叫她知道才好,才算是领了情,这掖着藏着,明明是佳话一番,怎却要像做贼似的了。”福德与白瑞坐马车回别院,车上自然要互通有无。   白瑞面无表情地看着兴冲冲的福瑞,道:“要说你去,我只当不知道。”   “哎,是兄弟就一起去!”   白瑞眼睛望向上方,马车顶部上垂下的一只香包随车子晃来晃去。   “到底你去不去!”福德一巴掌拍在白瑞肩膀上。只听一声沉闷的痛哼,白瑞眉峰深蹙,福德立马扒开了他的衣服,按在车板上,盯着他肩上三五道巴掌宽的淤青,怒道:“怎么回事!”   福德撩起袖子:“谁干的,老子揍不死他!”   白瑞坐直身,立起领,嘲道:“去吧,夫人叫人打的。”   “……”福德瞠目结舌地咽了口口水,“你犯了什么事了?”   白瑞撩开车帘看了眼,别院的灯已朦胧映入眼底,他说:“眼下正在犯事。”   月上中天,沈寒香喝得微醺,从沈柳德那里出来,让冷风一吹,浑身一哆嗦,觉得好受了些。   结果给马车一颠簸,车行到半路,叫了一声停。趴在路边大树上吐了个七倒八歪,丫鬟给她擦了嘴,沈寒香含了口水,哗啦地吐了三番四次,才缓过劲来,一手按着腹部,没有立刻上车。   京城的月亮与塞外没得比,两次出关虽说危险一些,却都倍感自在,回到京城,于沈寒香而言,就像回到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笼子里。她用力吸了口气,爬上车,坐下仰面倒在坐垫上,哑着嗓子吩咐了句:“走吧。”   回了院子,沈寒香要了水来洗手洗脸,收拾妥当了,才入了座,就坐在白瑞对面,叫福德也上桌子吃饭。   “这里没这么多规矩,回了侯府再讲那些个劳什子。”   喝了酒的沈寒香,脸孔发红,一双眼睛犹如秋水般闪烁,先喝了半碗汤,才扒半碗粳米饭下去,放了筷子,叫泡茶来。   她一面喝茶,一面看着两个大男人吃饭,白瑞显是饿了,足足吃了三大碗才停下。   沈寒香偏头,一旁丫鬟捧了盆儿,她吐出含了会儿的粗茶。擦过嘴,换了一杯茶吃,朝白瑞道:“拐弯抹角的话我就不说了,叫白大哥来,自然有事想问,想必你心里也有数。等你们少爷回来,我也要问他,眼下不过白问两句,心里好有个数。”   白瑞点头表示明白,放了筷子,丫鬟捧茶给他漱口。   “侯爷夫人中意郑家的小姐,已向太后娘娘禀过了此事,太后娘娘也很中意。”沈寒香说得慢,眼珠子细观白瑞脸色,见他神色间有几许闪烁,就知这些都不假了。此刻酒意已散了不少,似乎是吐那一回,把心头滞涩的浊气都吐干净了,反倒不觉得那么沉闷郁结,话锋由是一转:“这些都不是我要问的,你就告诉我,孟良清随军之前,身体如何?他什么时候回来?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话给我?前次我给他留了信,叫他不用着急,打发了家事再知会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断不会不理会。既然是至今没有信给我,想必是仍有些事不曾周全妥当。这个我也不问,只不过你家少爷若有什么瞒着我的,他或是有什么苦衷,你都告诉我,好叫我心里有个谱。”说了一席话,沈寒香喝了口茶,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才又坐下,吹开茶碗里的浮沫,望着白瑞:“说吧。”   福德坐在板凳上不安地动了动。   白瑞道:“少爷随军前身体并无大碍,往年什么样,出发时便什么样。”   沈寒香稍觉得松了口气。   “本来想让属下带信给姑娘,写好了又揉掉了,叫属下来看姑娘在园子里没,不想姑娘已经出关去了,便就没过来。”   彩杏说白瑞五月里来过,大概是指这个了。沈寒香一点头,“接着说。”   “属下不知道少爷有没有苦衷,但少爷做事,多半谋定而后动,想必有他的打算。”   福德猛站起身。   沈寒香看了他一眼,他又坐下了。   “说完了?”   白瑞垂目:“完了。”   沈寒香盯着他看了会儿,将茶碗一放,起身走到门外,侧低着头,似看了白瑞一眼,又似乎根本没看见他所在那位置。   直至沈寒香走远了,白瑞才抬起头,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福德一跺脚:“祖宗喂。”   白瑞将袍摆一提,跨出门槛,离开别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九   夜半时候,沈寒香不太踏实地在床上睡着,正迷迷糊糊做梦,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她睁开眼睛,起身去关了窗子。   没让人守夜,她坐在床上,没一会儿,又爬起来把窗户打开。   秋天的风雨并不激烈,只是上半夜的月色那样敞亮,这场雨来得未免过于猝不及防。   潮湿的夜风让沈寒香浑身一寒,鼻子发痒,她揉了揉,那个不肯出来的喷嚏憋得她满眼是泪,最后还是没能打出喷嚏来,彻底扫灭了睡意。她发现自己很想见孟良清一次,甚至有些隐隐后悔年初那会儿,不肯在这里多等两天,也许等上两天,让他能清楚明白说了,郑书梅那事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就不必煎熬。   沈寒香模模糊糊想,什么时候孟良清回来了,说什么都要和他见上一面,她想念他。   次日沈寒香就染了风寒,身上一忽儿热一忽儿冷,裹着大厚被子在床上打喷嚏。   请大夫抓了药,吃下就睡,发了一身的汗。再醒来睁开眼时,天色灰蒙蒙的,不太能判断出是什么时辰。   “来个人……”沈寒香烧得嗓子都有些发哑,清醒过来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喊完人沈寒香就闭上眼睛,等人来伺候。清凉的水喂到嘴边,她张口就着手喝了两口,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足足喝了五杯温水,才喘了口气,呼吸间那股火热已退却,烧已经退了。   “谢了。”沈寒香的目光是从看到那双手开始茫然的。那不是个丫鬟的手,手指修长,骨节突出,瘦了点,却不失优雅贵重,她愣了愣,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登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被风沙吹得有些黑了瘦了的脸上,两双眼睛黑得纯粹毫无一丝杂质,孟良清嘴角翘了起来,温声道:“醒了?”   沈寒香还愣着。   孟良清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总算不烧了,想吃点什么?我吩咐人熬了些松子菱苋枣实粥,还温着,就点糟鲥鱼、八宝菜,枣泥卷也吃两个?睡了一整天,你怎么都不饿?”那声音带着些微宠溺,沈寒香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扶起来之后,孟良清让她靠在臂弯里,能舒服一些。   沈寒香呆看了半晌,才张嘴,气流在喉咙里嘶嘶了几声,却没立刻发出声音。   孟良清已叫人去拣吃的了,给她垫高了引枕,眼白上有些血丝。   “不是不在京城么……”沈寒香喃喃道。   “四更天进的城,家里有些事走不开,一得脱身便就过来了,谁知你病着,没让人叫你。”孟良清问过沈寒香靠得舒不舒服,见沈寒香点头,遂起身去擦了擦脸。   沈寒香微微眯着眼,打量他的背影,陡然生出一丝不真实,用力闭眼,再睁开,孟良清却还在。   “怎么傻了。”孟良清笑了起来,轻在沈寒香额头上弹了弹。   沈寒香回过神来,猛然低头,侧脸微微发烫。   “等好了,养几天,带你去见个人。”孟良清说。   “什么人?”沈寒香平日里也勉强算得巧舌如簧,但这一醒来,却只觉得脑中有一千斤的棉花,轻飘飘,晕乎乎的。   孟良清拧了帕子给她擦手,熟稔的动作仿佛是已经做了这样的事情千万遍,沈寒香抽了几次没能抽回手去,索性由他去。   “我家里人,也该见见我爹了。”   话音未落,沈寒香猛然把手指崴在了掌心里,疼得一哆嗦。   孟良清忙把她手摊开,轻吹两口气,看着沈寒香问:“没事吧?”   “没……”沈寒香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有心事。   “我爹是赞成这门亲事的,他早就想见见你,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我同你一道,不用担忧。”孟良清拿话宽沈寒香的心。   忽而彩杏提着个食盒进来,在床边支起一张小桌,清清淡淡的摆了一桌。沈寒香喝了一天的汤汤水水,加上高烧一退,嘴里正是苦的时候。   便就要吃,偏孟良清不给她勺子和筷子。   孟良清嘴角噙着笑,心情似乎很好。   “我喂你罢。”   沈寒香当即就想拒绝,然而孟良清的动作十分生疏,显然极少这么伺候人,神情中隐带着些兴致勃勃,她又不忍心了。   因着从未伺候过人,孟良清喂得格外小心仔细,几乎是一丝不敢错开眼地盯着沈寒香的嘴,怕一勺过去捣歪了。   而这样的凝视,在二人之间鼓噪起一种尴尬与暧昧。   沈寒香不禁担心:睡了一天到底仪容不整,又离得这么近……她小心地向后撤了点身,孟良清这一勺就果然喂到一边去了。   粥是温的,不烫,粘在沈寒香腮边上。   “伺候人的活儿真不好干,我做来还不如丫鬟们。”孟良清笑道,拿了帕子来给沈寒香擦脸。   沈寒香生得随马氏,此时脸红得透了,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经意地“嗯”了声。孟良清动作很轻,只不过距离如此近,鼻息间闻见孟良清身上常年不去的药味,那不是香味,是苦涩的,难言的清寂。   沈寒香心头一动,抬眼看他。   捏着帕子的手蓦然顿了住,孟良清的呼吸有些发热,他呆呆地说出自己都不曾预料过的话:“你的眼睛……好看。”   一直被当作残缺的部分,冷不丁被这么一说,像一根烧烫了的金拨子,在沈寒香的心底里一拨弄。   就在她紧咬住嘴唇那瞬,孟良清喉结一动,说话语速加快:“总之我会陪着你,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得学着相信我。”   沈寒香鼻子皱了皱。   孟良清头低了点,顿住,似乎在等一个许可,沈寒香安顺地等待着。   “我……”他还想说点什么。   沈寒香飞快地在咫尺之间的唇上一啄,旋即离开,目光撇向别处,嘴里咕哝着:“给我夹个枣泥卷,我才去见你爹。”   她听见孟良清低声的笑,嘴角不由自主也翘了起来,眼神颤动地转过脸来,孟良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以唇碰了碰沈寒香的额头,他的嘴唇不住抖动,渐渐在缓慢游移的摩挲之间才镇定下来。   乍然间孟良清抽了身,轻轻按着心口喘息。   沈寒香忙坐起身来,担忧道:“怎么了?”   孟良清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把枣泥卷夹给她:“请沈家妹子务必要赏脸了。”   然而他的指节发白,手势显得吃力,沈寒香咬了一口就擦了嘴说不吃了。   接连三天孟良清都在侯府与别院之间来回奔波,郑书梅那事沈寒香没问,孟良清也没急着说,两人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成天腻在一块儿。   孟良清给沈寒香画了一幅丹青,沈寒香说着:“久了不画你技艺生疏了,一点也不像。”   当天下午便叫人裱起来,挂在西厢卧房内。   到第四日,白瑞依照沈寒香的吩咐,托福德运了一口箱子回来。   福德抹了把汗,喘着气朝沈寒香回道:“这是咱们家少爷打小吃的方子,平常还常吃一味人参保心丸,最近两个月在军营里吃的方子白瑞也想方设法弄到了。姑娘是现在就看,还是?”   沈寒香自己看不懂,也不好就拿出去问,巧在这场风寒害得正是时候,从外头请了大夫来,于是大夫来的时候,索性取出最近两月的来,假意咳嗽了两声,向大夫询问道:“昨儿夜里起来吹了点风,不知是不是又有些凉了,前次忘了问您,最近两个月我还吃这些,不知是不是药性冲撞了,反倒不能物尽其用。”   老大夫展药方看了,眉头深蹙,不相信一般又为沈寒香把了一次脉。   “这是哪个庸医开的,姑娘本无此症,却走了以毒攻毒的捷径。所谓是药三分毒,且一来姑娘没有心疾,二来不曾中毒,这药吃了多久?”老大夫想了想,又怀疑地望着沈寒香,“想是姑娘不曾吃吧?这药但凡常人吃了,别说两个月,就是十天半个月,没病也吃得出病来。”   沈寒香笑嘻嘻偏了头,道:“什么都瞒不过您老,只不过考考您罢了。”   “姑娘真是……”老大夫摇了摇头,无奈叹道:“老头儿一把年纪了,就别拿我瞎捉弄。”   沈寒香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请来的这个乃是京中杏林高手,从前也是做过太医的,不过只在太医院呆了一年,便自出来在京城开了家医馆。   想着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便也没弄那些个帘子什么的折腾人,沈寒香打从在外头跑,变得格外爱说笑,生病最是苦闷,每次瞧过了病和老头说几嘴也能解个闷。   “不过姑娘方子从何而来?”老大夫把药箱往肩上一背,他虽一把年纪,却精神矍铄,连个小童都没带在身边,事事亲力亲为,行动也显硬朗。   沈寒香把药方折起来,随口道:“读点闲书抄下来的,可有什么不妥?”   “写书之人想必也精通医道,若是对症下药,观这方子里几味药材克化的毒物,倒是有几分眼熟……”老人语声犹豫起来。   沈寒香一听有眉目,便也不出声,由得他去想。   老人一只手在半空中画了两个圈,最终摇头:“老了,想不起来了。”   沈寒香心头有几分失望,不过还是笑道:“老先生什么时候想起了来同我说一说就是了,也好让我涨涨见识。”     次日沈寒香打发福德把装药方的箱子原封不动送回去,叮嘱了他两句:“别让人瞧见了,瞧见也别说是药方。”   福德忙弯腰道:“小的知道。”   “去吧。”   园子里正是桂花开得好的时候,沈寒香叫一群丫鬟在树下铺开两匹布,再招呼着院子里的大汉、小厮们上树去撼动树枝。   “都仔细些,别伤了树。”   晒干了,仔细挑拣过,分出一些做桂花酒,一些做点心。开第一坛子桂花酒的时候,沈寒香同忠靖侯见上了面。   沈寒香起了个大早,彩杏给她收拾了个颇复杂的发式,簪子换了又换,刚插稳当的金累丝珍珠流苏钗被一把扯了出来撂在桌上。   “不成,换朵素白绢花来,短簪子都不要,打散了重梳过。”   等收拾完了,已将近正午了,马车在别院门口停了足一个时辰,见白瑞等在车外,沈寒香向他身后望了望。   “少爷同老爷一块儿,属下送姑娘去。”   沈寒香抬起下巴,彩杏理了理她脖子上银白的围脖,握了握她的手。沈寒香钻进马车,彩杏随了上去。   “侯爷已先过去了么?”沈寒香捞开帘子问,白瑞猛地一鞭落在马臀上。   “还没有,少爷吩咐属下先来,知道姑娘要梳洗一番,一早老爷去上朝,下了朝本就不早,要去兵部看一眼,常遇事要等着汇报,办完事回家还得要先回府里更衣才来。”   沈寒香“嗯”了声,原本孟良清提及时她还有点心慌,但这几日细寻思下来,孟良清天生身体就弱,吃的药乃是以毒攻毒的药,又则孟良清曾说,忠靖侯是支持这门婚的,官媒也是忠靖侯请的。显然忠靖侯与其夫人阮氏,各自为孟家、阮家打算,颇有点貌合神离。   起初孟良清就说他要定一门寒门的婚事才好,以免孟家背后的兵权落入旁人手中,他应承她衣食无忧的将来,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不是要她做什么,不过是要她什么都不做地安享富贵。而今牵扯到朝政之事,忠靖侯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今日要见她,也就是认了这门亲。   想通这一层,沈寒香便不觉得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今天真的没有了【   ========================   在将军的指点下,改个地方,确实不太通,可能当时太困了………………   么哒,谢谢熊大大,兰大大的陪伴和细心:-D ☆、八十   车马到了春风得意楼,沈寒香下了车,抬头只见楼上大红花胜,自一块镶金竖匾两旁垂下。   一楼是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堂子里随处可见划拳买醉的小富人家少爷们。白瑞领着沈寒香穿过堂子来到后院,顺着楼梯向上走。   上了三楼,便是以花中四君子命名的雅阁。   进了包厢内,幸而忠靖侯还没到。只有孟良清在里头,身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沈寒香心头松了口气,便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侯爷还没来?难不成有事不来了?”   孟良清从窗边抽身回来,摘下沈寒香的斗篷,随手挂在一边。   “方才在外头碰见严相,我爹过去说几句话,去去就回。”   二人在桌边坐着了,沈寒香不时四下打量,只见是有八折的美人儿屏风遮着一张小榻,室内摆设清雅非常,窗户开着,桂花香满溢。   “到底是贵人,事忙。”沈寒香促狭地看了眼孟良清。   孟良清心知肚明她还挂着年初时自己失约的事,嘴角抿着笑,敬给沈寒香一杯茶:“算以茶代酒给你谢罪了,可别再说我了。”   沈寒香欣然喝了,素手交叠,忽然趴在桌上,凑近了些,小心地盯着孟良清,问:“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好不好相与。”她忐忑不安得目光闪烁几下,又向窗户看去。   “我爹还不就是你爹?”孟良清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揶揄道:“难不成到这份上了,沈姑娘还想从窗户开溜?”   沈寒香心事被说了个正着,不甘心地瘪了瘪嘴,道:“可不是我傻,都说高门大户规矩多,不是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攀得起的,一不仔细行差踏错,就闪了腰。”   “府里尤其不缺的便是太医,陈太医辞了去,还有不少太医院的老头们,现成的医正大人,堪当妙手回春。”孟良清神色自如地同沈寒香说话,此时白瑞从门口进来了,便起身。   沈寒香一看,想是正主来了,跟着孟良清走到门外。   “爹,这便是沈姑娘。”   孟良清安稳的声音听在耳中,稍安抚了沈寒香的紧张,她低着头,半蹲着行礼。   “民女沈寒香,见过侯爷。”   中年男子生得端方正气,将沈寒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过先叫她起身,在门口站了不过半刻,便先自进了门。   各自归座之后,忠靖侯叫人进来摆饭,沈寒香自然是低眉顺眼,并不抬头看这位未来的公公。   “先才在外面听见你们说话,怎么我来了,你们话也不敢说了,我便有这么可怕?”   听来不过是寻常的长辈问候晚辈,忠靖侯孟梓光吃了两钟茶,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不就是了,清儿自小不常在我身边,是他娘带大的,他身子弱,不过家里下人多,倒是不用你来伺候清儿。今日我来,一是为见见你,给你带的礼让你的婢女收着了,毕竟都是身外之物,也不那么打紧。”   孟梓光说话直率,大抵是带兵时候多,正投了沈寒香的心意,对这未来公公生出几分亲近来。   “清儿看重你,孟家就无人敢看轻你。”紧接着他叹了口气,声稍顿了顿,方道:“我那夫人,中意光禄大夫的女儿,已请太后做主,要将她赐给……”   “爹。”孟良清打断他的话,轻摇了摇头。   孟梓光才醒过味来,想到兴许孟良清尚没对沈寒香提,便转了话头,随意说了些家中事,捡着有趣的说,再则是军中一些趣闻,沈寒香听得带劲,也不曾刨根问底。   不过吃过了饭,孟梓光才眼神恍惚刹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严肃的脸孔上显出些感慨,唏嘘道:“一晃清儿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听说你们打小便就认识,少年人感情最真诚,年少夫妻老来伴,最是难得。”   一听这话沈寒香脸都红了,口中讷讷不好答话。   “是。”偏偏孟良清还在旁接口答应下来,轻轻握住沈寒香搭在膝上的手。   忠靖侯咳嗽了两声,沈寒香想抽出手来,孟良清却并不避讳。   孟梓光笑了起来:“还不快松了手,将来过了门,有你们亲近的时候。只不过有一事,想必清儿不肯说,只好由我这个当爹的来说。”   沈寒香抬起眼睛来,那双一灰一黑的眼并未激起孟梓光任何多余注意。   “太后做主将光禄大夫的女儿赐给清儿做侧室。”   孟梓光再提起方才被打断的话,惹得孟良清忍不住喊了声:“爹……”   “这事你确实不好说,但若是因此你夫妻二人添了心结,却是不值。”孟梓光大手一挥,做了决定,“最初清儿提及要娶你为妻时,我确以为他是受了什么不当的蛊惑,也怕他是一时兴起,便就都由着他,却存了一份考验的心。现看来,你也有些本事和胆色,想必能助我儿一臂之力。老话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们将来日子怎么过,但孟家不能亡。孟家的血脉必须延续下去。”   打从进门就语气和缓的孟梓光,骤然肃容。沈寒香抽出被孟良清握着的手,他二人离得近,察觉到孟良清身一僵。   “侯爷的意思,民女明白。”   孟梓光放心地一点头,见沈寒香听明白了,知道孟良清同她或许还有话说,便就先走了,临出门拍了拍孟良清的肩。   孟良清则呆坐了半日,才张嘴想说话,见沈寒香已在系来时穿的斗篷。   “要走了吗?”孟良清苦涩道。   沈寒香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珠动来动去,仔仔细细看孟良清。   他脸色那样不好,让沈寒香有些板不下去脸了,才走去握了住他的手,他的手那样凉,像两块滑入通红炭火的冰。   “怎这么凉,小侯爷的手炉呢?”   门口白瑞听见了,进来回说:“今儿没带出来。”   沈寒香系好了斗篷,回来在孟良清身旁的椅中坐下了,幽幽叹出口气:“我没怪你。只不过你这人年纪越大,也学得越坏了,从前小时候腼腆又诚恳,遇事沉静也肯对我说。自年初你回来,就多长了几个心窍,什么事都能自个儿兜个密不透风。”   “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孟良清声音很轻,饱含内疚。   沈寒香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她总被这双黑得像寒夜一般的眼珠吸引,忍不住碰了碰他的眼角,又被火烧了手似的收回来,咳嗽两声。   “对不起。”孟良清轻声说,“委屈了你。”   沈寒香嘴角勾起,眼光撇向别处,喃语一般低声而快速地说:“侯爷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过是个商人家的庶女,既然光禄大夫的女儿都只能做你的侧室,将来我也给你做个侧室,怎么也算是抬举了我。”   “不是……”孟良清上身动了动,被沈寒香一把按住肩头。   她捏住这男人的肩膀,眼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陡然间她笑了,“这两年做的买卖不少,凡事商人都讲求个利字。这还没嫁给你,我便已受了你不少恩惠,依仗着孟家的面子,也亏你事事帮衬,沈家算枯木回春了。我爹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什么好给你的。”   沈寒香在孟良清的眼睛里,忽然靠近,犹如乍来的一场春风,骤然化雨。   红润的唇停留在他面前,咫尺之间,她身上苦寒般的香气袭来,孟良清轻轻闭上了眼睛。   “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孟大哥。”   孟良清浑身一颤,那声音柔软,却又锋利。   “不因为别的,只不过在我心里你再不是一个兄长,一个挚友。”沈寒香停了说话,话说得太多,她脸孔已通红。此刻嫣然一笑,“至于是什么,你就自己想去吧,反正这单买卖,管保不让你亏本就是。”   沈寒香猛然起身,大声招呼道:“彩杏,我们走。”   白瑞进屋一看,孟良清还在椅中愣着,一边嘴角忽而勾了起来,宛如一丝涟漪浮现在静湖上。   “少爷,何时回去?”   孟良清脸色很白,毫无一丝血色,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膝盖顶得笔直。   “现在。”他斩钉截铁,坐另一辆马车回府,却已不怕太后的懿旨,阮氏的威压,只不过耳根一直发红,那暧昧的潮气,究竟湿润了他的心。   沈寒香这面,回到别院,就软在椅子上不想起来了,直呆坐了半日,觉得口渴了,刚喝了一口,捉着空杯叫了句:“茶换点热的来。”   她丢失了所有在孟良清跟前时的尊严和坚韧,这会才觉得心里有点不好受。   同听说孟良清要娶郑书梅又不是一回事了,这回是彻底确定了,光禄大夫的女儿没做成孟良清的嫡妻,却只是个侧室,想必忠靖侯和孟良清都在其中做了某种妥协。   沈寒香忍不住想起,有天晚上她娘问她,想要嫁什么样的男人,她说得那般振振有词。什么家世、人品,答的理直气壮,却都是为着两个字,便是合适。   而孟良清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不合适。   而孟良清……   沈寒香不由犹豫了,将茶杯丢开,蜷到榻上去,头挨着墙边,辗转反侧了一下午,终究烦闷得难以入睡。   “三两。”   被推开的门里露出丫鬟小心翼翼的脸,三两窥看沈寒香,低声问:“姐儿有什么吩咐?”   “叫福德备马,我要去骑马。”   “可是……”   “没什么可是,赶紧去,我去城外溜一圈,很快就回来,赶着吃晚饭。”说着沈寒香已下了地,从柜子里翻出骑装来。   半个时辰后,沈寒香已坐在马背上,绕着京郊一座小山包连跑了两圈,又望见京城的界碑,她勒马口中“吁”了声。   秋天的风吹动漫山红叶,她手挽着缰绳,朝不高的山林中走。   躺在铺了一层厚厚红叶的地上,湛蓝的天空不时就迷蒙起来,待沈寒香再醒来,已是傍晚了。   她捏了捏脸颊和眉心,晚风送来的凉意让她浑身一颤,站起身来牵马回去。   摔打在脸上的冷风,让沈寒香印象里已经非常遥远的前世猝不及防地袭来。她深吸入一口气,放慢马速,浑然不觉双腿痉挛一般地夹紧了马腹。马儿快步向前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一   那晚上因骑了马,回到别院沈寒香已觉得十分疲惫,沐浴之后,便就倒床去睡。   脑海中不住更迭旧时情境。那时李珺家中已然败落,除了能做些针黹去换钱,她没有别的法子帮补家用。李珺屡试不第,终于放弃了这条似乎永远也走不通的死路。   兴许她是唠叨了些,至于怎么唠叨的她也已记不清了,本想拿出嫁妆来给李珺做些小本买卖,加上恩荫下来的那点钱,倒不至于过不下去。   沈寒香三思四思过了,那晚上携着那点压箱底的八十两银要给李珺,李珺不在家,要做的鞋垫小衣服都堆着,沈寒香心里也是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似乎有一股难言的冲动在推着她往前走。   “老爷去哪儿了?”   面对这个不大爱说话也从来不理事的夫人的问话,李家的下人没把她当回事,各自该干嘛干嘛,无人答话。   沈寒香咬紧嘴唇站了会儿,拳头攥紧了又松,却也没有办法。那些下人不听她的,家中管账的也不是她。只得径自去屋里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出了门去。   她也不是不知道李珺近来都在哪。   当年李珺手气好的时候,在赌桌上也不乏日进斗金的时候,但风水轮流转,赌博哪有常年东风的。   意外的是,沈寒香却没能在千金坊寻到他。   守门的大汉摸着下巴,猥亵的目光将沈寒香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犹如在扒她的衣服。   沈寒香拢紧袖子,脖子缩在领中,提防地往后退了一截。   “李大爷今儿不是来的咱们这儿,不过不是在千金坊,就是在万花楼,小娘子赶紧回去吧,这么大风,仔细你这小身板儿受不得。”   沈寒香走远了,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大汉磕巴嘴唇的啧啧声不住在她耳中回荡。   那晚上李珺回得晚,沈寒香一开始就没睡着,当醉得不省人事的李珺从背后伸过手来,撩开她的小衣,又凉又滑的那只手像蛇一样贴着皮肤往上爬。   一股难言的恶心让沈寒香作出了反抗,把毫无防备的李珺掀翻在地,她坐起身来,靠在床头,鼻息间呼吸着那粗制滥造的香粉气味。摔了一下的李珺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坐在地上狠瞪着沈寒香,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些乱七八糟的浑话,之后他动作缓慢,却威势凌厉地爬到她身上。   直至如今又活过一次,沈寒香还难以忘记李珺当晚在她耳边呼出的,拉风箱一般的粗糙声音。   她坐在床上浑身一哆嗦,爬起来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屋外的丫鬟听见动静,疑惑地问了句:“姑娘还没睡?”   “就睡了。”沈寒香高声答,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将被子紧裹在身上,她感觉心脏被人捏住一般的难受。   后来他们常常吵架。   再后来李珺没钱去嫖了,陆水双过了门,李家的下人几乎全走光了,还剩下不到十个伺候的。有时候下人忙不过来,沈寒香得亲自给她的夫君端饭去。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娘给她讲过,什么叫做妾。拆解这个字,一个立一个女,便是指站在一旁的女子。   李珺好赌博而气数不行,似乎李家所有的运气,都在李知县告老之后耗尽。一日陆水双想吃蒸蛋,家里唯一的厨子告假回去照顾生病的老母,沈寒香亲自下了厨,端给这位“妹妹”用。   鸡蛋特有的腥味钻进鼻子,沈寒香看着黄澄澄的蛋面上浮动的油珠,腹中一阵痉挛,吐了陆水双满裙子。   李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按在桌上,恶狠狠问她:“这饭还吃不吃?成天摆着副死人脸,给谁看?沈三小姐要觉得咱们家容不得你这大佛,也别拿爷的女人出气,别当我看不出你作怪!”   沈寒香有出气没进气,她死死抠李珺的手指,李珺抓住她的手按在她的耳侧,抬手还想扇她耳光。   “老爷消消气,大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回来时不是说饿得慌了,叫大姐再做来就是了。”   沈寒香回去厨房,灶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通通的,还有几道指痕浮在面皮上。   也许那时候她其实是恨,并没有自己做出来那副沉默的样子一般大度。她从马氏身上学的就是息事宁人,只不过她自己都忘了,她是个妻。马氏不争不抢,不过是有沈平庆宠着,当冯氏的案子被指到她头上,沈平庆又不在家,她娘就像无所依仗的蒲苇,说折就折了。   至于李珺输掉的那只手,要是沈寒香知道,没那几十两救命银子,他就会被人斩掉一只手,她兴许还是会拿出来。只不过她没见识过千金坊的手段,加上李珺家里虽不再做知县了,总归他爹余威尚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有这个胆子。   然而就是有人敢了。   从此她和李珺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也知道李珺有时喝醉了酒时,反倒比清醒时候温柔,也会对第一个无人留意情形下小产失去的孩子怀有歉意。但每当沈寒香想起被他殴打、丢弃、不信任的场景,就再难回到新婚燕尔那时,那时李珺的脸还不是狰狞的。时光没有改变一个人的五官,却改变了她的心。   沈寒香的回忆到那个没有幸运被生下来的孩子时,就戛然而止。她坐起来,向外要了个手炉。   披头散发的三两将热滚滚的手炉包着给了她。   “姐儿怎么还不睡?”   “有些冷了,有这个就能睡了。”沈寒香拨开包裹手炉的绒布,卍字纹让她心里好受了些,加上温暖总是让人贪恋。她手指摸着热度,笑道:“去睡吧。”   再躺下之后,大概是怀中手炉的温度催生出睡意,沈寒香很快就着了觉。   十月,孟良清奉旨出京,沈寒香为他送行。包下整个春风得意楼第三层,站在面南的廊子上,风吹得她脸蛋疼。   “记得写信回来,药得按着时辰吃,缺什么在信里交代清楚我好叫人去办。要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即刻就要请人问诊,别逞强。”沈寒香端起一只金镶玉的杯子给他,“酒不许喝,一切都多保重,等你回来。”   孟良清看着她,连饮三杯,才微笑着说:“都记下了。不敢抗命。”   孟良清确实不是她最合适的良配,但就在他随军出城,从她的视野里消失的那刻,沈寒香分明感觉到了,她已在盼望他归来。   朝中整顿军务,查出一大波欺上瞒下的污点,皇帝雷霆震怒,从严处置牵扯其中的官员。   连陈川都忙得脚不沾地了,他闲时会去找沈寒香喝茶,本来预备等混熟了脸,站住脚就可以查邹洪的下落,却不想这场动乱持续到了来年夏季,按着忠靖候新荐举的名单,站在大殿之上的官员几乎都换了面孔。   “严相老了,不过也没太让忠靖候占便宜,这场仗太艰难了。”林文德拿苞谷粒逗弄鹦鹉,鹦鹉一只脚抓金属横杆,一只脚提起,翅膀张开摇摇晃晃勉力维持平衡。   “你们说这些,我听不懂。”沈寒香给他二人注茶,“不过我听说,监察的官员快还朝了。”   林文德放下茶杯,揶揄道:“知道嫂子不会让我白喝这茶,罢,谁让我就是个跑腿的命。”   孟良清担心信被截查,总先借着身边信得过的副将名义,将信送到林文德处,林文德再送过来。   沈寒香收了信,就转回屋里去了。   陈川喝了口茶,摇了摇头:“今儿这晚饭怕讨不到了。”   “无功不受禄,我却是有功之人,不如陈兄弟先告辞回去,这顿饭我是一定要吃到嘴的。”林文德笑道。   他二人本是来这里时碰上的,性情却相投和,又都在朝中为官,林文德便就交了这个朋友。陈川办事漂亮,功夫又俊,连捉了几名颇有门道的贪官,已从主事做到了侍郎的位子,正是新起之秀。连着礼部尚书也认识了认识林文德这位朋友。   “那成,你记得给我捎一只油鸡回来。”陈川起身告了辞,从门口乘一顶小轿回去。   他知道沈寒香与孟良清这门婚是跑不脱了,光禄大夫的女儿做了妾,沈寒香怕也不会是嫡妻,只不过他还是想要隔三差五去见一见她,但凡看着她高了兴,他心里也高兴。   甚或想到沈寒香次年要进孟家的门了,他犯愁的也是到时候一年还能见得上几面呢?一生又有几个能见得着面的一年呢?   就在这种忧虑之中,孟良清回来了,陈川再去沈寒香那里小坐,已是守孝第三年的开春,他给她送年礼。   别院中阳光充足,沈寒香叫人在园子里搭了两架长椅,她坐在石桌边,趴着描一朵花样子。那是富贵牡丹,她神情专注,陈川只看着,也不敢出声,不想惊动她。     直至那招展的花枝落成,沈寒香方才捏着肩,叫丫鬟把东西都收起来。   “这回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陈大哥送的年礼,都够收两口箱子了,明年就别送了。”     陈川想,明年大抵沈寒香就在孟家了,他同她有交情,同孟家却没有,要再送怕是连门都进不去了。     陈川“哎”一声答应了。   一时间二人无话,来问沈寒香过几个月要穿要用的那些衣裳物件的下人来来去去,后来白瑞也来了,陈川看了他一眼,起来告辞。   “少爷晚上会过来吃饭,请姑娘准备着。”   “我才懒得准备,叫他来喝西北风好了。”沈寒香撇了撇嘴,嘴角却不禁浮现出笑意。   白瑞没有搭话,下去找福德说话了。   沈寒香没想到,今年第一次见到陈川的这一天,也是今年头一次见到孟良清。她愣坐了会,叫人服侍着收拾齐整,写了个菜单子让厨房去做,不到天色转暗那会儿,孟良清的马车已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有点问题一直显示不全,重新贴过了不知道会不会正常……………… ☆、八十二      日暮饮雪,银色铺展开得满园都是。沈寒香叫人开了两坛去岁埋在梅花树下的好酒,丫鬟捧去热过。   “怎样?”沈寒香笑着问。   孟良清抿着唇,将含在口中的酒液咽下去,苍白的脸孔飞快被薄红点染。   沈寒香连喝了两口,才吐着舌头,笑道:“好像甜了点。”   孟良清摇摇手,“刚好。”   二人赏雪、看花,孟良清裹着一袭重黑的貂皮大氅,沈寒香见他没有手炉,把自己的递过去,努了努嘴:“用这个。”   孟良清笑接了去。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每次碰见你,你就捧个手炉,一副怕冷怕得要命得样子。”沈寒香叹出一口气,漫天雪花覆盖庭前,她话声中颇有些怅惘与怀念,“那会儿你就像个……”她迟疑片刻,忽然嘴角弯翘:“像个瓷人儿。”   孟良清微笑着不说话。   两人的脸都发红,沈寒香吩咐人去将最大的一间屋子打扫出来。   “既吹不得太久风,去屋里再喝。”   炭火上以青花大海碗装了一整晚的肉,沈寒香拿烧火钳拨了拨,红光映得着孟良清脸上淡淡的神情。   “今儿都赶着来给我拜年,我连个回礼的封儿都还没来得及写。”沈寒香撇撇嘴,   “人都在这里了,你想怎么谢我?”孟良清曼声问。   沈寒香喝了酒,浑身都懒洋洋软酥酥的,他二人分别卧在两张小榻上,火盆摆在中间,底下铺着袁三爷送的大花毛毯子。   沈寒香愣了会,竟没作答。   “困了?”孟良清问她。   她抬起头,火光中,那张温和的,白玉一样的脸,格外温情款款。沈寒香一只手撑着额头,腕上两个玉镯子碰得叮当作响,她摆了摆手,“不困,你可困了?”她又想起来,“药可吃了?”   “还没吃,就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借住一宿。”   沈寒香眼神凝住,笑一挥手:“本就是你的地方,没有把主人家赶出去的理。”先才喝酒时,她不觉得酒劲大,此刻或许是歪在床上卧着的,竟觉身体格外重,爬都爬不起似的。   孟良清说话温温柔柔的,在沈寒香听来犹如隔岸观火,朦胧又暧昧。   “听说你年前回去了,我估摸着该回来了,吩咐了人,要是你回来,就禀一声。今日却巧,报信的人没来,我想着给你带年礼过来,这边院子里总要吃的,不管你多早晚过来。谁知白瑞回来说你已回来了。”   “你来得是巧。”沈寒香点了点头。   炖在炭火上的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孟良清遥遥望着对面,低声说:“等五月间,你给你大哥说一声,婚事要重议了。”他搓着手,隐约透露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紧张,声音紧绷。   “你父母都不在了,如今就算是长兄当家,与他商议是否妥当?”孟良清征询地望着沈寒香,而沈寒香却饧着眼,不知究竟是睡了还是醒着。   孟良清只得将她掉在一边的手臂往被子里塞,女子的手,又软又腻,摸着温温凉凉,孟良清却颇有些过电一般,将她手放好便就收回手,一脸的通红不知竟是酒醉了还是不好意思。   只消得一会儿,孟良清看出来了,沈寒香竟是说着话就睡了过去。   堂堂忠靖侯的公子,就算在军中,也有两个打点日常起居的小兵。此时笨拙地学着方才看来的样子,捉起烧火钳,轻轻拨了拨炭火。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招来丫鬟。   沈寒香是在几乎勾得她睡梦中都涎水直流的香气里醒来的,屋子里混杂着地瓜的甜香和肉熟了之后的独特香气。   “什么时辰了?”沈寒香揉着眼,坐起来。   “没多久,你睡了半个时辰。”孟良清起身将虚掩的窗户推开一些。   冷风漫卷,红炭滚热。   “好香,熟了没?”   孟良清:“再等等。”   “哦。”沈寒香起来找茶喝,低头见孟良清正在缓慢拨动炭火,那炭每动一下,沈寒香眼睫就轻轻颤一次,火星乍然溅在孟良清手背上,他的手缩了一下,另一手捂着手背,也没吹一下,他的眼神里好像只有这一盆炭火,这几个烤地瓜,这一碗肉,这一屋子的香气,还有……   孟良清拨出一只地瓜来,他忽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抬头看沈寒香:“熟了!”   没冷透的地瓜烫得沈寒香不住捏自己耳垂,孟良清伸出手示意:“我来。”   沈寒香看了他一眼,递了出去。   “怎么你不怕烫么?”方才被火星烫了也没见他吹。   “嗯。”   “怎么你就不怕烫?”   “我皮糙肉厚。”   要是孟良清算皮糙肉厚的,天下就没有好皮肉的男儿了,这话沈寒香自不会说。她心安理得地由着小侯爷剥好了半只地瓜,捂着焦酥酥的皮,一边咬一边眼珠都快掉下来似的巴巴儿看着那碗肉:“肉好了没?”   “没。”孟良清把地瓜全都拨在地上。   “你也吃。”沈寒香话都说了,才想起来,兴许侯府是不吃这些个的。   “行军在外的时候,什么都吃。”孟良清吃着烤地瓜。   “这两年,辛苦吗?”沈寒香打住了吃,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孟良清。   “还好。”   “最后半个。”沈寒香接过孟良清递过来的烤地瓜,小声咕哝:“你这是要把我喂成猪呀!”   “你太瘦了。”孟良清笑道。   “谁瘦了!”沈寒香不服气地伸出手去,眉毛动了动,示意孟良清也伸出手。   他二人的手腕子搁在一起,孟良清不比寻常人的体格瞬间就见了分晓。虽说骨骼要比沈寒香的手腕粗些,加上皮肉,却就差不多一般大小。   “你呀,待会儿多吃点肉,你一定没吃过这个。”   孟良清老实地点头,手指动了动,他们都坐在脚凳上,犹如都还年纪小。孟良清神思有些恍惚,虽然有妹妹们,他却总是不同的,他吃的要格外仔细,用的要格外精细,晚上聚到这时辰,更是不准的。   沈寒香却是不知道的,孟良清少有过了戌时还不睡的时候。她吃得肚子滚圆地瘫在凳上,背靠着榻边,嘀嘀咕咕的:“今儿才是大大失礼了,这叫丢了臊了。”   “无妨。”孟良清笑着拿筷子戳碗里的肉。   “好了吗?”沈寒香几乎立刻就坐直了背,搓着手上身前倾,鼻子里一阵沁人心脾的肉香。   “还未。”孟良清道。   “唉,要吃点儿肉还真不容易。”沈寒香往后一靠,闭起了眼睛。   那天晚上孟良清一直等着肉熟了,才把又睡着了的沈寒香叫起来,他二人分着吃了,又吃了几钟酒,沈寒香实在醉得都站不起来了。   孟良清索性把屋子让出来,自去找了间客房歇。   次日沈寒香起来时候头还疼,都春天了,连下了一晚上的雪,这时候还没停。   出门时只见孟良清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沈寒香也不认得,她一手托着像要断了的脖子,一面目瞪口呆地看理当瘦比弱鸡的孟良清打拳。   一套拳法使得行云流水,他墨一样的发束在头顶,与脖子、耳朵上的雪色一分为二。   白雪纷纷扬扬粘在他身上,孟良清却浑然不觉。   白瑞丢给他一把剑,只见他兔起鹘落大开大合的招式,丝毫不比沈寒香见过的任何一个会功夫的差。   可他合该是成日在屋内红袖添香,为美人描一幅丹青,就耗上一整日的弱公子。   “起来了?”孟良清一看见沈寒香站在廊檐底下,便就把剑递给白瑞,朝她走来。   丫鬟端盆过来,沈寒香拧起帕子,她似挣扎犹豫了片刻,才匆匆瞥一眼孟良清,声音像要低到领子里去:“你低一点。”   “嗯?”   “头低一点。”   “嗯?”   沈寒香这才发觉孟良清在捉弄他,猛地一整张帕子全扣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把,拧过背去就跑了。   孟良清取下帕子来,笑了笑。他常年无血色的脸上,被热气和粗暴的动作弄得也有了几丝人色。   眨眼里春去秋来,五月中时孟家开始陆续遣人与沈柳德商议细节,忠靖侯孟梓光亲自设宴款待沈柳德。   “朝中有人好办事,妹子你可不能忘了,到时候咱要往朝里塞钱,也能塞得进。将来你侄的前程,可就看三妹的了!”   沈寒香就手把沈柳德的帽子往他脸上一扣,把嘴遮得严严实实,扭头吩咐人去煎醒酒汤。   “多搁黄连,浓浓的来一碗。”   等沈柳德醒了酒,又什么都不记得地恬着脸上来拽着沈寒香的袖子讨好道:“妹,我啥都没说。”   沈寒香正给她哥脱靴,闻言威胁地提起他的靴子晃了晃:“信不信你再说,我把这个塞你嘴里!”   “都要嫁人的人了……”   靴子举到半空,沈柳德赶忙闭嘴。   等被人安顿好了,沈柳德傻乎乎地笑道:“这辈子,能当你大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家这两年一帆风顺,算因祸得福,沈柳德成天在外应酬,养得肚子略有一点发福,不过看不出来。   沈寒香用力按了按。   “呕——”沈柳德挣扎着大喊道,“别弄!”   “你这出门一喝酒就胡说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肯改?等我嫁了,谁管着你?”沈寒香说着嫁人的事,脸上也有些臊得慌,憋得一肚子气,把被子扯开来按在沈柳德身上。   “等你嫁了,你嫂子也要进门了。”沈柳德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哥是个可怜人,你那未来夫婿生得是个神仙玉造的人,我还不知道司徒家的姑娘是个方的还是扁的。”   沈寒香没好气地一摔门,“都不是,是圆的!”   八月下旬,中秋过后,正有一个黄道吉日。当过门的事迫在眉睫,沈寒香猛然一回神,才觉得过去的三十余年,这三年光景,沈家没落,沈家再声名鹊起,都似隔世的梦一般,湮没在满目喜庆的红色里。   虽不能大肆操办,与大婚没得比,但孟良清却也没有委屈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三   没有锣鼓喧天的大肆操办,八抬轿子绕京城足足由了三圈,按着京城风俗,侧室得在黄昏时自侯府侧门抬入。   迎亲的人却在一早就进了别院。   蒙上盖头之前,沈寒香最后见到的人是彩杏,她紧张地手心里都是汗,除却院中那只鹦哥咿呀不成语地胡乱叫,半点听不见吹打。   “就是那些嫔妃,天子的妾室,也都是酉时入宫,大姑娘上花轿,都会有些紧张。夫人嫁给老爷时,也是我陪着,这是奴婢第二次陪嫁了。”   三两与彩杏都是一身的红,只听彩杏又说:“有些闺房中事,现在还有些时辰,姐儿听仔细了,奴婢一一道来。”   “不不……别……不用了……”沈寒香涂得通红的脸更红了。   “用的。”三两认真地说,然后捂住耳朵就往外跑,“奴婢不听!”   “……”沈寒香尴尬地笑了笑看着彩杏,“真的不用了,饶了我吧。”   彩杏替她戴上耳环,小声说,“这不能免,没有谁家的姑娘嫁人不经这一环的,姐儿嫁的又是那样人家,更不能什么都不懂,让人笑话。”   沈寒香连耳朵都烧得赤红,心想,一来本就不必教了,二来孟良清那样腼腆的人,身子又不好……未必就……   她连忙打住,摇了摇头,两边耳朵被彩杏按了住,令她转过脸去,直视镜子里的自己。   彩杏的声音低而温柔,像一段断断续续的笛声,沈寒香心思全不在此处。菱花镜中,她真个人都是红的,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像是全然陌生的。   对了,上一世,她是怕的,身边也没有一个像彩杏这般体己的人絮叨为人妻的规矩。   这一世她也紧张,却不是怕,好像是忐忑,却又不同。全然陌生的情绪让她有些羞于再看镜子,她实在不熟悉。她有些想见孟良清了。   那一天里沈寒香上了轿,眼前是红布盖头,轿子每颠簸一下,盖头就晃一下,她能看见自己穿红鞋的脚。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男人的靴出现在她的眼前,沈寒香焦虑地想:要是他没能把我抱进屋,就晕过去了呢?!   孟良清一手揽过她腰,随即沈寒香一声惊呼,腾空而起那时,手指机械地抓紧了苹果,生怕会滚出去。   她听见一声极低的,带着丝缕笑意的低语:“手,抱着我。”   骤然一场大雨滚落在她心里,十指在孟良清的脖子上绞紧了,她仍然双手抓着苹果,鼻息里传来的是略苦涩的药味。沈寒香的脸烫极了,头越来越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红烛、红苹果、落地大花瓶的圆肚子上贴着的红囍,沈寒香倒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才扶着沉重的发髻坐起来。   “你要是困了,就休息一会,桌上有喜饼和各色果子,你将就着先吃些。虽没有大宴宾客,但大小玩到大的几个兄弟少不得要灌着我吃几杯。”   孟良清言犹在耳,沈寒香却不敢真的睡了,发髻扯着头皮疼,也不好睡。她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这就是她和孟良清的新房了。手掌忽摸到什么硌手的东西,她低头一看,见床单上都是桂圆、莲子、花生等物,这东西她也不算陌生了。   沈寒香剥了个花生吃,趴在门口往外窥,却没人守着。   到底和娶妻是不同,院子里也不曾热热闹闹的,她一路被孟良清抱进来,也没听见什么响儿。   沈寒香就手推开窗户,空气里飘散着桂花香气,甜到了人心底里。   门外忽传来一声响,沈寒香忙把花生壳丢了,一面应声,一面把盖头抓过来盖好。   “奴婢伺候姑娘梳洗。”   沈寒香心下奇怪,怎么孟家的下人称呼她作“姑娘”么?不知道彩杏和三两去哪儿了,开门沈寒香又盖着盖头,来者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床边。   “姑娘且先坐着,奴婢去掩门。”   听着是个年轻姑娘家。   沈寒香不敢多言语,怕说多错多,听见轻悄的脚步回转来,那人又说:“少爷吩咐了,姑娘不必僵坐着,他那里要耽搁些时辰,这盖头顶着甚是不便,奴婢就替姑娘摘了去可行?待少爷回来,再见礼不迟。”   沈寒香自除去盖头,尴尬道:“听说本来不用这个的?”   那丫鬟看着甚是机灵,但话不多,眼睫低垂着尽量不与沈寒香直视。她替沈寒香散了头发,细细理顺,给她梳头。   “郑姨娘那里确实没用。姑娘要是觉着奴婢手重了,就说一声。”   沈寒香愣了一愣,才转过念来,这两年没人在她眼前提过郑家的那个千金,她都忘了,是了,还有光禄大夫的女儿,已做了孟良清挺久的侧室了。   沈寒香手指拽了拽裙子。   “姑娘不必担心,少爷吩咐过了,这院子里,以姑娘为尊。咱们这些里头伺候的人,在这院的时候,都称一声姑娘。”   孟良清不愿意让人称呼她作“姨娘”,也算是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了。   “你叫什么名字?”沈寒香鼻子皱了皱,舒开不经意蹙起的眉头。   “奴婢簟竹。”丫鬟抬眼睛看了沈寒香一眼。   沈寒香点了点头,笑摸了摸鬓角,吁出一口气,“你梳头的手艺真好。”   簟竹只笑了笑,并没搭话。   “你说这院子里,这是一个独院么?”沈寒香好奇道。   “是,东西各有抱厦,与侯府中旁的地方以花渠、竹林隔开,等过些天,少爷自会领姑娘出去转转。”那簟竹替沈寒香梳了头、卸了妆,便就端着盆儿出去。   沈寒香起先还饿着不吃东西,后来一看也不知道孟良清到底喝酒喝到什么时候,彩杏回来时,终于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地趴在桌上问:“这些喜饼,我真要吃了啊?”   彩杏一愣,旋即笑了,出去给沈寒香弄了碗碧梗粥来,就着吃了些喜饼和酥卷,沈寒香饱了,便就倒床去睡。   等到她一醒来,却发觉屋子里的彩杏和三两都不见了,黑灯瞎火连灯都没点,唯独有一只暗自发光的白影子坐在不远处。   沈寒香猛地把被子一抓,心说,这不是她刚成亲就遇鬼了吧!   白影似听见了动静,走了过来,沈寒香猛地往床角里一缩,哆哆嗦嗦叫道:“别别别,别过来,你饿了别吃我,喜饼还多着呢,我没吃光!要是不够,你就把……就把……”沈寒香手在被子里摸到一个冰的,圆的东西,递了过去,“把苹果也吃了吧,保平安的!”   孟良清终忍不住笑了。   那低低的笑声让沈寒香反应了过来,不禁大窘。白影作势起身,沈寒香忙拽住了他的袖子。   “别……别点灯。”   孟良清身形顿了顿,就着床边坐下。   “你……你……”沈寒香绞尽脑汁,问道:“喝酒……对,你喝完了?”   孟良清嗯了声,手指搭在她披了满背的头发上。沈寒香忍不住问,“我头发是不是多了点?”   双目适应了黑暗,沈寒香看见孟良清摇头。    “好看。”   “这么暗,看得到个鬼……”沈寒香小声嘀咕。   骤然那重量压了过来,沈寒香的嘀咕刹那间就没了。   轻抚过头发的是孟良清的手,贴着她额头缓缓磨蹭的是孟良清的唇,环着她的是孟良清的手臂,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病弱,又或许是她昨晚入睡得太晚,一整天都轻飘飘的,像喝醉了酒。   “等一会。”沈寒香忽然叫道。   “嗯?”鼻音上扬,孟良清脱了鞋上床,他立起身,把帐子放了下来。   沈寒香竖着耳朵静听了会,小声问:“彩杏和三两呢?”   “打发她们去睡了。”孟良清的声音响起,“你要什么?我去拿。”   “不不……不要。”   他两个并排躺了会儿,沈寒香心里直犯嘀咕,到底孟良清会做什么?他那样一个彬彬有礼的人,怕要先把她叫起来,面对面坐在帐子里,对着鞠个躬,再行……?   沈寒香笑出了声,紧接着一条胳膊伸到了她的面前,她就笑不出了。   “头,抬起来。”   孟良清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当沈寒香的头枕在他臂上,孟良清侧过身,顺势将她松松揽着。   两人在黑暗里都望见了对方的眼睛,看不清那眼睛里的颜色,他们鼻息可闻,都只望见了眼珠里流动的光。   “寒香。”   “嗯?”   “从今天起,你就嫁给我了。”   “嗯。”沈寒香低低应了声。   “从明天起,你就不能再抛头露面。”   “嗯……”   “生意都还给沈家,你大哥得自己撑起沈家。”   沈寒香没作声。   “有生之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你只要躲在我背后。”孟良清缓缓地说,他唇碰了碰沈寒香冷冰冰的鼻梁,脑袋在她耳畔蹭了蹭,沉沉呼出一口气,“我是不是喝醉了?”那声音里有一些茫然。   沈寒香还没作答,听见孟良清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下一个三年,一定有。”   “一定有。”被子里沈寒香握住了孟良清的手,极轻地答应他,依偎着他的肩。   半夜里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已睡熟了的沈寒香张开眼睛,孟良清正望着外面,帐子拨开了一道缝。   沈寒香凝望着他一无所觉的侧脸,半晌,她忽拽住了孟良清的手,孟良清转过了头。   “你……到底会不会?”沈寒香窘得心口里一股热意几乎要跳出来了,身体好像被掏空。   孟良清低声笑了,几乎刹那间一个天旋地转,仿佛宣誓所有权,孟良清鼻梁在她颈中逡巡,被掏空的虚无感随着孟良清的温柔与仔细填满。沈寒香一面喘气一面叹气,她实在觉得,喝醉的不是孟良清。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是含香………………………… ☆、八十四      次日一早,先给孟家的夫人、老爷敬茶,因孟良清还没有嫡妻,不必给正妻敬茶。   虽说是侯府,但在府中,仍然以忠靖候为老爷,以其妻为夫人。沈寒香一早梳洗罢了,郑书梅便就过来。   忠靖候父子一早入朝应卯,郑书梅挽了沈寒香的手,与她一并坐下了。   沈寒香尚未收拾妥当,叫人奉茶上来。   其时郑书梅打量她,她却显得颇有些心不在焉。郑书梅从前也听说过沈寒香与孟良清年少定情,相识得早,怕沈寒香心里多半不把她当做一回事。   叫人把带的礼都拿进来,郑书梅握着沈寒香的手,轻言道:“昨日妹妹的好日子,不敢来打扰,我家里祖籍南边瑞阳郡,父亲在京里做官,我却是在南边长大的,这里一些家乡特产,给妹妹甜甜嘴的,里头有六盒桃花润肌膏是最好,我常年用的,也是家乡产的,倒是用得。要是内里有什么妹妹看得上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叫人带来。”   沈寒香观郑书梅言语里多亲切,对她也便厌恶不起来,倒不是因为她带的礼,毕竟她走南闯北的时候多了,什么稀罕都见过。不过细想就知,郑书梅乃是郑家与孟家联姻的棋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眼下岂可断论?   总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谢,我这里却没带什么来。”沈寒香吩咐了声。   彩杏领命下去,开了沈寒香带的嫁妆之中一口大箱,内有不少木盒木匣,其中一只小金锁锁着的,是给郑书梅备的礼。   “一点粗鄙物事,比不得你的心意。”那锁是没上的,一碰即开,内里珠光宝炫,是些首饰,另有关外民族风格的金狮一对儿。   虽是官宦人家小姐,但郑书梅养在深闺,富商与官宦家中所用讲究俱是不同,倒也新鲜。   “从前我找个一块儿听戏解闷儿的姐妹都难,你来了,咱们就个伴儿,日子也好过。今儿上午你怕不得空了,午觉过后,你赏个脸,我那里叫一台小戏,我们姐妹好好说说话,要是嫌戏文无趣,我好领着你在园子里好生逛逛。”   侯门之中规矩定不少,要是误打误撞闯错了地方,确也尴尬。沈寒香心念一转,便答应了。   孟良清下了朝回来,更衣罢了,才带沈寒香去给忠靖候夫妻二人敬茶。孟梓光忙着有事出去,喝完茶就走了。   “这事与你也有点干系。”孟梓光一句话带走了孟良清。   阮氏喝完茶,留沈寒香吃饭。沈寒香心想,必是那父子二人,想让她与阮氏单独相处一段时间,最好能讨得阮氏欢心。便也毕恭毕敬地侍奉着,阮氏总不会比沈老夫人更难伺候。   “桂巧,来。”阮氏话声未落,一旁侍立的一个丫鬟走来。   只见阮氏拉着她的手,情状十分亲密,一手摸了摸她的脸。   “见过沈姨娘。”桂巧略欠了欠身。   ……   沈寒香正不知道阮氏什么用意,又听她朝一旁丫鬟吩咐:“去叫书梅也过来,中午热热闹闹在我这里吃,她们三个陪着我,我才高兴。”   既然说是三个,便是含了眼前这个桂巧在内。只见她生就圆脸一张,低眉顺目,身着一件官绿掐腰长裙,对阮氏十分恭敬。   “你呀,也不必称什么姨娘,称一声姐姐就是了。”阮氏道。   沈寒香一想,孟良清似曾提过他娘给了他一个通房丫环,想必这个就是了。才来第一日,阮氏就叫出来见面,又叫她称沈寒香姐姐,沈寒香大抵明白了过来,这在告诉她,她们都是一般的人。   心下却也不气,打算静观其变。   沈寒香自己虽不气,但坐下吃饭时,郑书梅见到桌上多了个桂巧,脸上却就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当着阮氏的面,不好发作。   及至吃了午饭,在阮氏院里睡了会,郑书梅携着沈寒香出去,那桂巧送她们到门口,郑书梅看也不看一眼,就拉着沈寒香走了。   十二名丫鬟跟在她们后头,四五步之遥,手里各自捧着拂尘、果品、妆奁、各式不知道装的什么的盒子。   郑书梅才说:“这个丫鬟你不知道,成日里作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听说还爬上过小侯爷的床。真……真不要脸。”那郑书梅骂人的话不会几句,除了翻来覆去咀着不要脸,却也说不出别的了。   沈寒香便问:“怎么个不要脸法?”心里也奇怪,好像孟良清先有的通房丫环,后郑书梅才进的门,且像是她爹沈平庆也有好几个姨太太,都是服侍沈平庆的,通房与孟良清同床共枕过了,郑书梅也不当愤愤不平,说穿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不过郑书梅才说了没几句,脸皮子就红,沈寒香知她官家小姐脸皮薄,自识趣不细问。   郑书梅拉着沈寒香步入一处凉亭,戏台搭在水上,随船而动,船行到水中央,四角戴斗笠的船夫扯起锁链来,将那船固定在水中。   亭子里只剩了沈寒香和郑书梅两个,下人都被竹帘隔在外面。   “一个丫鬟,又不是陪嫁的,那时小侯爷又没个正经侧室,却就独一份成了通房伺候的,能要什么脸,小侯爷是要承袭侯爷位子的人,打小就喜欢清静,我来了这两年,寻常时候都见他不到。却叫个丫鬟钻了空子……”郑书梅把瓜子一颗颗剥好,她本来爱吃硬壳脆香的东西,嘴巴闲不下来。但进了孟家的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真苦闷。   “少爷行事磊落,想必就算那丫鬟要图什么,也未必就能图得到。”沈寒香端起茶杯,那茶杯小得很,她呷了口,见郑书梅似被说动了些。   “你是官家小姐,身份比我们都要尊贵百倍,父亲又是光禄大夫,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郑书梅生得一张清秀的脸,谈不上姿容,但毕竟好米粮养着,父母也算悉心栽培,心思单纯,一听沈寒香这话,难免生出几分亲近,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就说你来了我这日子好过些,听说妹妹出过关的,关外的人是不是都不穿衣服的?他们到底吃牛皮不吃?”   “……当然不吃。”沈寒香道,见郑书梅隐有失望,她又道:“他们吃树根。”   郑书梅张大了嘴。   沈寒香忍不住笑了,郑书梅一怔,手拍向沈寒香的肩膀,笑骂道:“怎么人家好端端问你,偏拿我打趣来了!”   沈寒香拈了枚腌制的乌梅含着,微微眯起了眼睛。大概从今往后的日子,都是如此顺水推舟,与孟良清的妾们,议论这府里上下尊卑,角落里的八卦,人心里的猜忌。或是谁受宠了又或者与孟良清感情不睦了。   晴好时可以姐妹结伴出府逛逛,天阴时她那院子里抱厦中有一张临窗摆放的书案,正是读书听雨的好地方。   但为什么,一想今后数十载都是这样的日子,她隐约会有些不甘呢?沈寒香看着郑书梅,郑书梅长她一岁,正嗑瓜子目不转睛看台上的戏,仿佛沉浸其中一般,连同她说话都顾不上了。   “不瞒大哥,素来我便羡慕诗中所说的,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这与妻或是妾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心有所属罢了。”   当时沈柳德劝他与沈蓉妍调换了妻妾位份时,她辩驳说的话还十分清晰。日光暖而薄,戏台中传出咿咿呀呀痴痴缠缠的声音。竟又换了一副光景。   忽一丫鬟的声音叫了起来:“巧姐,怎么你过来了,这里有我们伺候就行了。”   郑书梅啪一声丢了瓜子,脸色一变,刚要起身。   竹帘掀开,方才在阮氏那里见过了的,叫什么?沈寒香想了又想,笑道:“桂巧姑娘来,想必夫人有吩咐。”   “夫人命我过来问问,沈姨娘那里可还缺什么不缺,要是短了什么吃的用的,就告诉我一声。”那桂巧忽顿了声,看了郑书梅一眼。   郑书梅脸色又一变,不悦地拧眉,“看我做什么?”   桂巧没搭话,行止之中,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质。   “夫人让我搬过去沈姨娘那里,与沈姨娘一同住。”   这倒是沈寒香始料未及的,没等她说话,郑书梅冷哼一声,“什么东西,小侯爷特为妹妹隔出来的,本就防着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去打扰妹妹,这里有个人好不知羞,竟要搬去妹妹那里。若说同我们姐俩一般熟识,又是一般身份,自然妥当。偏不过是个丫鬟,到底搬到妹妹那里,是谁伺候谁,院子里的下人们又听谁差遣呢?”   桂巧抬起眼睛来,那眼珠子很黑,上前一步,竟向着沈寒香跪下了。   沈寒香也没让,只笑了笑:“姑娘做什么拜我?我受不起。”她心想桂巧一定有一番说辞,倒是不急着避她。   “原本我是少爷身边伺候的,与簟竹她们无二。”   簟竹眼下在伺候沈寒香,昨晚已见过了,起初没想起,后来却想起来了,那都是从前她与沈柳德到侯府拜访时见过的丫鬟,想必与孟良清主仆情分非同一般。   “我也不是个麻烦的人,到沈姨娘那里住,是夫人的意思,虽说如今是六夫人管事,但六夫人管事也是夫人的意思,总归侯府中事,都是听夫人吩咐。”桂巧道。   沈寒香还不知道六夫人是谁,只先答应着,反正是阮氏的意思,她那里也宽敞,安排得碰不上面就行了。   到卸妆洗漱那会,沈寒香才叫来簟竹,问了问府里的事情,才知六夫人是忠靖侯的第六位夫人,因当时孟良清还没娶妻,称她为“陈姨娘”。   “郑姨娘过来之后,就改称六夫人了。姑娘除了晨昏问安之外,但凡不出这个院子,照少爷的吩咐,都称您一声姑娘。”簟竹道。   沈寒香于称呼一道本不大在乎,撂了只翡翠耳环在桌上,嗯了声,簟竹上来给她擦脸。   收拾停当之后沐浴熏香,再换了沈寒香自己带的人来伺候。   时辰还很早,侯府中酉时用膳,又是在阮氏那里用的,一大家子人多半都在,沈寒香还认不全。她与郑书梅当时分坐左右,桂巧在她身后立着,令她不禁又想起“妾”字拆解来。   吃饭时一个眉目生得淡淡的小姑娘一直不停看她,沈寒香只装作不知道。   唯独孟梓光开口说了一句,“清儿身体不便,往后仍然在自己那里用膳就可。”   阮氏自然应了,神色也是如常。   那席上大概就是孟家的所有家眷在内了。菜式比沈寒香见过的都要丰富,却都默不作声用饭,连筷子声汤碗声都听不见。   沈寒香正在回想发愣,外头一声咳嗽声传来。   那声音显然是孟良清。   沈寒香不禁脸色有点发红,看了彩杏一眼。   “我去开!”三两跑着过去了。   沈寒香对着镜子,手里捏着根簪子并未起身,直至孟良清瘦削的肩膀投在镜子里,她才抬起脸瞥了他一眼。   “怎么今日还是在我这里?”话一出口,沈寒香才发觉,这话怎么这么酸呢,有点后悔开了口。只是一张嘴,她就管不住嘴里跑出来的是什么。   孟良清脸孔也有些薄红,顺势掬着她的头发,俯身对着镜子里沈寒香的面儿说,“这院子是我住的,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要在公司一鼓作气干完这一发……结果中午回了趟家,下午忘了带眼镜去,我就贴在屏幕上……………………   坚持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脖子太疼了,遂作罢。   对,老年人就是这样容易受伤害。 ☆、八十五      原来孟良清安排给沈寒香住的院子,本就是他住的地方,不过在院外添了圈花丛、竹林,又以湖水隔开,与侯府中旁的地方分开。   夜里睡在了床上,沈寒香张开眼睛,侧过脸凝视孟良清黑暗里笔直的鼻梁。心里难免有些感慨,这已是第二次嫁人了,她却有种宛如新妇的体验。   手从被子里摸到孟良清微凉的手掌,他鼻腔里发出清浅的声音,却未睁眼,显还睡得熟。   秋天的夜晚,空气里有一种甜蜜的香气,沈寒香弯了弯嘴角,脑袋抵在孟良清肩头又迷迷糊糊睡了去。   平顺安稳的日子容易过,眨眼到了次年秋。   孟良清领命南下,收编孟家旧部。孟梓光被派往北面边塞。   “塞外鞑子有些蠢蠢欲动,不然也劳驾不到孟老大人头上。”福德在边儿捧了盅枸杞红枣茶给沈寒香。   沈寒香微有些发怔,上辈子她印象里北边是有打过仗,但不过是小打小闹,因此也不大担心她那公公。倒是沈柳德为这事来过几趟,大概是塞外暂且不去了,家里也有些底子,老老实实开铺子做生意了。   沈寒香当时笑说,“如今是你当家,我可不管的了。”   确实,嫁了人从前家里之事便是心有余,力也不足了。且阮氏也不是个愿意消停的,待她是客气有礼,先安排个桂巧住在她院子里,后派了两个老嬷嬷来说给她使唤,其实是来给沈寒香教规矩的。   沈寒香一想,反正早晚也要学规矩,也不算为难。   只不过近来沈寒香总觉得身子乏倦,一日里有多半时辰在睡。   一早大夫来号脉,她都拖足了半个时辰才起身,还问了问这嗜睡的症状。   那是个年轻大夫,姓林,沈寒香大约还记得是叫林灏尧,是位太医。   他收起了盖在手上的绢帕,彩杏替沈寒香放下袖子。   “沈姨娘该听过一句话,春困秋乏夏无力,眼下时节,正是容易犯困,您的脉象平和稳健,本来无事,吃药反而不好。”   沈寒香自然信了。   但这日正是初十,每月初十她要去别院看沈柳容读书读得如何,中午在别院吃饭,又吐了一回。   “不过是闹肚子,哪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恰逢沈柳德也来别院见她,见她吐过之后脸色发白,非嚷道:“去请回春堂的徐大夫来。”又向沈寒香道:“你夫君不在家中,就不爱惜身子,回头小侯爷回来,他当然舍不得责你,怕要责难我了,看在咱们一个爹的份上,你还是给大哥留条活路罢。”   沈寒香听了发笑,却又没力气,心想,侯府里每日问脉的大夫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来,都是宫里太医,再没有医术更高明的了,多半外间大夫说的也是一回事,不如就让沈柳德宽宽心好了。   来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儿,沈柳容就坐在桌子另一边,桌上铺了宣纸,他在练字。见老儿进来,放下笔目不转睛看他把脉。   “小妹究竟是什么毛病,徐大夫但说无妨。”本来坐着的沈柳德,此刻负手站在一旁。   那徐大夫摇头,又点头,花白眉毛蹙起又松开,继而摇了摇头,看着沈寒香,“老朽还要再号一次脉,有劳夫人。”   沈寒香本欲缩回的手又放了回去。   片刻后,徐大夫眉峰松开,炯炯深目看着沈寒香,双手一拱,贺喜道:“夫人这并非得病,乃是有了身孕。至今两月有余,嗜睡乃是应当。”   一听这话,沈寒香心中怦怦一跳,却又疑惑,侯府里日日有人问安请脉,既有两月余的身孕了,那太医却一个都没瞧出,也是古怪。   又一转念,多半她这身孕来得并不是时候,只是来不及细想,先问过老大夫孕期避忌,多少她也记得一些,但此次沈寒香格外当心,她前世失去一个孩子,这次再不想有半点疏失。   徐大夫要走时,又被叫了住,沈寒香目光闪烁,轻声问他:“孩子出世之前,徐大夫可能保证此胎万无一失,小孩必定四肢康健?”   徐大夫只道她初为人母格外紧张,却不知她前次生下的孩儿天生没有双臂,即使已然隔世,如今想来,难免责怪自己有孕时不曾当心,白白带他来世上受一遭苦。   “眼下胎儿还未长成,暂时难说,但到得五个月之后,老朽再为夫人把脉,应当能够确知胎儿情况。”徐大夫慈眉善目,沈寒香听沈柳德说过他乃是个大大有名的神医,心下释然。   大夫一走,沈柳德当即原地搓着手走来走去,最后下了决心:“你即刻写一封信,给小侯爷报喜。”   沈寒香正在出神,未曾听清。   沈柳德见她失神,摇了摇她的肩膀,喜道:“这样大的喜事,当然要立刻报给你夫君知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不得我妹夫一听,身体也就好了。”   沈寒香忍不住失笑,虽不认为孟良清会就此好了,但也叫人奉上笔墨,给孟良清写了一封信。   沈柳德拿去贴身收好,从他那里发信出去,既不会让侯府中人留意,更不会让侯府中有意瞒着她有孕消息的人发觉。沈寒香当即心头稍宽,下午陪着沈柳容练了字听他背书,回到侯府已是傍晚。   她晚饭也没吃,就去睡了,醒来时已起了更,不想搅扰他人,沈寒香坐起身,盘腿在床理了理头发,打算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她自己大概因心中有事不大饿,却不能饿着肚子里的小东西。   沈寒香秉着一支蜡烛,免得惊动下人,去厨房的路却不大熟,出了花园往东行了几百米。   夜里树影被风吹着轻微摇晃,她身上披的一件大氅给吹得有些凉,不免抱臂摸了摸手肘。   面前有个月洞门,门后是哪儿一时却难以辨别了,但似乎是不用过第二道门就能到厨房的,沈寒香犹豫了片刻,正想原路返回,重新查看一遍。   忽传来个压低的女子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大清。   沈寒香当即就想走了,毕竟活了两辈子,说话的多半是侯府中人,她并不想牵扯到侯府里的事情中。   才走了一步,一个清晰的男声却响了起来:“不管你是谁的人,我要定了你。等我好兄弟回来,我给他一说,他定没有不肯的道理。”   “你疯了!”   这次沈寒香听了出来,是桂巧。沈寒香脚底下不由自主回转身去,她轻轻吹熄蜡烛,沿着门边那堵墙走了几步,贴着墙上的细小方格窥看出去,对面有竹枝林立,也切割成方格的一片,但方格并不重叠,便让能看见的孔隙更小。   只见女子披着斗篷,兜头套住,又是背对这里,沈寒香看不真切,只能凭借声音判断。   “你既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来找我了。让人看见……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纵死一万遍也不够。况且我家里还有哥哥有母亲,你要是……”女声发了急,“你要是当真把我放在心里,当真在宫中相处的朝夕你还记得一丝半点,就不要再来。”   “不行!”男子气急败坏去扯桂巧手臂,她惊忙躲开,转头看了眼。这一眼沈寒香看得清楚了,果然是桂巧。   此刻墙外传来一声鸟叫,沈寒香也辨不出是什么鸟,但深更半夜,便是有鸟叫也当只不过二三声,已经深秋,那鸟却叫个不停,三声一顿。   男子抬头看了眼墙,桂巧忙推他:“你走,快走,再不要来了。”   “我还会来的。”男子抓紧桂巧的肩膀,也不顾她的意愿,亲了她的嘴,才跃上墙头。   他功夫甚是了得,至少侯府的护院全然没有发现他的潜入。桂巧拉紧了帽子,从月洞门底下过,好在她也是心虚,不敢东张西望,否则自己躲在这里,极易被看见。沈寒香暗自庆幸,又在原地等了一会,身上没带火折,没有烛光要找厨房更难了。索性回房去睡,摸了摸肚子,嘴里喃喃嘀咕:忍忍啊,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儿一早起来,娘给你弄一大堆好吃的。   次日吃过早,沈寒香正在廊檐底下坐着,簟竹一面喂鹦哥,一面逗它说些吉祥话,都是些“万福”之类的。   沈寒香看得入神,实则在想给她请脉的那个大夫,便叫了福德来问。   “林太医是太医院新秀,还是夫人举荐才晋了官职,从前来侯府请脉的是陈太医,后来陈太医年纪大了,便告老还乡去了。之后医正大人来过一阵,终归事务繁忙不大方便,索性换了林太医来。”   沈寒香沉吟道:“夫人举荐的?”   “对。”   “是夫人家中什么亲戚么?”   “那倒不是,听说是给夫人瞧病,方子特别灵,夫人高兴,便在太后娘娘跟前说了他几句好话,眼下仅次于医正大人了。”   “是什么时候举荐的?”沈寒香问。   “这个奴才不大记得,要去问问才知。”   沈寒香忙道:“我白问几句,不用去问。”   福德笑道:“奴才也白说的。”   要是打听这个林太医,怕要瞒着她有孕这事的人就会被惊动,沈寒香心想,如果是阮氏要瞒这个消息,眼下不知她居心,孟家父子都不在府里,数阮氏地位最高,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真是叫天不灵了。至少要忍到孟良清回来再说,但也不知孟良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沈寒香素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如今肚子里揣着个东西,却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那林太医再来,照样说沈寒香身体康健没有问题,收起药箱要走时,沈寒香叫住了他。   林太医年纪轻,本来听她叫住自己心头有些不妙,却见沈寒香叫下人取出两片金叶子来,顿时眉开眼笑:“谢沈姨娘赏。”   沈寒香笑了笑:“大人说笑,您也知道我年纪轻,许多事情不大懂,又嫁在这里,没几个熟识的人。小侯爷不在时,更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人下回来把脉,不妨同我说一说外面的新鲜事。”她声音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手里奇珍古玩都不少,就是可惜自己赏玩没大意思,我也不大懂,要是谁能帮着鉴赏一二,才有趣味。”   林太医何等精灵,当初投了阮氏全靠一双招子雪亮,听沈寒香话里意思,想今后收钱的时候还多,更是喜上眉梢,千恩万谢地辞去。   “年纪轻轻,奴颜媚骨,看了就讨厌。”三两端茶给沈寒香,不解道:“姑娘拉拢他做什么,咱们也不必求着谁。要使唤什么大夫,给六夫人说一声就是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给他点好处,办事就尽心一些。”沈寒香心不在焉地说。   一连数日,沈寒香夜里都睡得早,不过总也吃过了饭在院里走上半个时辰再睡。   桂巧每日一早就在林太医请脉之后过来问安,之后二人一同去给阮氏问安。   在阮氏那里碰见郑书梅,自桂巧与沈寒香住在一间院子之后,郑书梅也不去找沈寒香了,见面也冷淡许多。   问过安郑书梅先离去,阮氏留沈寒香与桂巧吃茶,茶没吃得两口。   忽一声拍桌,阮氏脸色一沉,低声喝道:“贱婢,还不跪下。”   沈寒香被她猛地一声喝得心头一跳,身边桂巧已经跪在地上,恭敬地给阮氏磕头,却也免不得肩头发颤。   “奴婢不知所犯何事,请夫人责罚。”   阮氏扭头吩咐韶秀,“找人在屋外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沈寒香忍不住出声:“夫人……”   阮氏冷冷看了她一眼。   沈寒香即刻闭嘴不言,阮氏从来和颜悦色,头一遭见她这般神情,沈寒香心头冷笑,不知这一出是什么。那晚上她听得清楚,桂巧在侯府之中必有依仗之人,陈氏虽然管衣食住行,却没有实权,自然是阮氏的人。   不片刻,韶秀进来回话,屋外已有人把守。她板着脸站在阮氏身后,沈寒香听见阮氏问话:“初五晚上与你在院中私会的,是何人?”   不待桂巧开口,阮氏先冷着脸厉声道:“府里的规矩你知道,如有半句不实之言,纵然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也留不得你再在府中,做出这等下流无耻之事。”   那晚上沈寒香见到桂巧与人私会,可不正巧是初五时候。沈寒香心头一凛,难道那晚并非只有她一个人看见桂巧,那看见桂巧向阮氏告状的又是谁?那人又看见她了没?   桂巧伏在地上,声音仍然镇定:“奴婢从未与人私会,奴婢心中敬重老爷、夫人,侍奉少爷多年,绝不会做下这等事来。即便夫人要拿了奴婢处死,奴婢也绝不承认没有做的事情。”   阮氏冷哼一声,望向沈寒香。   沈寒香心头一跳,听阮氏问话:“人是你院子里的,本当交给你自己处置,但侯府中的规矩,怕你不懂。要是与人私通,无论是家眷或是丫鬟,就地处死就是。眼下人我帮着拿了,你说怎么办吧?”   沈寒香何曾听说这种规矩,从前她家里多是雇来的,丢了人命,即便是下人,也要报官府处理。   当即定了定神,镇定下来,将手叠在一起,掌心已沁出汗水。   “外面若有妇人与人私通,多半召集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在祠堂前对质,确证无误,捉到奸夫之后,一同处置。轻则杖责,重则浸猪笼丢了性命的也有,此种重罪,官府从不过问。”   那桂巧伏着身,显得十分单薄,听了沈寒香这话,立起身来似有些摇摇欲坠。   沈寒香又道:“此等大事,自得捉奸成双。平白处置了,少个伶俐丫头事小,没得让人以为少爷不在,家里就乱了规矩,传出去也不好听。”   “从前在家轮不到我拿主意,也不知道说错多少,还要请夫人请人过来对质或是拿出证据来一对,要是当真,不用让人动手,想必桂巧自已伏罪。”   阮氏冷着脸,半刻不曾说话,就吓得桂巧满背是汗,脸色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沦落到只能在公司偷偷写啦!:-D ☆、八十六   “沈姨娘的意思,我们夫人没有证据便拿了人问罪?”韶秀笑低头给阮淑姵奉茶,话声温柔,意思却尖锐。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也不能冤枉了好人。”沈寒香道。   韶秀站直身,垂着眼睑,慢条斯理道:“桂巧是沈姨娘院子里的人,按说沈姨娘不知情也就罢了,要是知情,大概沈姨娘不知道,侯府中规矩大,是要拿了一院的主人一道问罪的。”   沈寒香心底里冷笑,到底在这儿等着呢,想趁孟良清不在,将她问了罪。脸上却现出好奇,“这我确实不知,请姑姑说得明白些。”   “但凡是一间院子里,自有一个做主的人,其次是各位主子,再次是管事媳妇。沈姨娘院里的桂巧与人私通,夫人已查明了,要问桂巧的罪是理所当然,但主子御下不严知情不报,也是一桩重罪。”   沈寒香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先前还有些慌乱,现看清了,阮氏要问桂巧的罪怕是其次,想问她的罪才是首要。但就不知道桂巧是事先知情甘为弃卒,还是如她表现的一般毫不知情。那晚上沈寒香亲眼见到有男人与桂巧私会,自不会以为她是冤枉的。   “什么重罪?”   韶秀见沈寒香反不如此前恭谨惊惶,说话就没那么足底气,看了阮氏一眼,阮氏食指轻在桌上扣动。   韶秀道:“咳……沈姨娘不清楚府里规矩,倒是能网开一面。”   “这怎么成?”沈寒香起身向阮氏行礼,走到桂巧跟前,问道:“巧姑娘,我问你一句话,你答一句话,当着夫人的面,可不能有半句不实。”   桂巧低眉顺眼:“是。”   “初五的晚上,你都做了什么?”   “酉时用过膳之后,在院中沿湖散过步,就在屋里做衣裳,到亥时睡下的。”   沈寒香点了点头:“散步可带了丫鬟随行?”   “有,我屋里的春萌可以作证。”   “做衣裳时她也在一边伺候?”   “倒没有,从前我做丫鬟时针线不错,现虽用不上我做的,偶尔也做一两件自己用的,那天晚上散步回来,我便在屋里做针线,没让人伺候。”   “也就是说初五晚上你并没出门和任何人见面,而且,也没有见证,对吗?”   众人不知沈寒香葫芦里买什么药,阮氏神情已有不悦,韶秀心里觉得大大不妙,本是要虚晃一招让沈寒香领了责,或是给这丫头求情也好,或是吓她一吓,给个下马威也罢,且让沈寒香明白,她与桂巧从此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推桂巧一把,令二人做成好姐妹,能从沈寒香那里分半点孟良清的宠爱出去,生个儿子就是她的福气了。   谁知道沈寒香初时确实被阮氏那声喝问吓了一跳,现却不仅没有半分心虚害怕,反似有十全九稳的把握脱罪一般。兼之主子手里哪有证据,不过唬人罢了。韶秀越想越是不妙,不禁出声道:“夫人还没问话,沈姨娘这要越庖代俎么?”   沈寒香秀眉一轩,“夫人还没说话,姑姑倒是着急得很,怕我问出些什么门道来脱不了身么?”   “你……”韶秀满面通红。   “既然夫人说了,是我不懂规矩,这才替我处置。我出身低微,是没那么大福气一窥大户人家气象。但凡事不会就得学,本来看账本我也不会,如今也略窥得了门径。今日夫人也在,这事儿不如让我来问,夫人看着,我做得不对,夫人指点着。雏鸟总是要离巢自己捕食的,夫人说对不对?”   阮氏道:“那便你自行处置。”   沈寒香领了命,转过去又问韶秀:“桂巧我已问过了,她说不曾私会任何人。”   韶秀以为她有后话,沈寒香却闭了嘴。   “我们夫人……”   “夫人身份尊贵,自不会没有证据乱拿人,但证据总不是夫人亲自查到的,就不知道究竟此事如何事发的。要不是姑姑,那么是哪个人告发的,或者有什么证物,便就都请出来对一对,依我之见,这么关起门来问话,反倒不够公平公开,为何不让大家都来做个见证,桂巧要是私会了什么人,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是她没有私会谁,那么诬告的人,也应当拿下治罪,否则将来侯府里处处是捕风捉影之事。岂不是要劳夫人日夜伤神了?”   韶秀支支吾吾,正急得满头是汗,被沈寒香堵了话,却不好再拿阮氏来压她。   阮氏道:“这等下流之事,自难以拿到什么证据,但有人指认。”   “那就请证人出来当面对质。”沈寒香道。   正僵持不下,一个人影匆匆跪下,簟竹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抬起苍白的脸,望向阮氏,“夫人,是奴婢昏了头了,并无真凭实据,但初五那日晚上,在我们姑娘院子里确实听见陌生男子说话,奴婢害怕,回房时又看见巧姐的屋门开着,屋里没人,就以为……”   阮氏横眉一轩,手掌猛拍在桌上,怒道:“事关旁人清誉,岂可妄动口舌?”   “你这丫头……怎这么不知轻重。”韶秀慌里慌张扯起簟竹来,簟竹吓得手脚发软一般,几乎半倚在韶秀身上。   阮氏嘴角微勾起,冷厉的眼睛看着沈寒香:“这丫鬟搬弄是非,倒是该重重责罚,既然是你院子里的事,我看你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你便自行处置了罢。”阮氏按住紧蹙的眉头,摆手称是乏了就去睡。韶秀被留下来,沈寒香自在椅上坐着,不住口喝茶。   早有人扶桂巧起来,簟竹被韶秀扶起来又跪了下去,双肩塌着,埋着头,一副惊弓之鸟的可怜样。   “姑姑,照府里规矩,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处置?”   簟竹肩膀抽搐,身体打颤。   “平常诬赖偷摸的事虽不常有,也都有过,等刑处之。”韶秀冷冷看簟竹,其实心里也大为疑惑,今日之事,其实并非簟竹告密,乃是她韶秀姑姑一人的主意,只不过不知道沈寒香竟不是个软柿子。打错了算盘她现心里也正犯嘀咕。   “既然是我来处置,那么,这规矩改一改。”沈寒香放下茶碗,想了想说,“原本桂巧是要被逐出府去的,要是我这治下不严之罪成了,姑姑本来预备拿我怎么办?”   韶秀一愣,忙道:“奴婢不敢。”   沈寒香噙着笑,“姑姑按规矩办事,谁也不敢说您什么,我不过白问一句,姑姑莫要害怕。”   韶秀咬咬牙,恭敬地低着头回,“若是沈姨娘院里的通房私通外人,姨娘是主子,自然不能体罚,罚一年的月钱也就是了。”   “那就一年的月钱罢。”沈寒香便道,起身向簟竹伸出了手,“这一年你可要白做工了,这样的处置你可服气?”   簟竹犹自不敢相信,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顿住,沈寒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笑道:“一点小事,也劳夫人大驾才是不好,累得夫人也乏了,府里下人指不定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传成什么样。”沈寒香转脸抬眼,看韶秀,“将来这样的事还是越少越好,姑姑有主意有分寸,一府之中,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您说是不是?”   韶秀脸色铁青,也只得低头称是。   回到自己屋里沈寒香是真的累了,靠在榻上歇足半日,才觉精神稍好些。彩杏煎药来,她吃了,就坐在榻上发怔。   没一会儿,簟竹进来,沈寒香懒洋洋靠着,正要说话,那簟竹猛在她跟前跪下,端正磕了两个头。   “要为着今日的事谢我,大可不必,我知道不是你。”沈寒香神色疲乏。   “奴婢有要事要告诉姑娘。”簟竹说。   “你起来说。”沈寒香不喜欢人跪着,她自己家没这个规矩,她娘常常说,下人也不过是做买卖,买他们为你做事,却不是买了这个人。   “本来今日奴婢可以不蹚这滩浑水,无论夫人要处置巧姐还是姑娘你,都和奴婢没有半点相干。”   原是邀功来了?沈寒香心道,从个彩釉小盒中拈起枚西梅入口,微微笑道:“你做得很好,让每个人都找着了台阶下来,莫不是为了我?”   “做奴才的,忠于自己的主子是份内之事,但奴婢其实有所求……”   簟竹脸色绯红,咬了咬嘴皮,方才踌躇百般地吐露真言:“奴婢打小跟着小侯爷,至今已有十数春秋。桂巧是夫人赏给小侯爷的,按照例制,将来少爷的嫡妻嫁入府中,通房丫环都可做了主子……”   沈寒香从前听说侯府之中勾心斗角小心眼多,都当做是耳旁风,她爹那么多房姨太太,也没见她们打起来。她却忘了,侯爷的夫人是有品级的,自然有一个嫡妻身份尊贵,府里的丫鬟小厮也能凭着嫁娶之事脱胎换骨。   “这事我做不了主。”沈寒香放了彩釉盒子,看了眼簟竹,“你心里自然想,我是怕多个人来分走你们少爷的宠爱。”   “奴婢不会……要是姑娘成全了奴婢,奴婢今后就是姑娘的心腹,舍命为姑娘办事。”   沈寒香摇了摇手,“我也不要谁替我卖命,怎么动不动就要舍了性命呢?大家安安生生过日子,我这条路行不通,你可以自己告诉你家少爷,你动了心,想给他做老婆。但这个人情不能我来做,我也不会去说,要是我去说了,那才辜负了他待我的心意。”   簟竹眼圈通红,声如蚊讷,“奴婢真的没有半点与姑娘争宠的意思,奴婢只想要个身份而已,桂巧可以,为什么奴婢不可以?”   “桂巧是夫人给的,是夫人逼着孟良清要的,他心里不愿意。就算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要逼他行事,这一千一万个人里也不能有我。”沈寒香头顿了顿,微微侧转,听见窗外下起雨来,叫簟竹坐到自己身边来。   簟竹本来不情愿,但还是坐了过去。   “你冷吗?”沈寒香起身推开窗户,问簟竹。   簟竹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串成一串一串流光溢彩的细珠。   “你也不要害怕,你这份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除非你自己想好了,要告诉他。”沈寒香想了又想,摸到簟竹冰冷的手,握在掌中,坦诚道,“若说我半点也不在意,那便是作伪了。我不是宰相,肚量小得很,撑不了船。你肯来求我,便是对我有一份信任,我也不会阻止你喜欢他。你想求一个身份,真正该求的人不是我。”   一丝微光在簟竹眼底点亮,她小声问:“我还能告诉他么?”   情切之间,她连自称都忘记了。   “只要你想,谁还能封住你的嘴巴不让你说么?”沈寒香微笑着说。   “……姑娘是个好人。”簟竹眼圈儿红得厉害,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娇小的鼻翼微微扇动,半晌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定主意道:“奴婢不会再提这事了。”   沈寒香摇了摇头,想说她并非这个意思,簟竹又道:“桂巧是夫人的人,姑娘不该把她留在这里,夫人不喜欢姑娘。”   沈寒香目中幽幽,望向无边无际的夜幕,叹道:“等他回来就好了。”   “少爷一时半会回不来……”   沈寒香秀眉微蹙。   “奴婢听福德和白瑞私下谈起过,本来没听去多少,但福德爱喝酒,稍一醉,经不得人激,奴婢只不过说了句白瑞大哥才是少爷的心腹,少爷什么都告诉白瑞大哥。他小子就把什么都吐了出来。”簟竹眼睛发亮,忽反手紧紧握了住沈寒香的手,“少爷是真心待姑娘好的,要是他待奴婢有待姑娘万分之一的心,奴婢死也心甘了。”   簟竹又忙摇头,“奴婢不是要和姑娘分什么……”   “孟良清为何一时半会回不来?”沈寒香定了定神,便问。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七   原来像官宦人家娶妻是有定制,孟良清的父亲孟梓光位极人臣,他的嫡妻必定出自朝中显贵,便是郑书梅的父亲如今已及光禄大夫之职,也做得他的侧室。   “并非是委屈了郑家的女儿,而是要让她做少爷的嫡妻已算是抬举了郑家。”   沈寒香不知其中这许多弯弯绕绕,想必孟良清当初想要娶个寒门女,也早已铺好一条路来走。   “但要是能得皇上亲自指婚,出身便没那么要紧了。”簟竹顿了顿,窥沈寒香脸色。   沈寒香道:“也不是全不要紧罢,天子何等人,要让他肯指婚,想必也得是宦门千金。”   “正是。”簟竹又道,“不过小侯爷与三皇子一块儿长大,比手足兄弟都亲,三皇子的生母林贵妃正得宠,要是林贵妃肯帮一把,收个义女却也不难。”   沈寒香一点头,簟竹话锋一转,“但林贵妃与严相又有千丝万缕的干系,郑家与严家乃是亲家,所以少爷本想先将姑娘写进《女德》,书成之后,呈给天子,再看怎么求天子赐个婚。那会儿姑娘的父亲还在工部,勉强过得去,后来……”   后来沈平庆过世,沈家便从末等降成了末末等。   “所以少爷便亲自去求皇上,皇上正在用人之际,老爷在朝中向来只管兵,不管事,孟家以正立身,从不参与党争,也不偏帮任何一位皇子。少爷因身体羸弱,在朝中挂着闲差,他要为皇上办事,就要一点一点将差事往自己身上揽。”簟竹说了一大通话,有些渴了,沈寒香递给她茶,她便猛地灌了一碗,为难道:“这些事奴婢不懂,但福德说,少爷这么做,成了朝中不少人的眼中钉,皇上要铲平了一批人,再拔拉起来自己人,不是那么轻易的事。而少爷去军中,无疑是皇上要分老爷的权,父子之间,说不得也会因此生出嫌隙。”   “所以他才要频频离开京城……”   “是,孟家的军队除驻扎北方边防,南方也有不少地方军,只不过都是孟家一代接一代老侯爷们带出来的。到了这一代,还不知道有个小侯爷,因少爷从不管事,老爷正当壮年。”   冷风吹雨拍窗,沈寒香打了个哆嗦,爬起来关上窗户。   那天晚上,沈寒香在床上辗转来回,难以入眠。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身上衣衫已尽沾湿了,迷迷糊糊睁眼,叫人进来。   彩杏扶着她起身,替她擦了擦手臂和手心,热气敷在面上,她才清醒过来,即刻下床给孟良清写信。   但提笔又不知从何写起,叫孟良清回来吗?但凡她要是个稍上得台面的官员的女儿,不要说二三品,就是四品的侍郎,孟良清也不必这么拼命。沈寒香也不是怨恨自己的出身,却头一次觉得门第是一把大枷,让人喘不过气。   猛地撂开笔,墨汁溅在彩杏手背上,沈寒香已起身,取下斗篷,带上彩杏和三两,白瑞、福德也跟出府门,她要去别院,出门时看见桂巧正在廊檐底下坐着纳一双鞋面。   沈寒香改了主意,走回去,看了眼她绣的东西,是一对开得正好的并蒂莲花。   桂巧放了手中活计,才要起身,沈寒香按住她的肩膀,随口道:“别起来了,我看一眼,这就要出去。”   桂巧低眉顺眼地又拿起她的活儿。   “近来我身子不大舒服,林太医总说是我身子弱,我哥给找了个大夫,从前我吃他的药挺见效,今儿去请他给我把把脉。”说完她就走,也不去管桂巧做出来什么表情。   桂巧呆坐了会儿,看着沈寒香的背影没入门外,才放下针线。她淡淡的两道眉毛轻轻皱起,抬头望见四方的院子,天上浮云,耳畔犹如又听见那人意气风发的声音——   “不管你是谁的人,我要定了你!”   她的耳朵被这虚幻的响声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回过神来时,是一个小丫头在说:“韶秀姑姑说请巧姐即刻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桂巧起了身,行动略有些迟滞,朝她的婢女春萌吩咐:“收一下,别动乱了。”才跟丫鬟出门。   沈柳德到别院时,赶得满头大汗,嘴里咋呼着:“急吼吼叫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我外甥没事罢?”   此时沈寒香正叫人收拾院子里最晚的一波桂花,铺了一地金黄。前夜下过雨,今日却艳阳高照,她揣着手,头也没回。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了?”蹲在地上的沈寒香起身一见沈柳德身后跟的人,就愣了。   一位是给她把脉的徐大夫,还有一个确实出乎沈寒香意料之外,她稍欠了欠身,“陈大哥怎么得空,也过来了?”   沈柳德一抹汗,喘气道:“还不是怕有什么要紧事,我说不上话。”   “又不是龙潭虎穴,你穷紧张什么。”三人说话间进屋里,茶上来,沈寒香才让徐大夫把脉,照例是开的安胎药,她肚子里的小东西没什么事。   陈川眼神在她腹间停留了片刻,旋即移开眼,笑道:“还没给妹子道喜……”   “将来自要找你讨礼的,眼下还用不着。”沈寒香一手搭在肚子上,脸上浮现将为人母的淡淡喜悦。不过她脸色不太好,昨夜睡得不好,这时仍觉疲乏,朝沈柳德道:“等下个月,我寻个由头,搬来别院住。”   沈柳德脑中警铃大作,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搓着手道:“我还没问你,侯府里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要到府外找大夫?”   沈寒香看了陈川一眼,“陈大哥还没好好逛过别院,我叫个人领你转转。”   “你忘了我们在关外,几次都是我救了你的性命吗?你这条命一多半都是我救下的,还有什么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吗?”陈川急道,一手紧攥着。   沈寒香踌躇片刻,陈川帮过她的忙不计其数,为人可靠自是毫无疑问,但毕竟是夫家的事,告诉他总有些不妥当。但又见陈川神色苦闷,只觉得要是不让他知道,又辜负了陈川对她的诸般照顾。   “那我便说了,只不过出了这道门,你二人半个字也不能说出去。”沈寒香顿了顿,注视沈柳德,“陈大哥我不担心,倒是大哥万万把嘴巴闭紧了,陆家的尤其不能说。”   “哎……那也是你嫂子……”   “你要不怕惹事,就把她拉下水罢。”沈寒香道。   沈柳德忙闭了口。   于是沈寒香把怎么发现有了身孕,而侯府之中天天把脉的太医却没发觉的事说了,略去她婆婆差点借桂巧那事治她的罪不说,只提了下自己院子里眼下还住着一个通房丫环。   “怎么我就不懂了,侯爷夫人还不想抱孙子吗?”沈柳德在屋内踱步。   沈寒香抿着嘴,心口堵着一口气,说不出的气闷。   “我在朝中为官,也听说了一些。小侯爷现没有嫡妻,侧室是不应先于嫡妻生下孩子的。”   沈柳德大急:“孩子都有了,难不成竟不能生下来?”   陈川摇头:“也不是,只不过这些高官家中多半门当户对,大多要等嫡妻生下儿子,旁的妾室才敢有孕。小侯爷不肯娶妻,这个孩子生下来,虽为长,却不为嫡……”   “这……这谁晓得还有这种规矩?”沈柳德听得愣了,咒骂出声,气得眼珠鼓出,半晌方道:“那怎么办?”   “所以我才要搬来别院里住。”沈寒香拿定了主意,便道,“你每两日带徐大夫过来,那林太医想必早已经告诉了侯爷夫人,等过几个月,身孕是瞒不住的。到底为什么他不说,夫人也不说,我只是有点怕……”   那颤声让陈川心里难受,他站起身来,一锤定音,“就这么办罢,这里也僻静,养胎自是再好不过。小侯爷知不知道,你……有了身孕?”   “已去过信了。”沈寒香摸了摸肚子,微微笑道,“我会想办法,等住过来,再请大哥带徐大夫过来。”   沈寒香脸上故作轻松,心里却有些担忧,阮氏不让那太医告诉她有孕,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虽她不住告诉自己这毕竟是孟良清的血脉,却十分拿不准,阮氏到底会不会允许这超出她掌控的孩子出世。   桂巧要是如实向阮氏禀报她的一举一动,起码阮氏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有些忌惮,说不得便不让林太医瞒着了。毕竟也是孟良清的骨血,阮氏未必就能狠心,何况孟良清若将来有个三长两短,没能留下子嗣,阮家一系的如意算盘岂不是都将落空?   这一日,沈寒香一早便让彩杏打点整齐,去给阮氏问安。年轻的林灏尧正给阮氏请脉,阮氏让孟梓光其余几位侧室与郑书梅、沈寒香都稍坐。   林灏尧把完脉,出来与众人见礼,退着身出去。   “今年下头送来几十筐蟹,甚是肥美,老爷和少爷出门之后,府里也好久没有热闹过,我琢磨着,不如请一台戏,在府里好生热闹热闹,也免得你们乏味。”阮氏耳畔簪着一串明珠,衬着她脸色苍白,神情刻板。   “是。”六夫人不多话,只应了声。     “有热闹最好,确实也闷了这么些日子。夫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郑书梅笑说。   一院子的女人没有不说好的,沈寒香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散了时她站起身来,眼前有点发眩,忙抓住椅子站了会儿。   “沈姨娘不舒服,还不赶紧来个人扶着。”韶秀的声音说。   簟竹忙扶住她。   阮氏那凉飕飕的眼睛,一直在沈寒香的眼前徘徊至午后,她神情恹恹歪着身。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妥当,因到了十月,正是吃蟹的时候,徐大夫一早叮嘱过不让吃。沈寒香也不是馋嘴的人,自然也知道蟹是大寒,眼下最好是不吃。   就定在十日后,侯府里张灯结彩,树上结满了彩绸和剪纸。因是品蟹,席间大多是蟹肉和酒,全都蒸了来,以香醋蘸食。   沈寒香拧着眉头,筷子翻来覆去地挑,郑书梅与她挨得近,替她挑出一些来,放在小碟中。   “去年我们家里也用了不少这个,一年之中,也就这两个月的蟹最好最鲜。不过也有的人不爱吃,我瞧着你就不爱吃。”郑书梅忽低了声音,“夫人瞧着,好歹用一些。”   圆桌上坐着的都是府里的女眷,阮氏上座,与沈寒香坐了个正对面。   沈寒香筷子在碟中挑了挑,猛地站起了身。   一时众女眷都静了,郑书梅忙扯她袖子。   “夫人,我有事要禀。”   阮氏不耐地皱了皱眉,“什么事?”   沈寒香一咬牙,洪亮的声音克制不住有些发颤,她当时心底有些打突,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但阮氏必定是知道她眼下有孕的,却治下蟹宴来,沈寒香只想着断不能就这么藏下去,不能事事都顺了阮氏的意思。   “我身子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没得扫了大家的兴致,这么好的东西,也别糟蹋了,要不,奴婢送一些去沈姨娘那里。”韶秀低身向阮氏请示。   阮氏满面不悦,点了头。   沈寒香手心里全是冷汗,昏沉沉离席。   回到自己屋里,沈寒香才觉得肚子有些绞痛,她只喝了些茶,蟹是半点没沾。想是太过紧张了,方才是假不舒服,现却真的不舒服了。   没片刻韶秀送蟹过来。   屋内顿时弥漫一股腥气,沈寒香叫人开了窗户,对韶秀点了点头:“姑姑还是回去伺候夫人罢,我这里有人服侍,叫她们剥就是了。”   “咱们府里但凡老爷不在的时候,没人敢违抗夫人的命令,少爷是头一等的温良仁孝,也从不曾违逆过夫人。既然是夫人命奴婢来,奴婢就得尽心尽力伺候您把这些都吃了。”   那食盒里足有十数只碗大的蟹,并一只白玉春瓶。   沈寒香挣扎着下了地,叫了声:“彩杏。”   “别叫了,院子里的下人都去看戏了。”   沈寒香这才想起,一早六夫人就说放每间院子的下人都去瞧戏。主子下人分开坐的,从入席开始,她身边就一个听使唤的都没有了。   韶秀笑了笑,“奴婢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都在屋外守着。”   影影绰绰的人影子映在门上。   “夫人说了,让您别辜负了她的好意,安安静静把这些好东西都用了,奴婢好回去复命。不然,少爷眼下不在,沈姨娘却有了身孕,林太医就在夫人那里等着给您把脉。前些日子这院子里才半夜进过男人,府里上下传得有鼻子有眼。”韶秀顿了顿,探手刚要碰到沈寒香的肚子,她猛地向后一撤身。   “别这么凶巴巴地恨我,我只是个下人,奉命行事罢了。沈姨娘请吧,奴婢替您剔出来,今年的蟹,可肥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没有了,莫急,此处还有转折。。。。 ☆、八十八      “我不吃。”沈寒香想站起来,却觉得肚子绞痛,眼前有些发花。她撑住床边,仍坐了回去,冷冷道,“我不会吃的,你拿走。”   韶秀像没听见,将蟹肉挑出,蘸了醋递到沈寒香嘴边。   猛地一声脆响,碗碟被沈寒香一把掀翻,醋汁溅起沾污了裙边。   “我说不吃。”沈寒香沉声说,眉头却因腹中疼痛略略蹙起。   脸色极为难看的韶秀唤了个人进来收拾,沈寒香这才看清,门外足围着十数人,四个老妈子,还有手持大棍的壮汉。   “姑姑也别忙了,我不会吃的,你就再拿一百遍来,我还是不吃。”沈寒香语气强硬,侧身靠在小桌上,眼角余光瞥向窗户,外头是一片明晃晃的湖水,腰间冷汗沾湿衣衫,沈寒香难受地皱着眉头。   “去拿。”韶秀不理会,几个婆子赶忙取了碗碟来。   “姑娘自己吃了,免得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下人碰着您哪儿了,恐怕不好。”   沈寒香冷哼了声,一一扫过低头候命的婆子,一手掖在腹上,眼神发愣,缓缓道:“我肚子里揣着你们少爷的孩子,你们谁要是敢,就尽管上来,今日逼我迫我的人,我都记着,只要整不死我,来日方长,众位也休想能在侯府有立锥之地。”声音顿了顿,“帮过我的,我也不会薄待,自然禀明侯爷和小侯爷。”   沈寒香手心捏了一把汗,能被派来办这事的,多半是阮氏的心腹,三言两语她也不指望能说动她们,但只要有分毫松动,便是一线生机。   那几个婆子生得膀肥腰圆,个个板着脸。   韶秀哼了声,将蟹肉重新收拾出来,“奴婢劝你少打什么歪主意,少爷也得听夫人的,何况……”她慢条斯理地剥蟹,嘴角弯了弯,“府里谁又知道你有孕呢?连太医都不知道,夫人自然也不知道,不过是赏宴的时候贪嘴多吃了几只蟹,又怪得了谁?”说罢不再客气,抓住沈寒香的下巴就往她口里喂。   筷子撬开她的嘴,两个婆子上来按守卫,一个婆子被踹得哎哟一声,另一个婆子索性扑上来压在沈寒香脚上。   “唔……”蟹肉入了口,沈寒香憋着一口气不肯吞咽。稍一得空,韶秀刚松手,她便吐了出来,这下裙子上全是污渍,两个婆子丝毫不放松,一个劝道:“奶奶就吃了罢,这孩子要是长子却是庶子,将来嫡妻进了门,要吃的苦头还更多,何必和夫人撕破脸,往后日子长着,奶奶年轻身子不差,又受少爷宠爱,将来要多少子女还没有吗?”   那韶秀捏得沈寒香下巴上五根手指印,沈寒香手脚被按着俱不能动,心中大急,叫道:“你们也知道我受小侯爷宠爱,就不怕小侯爷回来问各位的罪吗?夫人是少爷的亲娘,自然少爷不能拿她怎么样,但你们又算得什么了?少爷是心慈手软的人,我可不是,我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将来一定让各位都尝尝丧亲之痛。”   那婆子也不劝了,几个都板起脸来,犹如泥塑木雕。   沈寒香身子还疲,根本挣不过几个下人,韶秀捏开她的嘴,足喂下十只蟹,才向婆子吩咐:“松开她。”   沈寒香蜷起身,奄奄一息趴在床边,闭着眼睛,一手攥紧成拳搭在床边,一手掖在小腹上,洁白的额头被细密的冷汗蒙了一层。   她听见韶秀出门的声音,听见门口落锁的声音,赶紧从墙角翻出痰盂来,勾着身,张大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使劲掏弄。   本来蟹肉腥,又因沈寒香拗着不肯吃,吃下去时已又腥又凉,她按捺着呕吐声,将蟹肉尽数都吐了出来,一时半会整个身子伏在床边上抬不起来。   沈寒香在家时从没受过这等罪,虽不比侯府富贵,却也没人真的能迫她什么。就是上辈子,也多因她自己性子软弱,处处忍让,才吃了不少苦头。   在床边趴了一会,沈寒香爬起来,将痰盂放好,想开窗透透气,推了两下,窗叶纹丝不动,似乎也落了锁。   到黄昏,戏散了,窗外嘈杂的声响令迷糊中的沈寒香清醒了些,有人推门而入,是彩杏、三两,本来二人正在说笑,一见之下,屋内砸坏了不少东西,沈寒香又脸色苍白地靠着,裙上全是脏污,十分狼狈。   三两叫了起来:“姑娘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去叫太医。”   彩杏扯住她。   沈寒香费劲地掀起眼皮看她们,觉得身下有点湿,心里十分不祥,只觉得一颗心被吊着又搓又捏,咬牙道:“三两去找我哥,叫徐大夫来。彩杏,扶我起来,替我换身衣服。”   三两满面担忧退了出去,沈寒香让彩杏扶着,勉力坐起,小腹却痛得忍不住哼哼了两声。   “到底怎么回事……”彩杏取来衣裙,刚一解开沈寒香的裙子,就紧皱起眉头,神情大为不可置信,“姑娘……”她声音发颤。   沈寒香嘴唇哆嗦着,也没低头去看,她没胆去看,眼眶通红,抓紧了彩杏的手,“换,换一身干净的,我哥很快会带大夫来……不要找府里的大夫。”   彩杏这才意识到是出事了,她回来时阮氏的人刚撤去,进院只觉得格外僻静,却不知道趁下人都被打发出去,韶秀竟带人来要沈寒香孩子的命。   同一时刻,阮氏屋内灯火通明,外头进来个小厮小声向韶秀汇报。韶秀走了过来,向阮氏道:“她差了身边丫鬟出去。”   阮氏道:“事是你办的,可确信那孩子没了?”   “奴婢虽未亲眼看见孩子落下来,但沈寒香身子又弱,想必受不住。”韶秀低头回道。   “这回你比我都还着急似的,要是她孩子没有落下来,就让她生。”阮氏沉声道。   “夫人……”韶秀急道,“她没有孩子已得尽了少爷的宠爱,要是有了孩子,地位更难动摇,将来……”   “有什么将来?”阮氏瞪了她一眼,“出身摆在那儿,能有什么将来?将来她生下的孩子,还是孟家的血脉,只要她人不在了,我要那孩子是谁的就是谁的。”   韶秀收了声,只得恭敬称是。   “下回行事问明了再去,说话也是,你在府里,说话做事,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画蛇添足的事,就不必做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用着放心,也不想再养个谁,记住了吗?”阮氏懒怠地眯着眼,韶秀替她散了头发卸妆,伺候她躺上床。   外头丫鬟在等,见韶秀出门来,立刻迎上来禀:“姑姑,沈姨娘的大哥来了。”   韶秀反手摸发髻,不耐烦道:“赶出去就是了。”   沈柳德得了消息立刻往孟家赶,到门上门房说去通报,朱门紧闭,沈柳德手拢在袖子里,在门口踱来踱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半天不见有人开门,他步下石阶,向等在下面的陈川说:“要是不让咱们进去,你就亮明身份,他们见你是官员想必不会阻拦。”   陈川嗯了声,其实不以为然,他只是区区一个主事,侯门不开也是大有可能。   就在沈柳德心急如焚的当上,门开了,出来个五十多岁的婆子,却不是门房了。   沈柳德上去做了个揖。   “沈姨娘都歇下了,少爷不在家中,这会放男人进去后院不妥当,夫人说了,让沈家少爷明日再来。”婆子说完,立刻就走。   沈柳德忙扯了住她的袖子,急道:“我妹子让人请我来的,怎么会就睡了?嬷嬷您看,我妹子才嫁过来没两年,多半想家了,有什么差我去办的,她身子不好,怕是有急事,耽搁了不好。”沈柳德一面絮叨,一面从袖里递了两枚银锞子给那婆子。   婆子看在银子的面上,点了点头,“那老奴再去问问。”   沈柳德忙道:“有劳有劳。”   不片刻婆子再出来,为难道:“沈姨娘确实睡了,谁去请的沈大爷。”那婆子眼尖,一眼瞅见躲在二人身后矮着身的三两,将其揪了出来,“想是丫鬟传错了话也是有的,今日府中开宴,才散了,大伙儿都玩累了,想必沈姨娘也累了,早歇下了。你过来,夫人叫我领你去。”   三两肩一低,几乎哭出声来,“大爷别听她瞎说,姐儿叫我去请您来的,姐儿好像不好了,我走时她脸色难看,嘴唇发白,怕是病了。”   “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主子病了不会叫太医治么?要你在这儿乱嚼舌根。”婆子下手极重,指甲尖利,掐得三两一声痛叫,被扯了过去要往门上拎着走。   “且慢。”陈川上前一步。   婆子见是没见过的,身上还穿着官袍,堆笑道:“官爷不知来见哪一位主子?”   “我是刑部主事,官微言轻,但差事还是得办,也是来见你们沈姨娘的。”   婆子眉头一皱,小声嘀咕,“该不是一伙儿的……”旋即大声说,“老奴不能做主,要进去请示。”   “这个自然,沈家的老爷当年去世,是和工部官员一同起办差,其中颇有蹊跷,沈老爷竟失足跌下鼓楼,当年牵涉其中的一名嫌犯叫邹洪的,日前落网,招出了工部的一位主事。沈老爷过身前,是沈寒香在侍奉,本官要亲自问问当时的细节,恐怕会有些线索。”陈川笑道,“这么晚了,想必夫人睡了,请示一下夫人身边做主的人便是,区区一点小事,不敢惊动侯爷夫人。”   那婆子见他态度谦逊,又是刑部官员,不敢胡扯,揪了三两进门。   侯门再开,一张略显得苍白的脸从门缝中映出,细长寡情的眉毛扬了扬。   “谁是刑部来的?”   陈川上前。   那女人走出门来,才看清身着灰蓝厚裙,站在陈川跟前,将他再三打量,她摸着自己的凉凉的手,态度倨傲,“从来没听过刑部是夜半办案的,还是一桩旧案。”她目光越过陈川,落在沈柳德身上,蹙着眉头沉声警告,“侯府不是你们能瞎闯乱撞的,都把眼睛嘴巴给我缝起来,三两。”   三两从她身后走出,怯生生的脸抬起来。   “带他们去见你主子。”   “是,姑姑。”   韶秀转背一走,三两赶忙领着沈柳德和陈川进门,那徐大夫一直躲在车中,此时才下车,随在三人身后。   三两手里灯笼摇摇晃晃,一面走一面小声说,“韶秀姑姑是这府里最大的管事,平素不苟言笑,她来找三姐,准没什么好事。”   沈柳德眉毛紧拧着,一听这话,就知沈寒香在侯府里过得不见得多自在,不禁大摇其头,连声叹气。   侯府院墙足有六七米高,墙内窥不见墙外,就是宫墙,也不过十余米,一入侯门深似海,却不是瞎说的。   约摸行了两刻,七拐八绕,沈柳德等人被带入内院,只见水绕花簇,三座抱厦之中,只一座有灯亮着,本以为那就是沈寒香的住处了,结果过了桥又向南行得半刻,才步入一间独院。   窗上灯火通明,院中寂静非常,有七八个婢女守在门外,一粉衫丫鬟走了来。   “谁是大夫?”   沈柳德将徐大夫让出来,那丫鬟即刻领了人进去。   门上站着彩杏,却将沈柳德与陈川拦了住。   沈柳德向内张望,彩杏返身关上门,他什么也没看见,就听见彩杏说:“二位稍坐。”又吩咐人去捧茶。   陈川忙问:“究竟怎么回事,她生病了吗?病得严重吗?怎么这个时辰急着叫大夫……”   “是啊,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这担心一路了,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吗?”沈柳德满头的汗,举袖擦了擦。   彩杏道:“姑娘吃了不少蟹,怕是这胎要保不住,已见了红……眼下人也不太清醒。”她眼圈微微发红,看着沈柳德。   “有孕吃不得蟹?”沈柳德于此事也一窍不通,忙问。   “倒不是吃不得,只不过不能多吃,她体质又寒……”彩杏扭头看了一眼白亮的窗户纸,叹道:“还好大夫来得及时,大人应该没事,只是误食,毕竟不太伤身。”   陈川骤然举拳,击在圆柱上,指缝之中尽是血迹。   沈柳德握着手说,“她是有身子的人,难道不知道吃不得这个……”   “夫人叫送的,那会院子里下人都去看戏了,侯爷夫人身边的婢女韶秀送来的。”彩杏这就不再多说,又进屋去看。   陈川拳头离开柱子,手指发颤,沈柳德焦急得团团转,又是担心沈寒香,又是担心孟良清,嘴里不住嘀咕,“孟良清要是知道了,别一气之下就……早知道我就不让人去给他报信了……这下空欢喜一遭……”沈柳德叹了两口气。   陈川放下手,在石桌旁坐下,半晌之后,忽道:“这事不能就算了。”   “那你说怎么办?”沈柳德絮叨道:“那是侯爷夫人,你能把她怎么办?多半我妹子不得她婆婆喜欢,我们小门小户怎惹得起,打落门牙和血吞了……好在家里银子多,要什么补药都能弄来,好好养着再生便是。”   陈川却没做声,脑子里全在想沈平庆那桩旧案。   屋门开,一室白光照地,陈川站了起身,抢在沈柳德之前跨上两步。   只见床上躺着面无人色的沈寒香,她似睡着了一般,额头汗水粘住了发丝。   孟良清能等她三年,他却已经等了她十年。   陈川还记得,当年去沈家查案,被吓坏了的沈家小孩,他师父让他把弹珠给她,那是他和别人打弹子赢的,当下就有三分不情不愿,却还是给她了。谁知道这小机灵鬼,趁他抱她下凳子的时候,偷偷又把弹珠还给了他。   后来他知道这是父亲世交家中的丫头,他年年送她一件礼物,年年等着她快点长大,年年趁去沈家的时候偷看她。   看着看着,守着守着,盼着盼着,她却成了别人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广告变多了还是咋地……   浏览器总是无情地屏蔽掉晋江【   今儿只有一章哈,一章已经拼尽了老命! ☆、八十九      沈寒香做了个梦,很长,像怎么都醒不过来。   触目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只有她一个人,她走了很久,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温度越来越低,沈寒香缩着脖子,天空中有一轮小小的太阳,日光发白,和周遭的白云几乎凝成一片。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底下不住打滑,勉力支撑着,她心里有个念头,一定得出去。   在雪地里走的时间越长,沈寒香心里也有些急了。   还有人在等她呢。   忽然,她站住了脚。   是谁在等她?   空旷的雪原上,一丝风都没有,但很冷,沈寒香胳膊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将手臂抱着。   又走了约莫盏茶功夫,不远处豁然一个大洞出现在雪地里,黑乎乎的,在白地上分外显眼。   沈寒香犹犹豫豫地走近,看见洞旁一串凌乱的脚印,然后人影一点点显出来,起初像水或是冰凝结成的影子,一点一点变成实在的人。   他们穿着黑色的差服,是衙门的人。   “都这样了……还叫仵作验吗?”胆怯的男声说。   像领头的那人相貌英俊,有些眼熟。他的神情有些哀痛,捡起一只鞋子来,是一只珍珠满缀的凤头鞋。   男人微微弯着腰,那微小的弧度顿住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挺直身躯。   “验。”   “李家少爷现就放了么?看样子似乎不是谋杀……”   “先关着,通知沈家过来认人。”   官差纷纷上马,随着马蹄声远去,沈寒香才回过神,他们都看不见她呢,她是成了一抹孤魂么?   她有点明白了这是哪里,这个洞,就是那晚她抱着那小东西,不小心跌进去的一个坑陷。   一股恶臭随着记忆明朗而袭上鼻端,沈寒香坐在坑洞旁边,两只脚垂在壁上,她歪着头,打量那坑底模糊不清的尸体。   官差找到了她,李珺被抓了起来,他们回去找沈家人来辨认了。原来人死之后是这么臭,也这么丑。沈寒香犹豫了半天,从这里跳下去,可能会摔伤吧?   最后她还是顺着石壁小心翼翼地滑进坑底,落地时她觉得脚崴了一下,于是她蹲着,就在自己尸体旁边。她手指翻了下那半新不旧的袄子,那面上有一小块隆起。   沈寒香呼吸一窒。   用袄子抱住那块摸上去柔软的东西,沈寒香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说点什么,她把那块没有了温度的小东西,抱在身上,很快她的裙子就被弄得全是泥和血块,她用裙子兜住他。   “对不起……”她发哑的声音轻轻地说,怕惊动了什么,手一下一下拍那袄子。   这是白天,石壁原来是深褐色的,这是她的埋骨之地。许多细节在沈寒香脑中渐渐清晰,嗡嗡的声音不肯消散,她嘴唇不住抖动,在低声哼唱什么。   声音忽然停了,沈寒香低下头,隔着袄子落下唇印。   洞外马蹄声再次传来,沈寒香抬起头,洞口强烈的光线令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陈川说:“我下去,待会儿我拉这根绳子,你们就拉我上去。”   “是。”   黑色的靴子出现在沈寒香的视线里,他似乎看不到她,而她一低头,怀中抱着的东西竟然也不见了,她的裙子很干净。   陈川蹲在她的尸体旁边,扯出腰间的白布抖开,她的脚已经腐坏,又青又白,散发着腐朽的臭味。   “把鞋子穿上,以后的路才能走得又平又稳,你是好姑娘,来世一定有一个好郎君,疼你如珠如宝。”他一面絮叨,一面将那只凤头鞋穿在她的脚上。   陈川抱着一大一小两具尸,脸上没有一丝厌弃,利落地在腰间系上绳,他拉了拉绳子,大声吼道:“拉!”   在地上蹲了这半天的沈寒香才站起身,她腿麻了,觉得面上凉凉的。   沈寒香举起袖在脸上胡乱一擦,袖子被晕染成深色。洞口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老大,咱把她拴在马背上吧。”   “小的我抱着,大的你帮我扶着让她趴在我背上。”   不一会儿,陈川的声音又说,“绳子,系上,别掉下去。”   随即声音隐遁,他们离去的马蹄声落在沈寒香耳朵里犹如花落无声。脚下的土地倏然松动,她落入一个柔软的,无底的洞中,周身袭上的暖意让她舒服得想要叹息。   就在黑暗之中,她隐约看见个人影,那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似乎看见了她。   那可真是个好看的人啊,锦衣华服。   等沈寒香回过神,她已站住了脚,朝那人追了过去。   但她追得快,人影就走得快,姿态从容不迫,她跑时他也走,她累得弯腰气喘歇脚时,本以为他会走远了,一抬头他却还在那里,脚步却不停。   “是谁……”沈寒香喃喃自语,忽然放声大喊,“你站住!等一下!”   那人站住了。   沈寒香心下奇怪,怎么他真的听得见她,那也看得见她。   “你是谁?”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步以内。   他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个子高高的,肩膀却不很宽阔,他转过了脸,眼珠黑得如同阒寂无声的夜空。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不会说话吗?”沈寒香看他的眼神变得同情。   “怎么出去你知道吗?”沈寒香问,旋即又道:“可是你不会说话……”她犹豫片刻,摊出手掌,“你知道出去的办法吗?或许你可以写下来……”   男人认真看进她的双眼,沈寒香心口飞快闪过一丝麻痹,随即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是让你写……”她焦急地扭动手掌,想要抽出来。   男人却将她的五指完全包裹住,自指缝间,将手指扣了进去。他的手掌有点凉,握着很舒服。   沈寒香脸上一红,心里跳动得厉害,低声咕哝,“你这人怎么这样……”   “有生之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一个沉沉的声音在沈寒香耳边响起,她睁大眼看男人,他分明没有说话。   错失的记忆一股脑如重铅灌入脑中,沈寒香嘴唇发颤,用力丢开男人的手。   “我要走了。”她匆忙地说,转过背眼泪便流了满脸。   屋内,早已入了更。陈川在床边打盹,他刚合上眼,听见一声极轻的声音,如同抽噎,猛然张开眼睛。   昏睡着的沈寒香眉心深蹙起,整个人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一般挣扎难以醒来。   紧接着一滴泪从紧闭的眼睑下流出。   “沈家妹子……你醒了吗?”声音极轻。   更多眼泪流出来,沈寒香的脸被泪水沾湿,显得可怜,但她没有醒来,头摇来晃去,嘴里小声嘀咕,却听不清她说什么。   陈川打来水,拧了帕子在她脸上擦拭,又替她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待要替她擦擦手,发觉她的手捏得很紧。他尽量动作轻柔地掰开拳头,手心也是汗湿的。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竟泪流不止,睡梦里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本来轻极了,但屋里屋外都没人说话,在寂静的夜晚里,听在陈川耳朵里,如雷贯耳。   他手指发颤地,轻轻覆盖在她的手掌上,外间有丫鬟守夜,沈柳德睡在厢房,他执意要守夜,连彩杏都劝不住。又一想阮氏都放了人进来了,也不怕有人说什么。   他板正的脸孔上,尽是难言的哀痛。   “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没有人能逃过王法,谁也不行,不能伤你。”陈川握着那手,贴在脸上,动作极轻,怕吵醒了她。   五更天时,沈寒香醒来,浑身是汗,茫然无措地看了眼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陈川。   她没有叫醒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脚下了地,坐在床边,像一尊蜡像一般一动不动。   她看见窗户紧闭着,起来推开窗,又觉得口渴,想喝点水。   “别喝那个,凉的。”   陈川骤然发出的提醒吓了沈寒香一跳,她哦了声,把杯子放下,梦游一般回到床上,拖拽起被子盖得紧紧的,翻身又睡了。   “我去找热水,你不是渴了吗?”陈川不知道沈寒香听见没有,她的背影静止着。   沈寒香很温顺,水来了她就喝,陈川担忧地看着她喝完水,小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   话音未落,沈寒香陡然扑在床边狂吐起来,好在本已经吐过,胃里没什么东西,刚喝下去的水难以避免地溅在陈川袍摆上。   陈川扶着她直起身,刚要说话,她脸孔扭曲,又吐了一次。   折腾得满头大汗,沈寒香才安静下来,没什么力气地靠在床上。   “不吃了……你怎么来了?”她眉心困惑地蹙着。   陈川解释道:“你身边的婢女去找沈柳德,正好撞上了,我就想一起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   沈寒香疲倦地闭起眼睛,点了点头,又问:“我哥呢?”   “彩杏给他安排了一间屋,睡着。”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陈川看她脸色不好,忙道:“徐大夫也没走,叫他过来看看?”   沈寒香摇了摇头,之后静止不动,她的下巴绷得很紧,年轻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她张开眼睛,看了陈川一眼。   “耽误陈大哥的事了,我哥没有分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沈寒香还很虚弱,说话声音细微。   “你一醒来,就急着要赶我走吗?”陈川苦笑道,试图抓住沈寒香的手,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避开。   “你以为我为什么……到了刑部……你以为我只是本着职责去查你爹被害的案子,那是桩悬案,师父已经劝我销案……我没有一天……不在继续追查那个邹洪,已经有了眉目……”   “不用查了。”沈寒香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眼睛注视陈川,“你为我做的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多得令她喘不过气。   “今天的事是我不小心,不知道自己有身孕,误食了太多蟹导致……”醒来后一直平静地沈寒香声线里流露出微颤。   那些阮氏会想让她说的话,从她毫无血色的唇片中说出来,令陈川心痛不已。他张了张嘴。   “男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妥,我是有夫之妇,便是事出紧急,你也不该到我房中来,到底这里是侯府。”沈寒香皱着眉头,府里多事之秋,多少眼睛盯着,她不想连累了陈川。   陈川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那我走了,你多保重。”他起身来,干脆转背就走。   正是晨曦初露,陈川的背影显得十分寂寥。沈寒香脱了力地缩在被子里,她记得梦里的每个片段,原来她死后,便是这个人给她收敛尸骨。所以这一世,她才会遇上他,她新的人生轨迹从冯氏的死开始改变,而陈川,便是在那个时候,掺杂进来。   沈寒香觉得头痛。   兴许是在梦里哭过了,这时心里反倒好受了许多。孩子没有成形,相比之下,前世那场撕心裂肺更为痛彻心扉。她靠在床头静了会,叫人进来,吩咐笔墨,给孟良清写信。   其实这事同孟良清没有干系,但沈寒香明白,梦里面她是怨他的,那是潜在的执念,她对孟良清有一些怨气。要是他如当初所说的,娶她做了妻子,她有了孩子,全府上下必得欢天喜地迎接他的降生。   提笔她忽然不知道写什么好了,揉了又写,丢了一地纸团。   天光大亮的时候,沈柳德才起来,步入屋来见沈寒香已梳洗罢了,她显得苍白憔悴,见到他抬起锐利的眼睛——   “三两,吩咐饭菜。”   沈柳德一边吃一边小心翼翼窥看沈寒香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如常,陪着又喝了点粥,才对沈柳德说:“徐大夫留在我这里,大哥先回去罢。”   沈柳德嗯了声,走到门边觉得不对,又转过来,“哎,是我当家,怎么回事你总要说说,怎么就叫我走了。”   沈寒香盯着他,那神情让沈柳德缩了缩脖子,他觉得愧疚,这个大哥做得窝囊,昨晚上同陈川说的那番话又在他脑子里荡起来。他只有钱,没有权,别说斗不过侯爷夫人,他连斗的心都不敢有,他见了侯爷夫人只有跪下磕头的份。   沈寒香清澈的目光让沈柳德怀疑她听见了昨天他说的话。   直至她开口——   “那你走不走?”   沈柳德忙道:“走,走。”   掉转头他就慌不择路冲了出去,撞到端药进门的彩杏,匆匆一个照面,话都没敢说两句就跑了。   沈寒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喝下苦不堪言的汤药。   “那个徐大夫,就住在府上么?”彩杏问。   “嗯。”   “一早夫人那边送了不少补血的药材。”   “收着。”沈寒香冷冷道。   “姑娘。”彩杏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就算了么?”   初初升起的太阳将明亮的光都投在地上,沈寒香久久没答话,半晌,她秀眉一轩,笑了笑,“养好了身子再说,你把白瑞叫来,我有事要问。”   彩杏去了,不片刻回来说白瑞和福德前一日喝得大醉,这会刚被叫醒,都说头痛。   “让徐大夫去给他们也瞧瞧。”   彩杏出了门,沈寒香才攥紧床单,缩在床头。白瑞、福德两个是这院子里唯二有功夫的人,昨天怎会没露面。她真没想过,阮氏就这么把她当回事,连自己的孙子都不放过。   侯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先为了子虚乌有的谣言要把桂巧赶出去,再为了下得了台面把簟竹打了一顿,眼下轮到了她。或者从头到尾都是瞄着她,只不过没有机会。   孟良清这二十几年,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她想起他常年没有血色的脸,四季不离身的手炉,生怕什么时候会死拼命带她遛马,寻常百姓人家最平实朴素的幸福,在侯府中竟成奢侈。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的声音像一根细针,让沈寒香猛然清醒过来——   “听说妹妹受了寒,我来看看,你们这些丫鬟拦着做什么,小心我禀了夫人把你们这起子没眼色的都脱下去打他个三四十板,你们那个簟竹才被打了,这几天还瘸着呢吧?”郑书梅说话声里,就进了屋,手帕按在鼻端,收了张扬跋扈走来。   “别起,我来看看你,怎么一场风寒弄成这样,你看你脸白得,我看了都心疼。”郑书梅扭头,后面站着个拘谨的小丫鬟,丫鬟手里拎着个食盒。   早有另两个婆子端了小桌上来,郑书梅看她一眼,将汤盅打开。   “我亲手熬了点汤,给你补身,一滴不剩全给我喝干了。别的我不行,药膳最在行,之前夫人身子不舒服还是我亲手侍奉的。你来试试好不好喝。”   浓浓的猪肝味和葱香从汤盅里溢出,郑书梅亲手勺了,递到沈寒香唇边。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   沈寒香愣了愣,嘴唇抿着尝了口,就摇着头推开些,“你手艺是好,我这刚吃过早,喝不下了,不如放着罢,我待会再喝。”   郑书梅也没勉强,叫下人端到厨房去,握着沈寒香的手同她说话:“你怎么这么糊涂呢,有了身孕自己还不知道。”   沈寒香面色一僵。   “唉,一早去给夫人请安,没见着你,又听夫人说了此事,我就忙忙来看你了。缺什么药材吃食都告诉我,我叫人去办。”郑书梅得体又大方地笑了笑,“身外之物,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沈寒香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支着头说:“昨晚没休息好,想睡会。”   “嗯,等你好些,咱们姐妹再好好说话。”郑书梅起身辞去。   不片刻,彩杏带着白瑞进屋,沈寒香正闭目养神,听见说话声,张开眼叫白瑞坐。   彩杏给白瑞去沏茶。   白瑞看着神色憔悴,眼圈乌青,一副没休息好的样。   “听说昨日白大哥喝醉了?和福德闹了一宿,待会跟着彩杏去喝碗解酒汤。”   白瑞点了点头。   “怎么昨日你们俩都喝醉了,喝的什么酒?”沈寒香神情淡淡的,她失血过多的脸色发白,精神头也不足。   白瑞面有愧色,“属下平素酒量尚可,昨天也是奇怪,不知道为何,只喝了两三碗,就觉得身发软,想睡觉。福德又坚持要喝,就一人各喝了大半坛,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酒是谁弄的?”沈寒香掏出手炉握着,她手指冰凉,指端发麻。   “属下也不知道,府里侍卫都聚在一起玩乐,酒是福德拿来的。”白瑞声音顿了顿,“姑娘是觉得,酒有问题?”   沈寒香道:“你们喝醉了,可是醒来就在自己屋里,昨天喝酒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了?”   白瑞按着脖后,那里尚有些酸痛。   “喝酒是在戏台那边一间小院里,醒来确实在自己屋里。”白瑞眉峰一扬,“姑娘且先不要轻举妄动,待少爷回来……”   “要是孟良清一时半会回不来,别说那时再查昨天的事查不清了,就是查清了,他能拿凶手怎么样?”沈寒香眼圈发红,她极少动怒,白瑞只得噤声。   沈寒香又问得几句,叫彩杏带白瑞去喝解酒汤,又叫来福德问了几句。酒是在院里随便搬的,再要查谁办的酒也查不出个什么来。   “不光奴才和白瑞喝了,那院子里的小厮侍卫几乎全都喝了院坝里摆的酒。大家难得能乐一乐,都忘了形了。”   等人都退了出去,沈寒香躺在床上,身上仍旧有些痛,闭上眼就忍不住想昨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吃下那些蟹之前,在席上她因心内忐忑,没有放开吃喝,唯独同郑书梅坐在一起时,喝了两杯茶。之后便是那些蟹,但吃下去的蟹都被她吐了出来……理当不至于保不住孩子。   她想了又想,觉得头疼,昏昏沉沉间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窗户纸上雨水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坐起身,吃了点东西,丫鬟把手炉拿去换过,沈寒香出了一背冷汗,彩杏替她解了衣,擦了擦身,才又让她躺下。   半夜里沈寒香睡得迷迷糊糊,身上汗淋淋的,只觉得不舒服,撑起身,眼睛却没睁开。   “三两……”她叫了一声,有人把水杯递到她的手里。   沈寒香喝了一口,摆了摆手,靠在床边,“不是要喝水……”   那人将她扶着,沈寒香脸颊触到一片又冰又湿的布料,才觉不对,睁开眼还没看分明,忽就被紧紧抱住了。   孟良清按着沈寒香的头,贴着她的耳朵,吐息尽打在她的耳廓上。   猛然间沈寒香挣扎起来,用力将他向外推。   孟良清心头大恸,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背,将人紧紧抱着死活不肯松手。   “你撒手。”憋了半晌,沈寒香闷声说。   孟良清松了手,但紧接着抓住了她的肩,低声不住说:“对不起……”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不住发颤,似乎害怕极了。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孟良清浑身被雨湿透,额前还在滴水。   “接到信……我就往回赶……”孟良清神情讷讷,“我……我该早两天出发,要不是我路上生病耽误了两天……就不会……”孟良清满含悔恨,眼睛通红,忍不住抱紧沈寒香,他胸腔激烈起伏,沉闷的呼吸声犹如抽噎。   沈寒香眼眶湿润了,深深吸气。   “你这么跑回来……皇上知道了……”   “我会让皇上知道,我要让我娘知道。”孟良清哆嗦着咬住嘴唇,下午时白瑞的信鹞送去孩子没了的消息,他几乎难以爬上马去,几度喘不上气。只不过此刻他不会让她知道,他心意已决,要给他亲娘头上猛敲一棒。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沈寒香心酸地、无意识地摸孟良清湿透了的头发,轻声道。   孟良清身躯一震,急道:“孩子还会有的……”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住了嘴。   沈寒香默默看了他一会,眼珠轻轻动着,片刻后,下了决心,轻声道:“这么冷的天,你快把衣服换了,别着凉。”   “我不会让你白委屈。”孟良清仿佛发誓一般,紧紧抱住她,才下床去,他走路都有些摇晃。   沈寒香知道,他在后怕,就在这短短瞬息之中,他的每一寸呼吸,都在害怕她会说出什么决绝的话来。她分明有些怨这人的病弱,妥协,鞭长莫及,却在视线触及他丝毫没有血色看着比她更像病人的消瘦脸颊时,心软了。   同一时刻,阮氏院里灯亮起来。   “回府也不知道给夫人请安了,少爷先去了那女人那,不知道听了什么小话,怕是连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阮氏穿一件淡黄色亵衣,靠着贵妃榻,刚被人从梦中叫醒,神色不悦。   “再怎么样,清儿不会为了一个外人同我翻脸,这不必担心。今晚这么大的雨,他马不停蹄回来,别弄出病来。你带林太医过去瞧瞧。”   韶秀应了声起来。   阮氏独自坐着,喝了会茶,吁出一口气。再怎么喜欢,不还是个妾。阮氏叫了个丫鬟去请陈氏。   她上了年纪有些凹陷了的眼睛静静凝望窗外浓浓夜色,漫漫长夜,总不能独享寂寞。   孟良清很快洗完澡,韶秀带了林太医来,他本气恼得连这韶秀都不想放进院子来。但确实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为长远计,还是由得太医开了方子去煎。   沈寒香屋里的灯透出窗纸,似乎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昏的。   他在南边呆了快四个月,日夜兼程赶回,身体早已有些吃不住,进了屋便躺在沈寒香身旁,小心地将手臂横过去。他心头打鼓,直至沈寒香抬起头,顺从地靠在他的胸怀,才觉那颗一直紧绷得发疼的心沉下去回到自己的位子。   “睡吧。”孟良清说。   沈寒香闭着眼睛没说话,眼睑轻动,显然没有睡着。   孟良清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一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将她稳稳抱着。两人都在疲惫不堪之中沉沉睡去。   天不亮时,沈寒香便醒来,在晨曦模糊的光影中,看见孟良清正在整装。他已穿上朝服,正在挽一条腰带。   “要上朝么?”沈寒香支起身。   孟良清到床边抱着她亲了亲,嗯了一声。   “你私自回京城,万一皇上龙颜大怒。”   “不会。”孟良清握住沈寒香的手,拨开她的耳发,唇贴着她的耳廓,小声安慰,“别操心这个,好好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接连两日没怎么休息好的沈寒香也正迷糊,孟良清替她掖上被子,便就出去了。   那天沈寒香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来,伺候着漱口用饭,梳洗后坐在床上,她不好吹风,闷在屋里读书打发时候。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门边。   孟良清傍晚才回,彩杏替他挂起大氅,叫人摆饭。   沈寒香中午没怎么吃,这会稍有了些胃口,孟良清不住往她碗里夹菜,吃饭时只听见勺子偶或碰到碗上的声音。   吃完沈寒香由孟良清抱着,他解去她的外衫,只剩下一件小衣,声音伴随着滚烫的呼吸,触及沈寒香的耳朵。   “不能洗澡,给你擦擦汗,昨晚你睡得不踏实,做噩梦了么?”   成亲一年,孟良清多半时候不在家中,在家时也是矜持得如同姑娘家,这么烛火亮着,两人相对的时候并不多。   “我不记得梦见什么了。”低着头的沈寒香,脖子上渗出汗来,白净细腻的肩背上,孟良清动作很轻替她擦拭。   “冷吗?”见她肩膀上乍起一片寒粒,孟良清问。   沈寒香摇了摇头,颈项一片微红,低垂的脸旁也晕染出红云,孟良清看得一愣,觉得嗓子发干,忽然起身。   他吹了烛火。   沈寒香才觉得安稳了些。   “等你身子好些,跟我去南边罢。”孟良清快速地说,手势温柔,帕子擦过她的背脊,转而擦她的腰身,他没做过伺候人的事,难免有些生疏笨拙。   “看看山水风光,散散心,你喜欢哪儿,我们就暂时住下,呆一阵子再回来。”   沈寒香能感觉到,孟良清是在内疚,他在以一种柔韧的方式,去解决这次危机。   可她要的不是这个。   “我还不想去。”沈寒香嗓音透着僵硬。   “寒香……”他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廓。   沈寒香背脊一阵麻痹,孟良清亲吻着她的侧脸,辗转亲在她的嘴角,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小心,他的紧张和歉疚几乎把沈寒香湮没了。   她咬着牙,在孟良清亲上来的时候,给了他一口。   孟良清皱着眉。   沈寒香也不好过。   她阖上眼,不住吸气,神色凄楚,“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害死我孩子的凶手,我要找出来。”   孟良清拥住她的肩膀,跪在她的身前,专注地看着她,那目光让沈寒香忍不住撇过脸去。   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看见孟良清发亮的眼珠,他这脸上,唯一的神采都在眼睛里,缠绕他小半生的病痛,给了他像瓷器一样一碰即碎的模样。   “你记不记得,新婚之夜,我说过什么?”孟良清一面问,一面舔舐她的耳珠。   这放浪的举动让沈寒香心尖一颤,手指痉挛地在锦被上摸索,孟良清碰到她的手,转而将她紧紧握住。   被舔过的地方湿润火热,随他的呼吸离开而发凉,沈寒香含糊道:“什么?”   “有生之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你只要躲在我背后。”   “你还记得……”沈寒香轻嘲道。   “我记得,这次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那语气令沈寒香觉得难受,她扭了扭身,孟良清便低下头去,吻她的颈子,靠在她的肩上,声音沉闷而愧疚,“还会有孩子,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沈寒香神情恍惚,心口都是薄汗,抓住了孟良清的头发,问他,“就算今年,明年,不会委屈了,将来呢?即便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又如何,还不是,有人要他死,就得死。”沈寒香脚趾紧紧扣着,她心里难受,猛然贴着孟良清的脸颊就是一口,那一口几乎要把孟良清腮上的肉咬下来,在皮肉承担的极限上,男人忍耐着,安抚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脊。   沈寒香骤然清醒,莫名的痛楚稍轻了些。   她不能把前世失去的孩子也算在孟良清头上,她其实不应该怨他。   沈寒香松了口,孟良清没顾上摸自己脸上的牙印,低声说,“你要咬就咬罢,只不过别咬脸。”   他的手贴着她的腰,两腿圈着她的腿,如同安抚动物一样,蹭她的发顶。   沈寒香平静了不少,松懈下来,也是被孟良清伺候舒服了,就迷糊起来,隐约听见孟良清说,“再给我一些时间,很快,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但她只以为是做梦,也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孟良清使了什么法子,不仅皇帝没为他擅离职守回京的时发怒,反任命他为钦差,赐他令牌,委派他去江南查一桩要案。   但这些沈寒香不知道,她只知道,院子里的婢女小厮都在收拾行囊,她要和孟良清去纵情山水过一段宁静日子了。   其间郑书梅常常带些吃的给她,阮氏也没找她麻烦,似乎阮氏在乎的只是子嗣,而无关孟良清宠爱谁。   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之仇,沈寒香也便跟着孟良清在一月后动身离京,那时已经快入腊月了。   京城最冷的时候要来了,沈寒香叫人带上七八口箱子,全是给孟良清带的衣服被褥。   出京那天,两口子悄悄动身,谁也没惊动。沈寒香心情一直没有大快,总有些郁郁,想着开春回来再看看沈家铺子好了,那时也是汇账的时候,沈柳德那里说不得要人帮忙。眼下她只想离开京城,将诸事旧恨暂时抛在脑后,便是逃避也罢,总得让她喘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一      往南没走几天,沈寒香就发觉孟良清不对劲,成天和几个手下腻歪在一起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她心里寻思着,男人心里有点小秘密,是应当的,但他们都是夫妻了,这一趟本就是陪她游山玩水来的,岂可心不在焉?   于是吃饭的时候便就搁了筷子,直截了当地对正给她盛汤的小侯爷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孟良清放下汤碗,神情严肃。   “什么事?”   见沈寒香看着他不说话,孟良清不禁有些纳闷,该不是她知道了自己其实是去查案的?   沈寒香揉了揉眉心,一副下定决心豁出去了的样,说:“你是不是计划着要和手下去逛花楼,还是想去哪里找乐子,还是有人找你回去办公事,咱们既然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就该把俗事都抛下。”   孟良清一听见“花楼”二字已变了脸色,沈寒香却还拿着根筷子比划,他略略垂眼,大抵是夫妻日久,沈寒香连礼数都不想在他跟前守了……可他只想把她手里的筷子拿下来放好……   “你误会了。”孟良清干脆打断她。   “误会什么?我是想说——”声音顿了顿,沈寒香饶有兴味地倾身凑近了些,警惕地四下瞄一转,视线落到孟良清脸上,“要是你们打算去,可千万带上我!我还没去过,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孟良清脖子脸顿时通红,将她推开一些,只见沈寒香嘴角弯着,显然是在戏弄他,她已许久不曾这般捉弄他,上一次似乎还是在戏园子里,那时候她可真是大胆。   “你……”孟良清“你”了一声,就憋得有些无可奈何,摇了摇头,“我们不去。”   “不去就不去,去的时候叫上我就成。”沈寒香端起飘满蘑菇薄片的炖鸡汤小口喝起来。   当晚在客栈里,半夜时孟良清起来,一阵蹑手蹑脚窸窸窣窣穿好衣服正要出去。   “相公,你要去哪儿?”   “……”他僵硬地转回头,沈寒香在床托着腮看他,似乎早已料定他要出去。   “去……”孟良清舌头打结,满头大汗地说,“我饿了,叫人怕吵醒你,下去拿吃的。”   他二人离京之后,打扮作寻常商贾人家,他是个腰缠万贯却瘦得下巴尖尖的富公子。   “我就是你霸道善妒的原配娘子。”沈寒香一面说一面嗑瓜子,瓜子皮丢在小碟里,“侯府里的人过得太一板一眼了,难得有机会出来游玩,不能再拘着了。”   孟良清是事事依着她的,自然没有反对。   谁知沈寒香入戏越来越深,渐成不可自拔之势,弄得他想查案都脱不了身。   这天夜里,孟良清和他的四个手下,在客栈的天井边围着。   “最要紧的,是一份名单,皇上想知道,地方官员之中,到底哪些与严相相关。周奇的家眷属下已找到了,七年前进千绝山隐居,不过这是此前刑部掌握的消息,后来因为周奇死了,此事不了了之,不知他的家还在不在山中。”说话的是白瑞,另还有四五名装扮各异的男子,分别是商人、书生、道士的装束。   白瑞与福德两个,出门仍做孟良清的小厮随行。   “嗯,所以属下等先去千绝山,一有消息便传书给大人,孟大人尽管与夫人游山玩水,一路缓缓行来便是。”   因孟良清说自己是下楼找东西吃,只拥着一袭裘皮,白瑞怕他受了寒气,便道:“少爷赶紧上去罢,沈姑娘近来……脾气古怪……怕是不能久等。”   孟良清担忧地抬起眼睛看了看窗户,那是他和沈寒香住的房间,亮着灯,窗扉紧闭。   “嗯,我先上去,你们各自办事,随时禀报。”   孟良清趿着鞋一面上楼,一面心想,手下都派出去办事的好,免得沈寒香缠着他上花楼去。别说他脸皮子薄从来不去花天酒地,就是偶或与三皇子林文德他们谈事,也都在包间里,难得见到不正经的人。   他叹了口气,推开门。   屋里静悄悄的没个声响,沈寒香竟已躺下睡着,孟良清不禁失笑,把酒酿圆子放在桌上,走近揉开她锁起的眉心,坐在桌边把宵夜吃了,才爬上床揽着沈寒香睡了。   这么一路闲散地南下,走走停停,两个月之后,才到了江南之地。沈寒香看中了湖边一所大宅子,宅子里有花有鸟有水,便租了下来住着。   有天晚上沈寒香醒来,迷糊着摸了摸身边,孟良清又不在。她直直坐在床边,发了会儿愣,才又倒头去睡。再醒来时,天都亮了,沈寒香动了动脑袋,发现自己躺在孟良清的臂弯中。   孟良清还睡着,晨光之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   沈寒香起来梳洗,叫随行的徐大夫带的小童给孟良清煎药。   徐大夫须发全白,就在一旁挑选草药,因有了落脚的地方,他也偶尔进山采采药。   “南边药草种类齐全,有不少要新鲜采摘的药材,北方可不易见到,还有些毒虫毒蛇,抓了入药都是很好的。”徐大夫一把年纪,膝下四子两女,都在家中药铺继承祖业。   他老人家还走得动,愿意跟沈寒香他们一路出来。家里医馆交给儿女打点,也算后继有人。   “徐大夫,你过来。”沈寒香冲老大夫勾勾手指,谄笑道:“这一路有劳您了,不过还要再麻烦您一件事。”   徐大夫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姑娘尽管使唤。”   “当然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孟良清现在吃的这些个药,都有什么功效。”   那徐老头目光瞬时游移起来。   “哎,我这是伤天还是害理了?”沈寒香急了。   “这药……不是我开的,但其中有几味,有以毒攻毒之效。姑娘听过一句话,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毒药,于身体自是有些损伤。老头也觉奇怪,但再三与小侯爷确认过,就是这个方子,我也只好照方煎药。”徐大夫坐在藤椅里,摇了摇,望着日头,叹了口气,“人呐,富贵有命,从生到死,都有因果。姑娘也不要太担心,小侯爷是大富大贵的命,自会有寻常人想不到的福报。”   沈寒香也只能听听,一面点头,帮着徐老头掐草药。   到了晚上,沈寒香坐在床边上纳一双鞋底,灯不够亮,叫了三两进来陪她说话。   孟良清则一入夜就出去买彩线去了。   三两把灯拨得亮一些,一手掌着端到小桌上,低头仔细看沈寒香绣的木槿花,非吵着让沈寒香给她画,沈寒香画了,就有点不想动了,手肘碰了碰三两,“弄个炭盆来,我们烤点东西吃。”   三两眼睛一亮,“哎”了声出去弄炭盆,埋了红薯和土豆在里头,主仆二人烤火。   忽传来彩杏的声音,她端来个铜盆,给沈寒香擦脸擦手,笑道:“你们偷着弄东西吃,也不叫我。”   “你鼻子尖,不是自己来了么?”沈寒香拿火钳子拨了拨,才刚没烧一会,香味还没出来。   她愣愣望着门外,孟良清出去了两个时辰,想必又出去办事了。他以为她不知道呢,横竖他的事要说的她听着,不想说的她也不会赶上去问。   “白瑞在宅子里么?”沈寒香向彩杏问。   “跟少爷出去了,还没回来。”三两麻溜地接口。   “你最近成天跟在白瑞后头,白大哥白大哥地喊,怎么忘了你陈大哥啦?”沈寒香笑道。   三两飞快红着脸啐了口,“姐儿就知道笑话我!”   “笑话你怎么了?你说你喊没喊?”   她两个闹了会,孟良清从外面回来了,彩杏去接过他防水的斗篷挂上,三两忙把红薯包起来,借口要休息就跑了。   沈寒香叫彩杏把药端来,亲自喂孟良清吃了,才把刚剥的红薯递给他吃,“甜一下嘴巴,你的药闻着就难吃。”   孟良清笑看着她,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从火盆里又翻出两个土豆来,拨在地上。   “冷不冷?”沈寒香把手炉放到孟良清怀里,又喂他吃红薯。   “外面有一点,吃宵夜吗?”   “这不正吃着么?”沈寒香扬了扬红薯。   孟良清喝过药又吃了点东西,脸色稍好看了些,但神色间仍带着疲惫。   吹了灯上床,沈寒香轻轻偎在孟良清怀中,很快那人就鼻息沉沉,睡得黑甜。   接连十多天,孟良清每天里总有两三个时辰不在家,沈寒香身子好了些,精神便就好了。心中筹划开春之后要和孟良清去踏春赏花,坐画舫顺江而下,能找几个弹唱的姑娘最好。   已是三月初,满院的桃红柳绿,孟良清身子也见好了些,白天没那么咳了。   三月底时,沈寒香总算如了愿,白瑞一早去租船,自渡口悠悠顺水而下。   弹唱的女子以纱覆面,举止轻柔优雅,说话温婉动听,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柔媚。   “我喜欢绿衣的那个。”沈寒香小声在孟良清耳边说。   孟良清煞有介事道:“我喜欢藏青长褂的那个。”   两个女子一红一黄的衫子,沈寒香纳闷片刻,低头看自己身上,恍然大悟,笑捶着孟良清。他二人自笑闹,姑娘们唱了起来。   船舷底下,江河逝水,江面上的风已带了三月的暖意,湿润又清新。   “孟良清。”   孟良清黑亮的眼珠定在沈寒香脸上,一手扶着她的肩,将她身带进来些。   沈寒香说:“要是不回京城就好啦。”   孟良清没说话。   怎么可能不回京城呢?京城是孟良清的家。沈寒香强作笑脸,握着孟良清微凉的手,“我随口说的,这里风景秀丽,又无拘无束,没有家里那么大规矩,我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不用一早一晚给阮氏问安,也不用姐姐长妹妹短,成日里吃喝玩乐,可以随意出去逛,不必担心被人看到要说三道四。从前有这样自在的感觉还是出关外的时候,沈寒香惊觉,一想到四方小院她竟有些气闷。   她以为自己只是在想,不料说了出来。   “我不是讨厌侯府……”沈寒香支支吾吾道。   孟良清一手搭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注视远方,轻声说:“只有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多走一些路,才会发现身为人的渺小。与江河日月比,我们所遇所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沈寒香点了点头,“就是这个理。”   “但人要是有了牵挂,就会有方向,就会有事可做。”孟良清说着话,握紧了沈寒香的手。   沈寒香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心头一暖,左耳发红,盯着江面不发一语。   那晚上索性就在船上过夜,画舫足够大,不仅有床,还隔出来四间舱室。白瑞和福德睡一间,留下船夫和一个听使唤的小厮。   风从窗口吹入,颇有只身天地间的错觉。   船身微微摇晃,孟良清出了一身热汗,颈窝被汗水湿得发亮。   江面反射的微光照在顶棚上,沈寒香恍恍惚惚吁出口气,勾下孟良清的头颅,红着脸亲了他一口。   孟良清按着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两人呼吸都再次灼烧起来,凉凉的风在沈寒香露在外面的肩背上带起一串寒粒,孟良清低下头,吻去侵袭而来的寒冷。   “唔……”紧咬住嘴皮,沈寒香轻轻抚摸孟良清的背脊,他很瘦,能摸见一块块的脊骨,骨头之间的凹陷处,早已被汗水浸润。   孟良清在这种时刻从来是沉默又隐忍的,即使是最原始的交欢,因他们对对方的渴求,总也让人食髓知味。   风停的时候,孟良清累狠了地靠在沈寒香颈窝里,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的头发和耳朵,孟良清的头发很滑,耳朵又软,沈寒香颇有点意犹未尽爱不释手,指头捉弄他的耳垂。   孟良清侧过头去躲开手指,眼皮沉沉耷着,已在半梦半醒之间。   “咚”的一声巨响,伴随船身猛然一震。   孟良清蓦然睁开眼睛,替沈寒香披起衣服,听见船夫的惊呼——   “船底破了!客官!船底破了,会水的带着不会的,别慌,我把小船放下去。”   沈寒香被孟良清拿衣服裹成粽子推出船舱,船夫正往水中放小船,猛然间一个大洞从小船单薄的船底破开,两把乌黑的铁凿子从船底钻出。   船夫举起船桨正要下砸,一支弩箭从水中飞射而出,透胸将其死死钉在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二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刺痛了沈寒香的眼睛,她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孟良清抱着跳进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不会水的沈寒香本能觉得害怕,不由紧紧环住孟良清的腰,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别怕,我把我们拴在一起,你跟着我,要是喘不过气就用力拽绳子。”   江面上响起白瑞的声音,“少爷!”紧接着打斗声吞没了一切,被抛弃了画舫摇摇晃晃,剧烈颤动。   孟良清带着沈寒香潜入水中,每隔片刻将她推出水面。   一开始沈寒香呛水厉害,嗓子眼里剧痛不已,但她憋着没吭声,渐渐也掌握了孟良清的节奏。   离岸还很远,沈寒香拽住腰上的绳子,扯了两下。   孟良清立刻游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腰身,一面警惕观测她的身后,沈寒香也扭头看了眼,画舫已沉入一半,孟良清带的人站在露出水面的船上与一群黑衣人格斗,个个都是好手。   沈寒香不禁胆颤,嘴唇难以克制地哆嗦,她看了孟良清一眼,肯定道:“走吧,去岸边等他们。”   孟良清紧紧抓住她的肩头,湿漉漉的嘴唇找到她的唇,狠狠亲吻她片刻。沈寒香这才感受到,他浑身都冷得像是一块冰。   水珠凝在他的脸上,黑衣、黑夜让他的脸色分外苍白。   “走。”随即孟良清以绳子牵引着沈寒香,他在前面先行入水。   当身体被拽入水中时,沈寒香憋着口气,张开眼睛,看见孟良清动作矫捷犹如一尾与水天生亲热的鱼。这个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孟良清停下时,水流冲得沈寒香向后转了半圈。   水中并非全然黑暗,适应水流和光线之后,沈寒香忽然张开嘴,一串气泡迅速浮上水面,她要喊孟良清“小心”的话也被从嘴涌入胸肺的江水堵住。   脚底下猛然踢蹬,她的脚冷得有些麻痹,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小小刺痛了一下。沈寒香睨起眼睛,猛一脚揣在如影随形的黑衣人脑门。   孟良清被这一下拽得几乎要退回来,很快发现不妥,加快了速度。   “哇”,再次浮出水面时,灌了满嘴的水猛然喷出,大张着嘴喘息,紧接着沈寒香大叫了一声,“快游!有人跟着我们!”   孟良清把绳子挽在手臂上,发狠劲往前一拽,整个人向后转了两圈,侧身拉近与沈寒香的距离。   他们湿透了的身子几乎贴在一起,孟良清自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紧紧握着,一掌抵着沈寒香,瞬息间调换过二人的位子,自己殿后。   不知过去了多久,沈寒香在水里闭气已到了极限,孟良清抓着她背心送出水面,她抓紧时间吸了几口气,就再次沉入水中。   打斗很激烈,但没有波及到沈寒香,直至孟良清不再将她完全推出,沈寒香才敢回头看一眼。   孟良清抓着她的肩头,二人一齐破出水面。   月光在孟良清的脸上流泻,他其实相当男人,沈寒香有这个认知的时候,已然贴上去吻住了他的唇。她的手抚摸他的脸,冰冷的面部在她掌心里渐渐发热发烫。   沈寒香脚底几乎是悬空的,所以孟良清的手臂有一点松动,她身体一侧几乎滑倒下去,又被一把捞了回来。她从来不知道,孟良清的手臂是这样,不仅有力而且温柔的。   接下来孟良清放缓了速度,不断轻声说,“放松,你拽得太紧,我不容易游了……”   沈寒香有点不好意思,好在乌漆抹黑,在梦溪也好,在孟家的大宅子也好,在别院也好,即使他们已结为夫妇,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拘束,从不曾像此时此刻,浩荡天地间,唯独江风江月和江水,沈寒香随波逐浪地迫使自己放松,轻而易举被腰上的绳子带着往前漂。   约摸游了半个时辰,孟良清先从身后推着沈寒香上岸,才自爬上去。   他们都湿得透透的,头发粘在脸上脖子上。   短暂的对视之后,孟良清亲了亲她的鼻端,小声说,“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   沈寒香“嗯”了声,见孟良清蹲下身,也不客气,趴上他的背。孟良清瘦了点,硌得她下巴疼,沈寒香一路憋着不敢打喷嚏,将脸埋在孟良清脖颈里,嗅着男人身上潮湿又清淡的药味。   “我能走……”她小声嘀咕,听见男人鼻腔中发出的沉沉笑意。   “是,是我想背着娘子。”   方才的胆战心惊此刻蜕化成一层薄薄的,温暖的安稳笼罩在沈寒香眼皮上,她忍不住打了个盹儿。   醒来已是次日接近正午时分,金色阳光铺满地面。沈寒香低头一看,衣服也换过了,浑身酸痛不已。她叫了声,“三两。”   本候在外间等待吩咐的三两立刻步入屋内,给沈寒香端水。   “小侯爷让姐儿多睡一会,哦,还说叫徐大夫先看看,吃了驱寒的药再睡。”   沈寒香摆了摆手,“他人呢?”   “一早出去了,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大家都去了。”   沈寒香奇怪道:“大家?”   “是啊,小侯爷带的那些人都去了,白大哥也跟着去了,福德小哥没去。”   沈寒香下了地,草草吃过早饭,药没吃就换过男装想出门。   福德却从外面进来,单膝跪地,求道:“夫人今日就呆在宅子里别出去了,算小的求您了。”   沈寒香理了理袖口,“为什么不让出去?你们有事瞒着我,既然没人告诉我,我得自己闹明白。”   福德犹豫地看她一眼,又飞快摇头,“不成,等小侯爷回来夫人自可以问他。”   “这样罢。”轻轻松松坐下,沈寒香端起茶碗喝了口,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就不出去了,我要自己去查,不仅费事,还可能会遇上危险。昨晚那些人来者不善,没准我一出去就被盯上了,然后找个暗巷,宰了我可怎么好?”   “就是就是。”福德不住点头。   “所以你来告诉我。”沈寒香笃定地说。   “啊?”福德猛然顿住头,察觉自己被绕了进去,连忙摆手,一只手捂住嘴,“不行不行,要是我说了白瑞会砍死我的!”   “……”沈寒香作势起身。   “等一下!”福德哭丧着脸,扯住了沈寒香的袍摆,“夫人不要为难小的了,小的只是个卑微的下人,每个月领点月钱打发日子,可怜可怜小的罢……”   沈寒香抬起一只脚,无情地踹开狗腿子,抬脚就往外走。   “不要……”   夫人的脚步没有一点犹豫。   福德咬住自己的手指,大义凛然地叫道,“好吧,我说。”   转过身来的沈寒香笑眯眯地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说。”   “所以孟良清真的不是单纯带我出来游山玩水散心,他还身负圣上交办的差事,可是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少爷很少让人为他操心,尽管因为身体先天不足,府中上下都很担忧。但不可否认地是,他做出的决定绝大部分时候是可靠的,不入仕不入朝是为整个孟氏的保守打算。”福瑞向来少有忧愁的脸上也挂上不安,搓着手指说,“从前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人敢要求他负担什么,侯爷更是护短得很,又或者说少爷从没有过什么非得到不可的,大部分时候少爷都听从老爷的安排,但凡对家族有利,他都是顺从的。这也是所谓孝道,尽管夫人……”福德飞快改口,坦诚地望向沈寒香,“姑娘或许不清楚要做到今天这样,少爷有多少妥协,他的身体每天都在巨大的负荷之中。但少爷高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会尽全力去维护将来孟府的女主人。”   沈寒香没说话,难言的震惊摄住她的心神,她的手指难以避免地僵硬在茶杯上。甚至没有留意在提到侯府中的大家长时,福德已改了对她的称呼。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烦躁地挥了挥手,“我不是足不出户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官小姐,我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地位……”   福德摇了摇头,苦笑道,“可那是少爷想给您的,他在践行自己的诺言。”   他给过的诺言,好像并不多,孟良清认真的眼神在沈寒香心中惊起一阵猛跳。因为那人的身体太弱,她便没有太放在心上,有时候心意比行动更重要,用一句虚话去套,便是,你有这个心就够了。   但这话多少有些失落和遗憾。   孟良清……   “他是不是去千绝山了,那本名单,就在千绝山中,对吗?”沈寒香猛地站起身,这次,她不顾福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取过斗篷披在身上,挑了两柄短剑别在腰中,一捋颈中长发,挽在脑后。   “近身搏斗我也不全是废的,不会拖后腿,你要是叫够了,赶紧随我去,咱们还有人么?”   福德连滚带爬快步跟上,语速飞快,“皇上不让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就剩下你了?”   福德听出她话里的嫌弃,将胸脯一挺,“要不是我武艺出众机智非常,少爷怎么放心留我下来照顾姑娘!”   沈寒香笑了,翻身上马,也不等福德了,猛地一鞭击在马屁股上,刚跑了没两步,陡然拨转的马头惊得福德座下大马一声长嘶撩起前蹄。   福德平复着扑扑直跳的心,听见沈寒香的问话,“怎么走来着?”   孟良清找的这所宅子门前甚是清静宽敞,福德绕过沈寒香的马,一面催马一面大叫,“小的马速快,沈姑娘可要仔细跟紧了!”   即使白日照顶,天气依然寒冷,没走到一个时辰,沈寒香就发觉嗓子眼里烧得疼。   她自觉不妙地以手背试了试额头。她在发烧。   察觉到沈寒香的马速放慢,福德扭头大声问,“怎么了?累了吗?那边有个茶棚,不如先歇歇脚。”   沈寒香点了点头,她出气发烫,下马时努力控制住双腿的虚浮,福德将两匹马都放去吃草,温茶上来,沈寒香正难受地闭着眼睛。   福德坐下后,放眼四周,看见七八个青衫客,看着都像是江湖人,连忙垂下眼睛。   “喝完茶我们就走,不知赶不赶得上晚上的婚宴。”   沈寒香匆匆看了他一眼,知道福德不会乱说话,便道,“好。”眼角余光也瞥到另两桌围坐的人裹挟着肃杀之气,面色都有些不善。福德刻意压低着脸,沈寒香也把脸埋进碗里。     福德嘴型在说,“昨天……”   沈寒香便即会意,多半这些人里有昨晚和福德他们交过手的。就在沈寒香因为紧张而出了一背冷汗的时候,一个粗粝的男声说,“小二,收钱。”   紧接着那些人就各自上马离去。   沈寒香一口将还烫的茶灌入口中,那道滚烫的水线灼烧入腹,她压低声音问福德:“我们能绕道过去吗?”   “小的知道一条捷径。”   两人都想着那些青衫客多半是敌方援手,吃完茶即刻也离开茶棚。   傍晚时候,山中炊烟四起,福德的马在一条浅浅的河边顿住了蹄,他的鞭子遥遥一指对岸,“到了,就在那座山上,半山里有一间小屋,住的是个猎户,一家三口,但武功都不弱。我们的人和他们交过手,那小孩个子矮小,最容易降低人戒心,使毒却厉害。”   边说话,马蹄已涉过河滩,沈寒香认出山脚下拴着的那群马中有一匹是孟良清的。   她摸了摸马头,山上树多,骑马显然不能上去,只得从树丛中穿过。   福德在前开路,无奈又窘迫地说,“待会儿少爷发火,姑娘可千万帮我说几句。”   “会的会的。”沈寒香安慰他,目光四处搜索张望,放眼望去都是深绿色不落叶的常青树木,有高有矮,杂乱无章。间或有野兔、野鸡窜过,看见人也不很害怕。   “那家人是猎户?”沈寒香忽然问。   “是。”   “可我看这山里的小东西,都不怕人。”   福德拽住沈寒香的手臂,让她能踏上上方一块突出的非人为的石梯,满头大汗道,“兴许只是为了伪装,才到此地不久,既然被人查到,恐怕如果不能拿到名单,他们又会换地方。”   沈寒香其实不以为然,一本册子,销毁就是了,让人记住,岂不比写下来保险得多。   “人才是最靠不住的,比不上白纸黑字。”福德一脚踏在下方,一脚发力,拽着沈寒香往上攀登。   就在低烧和疲劳让沈寒香觉得很不舒服的时候,山中传来的打斗声让她强打起精神,福德立刻找地方隐蔽。   急切地拨开面前杂乱的枝桠,从树叶缝隙之间窥出去,沈寒香听见福德放得很轻的声音,“看见白瑞了。”   她也看见了,但在战得正激烈的二三十人中,她却没有找到孟良清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三      骤然一道白光掠过天顶,巨大的雷声伴随黄豆大的雨滴砸在树叶上,枝桠不堪重负,纷纷在风雨里飘摇。   沈寒香猛地起身,眼底蕴藏着难言的惊喜,在福德没来得及拽住她之前,她捞起裙子,大步跨出树丛,顺着山坡飞快跑了下去。   “沈姑娘”三个字没能从嗓子里发出,福德神色复杂地望着那背影,将挪出去的半只脚步收回来。   “你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跟着少爷也不少年了,若我说,少爷的病还有得治。”   福德伏低了身,将头隐在树影之中。   鼓噪在耳朵里的心跳声像一块要蹦出来的炭火,沈寒香边跑边躲,好在风雨声掩住她踩在树枝上发出的噼啪声,一截树枝在她脚底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时,她几乎立刻趴在了地上。   弄得胸前膝盖都是泥水,湿润的树叶贴着她的脸孔,她从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望向那间屋前,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响,伴随着她逐渐靠近的步伐。   约摸还有十数步时,沈寒香停了下来,趴在一丛矮树之后,等待着下一道闪电。   她还需要确认,方才闪电时映在窗户纸上的,是不是有一个是孟良清。   但孟良清身体孱弱,现在下去可以帮他一把,要是不下去……   沈寒香又犹豫了起来。   她的呼吸微微透着踌躇,手把短剑握得发烫,一双眼睛从黑暗中悄然窥看。   大雨并未打断厮杀,谁都知道,只要放松警惕,随时都会丧命在对手刀下。正因为如此,才没人注意到沈寒香的藏身之处,树影微微晃动,众人都只以为是这场暴雨带来的耸动。   很快,沈寒香绕到屋后,捕捉到壁上有一扇小窗,窗户大开,被风吹得摇摆。   只要能移到窗边。   灵活的手指摸到腰中系的一只皮囊,那是一支改小的弓弩,还是走关外时白瑞的杰作。因为缺乏驾驭兵器的能力,带着防身用,幸而带了。   沈寒香咬着嘴皮,感觉到滚过头发之后滴落下的雨水带着温热,她暗暗将手指搭在机括上。   黑洞洞的窗板被风拍打得咔咔作响。   靠近窗户之后,不断有兵刃交接的声音传入耳中,夹杂着一声极轻微的呼痛声。   沈寒香心头猛然一跳,麻痹感一点点腐蚀心脏。她几乎不能细想,猛地纵身爬上窗户,从窗口翻了进去。   漆黑的屋内响起个阴沉的声音:“谁?”   那脚步声不轻,沈寒香是从窗边的桌上滚下去的,此时藏在桌子底下,握弓弩的手心已被汗打湿,一旦射出,会发出不小的声音,必然要暴露藏身之地。   在这之前,她得先找到孟良清。   闪电又几次打破屋内的黑暗,然而都只是一瞬,她谁也看不见,甚至没有看见那个说话的人。   置身山坡上时,这像一间小屋,而置身其中,沈寒香才发觉,其实也并不小,容纳二三十人不成问题。   她轻轻打了个滚,等待下一次闪电的来临,目光投向一直没有巡视的南面。   隐雷滚过天边。   桌外的声音又低声咒骂了几句,发烧让沈寒香耳朵里像塞着两朵浸了水的棉花,听什么都不真切,只隐约判断出那声音是从西边传来,脚步声踱来踱去。   狭隘的空气里夹杂着稻草、灰尘还有一股难言的潮湿霉味,这更坐实了她的猜想。根本没有人长期住在这里,千绝山是一座杳无人迹的青山才对,山中动物不常见到人,更没人捕猎,警惕性才会那么低。   “看见你了,给老子出来,妈的……小兔崽子,看是你割了老子的头,还是老子割下你的两只耳朵,卤入味,就五斤白高粱!”   这一次的闪电,千钧一发之际,沈寒香嗅到一股男人身上汗味混合着久不曾沐浴的熏人酒气时,已来不及了。   男人正弯着庞大的身躯,与桌下的她对视。   完了,她得杀人了。沈寒香绝望地想。   更让人绝望的是,机括被卡得死死的,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没能扣动,而且这本就不是一件适合短兵相接近身攻击的武器。   男人扯过弓弩,随手抛在地上,闪电带来的光虽已消退,他却抓住了沈寒香的手腕子,使力往外拖。   “还带着个小娘们儿,艳福不浅嘛,老子快半年没开荤,是孬种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最好别让老子逮到,逮一双送你们上路做亡命鸳鸯。”   被抓住胳膊往外拉拽的时候,沈寒香吓得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她发出的声音,比起塞外的狼群,人比狼要可怕得多。就在衣领被死拽住往上拎时,她听见兵器掉在地上的咣当声,那男人用的是一件重兵,她没看清是什么,只顾得上紧抓住衣服,大声叫骂,两条腿毫无章法乱踢乱蹬。   沈寒香的脚踝被抓住了,身体被砸在床上时,她彻底晕头转向了。   “你他妈的……”   就在男人覆上来时,沈寒香一口咬住他想抓她脖子的手,男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直至沈寒香因窒息而不得不张口。   “妈的,臭娘们……”   挨了两个耳光,沈寒香视线发花,屋内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先是把沈寒香的两手按在她身后,她感觉到绳索,拴好之后,头发被男人粗鲁拽起,头皮似乎要连根被拔起,沈寒香嘴角倒吸着凉气,她嘴角破了,吸一口气脖颈上的筋就跟着抽动。   男人还在不住嘴得骂脏话,滚烫粗糙的手掌心摩挲她的皮肤,一只手顺着她的脖子往内钻,另一只手仍警惕地掐着沈寒香的脖子,只留存一点微弱空间让她维持呼吸。   孟良清藏好了么?沈寒香眼神漫无边际地试图从黑暗的视野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哪怕一点人影也好。   就在腰被掐住时,一股顶着嗓子眼的恶心感令她不住躺着干呕,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沈寒香,没吐出什么来,男人毛茸茸的头埋在她的脖子上,终于松开对她脖子的钳制。   沈寒香猛吸了一口气,卯足劲扭动,紧接着头发被抓住,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听见不太清晰的怒骂:“老实点!不然老子先剔了你的手脚筋!”   这次的耳光太重,沈寒香尝到血味,舌头抵到口腔中有个小小,圆圆的硬物。   那是一颗后槽牙。   要是真的逃不过……   沈寒香含糊地想,侧头吐出一口血沫,带着她的槽牙。   也许她还有机会,沈寒香抽了抽鼻子,尽力稳定呼吸,暗自留意男人放松警惕的时刻,在这之前,那恶心的手脚,贴着她的皮肤而行。   衣裙被撕开的锐利声音让沈寒香恍恍惚惚觉得,有什么东西,凌驾于她的身体之上,她似乎飘到了无边黑暗里,俯视这一切。脱控的感觉,就像她的第一个孩子,快要没命的时候。   不该是她亲手夺去他的性命,但惟有她亲自动手,才会比任何人凌辱他都要来得干脆痛快,少受苦楚。   就在沈寒香出神时,那手抓住她的脚踝,浑浊的呼吸激起她小腿皮肤一阵寒粒。   她徒劳地踹了踹,只像是某种情趣一般,扎人的胡子让她又想吐了。   终于到了男人捞起她的腰,裙子被撕破的声音让沈寒香浑身一凛,她听见了尖叫声,甚至带着哭音,像她自己发出的。   一股汹涌滚烫的热流喷溅在她大腿上,男人直起身,踉跄了两下。   沈寒香猛坐起身,一腿高抬直从男人头部竖劈而下,她哆嗦着抱着散乱零碎的衣服坐在黑暗里,缩到了床的一脚,试图尽快穿起衣服,手却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法分辨哪里是小衣哪里是长裙。   男人的惨叫声没有停止,叫声忽然变成了闷声呜咽,似乎被人握住了嘴巴。然而即使这样,还是有一声尖锐的痛叫从那男人的喉咙甚至是胸肺里直直发出。   沈寒香镇定下来,她好不容易穿起幸存不多的完整的衣裙,摸到她的斗篷,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她听见一记又一记的沉闷声响,像刀剑砍在血肉上的声音。   她挪到窗边,嘴里不住小声叫:“孟良清……孟良清……你在哪里?你在这里吗?孟大哥……”她声音转而呜咽,后怕吞没了她,眼眶直发酸。   “我在这儿。”   终于,带着湿润的血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沈寒香的手被握了住,她感受到了,那是孟良清的手,带一点凉,常年习字的人,食中二指有细细的薄茧。   孟良清浑身发抖,丢开手里的刀,清脆的声音让沈寒香不安地问:“你杀了人了?”   “嗯。”孟良清小声说,他在发抖。   “没什么,我们走。”孟良清用发颤的声音说,他在沈寒香跟前蹲了下去,示意她趴上自己的背。   沈寒香从他的肩窝里嗅到浓重血气,虽然她看不见,只不知道天为什么黑得这么厉害,现在也听不见雷声了。但黑夜在她的印象里不是这样,她竟一丝光都看不见了。   “孟大哥。”   孟良清小心翼翼地起身,他经过尸身时小绊了一跤。沈寒香听见了开门声,她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怎么了?”孟良清低声问她。   “没事,我有点害怕。”沈寒香说。   “没事了,我的人都在。”   打斗声似乎平息了,风雨声钻进耳朵里,沈寒香缩着脖子,听见孟良清和其他人说话,指挥他们离开山谷,他们上当了,这里没有什么猎户。   “是有人引你来,想杀了你吗?”听着孟良清说完话,沈寒香把脸贴着他的耳朵问。   孟良清点点头,“我会保护你。”   “嗯,我们现在回去吗?”沈寒香问。   “嗯,只能回去,等天亮了,去府衙找人救援,还是得找当地官员配合调查。”孟良清住了嘴,他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过于自信,沈寒香就不会跟着遇到危险。他的手指还粘黏着人的血肉,他挖了那人的眼珠,现在依然浑身紧绷。   他们都没有说话,沈寒香听着孟良清急促的呼吸声,似乎能透过呼吸摸到他的心跳,他一定也在害怕。她想说点什么,但不是时候,她现在完全看不到光了,已经出了屋子。沈寒香自觉不能在这种关头告诉孟良清她看不见,否则他也许会方寸大乱,他们还没有完全脱险。   “我和福德来的路上,遇到一路江湖人,福德说,有昨晚同我们交手的人。”沈寒香小声地说,语速很快,只有离得近的孟良清能听见。   他背着她向山路靠近,安慰的话语听起来令她好受了很多:“我手上有皇上钦赐的令牌,只要给州府递信,我们就安全了。”孟良清脚步不快,但走得很稳,静了片刻,沈寒香听见他饱含歉疚的疲惫嗓音,“对不起,我吩咐了福德不要让你出来,吓着你了罢?”   沈寒香贴着他的脖子,孟良清身上微苦的药味从血腥气之中透出来。   沈寒香贪恋地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你不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才担心。”   “以后不会了。”   “孟大哥。”   孟良清侧过脸,轻轻亲了亲沈寒香的嘴角,他的脸绷得很紧,沈寒香虽看不见,却隐约察觉到空气凝滞,她咧开受伤的嘴角笑了笑,“我没事……我刚才在窗户外面,听见你的声音,只想你没事就好,现在你没事,我就高兴了。”   孟良清沉默地嗯了声,加大步伐往山上走,忽然山谷中响起一声惊叫。   “少爷!快跑!有人……有人在埋炸药……”   是福德。   沈寒香慌忙抓紧了孟良清的肩膀,就在回声撞击在山壁上刹那,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彻底湮没了沈寒香的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中毒什么的我才没有受到某个留言的启发呢! ☆、九十四      再次醒来是在死一样的阒寂中,沈寒香动了动手指,好在能够活动,但稍一挪动身体,就察觉到手肘和膝盖被重物压着。不片刻,痛觉伴随清醒越来越明显。   萦绕在鼻端的是难言的潮湿和泥土气味。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   微弱的热源从她的颈子里抬了起来,是孟良清的鼻息,他身上那种药味很容易辨认。   “怎么样了,还好吗?”孟良清说话时潮湿温暖的气息轻轻吐在沈寒香的耳廓上。   沈寒香道:“没事,你呢?我们在哪儿……”犹豫在她舌端,她声音有些发哑,“我们被埋住了?”   狭隘的空间里静默片刻,孟良清的声音再次响起,“爆炸引起山体坍塌,我只来得及抱住你,同行的人不知还在不在……”孟良清有些悔恨,他的手握紧成拳,试图向上再挪一些,给沈寒香腾出更大一点的容身之处。   然而经过这一夜,每一丝挪动都让他觉得更可能整个人垮下来。只得放弃,他侧过脸,轻轻以嘴唇碰了碰沈寒香的鼻子,小声安慰:“没事的,要是天亮我还不回去,留在城里的人会知道出事了,他们知道千绝山这地方,一定会来救援。”   沈寒香轻轻“嗯”了一声,感觉脖颈里有潮湿的液体。   “你流血了……”沈寒香声音发颤,她想摸摸孟良清的伤口,说点什么来安抚他的伤痛,却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没事,一点小伤。”孟良清轻轻笑起来,接下去说的话让沈寒香难以遏制心酸:“没想到我能有这样的力气,我还是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能保护好你。”   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沈寒香想起在塞外时,孟良清带她骑马,他们不小心碰在一起那个若有似无的吻。和孟良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在这幽谧的小小方寸天地里漫了出来。   “圣旨都下了,总不能抗旨。将来十年、百年,难不成让你想起我来,全是想起个药罐子不成?”   孟良清接旨巡察时,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住,却听见这样的回答。   眼下他又这么说,沈寒香比谁都明白,看着不在乎,说着习惯了,孟良清终究还是以自己身体不好为遗憾。他比谁都想健全地、有力地护着她,为了能让她有一个“妻”的位子,他又付出了什么?   也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他以单薄之躯,沉默言行,暗中承担的一切。在这个生死关头难以回避地泛了上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沈寒香说。   孟良清胸腔里传出愉悦的笑声,他的鼻子碰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怎么够呢?怎么都不会够。”   “别说话了孟大哥。”   “你怕我撑不住。”   沈寒香没作声。   “放心。”话声顿了顿,“在有人来救你之前,我一定撑得住。”似乎为了坚定意念,他又重复了一遍,“必须撑得住。”   沈寒香脖子上湿润黏腻的感觉愈发明显,一定是孟良清的肩背脖颈上有伤,止不住流血。沈寒香在泥土里活动了半天的手臂勉强能移动了,为了防止更大面积坍塌,她十分小心地挪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孟良清的脖子。   “唔……”孟良清痛哼了一声,与沈寒香碰在一起的腿也轻微弹动了一下。   “很疼吗?”沈寒香带着哭腔。   “傻丫头,不疼,都这么久了,伤口早就止住血了。而且一直没有动,有点木了。”   沈寒香很想做点什么,但她没什么能做的,这里除了黑暗和泥土,根本没有什么能止血的东西,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要是没有坚持出来就好了,也许孟良清已经带着人回去了。   孟良清鼻子在她脸上移动,轻轻“咦”了一声,舌尖尝了尝鼻子碰到的湿润。   “哭什么?真的没事,你别这样,本来没什么事,这不是你的错。”   孟良清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不住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她,“这群人计划好了要在千绝山里动手,你来不来他们也会动手,要不是你带来江湖人的消息,兴许我连躲避的反应都不会这么快,也许我们已经死了。”   “不会死的。”沈寒香坚决地说。   “嗯,我不会死,不然你这么傻,还有谁来护着你呢?”   沈寒香脸孔发烫,不服气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惹祸……”   孟良清笑了。   沈寒香发狠地堵住他的嘴唇。   一晚上没有喝水,他们的唇瓣早已干裂出血,这是个和温柔不相干的吻,也许有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沈寒香被亲得浑身发软,好在他们现在本就不能动,孟良清濡湿她的嘴唇,舔舐她嘴上的裂口,鼻子磨蹭她的鼻子。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有温度的光一样,在她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就像一束希望。   孟良清松开她的嘴唇。   二人都在喘息,周遭太安静了,他们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像夏天夜晚爬过树叶的虫子一样窸窣。   “等出去了,拿到名单之后,我们多玩一阵再回去,等到什么时候你想回去,再回去。”孟良清说。   “你不是有皇命在身么?”沈寒香吃力地抬起头,忍不住又亲了亲孟良清的鼻子。   “皇上知道我带你出来了。”   沈寒香奇道:“皇上也知道我?”   “嗯,他知道,还看过《女德》里写你的那段,也看过你的小像。三皇子也知道,我告诉过他,要以你为妻。”   缓缓流动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似乎有点潮热。   “我……谁告诉你我在乎这点名分了?”沈寒香别过脸去,起初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明而出现的不安感随着说话渐渐消退,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能感觉到压在她身上,为她支撑出一小片活命的空间的孟良清。他的胳膊,他的腿,他劲瘦的腰身,和没什么肉的胸膛。   “没有人告诉我,我想给你。”   这话让沈寒香无法反驳了,她可以不想要,但无法拒绝他的心意,因为他总是那样小心翼翼,以最没有存在感、无声无息的方式,一点一点为她铸建出稳固的一个“家”。   “在我死之前,我想给你无人能够撼动的地位,无论我娘也好,我爹也好,我会让他们都接受你,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和嘴巴,都要敬你。这样我才放心去……”   沈寒香又堵住了孟良清的嘴巴。   她眼圈儿直发烫,眉头也蹙紧,“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孟良清舔了一圈嘴唇,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嘴角,不说话了。   沈寒香没醒来多久,就在孟良清温热的气息里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但她嗅到空气似乎清新了一些。   随即孟良清的声音告诉她:“已经有人在挖了,你睡得真熟,刚才我吼得那么大声,都没吵醒你。”   “我以为是做梦。”沈寒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不再睡一会了吗?”孟良清问。   沈寒香摇摇头,又想摸他的肩背,她知道那里是承重最多的地方,又怕弄疼孟良清,最后只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耳垂。   孟良清呼出的气有些发烫,喉咙里咳了两声,“别动了。”   沈寒香揉了揉他的耳垂,手指顺着他的耳廓刮了一圈。   孟良清气息不稳地低下脸,干燥的嘴唇亲吻她的眼睑,沈寒香听见他说“你再碰我撑不住了,咱们都得死在这儿。”语气半点严肃与责备都没有,沈寒香就知道他们快要脱险了。   就在孟良清的上半身抬起,外面有人说话的时候,沈寒香忽然低下头,有点愧悔地拽住他的衣角。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有人扶着孟良清起身,他几乎不能自行站立,依然要求要和沈寒香呆在一起。直到他们进了马车,挨在一起坐着,孟良清才听清沈寒香的话,“你不要着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我的眼睛有点看不清了。”   孟良清几乎不能立刻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有点看不清了,这时候才注意到沈寒香看什么都愣着眼,眼瞳中没有焦距。   她的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身上的衣服,手指上,脖子上,包括耳侧,处处都有青紫的擦伤,而她还在不安地找孟良清坐的方向,尽力“看”着他说,“回去之后让徐大夫看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从山坡上下来的时候,好像撞到了头,要不然就是在屋里撞到的,这应该是暂时的,或者爆炸发生的时候吓到了,缓过来就好了,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   沈寒香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多点肯定,却被猛地拽进一个怀抱,她知道是孟良清,她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又想起他背上一定有伤放下手来。   “我真的没事……我们活下来了。”   “别说话。”孟良清急促地打断她。   沈寒香觉得脖子里有什么湿润的,发着烫的液体滚落,她还想说什么,察觉到孟良清的嘴唇贴着她的脖子,他在吻她,嘴唇发抖,怕极了似的。   “我们回去。”孟良清叫了外面的什么人进来,他甚至不避讳地就将沈寒香抱着,吩咐那人即刻带着他的令牌去通知州府衙门,召集附近的名医。   回到住处,沈寒香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直到听见孟良清让人点灯,她才知道是夜里了。   孟良清的声音问:“现在能看到什么吗?”   沈寒香舔了舔嘴唇,茶杯被放在她的手中,她小心谨慎地握着,略带犹豫地说,“能看见一点灯光……”声音变得笃定,“嗯,能看到一点了。有光。”   屋子里静得可怕。   没一会儿她听见孟良清上床的声音,他靠着她,轻轻地揽着她,他的脖子和脸庞都在发烫。   “你发烧了。”沈寒香不安地说。   “我没事。”孟良清怜惜而痛楚地蹭了蹭她的头发,“没有人点灯,我叫他们把窗户都关死了,我看见的,同你看见的,都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五   黑暗里孟良清握着她的手,他掌心温度很高,说话时潮热的气息贴着沈寒香的耳廓。   “对不起。”   “真的没事……”沈寒香扣着孟良清的手指,紧接着又问,“是什么时辰了?你药吃了吗?”   “吃过了,想睡一会。”孟良清说话的鼻音听起来困极了,沈寒香乖顺地闭上眼,“那就睡一会。”   孟良清却没有闭眼,黑沉沉的眼珠凝望着怀里人,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贴着沈寒香的发顶蹭了蹭。   没一会儿,沈寒香鼻息匀净,显是睡着了。   孟良清轻手轻脚下了床,重黑的斗篷将他的身形包裹得颀长威严,他弯腰嘴唇贴着沈寒香的额头亲了亲,推门而出。   沈寒香再次醒来,已是夜半,摸到身边温热的手,听见孟良清担忧的声音,“醒了?”   孟良清扶着沈寒香起身,叫来下人,伺候她洗漱,沈寒香睡了这半日,精神好起来,肚里咕噜直叫,登时自耳廓至耳根都红了个透。   孟良清笑了笑,叫人将早炒好的鸭子肉,并一碗松子菱苋枣实粥摆到床前,亲手喂沈寒香吃。   “我自己来就行……”沈寒香嗫嚅道。既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又不是无法自理的老人,孟良清也不是贴身服侍的丫鬟,使唤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而粥已喂到了嘴边,松子的清醇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沈寒香只好也不计较这个,吃了一碗尚且不够。   “睡了这么久,刚醒不宜多食,先吃这些垫垫,明日一早再叫厨房做别的来吃。”   沈寒香虽还有些想吃,也没说什么,孟良清拧了帕子来叫她起身,帕子贴着她汗津津的脖子,探入衣领之中。沈寒香耳朵发红,磕巴磕巴嘴,找话来说,“是什么时辰了?待会儿我还得睡么?”   她看不见孟良清的表情,耳中听见孟良清似乎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笑她问题傻还是笑别的。   “徐大夫开了药,先歇一会,药吃了再睡。”   “嗯。”沈寒香点头,手心被湿帕子擦得发痒,不自觉动了动,她掌心红红的,孟良清看着看着,便低下头去。   片刻后沈寒香不自觉缩了缩手指,不意竟碰到了孟良清的脸,她嘴巴张了张,惊呼没发出,手指贴着孟良清的脸庞抚摸,她说,“孟大哥,你别难过了,喝了徐大夫的药我的眼睛就会好,这不是你的错。”   没听见孟良清回应,沈寒香不由得焦急起来,但看不见孟良清表情,只得撑起身,手仔细摸着孟良清的眼睛,当确认那双眼睛是干燥的,沈寒香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你哭了呢。”   孟良清捉住了她的手,贴着嘴唇亲吻。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再不许冒险了。”   一听这话,沈寒香赶忙点头,“下次你不让我去,我绝不去了。”   反正等下次再说吧。沈寒香心里这么想,手摸到孟良清的头发,他的头发也是沈寒香喜欢的部分,又软又滑,像是一匹上好的丝缎。   行藏暴露之后,孟良清命州府发出布告,遍访名医,给沈寒香治眼睛。消息发出的第四天,终于重赏之下,找到个妙手回春的杏林高人。   那是个颇有方外之人气质的白发白须的老头,不仅能说出沈寒香身中之毒,对解毒的法子也了如指掌。   入夜时分,孟良清把沈寒香抱上马车,她因为看不见,一直抓着孟良清的手不肯松开。马车颠簸起来,孟良清揽着她的肩头,沈寒香心中稍定,问道:“这是去哪里?”   “给你治眼睛。”   沈寒香没安静一会儿,又问,“治病难道不用吃药吗?我们是要离开府衙回京城里去么?”她的头靠着孟良清的胸怀,在马车的晃荡之中昏昏欲睡,如果不和人说话,恐怕早已经呼呼大睡起来。   “去山里。”   “山里怎么治病。”沈寒香脑袋埋在孟良清怀里闷闷地笑道。   “这座山中有眼温泉,池边多的是奇珍异草,常年落在温泉水里,成了一口药泉。”   沈寒香神情别扭地抬头“看”了孟良清一眼,手指捏着他的衣襟,“我们要进山去洗澡么?”   孟良清摸着她的头,像安抚一个好奇的孩子,“对。”   沈寒香眉头拧了起来,还要说什么,手却被握了住,她听见暧昧而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陪你洗。”   这语气对二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沈寒香立刻就红了脸,孟良清也挪开眼,望向马车前方,只是握着她手的手掌始终不曾松开。   看不见东西的沈寒香更安静了,她由得孟良清扶着,遇到石阶或门槛,孟良清都会低声提醒。忽然他停住了脚步,低声说,“等一下。”沈寒香的手被引着,扶住坚硬的圆柱,她猜大概是石柱。   “我先去看看。”   这句话之后,孟良清就松开她的手,走开之前还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鼻端萦绕着潮热的空气,也许到了温泉边上。沈寒香歪着头,庭院里点着不太亮的灯光,老仆迎上来与孟良清小声说话,带他先去看泉眼。   沈寒香摸索着蹲下身,通过手指摩挲辨认出她站在一级石阶上,地面干燥没有泥沙,她索性坐下了。   荧荧白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孟良清回来,站在不远处看了半晌,才走到她的跟前。怕吓着她,他先出声,“困了吗?眼皮都快耷上了。”   沈寒香站起来理了理裙子,摇头,“不困。”话说着,她伸出手,孟良清立刻扶住,让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每当那双看不见他的眼睛望过来,他心里总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低头亲了亲她弯翘的鼻子。   沈寒香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脸侧微红。   “这是哪里?怎么还有别人么?”老仆说话的声音还在她耳蜗里打转,虽然没听清说的什么。   “嗯。”孟良清应声,弯腰打横抱起沈寒香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沈寒香有些不知所措,只得紧紧环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孟良清胸前,听他的声音说,“有个大药商把这口泉围起来,建了这间山庄,不过只有几个老仆在庄子里。刚才我去吩咐人准备洗浴,到了温泉就只剩咱们俩。”   一抹微红染上沈寒香的耳廓,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是夫妻。”孟良清轻声说,亲了亲她的耳朵。瑟缩在怀的沈寒香让他想起她进侯府前,为数不多的那些见面。她总是像一株独自生长的,不想搭理人的野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充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洞悉秘密却不肯说出的欲言又止的模样。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摇撼着他们的影子。   两道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孟良清目光深邃,踏着暮色,一路前行。   一对琉璃灯从高高的灯杆上垂下,灯光落到地面已微弱不堪,清亮的月辉映满水面。四周红墙足有十二米高。   孟良清把怀里人放下。   “到了么?”沈寒香轻声问。   “嗯,等等,你先别动,来,扶着这个。”在孟良清的指引下,沈寒香抓住石墩,慢慢向后靠,坐下之后,心中稍微安定下来。   轻微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她坐了会儿,问,“要怎么做?要穿衣服的吧?”前世今生里沈寒香都没有泡过温泉,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在这样的情形下要做什么。   轻笑声使她更局促了,直至手掌被握住。   “让我来。”   孟良清解开她外衣时,沈寒香仍下意识拽着衣襟不松手。骤然从耳朵传来的湿润触感,以及孟良清温热的呼吸,让她倒吸了口气,惊得差点叫出声。在沈寒香的认知里,孟良清是斯文又彬彬有礼的。然而沈寒香现在看不见,一切举动都显得唐突。   “怎么了?害怕?”   害怕什么呢,这是她的丈夫。沈寒香定了定神,松开的掌心被孟良清很轻地握了住,搭在她的腿上。   眼前的身躯微微发颤,孟良清看见的,是如同孩童一样懵懂,眼神茫然的沈寒香,是他从未认识过的沈寒香,她眼睛看不见,他就是她全部的依赖。当亵衣入目,他秀长的睫毛微颤,握住娇小圆润的肩头,靠近她的耳畔,小声说,“我抱你下去,池底会有些滑,但我会扶着你,我们走到深一点的地方,你扶着池壁,下面有木凳,可以坐着。”   沈寒香点了点头。   水将孟良清的衣服湿透,水面环绕他二人,向后滑动。   “好了。”沈寒香坐在木凳上,松了口气。   孟良清道,“这件也要脱掉。”   她大大的眼睛在雾气里抬起,孟良清一只手掌握住她的下巴,掌心贴上她的侧脸,察觉到她点头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等我一会。”他这么说,把什么东西递到沈寒香手里。   是一个盘子,里面有梳子、三五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沈寒香呆呆握着那盘子,听见孟良清上了岸。   没一会儿,孟良清回来,他拿走了盘子,沈寒香抓到他的手臂,摸到精瘦的手臂和温热的皮肤。她几乎吓得立刻缩回手去,“啪”的一声轻响,手被抓住了。   孟良清将人拉到跟前,坚定而不容置疑地将沈寒香的手环在自己腰上。   “嘘——你听听,有什么声音?”   沈寒香哆嗦着张嘴,“什么声音?”   “仔细听。”   她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停更这么久太抱歉了,请尽情抽打吧噗。   恢复双更,爱你们=。= ☆、九十六   那两盏微微摇曳的琉璃灯投射在池边,同月色交织成温暖的暗黄色。宽阔的水池四周一个多的人都没有,草木疏影被修剪得秀美温顺。   “好像有虫子……”伴随着沈寒香犹豫的声音,孟良清手指搭在薄薄的衣料上,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沈寒香能肯定,孟良清是能看清她的,不然他怎么能将她抱下来,让她能安稳地坐着。   “嗯,春天快结束了,南方有很多虫子。你听见的可能是蝈蝈。”孟良清温柔地说,微凉的手指触碰到沈寒香的肩膀,寒粒几乎瞬间在她皮肤上炸开,沈寒香别过脸,脖子和肩膀的弧度令孟良清没来得及反应就轻轻抚摸上去。   温泉的热度蒸腾起白雾。   “别动。”有力的手掌托住沈寒香微微发抖的背脊,另一只手转而移到她的脑后。   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张着喘息,像一种无声的诱惑。沈寒香手指痉挛地抓着孟良清的胳膊,她已经不再坐着,站着的膝盖有些发软。   “寒香。”随着名字而来的是一个热烈的吻。   那个瞬间沈寒香的脑子里是全然的混乱。视野里终成黑暗,她攀附着这个人,将所有的重量、前世的哀伤、今生的莫测都托付在他身上。   水面波光粼粼,并不平静。   急促的呼吸声渐渐交错,这是一场大胆而令人难以启齿的放纵,凉月西沉的时候,沈寒香靠在孟良清臂弯里,浑身都懒洋洋的。似乎所有的担忧都从骨髓里被挖掘出来,随着温泉水洗净冲走了。   她是被孟良清抱着放上床的,听见孟良清细微的喘气声,沈寒香笑了,“重了吗?”   一个带着温热湿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有一点。”   “什么时候了?”黑暗让她分外在乎时辰。   “天还没亮,我们还有点时间。”孟良清说着脱去鞋上床侧身抱着她,嘴唇碰了碰她的耳朵,一只手在她酸软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按捏。   “困了。”   随着鼻音极重的一声叹息,沈寒香陷入黑甜的梦境,孟良清替她按了会儿腰,复又亲了亲她的嘴唇,这才睡去。   一行人便在山中住下,一连七八日,山中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沈寒香虽然看不见,但孟良清总一面走一面为她描述。起初因为看不见而积攒的紧张渐渐散去,第二日老大夫也到了山上,替沈寒香诊脉,配合着扎完针,又以布带裹着药膏扎在眼上。   “……?”手好像碰倒了什么,沈寒香忙忙一把抓住,继而手就被握住了。   孟良清将那个海底云龙大春瓶放回原处,扶着沈寒香坐到桌边,“这几日你就别乱走了,为夫给你当拐杖。”   “你不去查账本了?”沈寒香问。   “什么都比不上你的眼睛重要。”   沈寒香发觉,孟良清这人是比前阵子油滑了似的,一时红着脸不知怎么接话了。   山中日月易过,每晚孟良清带沈寒香去跑温泉,后三日配合老大夫的药膏,气味并不难闻,但涂上去眼睛发痒。   沈寒香总忍不住要抬手去碰。   “别动。”孟良清一个没留神,回头便就心惊胆战抓住沈寒香正要挠的手,惩罚她的不听医嘱,牙齿沿着她细白的脖子,留下一串红印。   直至沈寒香赌咒发誓再也不会乱来了,孟良清才放过她,也止不住喘息。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沈寒香担忧地凑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孟良清的肩背没有她想的那么瘦,肌肉坚硬,水汽潮湿地浮动在二人之间。   “不累,用不用我证明给你看?”孟良清低沉的声音充满暧昧,温润的嘴唇贴着沈寒香的鼻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沈寒香自己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不过听孟良清说是第七天了,这些日子里她的衣食起居都由孟良清亲力亲为,当老大夫说要拆绷带时,沈寒香不由自主抓紧了孟良清的手。   那只手回应一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纱布一圈一圈被拿下,沈寒香鼻翼微张,长长吸入一口气。   “姑娘可以睁眼了。”擦净药膏的湿布离开沈寒香的眼睛,眼睑凉凉的。   眼珠滚动了两圈,沈寒香能感到一些光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对睁开眼有一种胆怯和排斥,不自主往后缩了缩。   这时孟良清的声音传来——   “别怕,一点点来,我已经叫人把屋子里的帷帘都拉起来,屋里不是很亮,你试一试,慢慢来。”   他的手握着她的,沈寒香咬了咬牙。   昏暗的光线起初只是一圈光晕,在视野里蔓开,眼睛难以适应地眨了又眨。看清近在咫尺的身边人,一股难言的喜悦充斥在她的喉咙里,令她声音沙哑,“你……孟大哥……”   “别哭……眼睛刚好,别哭……”孟良清揽住沈寒香的肩头,让她能靠着他的胸膛,小声安慰道,“别又哭坏了。”   白胡子大夫在一旁捋须发笑。   沈寒香一头扎在孟良清怀里不想出来了。   当晚众人就下山返回府衙,马车颠簸得人昏昏欲睡,而沈寒香却固执地不肯睡觉。她趴在窗户边上,拿一柄扇子顶开窗帘,非得从那里往外窥看。   “坐好。”孟良清嘴角微微弯着,看着她,忽然伸出一条手臂将人揽入怀中。   沈寒香挣了两下,不满地抱怨,“这么多天没看过了,让我看一会能怎样?”   “你安分些,不然我可就在这里把你办了。”   “……”身为一个灵魂比孟良清大不少的“妇人”,面对忽然“蔑视礼法”起来了的丈夫,沈寒香屡屡觉得无力还击。   没在孟良清身上靠多一会儿,沈寒香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觉得有轻柔的力道抚弄她的眉梢眼角,像手指一样,温软地贴着眼睛,轻轻蹭她。   次日天不亮,沈寒香是在一阵激烈颠簸中清醒过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孟良清只来得及以薄被裹住她,按住她,凑到她面前低声说,“别出来。”   紧接着孟良清拔出长剑,跃出马车,沉重的牛皮帷帘掩住沈寒香的视线,她浑身开始发凉,抓紧薄被把自己裹着。   “哧”一声撕裂的呼啸,将两只箭矢送入车厢,从木板中斜斜刺入,贴着沈寒香的颈子,擦破了她后颈侧边的皮,鲜红的血痕即刻浮现。还来不及感受疼痛,沈寒香伏低身体,贴着车板低下身体,耳朵里传递来车外激烈的打斗声。兵器相接发出的尖锐声音让她一次次想从车厢里爬出去,然而那除了加速死亡,没有任何别的好处。   “别出来。”   孟良清说这话时候坚定的双眸在她脑中盘桓不去。   他不希望她出去,她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因为这样在小木屋那时她已经连累过孟良清一次,所以这一次,她不能再拖他的后腿。沈寒香微微坐起身,将薄被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围住前胸后背,翻出食盒,把盛放糕点的银器取出,护住心口。   等待的时刻太漫长,每一个时间罅隙都如同一场漫长的迁徙。   车外忽然传来一连串她听不懂的话,像在关外听过的那些。就在沈寒香仍然犹豫到底要不要爬出车去时,马车帷帘猛地被一把掀开。   青白交加的天色蒙蒙的投入车内。   拽着沈寒香出去的手如同铁钳,给她的手腕烙下不可磨灭的烫伤,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喉中发干,灭顶的感觉几乎在一瞬间吞没了她。   孟良清输了。   这是沈寒香唯一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三天之后,她坐在一辆木轮车上,随着咯咯晃动的木板车和漫天漫野的风沙,连带一车男女老少被送往未知的地点。   日头不到正中时,鞭子像雨点似的落在囚车上,沈寒香朝内躲了躲,幼年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拽过孩子护在臂中,却因动作迟钝没来得及躲开士兵粗硬的手掌,那手掌比狼爪好不了多少,抓住妇人脑后的发髻就往车边拽去,孩子扑在妇人腿上,那士兵嘴里骂着什么,鞭子抽在木头栏杆上。   一阵噼里啪啦乱响之后,那士兵也觉得无趣,啐了口向远处走去。   沈寒香坐起身,把孩子抱过来,一手拉着老人的手臂,压低声音说,“来这里,我这里可以坐。”   沈寒香把稻草铺起来,让老人坐在上面,孩子则被她抱在怀里。   干燥的风吹动着沙子,多说几句话,牙齿和舌头就能尝到细沙的滋味。   “不要怕,不用怕,孟将军会带人来救我们的……”   猛然坐直的沈寒香伸出手抓住了老人的肩,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孟将军?”她秀气的眉峰抽搐,鼻翼扇动,嘴角也变了弯度。   “是啊,还有忠靖侯的孟家军,不会有事的。”老妇人养尊处优的手掌安抚地握着她的手。   沈寒香张了张嘴,已经三天了,她没有任何孟良清的消息,他去搬救兵了吗?还是他已经没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浑身打了个颤,她坐回去,抚摸着小孩剃得光溜溜的圆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啦。。 ☆、九十七      囚车逐日而行,起初沈寒香还不能确信究竟要去哪里,但天气越来越冷,山石树木都失却了苍翠颜色。树林越来越矮,翻过一座又一座或高或矮的山峰,之后是高低起伏不甚激剧的原野,那上面矮矮生长的稀疏植被终于让她意识到,他们在往西北走。   “咚”一声干硬的面饼从囚车外砸向囚犯。   连日颠簸给身体带来难耐的酸痛,沈寒香腿伸长,挣扎了会儿,总算坐起身,一时间头晕目眩,她一手撑着车板勉强坐直身体。   面饼很硬,没有水简直难以下咽。不少人盯着士兵腰间的水囊,眼冒绿光。终于有人忍不住扑上去,无力的身体被坚硬如铁石的栏杆拦回,随即便是一顿鞭子猛抽,那人不得不缩回因为渴望而怒张的手指,指头上缠绕的鞭痕像斑驳的蛇身。   “来,吃一点。”把面饼掰碎,沈寒香分了一小抔饼渣给小孩,那孩子比沈柳容还小,脑后一绺小辫因为干燥的天气而发黄卷翘。   “老夫人,您也吃一点罢。”靠在栏杆上的脑袋吃力摇晃了两下,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唇色深紫。   沈寒香没有多劝,没有水,这饼子下去,于老人不啻于死刑。她安静地坐着,像仓鼠一般细细啃食手里的面饼。   天刚亮不久,日头就毒辣地照在众人脸上,耳朵更是被晒得像要烤熟了一般。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下午时候,老太总算有了点精神。沈寒香冒着被鞭子抽的风险,向一个看起来和善的士兵讨来一点水,但也只有一点,老太刚喝了一口,那士兵已举起了鞭子。沈寒香忙塞上塞子,将水囊还给他。赶在士兵发怒之前,必须得示弱,否则这一群老弱病孺,坚持不到驻扎下来,就会丧命。   “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罢。”男孩扶着他奶奶坐起身,然后安静坐在一边捡稻草辫蚱蜢。   “我是梦溪县人。”沈寒香小声说,艰难地吞咽唾沫。   “老身听着也像,这么年轻,作孽啊……”老人的手摸着孙子的头顶,目露哀痛。   沈寒香知道她并非只是在哀叹她,也是在哀叹自己的孙子,这里被抓的年纪最小的大概就是眼前的男孩,只有六岁,年纪最大的除却这位老太,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前天饿死在路上,被胡兵以长矛挑了出去。   还没有到达真正的荒漠,这里还有浅薄的植被,也许有人放牧可以救下那老头,也或者,他已经死了。   茫然的目光浮向苍白的天空,除了一轮耀眼的太阳,天空中连一丝怜悯这群人的云都没有。   到了夜里,每架囚车会得到一张脏污不堪的毛毯,起初还有人嫌弃那东西发臭,随着行程深入,昼夜温差加大,开始有人争抢。   沈寒香被抓时的薄被还在她手里,塞外的兵军装很厚,他们本就带着严实的兽皮。正因为这样,沈寒香还能保有孟良清用来保护她的那袭薄被,她解开围在腿上的薄被,为了严实,她用身上系着装饰用的彩绳去系。   这时候她展开被子,把男孩裹得严严实实。   老妇人在第十日午后,喝完水之后,沈寒香手脚并用从栏杆边爬回来时,角落里爆出一声嚎啕。   当士兵的长矛扎入老太的遗体,怀里抱着的男孩死死咬着沈寒香的胳膊,沈寒香胳膊抖了抖,一手紧紧抱着他防止他跑出去,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摸着他的头。   干燥的气候让他没能哭太久,他的脸上全是皴痕。沈寒香以袖子给他擦干净脸,听见自己发问的声音有点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眼珠在日光里有点发棕,像是隔夜的茶水,他抽了两下鼻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沈寒香也不勉强,把他抱在怀里,用薄被围着他。   白天总是无比漫长,夜晚这群被俘虏的人就像是需要时时警惕狼群的羊,偶尔士兵们会架起篝火,他们围火烤肉吃酒。   被从囚车中拉出去的漂亮姑娘可以得到肉和酒,但往往伴随着绝望的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尖叫。   早在第一天晚上,沈寒香就把自己的脸涂黑,身上的短袄是此前死去的男性同伴身上扒拉下来的。她两只眼睛颜色一深一浅,在黑夜里警惕注视着不远处的军队。   这队人竟有两三百之多,囿于深宅的沈寒香不知道,忠靖侯出征之后,战事一度恶化。安居乐业的中原人并不知道,关外已经狼烟四起。   这不是她们需要关心的,也不是老幼能轻易获悉的。战场和国事属于这个朝代的成年男子们。   这时候怀里的小脑袋动了动。   “你还不睡。”男孩不满地拽了拽被子。   “我不困。”顶着黑眼圈的沈寒香不要脸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睡,我来放哨。”   沈寒香嘴角弯了弯,“你知道放哨?”   “我知道。”男孩抿着嘴,坐起身来,真的像个哨兵一样小心翼翼又紧张地监视不远处的军队。二十辆囚车被铁链锁在一起,晚上没有士兵乐意伺候这群活“羊”,大小解都得在车上。   沈寒香观察了这么些天,被俘的多是有钱人,兴许那些外来者是要用他们去换取赎金。每辆车有一个角落用来撒尿,夜晚很冷,骚臭味并不明显。但这还是让女人们难以忍受。曾经有个容色艳丽的少女提出不能这样,士兵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那场凌辱持续的时间沈寒香记不清了。   但从那之后,女人们都成了温顺的羊。男人们为了保命,个个装聋作哑,只有那女子的哥哥,在照顾她三天三夜之后,黎明来之前,周围人发出惊叫,他们已经成了两具僵硬的尸体。   妹妹是被掐死的,哥哥则咬断了自己的腕子。   他们很安宁,最后被叉出扔在路上。沈寒香最后看见那对兄妹的样子,是他们像两个缝得不太成功的布偶,歪在那天清早因为下雨有点泥泞的道路上。   “你快睡。”男孩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你叫什么名字?”沈寒香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十秒钟似乎男孩在考量她是否值得信任。   “也许我们中的谁会早死,谁会活下来,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沈寒香,是京城梦溪县人。你要是活下来,逃了出去,得替我去梦溪县报丧。”沈寒香顿了顿,她怀疑这六岁的小孩能不能懂什么是报丧,但还是把话说完,“你能办到的,对吗?”   男孩的眉毛难受地拧在一起,“你怎么这么……非得死不可吗?”   “万一呢?”沈寒香坦然道。   “我叫孙严武。”小孩拉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即沈寒香也依样画葫芦,在他手心里写她的名字。   “你是哪里人?”   “庆阳郡。告诉你也没用。”孙严武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是不会死的。你最好想办法活下去。”   沈寒香嘴角抿了起来,她疲倦不堪地合上眼睛,心里却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这样的境地里,如果孤身一人,很容易就选择放弃,但连个小孩都这样坚定,她也得活着。   被士兵猛烈的鞭子声惊醒时,沈寒香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还没亮。孙严武趴在她的怀里,也刚醒来。   “下车下车,快,你们这群死羊,快点下车。”随即鞭子猛抽在人或车身上。   沈寒香抱着孙严武矮身钻出囚车,这是连日来他们第一次下车,没有人想逃跑,或者说,没有人能逃跑。四周都是兵士锋利的刀尖对着,俘虏们又渴又饿,严重睡眠不足,个个身歪足痛,根本没法逃跑。   “站好!”粗鲁的士兵将孙严武扯开,推到另外一队人中去。   “男人女人分开站好,不许交头接耳。”喝令声生硬,外来者本来说的话并不是这种。   沈寒香的视线跟着孙严武,直至看不见他了,才转过头来。她的脸被自己抹得很黑,经过了这么多天行军,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她舒展开背脊,浑身酸痛带来活着的真实感。   紧接着所有人集合完毕,从刀锋列队之中走出来个像长官的男人,厚厚的毡帽掩盖着他三分之一的脸。   皮毛之下的鼻梁高挺,嘴唇刻薄,肤色黝黑,皮靴一直包裹到他的小腿之上,那壮实的腿脚让人觉得只要被踹上一脚就会当场毙命。   沈寒香垂下眼睫,心想,也许要到达军营了。   那男人走到队列之前,开口竟然是流利的官话——   “我们是西戎的部队,还有三个时辰,你们就会到达我们的大都。之后我们会奉上纸笔,请各位写一封‘家书’,只要听令行事,我们不会伤害各位。”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女人们则惶恐地左顾右盼,沈寒香与旁边的女人匆匆对视一眼,她看得出,女人很害怕,嘴唇一个劲抖颤,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面黄肌瘦。也许洗掉脸上的泥土,她也是这副模样,干燥的风沙早已经带走女人们雪亮的皮肤和润泽的嘴唇。   “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有个童声问。   冷汗从沈寒香额头上滋出来,她禁不住皱了眉头,手掌紧攥成拳。   很快,士兵们找到发声的人,那瘦小的身体被推搡着带到人群前面。他的个子还不到敌人长官的腰。   孙严武倔强地仰着脸,带着初生牛犊的勇气,唯独一点细微颤音泄露出他内心一点就着的恐惧。但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回我们的家去,我们不是牲口,你们不能用鞭子抽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时间在下午两点。(づ ̄3 ̄)づ╭?~ ☆、九十八      短暂的静默之后,苍天下爆出一阵大笑。   离得近的众士兵笑得直不起腰,孙严武扭动着手臂,却挣扎不出。   那长官一声咳,士兵们立刻肃立,不敢再笑,显是军训甚严。   “你说得很对。”皮靴每靠近孙严武一步,沈寒香的拳头就多握紧一分。这个关头不应强出头,但那还是个孩子,十余日的同吃同住俨然已让孙严武成了她的亲人。   “但最后一句不对。”长官伸手,立时有卫兵恭敬地将鞭子放在他手中。孙严武少不得要吃一顿鞭子了。   就在这时,众人本以为那长官还会说些什么,猝不及防的时刻,长鞭横扫而出,只一瞬就在孙严武的薄袄上划拉出一条口子,白的皮红的肉翻卷出来。   接连十鞭落下,每一道鞭响,人群里都有人随之瑟缩。   到第十鞭上,孙严武满口咬出血,却没叫出声。他从地上爬起来,破破烂烂的薄袄挂在身上,被血水浸润。   “你们不是牲口,但我们仍然可以用鞭子抽你们。你们是安于平原享福太久,早已经忘记什么叫做弱肉强食,这才是世间万物都要遵循的法旨。”男人握住带血的鞭子,士兵一左一右将孙严武架了起来。   “绑到杆子上,就地驻扎。”   男人的声音如同雷鸣,令行禁止,接下来的几天不用赶路了。然而孙严武要被绑几天沈寒香不知道,每当吃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份剩下一半来。   第一天傍晚天刚黑时,沈寒香将一个窝头和一小陶罐清水带到孙严武被绑着的地方。   那是一根笔直的木头杆子,被烈日晒得雪白,孙严武小小的身子就被绑在上面,他闭着眼。一股慌张笼罩住沈寒香,她几乎抓不住手里的东西。   直至她摸到孙严武的鼻息,微弱而顽强。   沈寒香松了口气,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孙严武吃力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歪过脸去。   沈寒香把窝头掰成小块,先给孙严武喝水。   孙严武扭了扭头,紧皱的眉头是无声的拒绝。   “你怎么回事……”试了两次,沈寒香才看出来,不是没法吃,孙严武就是故意不吃,他在拒绝这些食物和水,沈寒香声音冷硬,“你自己说会活下去,不吃东西怎么活下去?我竟不知道小爷你就修炼成仙了?”   孙严武看了她一眼。   沈寒香灰头土脸,脸乌漆墨黑,手背却很白,脖子缩在领子里,她眼神直愣愣的,发起了呆。   “喂,女人。”   听到孙严武的声音,沈寒香眼里掠过一丝光亮,她高兴了起来,喂他吃东西。孙严武艰难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粗食,他看到她眼底的血丝,她的眉目是很清丽的,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奶奶没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他得活着。   泪水从孙严武眼角滚出来的时候,沈寒香举袖给他擦了擦,但装作没看见,也没问他什么。她收拾起碗和陶罐,起身时膝盖发麻,扶着木杆站了会儿,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想了想,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巾子,沾着没喝完的一点浑水,给孙严武擦了擦脸。   “那个外族的将军要用你威慑大家,但他不会杀了你,你只是个小孩,如果杀了你,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他说的不会伤害大家。人多死一个,他们就少得到一份钱。所以别怕,他会放了你的。我估计是三天。”沈寒香捏了捏他的脸,趁着夜色,低着头蹑手蹑足离开。   然而她的预感并没灵验,三天后军队开始撤离,孙严武还被绑在木杆上。似乎有意遗忘了那孩子,在被驱入囚车之前,沈寒香遥遥望了一眼,两个士兵在孙严武跟前站着,一个拍打他的脸。   另一个解开了裤带。   已经踏上囚车的一只脚缩了回来,鞭柄警告地顶住她的脖子,身后的士兵已经在叽叽咕咕骂些什么。   沈寒香看见孙严武的衣服被扯开了,绑着他的绳子随之解开,他被翻了个身,因为无力反抗,被按在那根木杆上。   俘虏们神色麻木地从旁经过,有几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愤怒,但他们什么都没做,最终握拳低头畏畏缩缩地被驱赶上车。   鞭柄又在沈寒香的脖子上顶了两下,如果她再不走,这可能会换成长刀。   她瘦小的身往囚车上一拱,又迅速低身从士兵的腋下飞跑了出去。   短短几步路,沈寒香跑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来得及看清身边的人都什么反应,她只是飞跑,窥见缝隙就往里钻。最后她扑住了孙严武,把他抱住滚在地上,手臂护着男孩,一面替他提上裤子。   剧烈的撞击和抽打让她耳朵里的嗡鸣声久久不散,鞭子抽在背上却也不是很痛,也许是连日折腾让人的反应变得迟钝。   沈寒香无意识地痛哼了几声,但也仅限于此,她一手护着孙严武,一手护着自己的头,臂弯被孙严武的眼泪浸湿透了,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毕竟只是个孩子。   头皮一阵尖锐的疼痛让沈寒香咬紧了牙,她被人扯着头发提了起来。   士兵的眼神和从前看见她的黑脸时完全不同,那时他们就像没有看见这是一个人,沈寒香这才意识到,鞭子抽破了她的衣服,她的肩膀和胳膊在黄沙地里白得刺目。   这也不是看人的眼神,是打量猎物的眼神。   就在凉意席卷上肩头的刹那,沈寒香尖叫了一声,把孙严武勒得死死的,孙严武快被捂得喘不过气了,狠狠一脚踹向抓着沈寒香不放的士兵的下盘。   “放开我娘!畜生!牲口!你们都是牲口!禽兽!”   官话和外族人叽里咕噜的土话纠缠在一起,场面混乱极了。   这时候一声喝止,沈寒香的头发被松开了,毫无防备地跌坐在地。   她来不及摸摸头顶,替孙严武整好衣服,摸了摸他开裂出血的嘴角,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皮靴,她记得这双靴子,抬头之前,她拉好自己的衣服,扣子都扯坏了,她以交领的方式掩盖到脖子,才抬起头。   “你不能杀他,你们要带他走。”沈寒香梗着脖子,盯着那外族人的长官,这些天她听说过他的名字,那些士兵偶尔呵斥俘虏,说这人叫九河,是他们西戎的战神,正因为有他,所以他们能一次次取胜。   “不能?”   沈寒香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珠是湖蓝色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本来是温顺的眼睛,眼神却冷厉。   “对,我们家里是大富商,做茶叶生意的,富可敌国,皇帝喝的茶都是我们庄子里吃剩下的。”沈寒香喘着气,一面想接下去怎么说,“用他可以换很多钱。”   孙严武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他是你的儿子,我们可以直接用你换钱。”   原来他们以为孙严武和她是同一家的,不用留着小的多吃一口粮。沈寒香摇了摇头,“你们懂什么,他是家中独苗,我只是个没地位的妾室。在我们那里,儿子比老婆重要得多。”她吞了口唾沫,又改了口,“不对,少爷你懂么?”   九河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爷是家族的继承人,比妾室重要很多,男人的妻妾都可以换钱,但儿子换得最多。所以,你不能杀他,也不能杀我。”   九河算彻底听懂了,然而他的下巴依然紧绷。   沈寒香屏住了呼吸,直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的目光不能有半点闪躲,否则外族人会以为她在撒谎。然而她说的也不是谎话,除了孙严武家里是大茶商很有钱以外,都是事实。   九河抬起手,示意士兵收起兵器。   沈寒香身体一软,孙严武想撑住她,但个子不够,很是吃力。   横地里伸出一条壮实的胳膊,扯住沈寒香的手臂,将昏睡过去的女人抱在怀里。孙严武猛地像头幼狼扑上去,试图咬住九河的手臂。   九河不躲不避,孙严武却差点崩了牙,跌坐在地,被士兵架起重新塞进囚车里。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被送到西戎人的阵地了,孙严武没什么力气地趴在栏杆上,有人过来塞给他土豆,他自嘲地坐着,吃饱了就朝士兵乱嚎几句“放了我娘”,到天黑时候,他还没有看到沈寒香回来,心里涌起一股掏心窝的难受,不由得弯身把吃太多的土豆都吐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军队没有照例停下休息。   醒来时军队还在前进,沈寒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她的衣服还完好,虽然本来就破破烂烂的。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些,马车很窄,只有她一个人。行进速度不慢,颠簸让她浑身的鞭伤都叫嚣起来。   她缩在马车里,双膝并拢地屈在角落里,微弱的光从门和窗的缝隙里透入一些。   嘴唇一抿起就尖锐地痛,昏暗的环境隐隐约约让她觉得像眼盲的时候,孟良清在她耳朵边上说,“过来,别怕,我牵着你。”   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润湿她的脸,留下一道泥痕。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沈寒香忙拭去泪痕,没来得及起身,门已经打开。   “醒了?”九河说话的腔调轻佻。   沈寒香不说话,看到他手里端着一碗清水,下意识抿了抿干燥皴裂的嘴唇,尝到了唇上的血腥气。   “要喝吗?”男人笑了笑,抬高手里的碗。   沈寒香吞咽了一下。   “给你。”   清水在她眼前,水面上波纹微微漾开,沈寒香还有些愣怔,不相信自己的好运。   九河把碗向前递了递,看着沈寒香小口喝起来,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震得沈寒香的耳朵发痛。   “我们西戎人是不喜欢虐待女人的。”   一股愤怒让沈寒香忘了喝水,男人看出她有话要说。   “你们是外族人,我们没把你们当人。”九河道,“你们也不会把我们当做同类,否则就不会把我们赶到关外,看看你们拥有的疆土,和我们的,干旱,苦寒,都是你们给我们的。”   九河没有多说,似乎不屑于向一个女人说更多,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沈寒香的目光在手里的碗和门帘之间徘徊了片刻,抓住这微渺的机会,大声说,“我有个请求!”   高大的外族人背影停了停。   “我要我儿子。让他和我呆在一起,他太小了。”沈寒香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他死了,你们就换不到钱了。”   九河的低笑听起来像某种嘲讽。   然而他抬起手,沉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了哦=。= ☆、九十九      不到半个时辰,孙严武就被送到沈寒香的跟前,她正半眯着眼睛歪在马车里。这是一辆太窄小的马车,多了孙严武一个都显得拥挤。   见到孙严武,沈寒香立刻坐起身来。   “过来。”她向他招手。   孙严武就像依赖自己的母亲一样,和沈寒香靠在一块儿,接下去的时日,直至获救之前,他都要以她儿子的身份去配合她的行动了。不知为什么,孙严武觉得,沈寒香一定会有些行动,她救下他的举动让他觉得她不是个寻常的深闺女子。   在九河吩咐的马车里,一切静谧而让人安心,三餐都有人送来,干净的食物和水是最实在的东西。   沈寒香总让孙严武先吃,等他吃饱之后,她再缓慢地用些。孙严武看得出她胃口不好,于是问,“从前你家里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吧?”   沈寒香想到凋零没落那些年的沈家,笑了笑,“猜错了。”   “那你怎么吃不惯?”孙严武理直气壮地辩驳。   “在家里我就挑食。”   “挑食不好。”孙严武拧了拧眉头。   沈寒香撑着木板坐起来,勉强又吃了一些,孙严武在旁看着,她用手拈起两片羊肉片,塞在面饼里,和着水在口中缓慢咀嚼。   “你再吃一些。”   孙严武谨慎判断沈寒香的表情,确认她吃不惯膻味重的羊肉,才大快朵颐起来。沈寒香的目光从被她挑起的一点窗帘缝隙里往外看去。   “你在看什么?”孙严武吃饱了,脑袋搁在沈寒香的腿上,空碗和盘子摆在靠近车辕的门边,每天准时会有人收取。   从孙严武的角度看,沈寒香的眼睛似乎在看窗外的天空,天空是苍蓝色的,没有一丝云。   “喂,我说,你在看什么?”孙严武摇晃沈寒香的手臂。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没看什么。”   “你撒谎。”   “……”   “你在想什么?还是……”孙严武踌躇片刻方道,“你成亲了?你也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你在想你的儿子?还是……你在想你丈夫?”   冷不丁一巴掌拍得孙严武“哎哟”一声。   “闭嘴。”沈寒香不悦道。   没见过沈寒香冷脸子的孙严武几乎立刻确定自己猜中了。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他低声咕哝,扭捏地揉弄衣服下摆,半晌从喉中挤出一句话来,“大不了你把我当你儿子好了。”   沈寒香哭笑不得,“我哪儿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沈寒香一张脸从孙严武认识她的时候就糊得黑乎乎的,孙严武见她抱着自己哄时当娘的样子,娴熟无比,只道她是位母亲,却不知道这只是灵魂里的年龄积攒起来的母性。女人上了年纪都会保护弱小,这种本质不因为躯壳而改变。   “说说你吧。”孙严武板正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这些日子里的饥饿疲劳没有磨去小孩的生气。   “我不想说。”沈寒香闭起眼睛,手指不自觉蜷缩起,一想到孟良清,她的心内就像撕扯开一个巨大的黑洞,风呼呼钻进去,透过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漏到四肢百骸里去了。到底孟良清现在怎么样了,起初她希望他已经搬救兵去了,现在她只希望他还活着。   经历巨大变故的孙严武比一般小孩多了些老成稳重,但无论如何也还是个孩子,屡次得不到答案,也不问了,软趴趴地靠着沈寒香睡去。马车比囚车舒服太多,至少这里没有刀子一般割人脸的风沙。   午后被人从马车上叫出去时,日头正烈,晒得人头晕目眩。沈寒香带着孙严武,孙严武抱着她的腿,警惕而戒备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九河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抬起下巴,俯看只能到他肩膀的沈寒香,摸着自己生满刀茧的指头。   “你是我的了。”   沈寒香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九河拽了出去,与此同时,两个士兵抓住孙严武的肩膀,要把他推进俘虏堆里。   孙严武大声叫起来,“你放开,放开我娘!”随即一声痛叫,士兵毫不留情将他掼到地上,柔软的腹部被一只脚狠狠踩着。孙严武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望着沈寒香,继而无力地瘫在地上,大口喘息。   “你最好老实点,这些天里你享有的东西,都是我赐给你的。”九河的官话说得很好,但语气压迫,让沈寒香觉得不舒服。   “他是我儿子。”沈寒香看了九河一眼。   他们对视,九河不知道,一个女人也有这样冷厉的眼神,这让他想起草原上护崽的母狼,等他回过神,眼前仍然是个温婉的中原人,但他不确定,如果孙严武被打死了,这女人会不会咬断他的脖子。他当然不怕,他是战无不胜的西戎战神,但一切似乎有趣了起来。   九河摆了摆手,“算了,让他跟着。”   精致的食物,华美的衣裙,美轮美奂的府邸,没想到等待自己和孙严武的是这些。然而沈寒香却依然不太高兴,婢女捧着西戎女子的面巾和长裙,说话生涩但很恭敬,“请夫人沐浴更衣,大王随时可能会过来,看到夫人这样不会高兴。”   “大王?你们的大王是谁?”   婢女们对视一眼,再次催促沈寒香沐浴。   她们都是做不了主的人,这个她知道,如果不先虚与委蛇,就见不到正主。   “行,沐浴,我不喜欢人伺候,你们在外面呆着。”   草草洗了个澡出来,婢女梳开沈寒香纠结的头发,为难地对着镜子里呆坐的人说,“夫人,这样不行,还是我们服侍您再洗一次罢。”   沈寒香摆摆手,横眉冷眼道,“我就是这样子,不用洗了,我们那儿的人喜欢这样。”   婢女们将信将疑,中原人不都是爱干净的么,这个怪人头发上的泥都没洗干净。她们只好头疼地梳开沈寒香的头发,用梳子梳掉发上污渍,抹上香香的头油。   紧接着又看到她的脸上还有土,一个婢女拧来湿布想给她擦擦脸。   沈寒香立刻竖起眉,“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第一次正式见陌生男人,都要这样。”   婢女们叽叽咕咕了一阵,却也不得不依从沈寒香,她根本不让她们近身,一副要是靠近就要咬舌自尽的样子。而中原的女人到了西戎自尽的确实不少。   “那请夫人先歇一会,但别睡着了,大王回来会邀夫人共用晚膳。”   那倒霉的婢女还没来得及退出去,沈寒香忽然问了,“我儿子呢?”   婢女疑惑地想了会儿,忽然表情松动,回道:“大王说他不在的时候,带小公子去另一间院子住,大王回来以后,夫人可以向大王请求见小公子。”   门关上一室的刺目阳光,大开的窗户正对着开得灿烂的花朵,没想到西戎也有牡丹花,红的绿的花枝招展。它们不为离开故土而哀伤,极尽绚烂地盛放。   沈寒香安静了下来,坐在床边上,地上铺着五彩斑斓的手织地毯,屋子很大,角落里摆放着镜子,床上四周垂落轻薄的纱帘。   一股强烈的香气弥漫在屋内,西戎人热爱使用香料,颜色使用非常鲜艳。   大朵盛开的花丛背后,是十米高的灰黑院墙,她从一处高宅,到了另一处高宅,而这里不知道离京城有多少里,万水千山的阻隔在沈寒香心里积起难言的思念。她脸贴着枕头,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孟良清温润的眉眼,他担心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细致周到的关心,甚至他病态的肤色。   一切都像一把锋利的爪子,挠着她的心。   当天傍晚,婢女带沈寒香去另一间屋子用膳,果不其然,婢女口中的“大王”正是九河。他不是个什么将军么?为什么又被称作“大王”?无论是这两个身份中的哪一个,她都惹不起。   厨子精心处理过的牛羊肉不像她想象中的油腻,热腾腾冒着香气,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无疑是种难以抗拒的催促。   九河根本不去管她,自顾自割肉吃酒。他的身边跪着两个西戎女子,穿着红色的轻薄舞衣,露出雪白的肚皮,头上珠帘下的两双大眼睛好奇地时不时瞥一眼沈寒香。   她还端坐着,没有动手的意思。   “吃。”九河挥了挥手里的刀子,只听“铮”的一声闷响,那把锋利的刀子准确地插在了沈寒香眼前那盘肉上。   九河从容不迫地取出另一把刀。   沈寒香嘴唇扭曲了片刻,她想说我不饿,然而这是违心的,也不利于逃跑。   于是沈寒香只得动手割下肉来,乍一尝肉味鲜美,她吃完了一只腿,才想起来喝水。婢女给她斟满金杯,杯子上镶嵌着大颗红色的宝石,杯中物也是红色的。   她在关外见过,是葡萄酒。   沈寒香皱了皱眉,“我不喝酒。”   九河就像没听见她说话,婢女垂着头像木头人似的跪在一边。沈寒香把酒杯推到一边,摘下青葡萄吃,没一会儿她就吃饱了,坐在那里等九河用完餐擦净手,才坐直身,开口令声音镇定,“我什么时候可以写家书?”   “你不用写。”九河第一次正眼看她。   沈寒香皱了眉,“什么意思?”   “本王说过,你是我的了。”九河谑笑道,“这么快你就忘记了?本王可以让你再记起来。”   “我有家人,有丈夫,有儿子。”沈寒香嗓子发干。   “你的儿子就在这里,你不是说妾室在你们那里地位不高,就算少了你,你的丈夫还有妻子,还有别的女人们,他没有那么需要你。”   “他不一样。”   “和别的妻妾成群的男人不一样?”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我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必须回去继承家业。”   “他留在这里,可以继承本王的家业。”   “……”分明说的都是官话,沈寒香却觉得九河是无法沟通的,她顿了顿,伸手摘了两颗葡萄吃,再次试图说服他,“你的家业可以有很多你的儿子继承,但孙家只有我儿子一个,如果他不能回去,孙家的家业就要旁落。在我们那里这叫做不孝,我的家人都会因为我而蒙羞,我的妹妹会无法顺利出嫁。”   九河扬眉,“你还有妹妹?”   沈寒香夹紧眉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九河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已经嫁了一次人,你从我这里不能讨到任何好处。他们都叫你大王,你也富有一方,对你而言不过是少个根本还不认识的女人,这和少一头羊或者少一锭银子没有什么差别,对你的财产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孙家是一条血脉,他们会感恩戴德,送你很多财宝。”沈寒香觉得口干舌燥,九河大大的蓝色眼睛背后隐藏着什么,她完全看不懂。   “那就把你儿子送回去,你留下。我会写信让你儿子带回去,就说你死了,送孙家一大笔财宝,你的丈夫会高兴。就说你是因为贞烈?你们人是这么说的?女人不服从外族的男人,选择自己杀死自己。这样你的家人不会蒙羞,还会为你感到自豪。”   没想到九河对中原习俗都有研究,沈寒香一时语塞,半晌,她忽然平静了下来,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们那里人,讲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就是说,要是能得到一个人的一心一意,直到头发变白也不分离,这就是我们那里女人的心愿。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其余的人都是浮云过眼,不会留下什么。”沈寒香从座位上站起,九河眯着眼睛打量她,看着她走到堂下端正跪好,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个头。   “我想回去,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思念我的丈夫,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逃跑,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抬起的脸没洗干净,隐约能看到沈寒香的眉眼,淡得如同一缕青烟,中原人的眉目落在九河眼里不算好看,鼻子不够远山凸显,眼睛不够深邃多情,然而她微微垂着眼,又磕了个头,“请你放我回去和我的丈夫团聚。”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〇      当天晚上沈寒香清楚听见门上落锁的声音。她蹬了鞋子,趴在床上,半天没法睡着。没有人在狼穴里能安然入睡。   半夜时她还在辗转反侧,窗户上传来轻叩的响声。   沈寒香屏息听了会儿,那是有规律的三长一短的声音,她趴在窗边,轻轻推开,但外面的锁链将窗户拦住,不让它展开超过三寸的宽度。   “你怎么来了!”   孙严武站着只比窗台高出半个头,眼睛盯着沈寒香,“他们看不住我。”不知孙严武从哪儿弄到一把匕首,他试图用那玩意儿弄开窗户,但力气太小,这里的窗户不是木头的,而是玉石镂成。   “别弄了。”沈寒香说。   孙严武奇怪地看她一眼,“为什么,你不想逃走了?那男人给了你什么?你打算留下来?”   沈寒香喝止道,“胡说什么?”她嘴角难受地抿了抿,“就算从这里出去,我们也跑不远,你知道怎么回去吗?而且你觉得我们能安然无恙跑出这所宅子?说不定你跑过来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严武紧张地回头看了眼,黑夜很是阒寂,但毕竟是敌人的地盘,安静更像是匍匐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一头巨兽。他看了沈寒香一眼,把匕首插进靴子里,为难道,“好吧,你有别的主意吗?”   沈寒香坐在窗户边的炕上,背靠着窗台,失神地望着屋顶。   “还没有,他们让你写家书了吗?”   孙严武点头,“写了,我在信里没提家里的事情,只让家里准备赎金。”   沈寒香微笑道,“你很聪明。”   孙严武别过脸,“还用你说。小爷我只要回去了,就找人来救你,知恩图报我还是懂的。”他踮起脚,整张脸都从窗户里透了进来,孙严武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来救你。”   话音未落,矮树丛中一阵窸窣,孙严武没来得及告别就矮身钻入树影之中。   沈寒香闭上窗户,只留下很窄的一点缝隙,看见一队巡逻兵从外面经过。她关紧窗户,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蛹,安静地等待睡意。   接下去的四天里,沈寒香都没见到九河,婢女们个个装聋作哑,在她跟前用她们的语言交流。只有入夜时分,孙严武会被带到跟前和她见一面,说会话。   孙严武是小孩,且受到的看管没有那么严格。   “那个什么大王的为了让人做咱们那儿的菜,找了个妇人做厨娘,她叫葵娘。”怪不得这两天的膳食都改作南方菜色。   孙严武在啃一个汁水丰满的水蜜桃,下巴被果汁浸得发亮,沈寒香给他擦了擦下巴,看了眼门口。   婢女们听吩咐守在外面,九河笃定沈寒香逃不掉,守卫和婢女并未把她当作犯人拘着。   “她说我们……我们的半壁江山都沦陷了,忠靖侯重伤回京……朝廷换了人上前线……”   沈寒香手势僵住。   “太久没打过硬仗,西戎人骁勇善战,骑兵一入中原有如破竹,现在以幽山为界,依仗山势和大江,才抵挡住西戎。京城的人都跑到南方了,她比我们晚被抓,原本是北边的人,想必战势从北起,她的丈夫被征入伍,她是在逃亡途中被抓的。”   离京数月的沈寒香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这些话落在耳里像天方夜谭一般遥远,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目光直逼孙严武的眼底,“忠靖侯重伤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孙严武摸了摸后脑,“只是听说,也许并没有……”   只有见到那个葵娘,亲自问过,但即便她这么说,也可能只是道听途说。沈寒香定了定神,喝了杯已凉了的茶水。   “你得回去,帮我找个人。”   才六岁的孙严武意识到事关重大,稚气的脸孔定定向着沈寒香,他捏紧茶杯,咬牙坚定道:“成。”   当晚刚从议政殿出来的征南昌武大王九河听下人禀报说新抓的俘虏要见他,站在宫殿门口,搓了搓手,呵出口气来,“去看看,她有什么把戏。”   那晚上用完膳,沈寒香跪坐到九河面前,看了眼他身边的四名舞女。   九河也抬头看了眼,手掌竖起,摆了摆。   几个舞女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沈寒香跪直身,低敛了眉眼,沉声问:“大王何时让我写家书给我丈夫?”   九河不耐道:“本王以为此事已经不必再议。”   “孙家局势瞬息万变,要是不能及时赶回去,家中老大人一旦辞世,长孙不在,恐怕家主之位即将旁落,大王的财宝也都会落空。”   “本王会在乎那点钱?”九河嗤之以鼻。   “可我在乎儿子的前程。”沈寒香抬起头,她的眼睛直直看着九河,“最疼爱的长孙被掳,我公公可能就不会再将家主的位子给我丈夫,将来我的儿子也就不能成为孙家的家主。这是我不想看见的。与其葬送儿子的前程,我也会让大王您什么都得不到。”   九河摸着下巴,沉默半晌,方笑道,“你知道本王想得到什么?”   那时分沈寒香听见自己呼吸顿了住,她离开坐垫,站直了身,决绝道:“我们中原女子视贞洁为性命,你放我的儿子离开,我的命给你。”   华彩斑斓的西戎披帛离开她的肩膀,她的肩头空无一物作为遮蔽,肤色淡得如同一缕将化的雪色。   九河睨起眼。   “娘……”突如其来的一声颤音,让沈寒香目露惊慌。   孙严武每日都在入夜时分来看她,谁想看见九河在,而且一路相伴被他视作亲人的女子正在向他献身?   沈寒香匆匆拾起披帛拦在肩上,她的嘴唇哆嗦,脸色发白,吓得不轻。   “你怎么来了?”沈寒香眉头蹙起,斥责孙严武。   “不来怎么知道……娘你不要我和爹了吗?!你怎么……”孙严武小小的拳头攥紧,扑上去捶在沈寒香背上,他抱着她的腰发泄般地拼命捶她,“你不要我和爹了吗!爹还在家里等你回去,你怎么……”孙严武哽咽不成声地怒目望向九河,恨声道,“这个男人许诺你什么?给你荣华富贵和名分吗?西戎人是畜生!你忘了这一路死了多少我们的人,他们怎么对我们的老人孩子,那些男人怎么对我们的女人了吗?!”孙严武放开沈寒香,就朝九河扑去,九河却不是什么和善之辈,一把拧住孙严武的胳膊,疼得他嗷嗷叫了两声,又拼命压抑住,圆睁的眼睛里氤氲着雾气,哀哀叫道,“娘……娘……”   “你放开他……”沈寒香抱住孙严武,九河不得不松手,他不想伤到她。   一时间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九河不耐烦地理了理袖口,端正衣冠,将沈寒香拽到身后,叫人进来。   孙严武犹如一头幼虎,狠狠瞪视九河。   “把他送回去,和第一批赎身的中原人一起。”   “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娘在一起!”孙严武不知想到了什么,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沈寒香看得不忍,只见他的脸憋得通红,兴许是想到他奶奶去世的时刻。孙严武弱小的身板不停挣扎,奈何士兵都牛高马大,他的拳头就像挠痒一般。   “回去告诉你爹,你娘已经死了,为了守住你们人说的……”九河仰起脖子笑了两声,才低头看住孙严武,“贞洁,所以她咬舌自尽了。让你爹绝了这念头,不然……”他看了一眼沈寒香,“再好的女人,总有厌倦的一天。我可以让你娘活着,也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连埋身之地都不让人知道。”   孙严武破口大骂,“你他妈不是人!是畜生!畜生……畜生!”直至被拖出门去,孙严武还在喃喃念叨“畜生”,他也是大户的子弟,翻来覆去就会那几个字骂人。而他的眼睛是真的红了,眼圈里都是血丝,他没有想到,沈寒香真的要留下来。他想过太多次,他有办法把她一起带走,然而这些天除了让他明白,有心无力是什么意思,并未带给他太多。   在祖母辞世的那一天,他就已经长大了,他要保护中原的女人们,他一定能保护这个一路像母亲一样照顾他的女人。   殿里一片寂静。沈寒香拢着披帛静静坐着。   九河饮尽一杯酒,手持空杯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想知道她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中原人,本王满足你无伤大雅的小把戏,你怎么也该付出一些代价,对吗?”   那一刹,有种无言宁静生长在沈寒香的骨头里,沿着她的身体,扎根在地上,她看了九河半晌,他以为这是一种把戏?而基于强大的自信,他觉得这无伤大雅。   “你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不是现在。”沈寒香眉睫垂落。   九河紧绷的唇线停顿半晌,蓦然上扬,手指缓缓转动空杯,“我听说你们有个成语,叫欲擒故纵。我们草原人有的是耐心,驯马都得把它追到疲倦再赶入圈中。”蓝色的眼珠望向沈寒香,“但要是腻了,我们也会像狼一样,直截了当咬断对方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一   半月后正午将至,沈寒香第一次离开九河的宅邸,牛车轮子辘辘碾压。宽阔的车厢内,坐着闭目养神的九河,另有两名婢女跪坐在旁照看茶炉。   他们登上西戎都城最高的鼓楼,在那里为首批送回中原的俘虏送行。   “你那个做茶叶生意的丈夫,会亲自来救你吗?”九河站在沈寒香身后,给她披上一件斗篷。   西戎气候干燥,举目望去城下尽是万里黄沙,还有那些做小伏低的骆驼刺,顶着灰青的皮肤,在狂风中仗着矮小生存下去。   “来不来都无所谓了。”沈寒香淡淡道,“就算他不来,我这里,还是只有他的位置。”她的掌心贴着心口,没有回头看一眼九河。她的视线跟着那些马车,回程比被劫掠来的条件好很多,沈寒香不知道原因,也并不想知道。只要孙严武能顺利回去,把消息带给她大哥。这些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她就缩在被子里越胡思乱想越无法入眠。   她害怕忠靖侯倒下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孟良清那样的身体,真的可以出征吗?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他为皇帝肃清朝堂得罪的那些大臣,会不会趁机反咬一口。又或者,在与外族人的那场交战中,他已经受了伤,或是耽误性命。   她尽量不去想,但只要一想,思绪就像脱缰的野马,拽也拽不住。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九河说,“回去吧。”   九河粗糙宽大的手掌顺着他给她带的斗篷,摸到她肩头厚厚的皮毛,塞外苦寒之地,即使烈日骄阳,气温依旧很低。沈寒香的耳朵被晒得发红,耳垂上缀着不说官话拒绝交流的婢女们给她选的红宝。   “你说该怎么报答我?”男人迷恋地亲了亲她的耳朵,视线毫不回避地顺着她洁白的颈子探查,像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地。若不是在高耸的鼓楼上,也许他会直接扒了这一身。   就在那股难耐的欲望生长在九河心里,激发他兽性的血液里本来根深蒂固的掠夺和占有时,沈寒香冷冷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怀孕了。”她的手落在腹间,神情里的柔和是九河没见过的,然而看他的眼神依旧冷厉,像他拿鞭子抽孙严武那时候的眼神,“这里,有我和他的孩子。”   那晚上躺在床上,沈寒香依然觉得后怕。   她发觉这个孩子,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她本可以不说。然而如果不说,就阻止不了九河碰她,她以儿子还在这里,不能行背德之事为由,拒绝九河求欢。不过是猫捉耗子的游戏,好在九河尚有些耐心。   沈寒香明白他的眼神,西戎人的战神,有如猛虎一般。他不屑于以强迫的方式得到一个女人,尽管劫掳本身就是一种强迫。   若说今日之前,她确实在假以各种借口拒绝他,今日之后,她却是实实在在必须拒绝他。她把这个弱势抛出到这个猎人的眼前,就是赌一把,他还有没有一丁点为人的本性。毕竟隐瞒没有任何好处,早晚肚子会大起来。   这个孩子来得太过突然,沈寒香自己知道,小产对身体的伤害犹在,她本不合适现在孕育孩子。而如今,孩子却是她的护身符。   当日九河像被惹毛了的狮子,直接把她扛在肩头扔到铺满柔软兽皮的大床上,圈地盘一般地在她的脖子里嗅闻。   民族之间的差异让沈寒香不能明白九河的许多决定和举动,当陌生的鼻息熨烫她的皮肤,她内心似乎被灼开了个洞,她茫然而空洞地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她不想触怒这个人。   “你一直在骗我。”九河做出了判断,“为了拖延时间,好不让我碰你,现在拖不下去了?”   沈寒香眼珠静静看着他。   “你以为我会在乎?在我们这里,父死娶母,兄死娶嫂。”九河说话时鼻翼不断张合,他巨大的手掌盖在沈寒香细弱的脖子上,一巴掌就能捏死她。   “这是个孽种,本王不会留他下来,你现在说出来,就不怕本王让你一尸两命?”   沈寒香闭上了眼睛,九河微微眯着眼,他鼻子贴着女人的脖子,察觉到她身体在颤抖,脖子上筋脉暴起,她其实害怕极了。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激怒本王?”九河冷冷地说,“以为本王不会舍得杀你么?你不过就是一个战利品,一件货物,毁了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中原人,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他的手指像利爪一样勾起她的下巴,抚弄那皮肤,那触感是他不能想象到的。   中原的女人,像弱草一样,刚冒出头,就被疾风骤雨摧折殆尽。   忽然间一颗泪珠让九河缩回了手。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有一滴水珠,更多的泪珠像是小河一样冲刷过沈寒香的脸,那双白里泛着红,有点肿的眼皮底下,到底有多少泪水。她淡淡的两道眉皱着,脸上没有多的表情,两腮依然消瘦而苍白,就像下了一场雨,大地仍自岿然。   她只是在流泪,并未大哭,她身体在发抖,害怕却不挣扎,平静得不可思议。   九河却忽然立起身,他绕着床边走来走去,最后心烦地一巴掌拍断了床边的灯柱,粗声粗气地叫人进来给沈寒香换衣服,恶狠狠地留下一句——   “等我回来的时候,收起你的眼泪,那对我们西戎人没有用。”   不久后,婢女给沈寒香穿上一件薄薄的洁白绣花裙子,九河来得比她想象的要晚。她正在发愣,背对着门,因而不知道九河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在想你那个懦弱的中原丈夫?”九河控制不住语气里的讥诮,却又怕女人再哭。   沈寒香不说话。   九河招呼后面人进来,是个中年男子,当他让沈寒香伸出手时,她明白过来,这是个大夫。   “刚一个月的身孕,夫人身体太弱,怕不能多走动,尽量躺在床上好好休养,才能确保无虞。”   大夫刚一出门,九河就恶狠狠地扑在床上,他两条粗壮的胳膊撑在沈寒香身边,咬牙切齿道,“才死了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你丈夫又让你生孩子,是把你当成牲口吗?”   意料中的羞辱并未成功,九河有点无法理解中原人的思路,要是换成刚烈热辣的西戎女子,这时候已经又叫又闹地撒泼起来。   中原女人却只是抚摸自己的肚子,平坦的小腹丝毫看不出那里会长出个孩子,九河姬妾不少,但他还没有让人给他生过孩子,他有太多事情要忙,忙着和一个爹不同妈生出来的兄弟们扯皮,忙着圈地养羊,忙着打仗,从中原人的金库里淘腾财宝进自己的金库里。   九河抓起沈寒香的手,左右仔细打量,沈寒香抽了抽,无法抽回手去,她也不求饶,只是看着九河。九河被她的眼神惹毛了,那眼光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想撕碎她的衣服,让她在自己身下承欢,但不要流泪。他不喜欢女人哭。   在九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揉弄起沈寒香的手指来,一截一截骨节仔细摸过去,九河说,“你的手好小。”   她的骨架比起西戎女人小很多,仿佛一捏就能捏碎。   九河心有余悸地放下她的手,沈寒香早已没在看他,她全副精神都在肚子上。   九河简直想给她肚子来一拳,然而想到她会痛苦的样子,也许她要哭上三天三夜,像他父王走时那些后院里的女人做过的那样。他就觉得脑仁心疼,赶紧用左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右手。   “我让你有地方睡,有东西吃,有干净的水喝,现在还放走了你的儿子,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沈寒香抬起头,“等着被养肥宰杀的羊应该对喂养它的人说谢谢吗?”   九河顿了顿,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冷笑道,“你最好别惹怒我,本王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沈寒香轻声说。   “你知道什么?”九河趴在她身上,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丝表情,忽然好奇了起来,“你知道的本王是什么人?”   “西戎战神,杀人不眨眼的铁骑将军,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是个好人。”   九河眨了眨眼睛,他觉得中原人说话太绕了,他不太能明白,“本王对你还不够好吗?本王的姬妾都没有这个待遇,你只是个战俘。”   “教你官话的先生,没有教过你,什么是人吗?”   九河被她耷拉下去的眼皮和没温度的表情激得站了起来,他要去找先生请教请教,什么是人?多么滑稽,他们不是生而为人吗?她竟然问他什么是人这样简单的问题。然而九河张了张嘴,却真的不能作答。于是他离开屋子,走到门口,那大夫还在,便粗着声吩咐了两句,“好好照看她,这个孩子一定要平安无事。”不然女人哭起来太麻烦了,这个女人特别能哭,大水会冲了他的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少数民族比较淳朴……新项目入手之前,都是这个时间,上午十一点十一分十一秒,下午两点,一天两更,风雨无阻。希望能在要干活之前完结,么么么 ☆、一〇二   当时浑身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的沈寒香总算放松下来。等睡醒之后,就已经是傍晚了,想起来时才觉得有些害怕。   西戎的天很少能见到日暮的瑰丽,前刻还光彩万丈的烈日,往往在不知不觉中便就沉默,去除了红霞的温和过渡,夜晚到来时伴随着气温急剧下降。   婢女抱来厚实的被子,请沈寒香先到侧旁的玉床上躺会,那里铺着柔软的皮毛,炕早已烧热。看着她们忙碌,沈寒香有点走神。   离开故土已经月余,还是没能得到半点消息。   晚上有人来送羹汤,本来不想喝了,一想肚子里揣着个小的,沈寒香只得又坐起,叫那人进来。   是个身形圆润的中年妇女,脸盘白润像一轮满月,把汤摆在床前小桌上,她抬起头,盯着沈寒香说,“小的是这院子里的厨娘,夫人唤一声葵娘,有什么吩咐直接差人到厨房说一声就行。”   孙严武说的葵娘,原来就是她。沈寒香含着勺子多看了她两眼,一直低着头的葵娘,离开时才终于抬头和沈寒香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就足够让沈寒香明白,她也想回到自己的家,没有谁会在异地生根发芽,两国交战,西戎是敌人。   九河不来骚扰的时光容易过,四个月时,西戎提出与朝廷和谈,已让他们占去半壁江山,朝廷不谈也得谈。   双方交换战俘是和谈条款之一,还有数不清的割地赔款,对南边朝廷非常不利。然而朝中局势突变,逃跑途中皇帝都差点被一箭穿心,惊魂甫定的皇帝和主和派大臣占据上风,孟家军折损大半,忠靖侯重伤未愈。   “派来和谈的是忠靖侯的儿子孟良清,听说已经动身了,将在前线议和。”葵娘舀起一勺银耳莲子汤吹凉,递到沈寒香嘴边。   怪不得九河已让人收拾,说不日要启程去前线,他还大笑着说,“仗打完了,本王总算可以躲在家里喂几年羊了。”   战神也不是好战的杀人狂,终究各自有各自的家国。   然而九河也对沈寒香说,交换战俘的名单里不会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在西戎安家。   “吃的、穿的、用的,本王能给你和你的孩子最好的。以后不打仗了,咱们都是友邦睦邻,你要是想家,本王可以三年五年的带你南下看看。”说这话时候的九河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子,每当这种时刻,沈寒香都紧张得一背冷汗,她知道这只手能给她他想给的一切,也知道他随时都能收回去,让她和肚里的孩子摔个粉身碎骨,她对异族的不信任是纯然的,是从南到北一路上西戎士兵的残虐留下的不能磨灭的印记。   九河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沈寒香正在沐浴,这里连夏日的夜晚都很冷。叩门声传入,侍女都被沈寒香留在了屋外。湿黑的发垂在肩头,她从灌满温水的池子里浮出,扬声道,“进来。”   这个时候只能是侍女要送什么东西进来,不会有旁人打扰。   她没想到来的是葵娘,葵娘身后跟着个略高大的姑娘,那姑娘像西戎大部分未出嫁的女子一样,玫红色的面巾遮去她半边脸。   “给夫人准备的玫瑰露,这是我的学徒,不日交换战俘,小的要回中原去,这名学徒将来会代替小的为夫人烹饪美食。”   婢女们都知道沈寒香对厨娘青眼有加,九河待她并不苛待,只要不是想逃跑,在能让她高兴的时候,他都不吝啬。   因此葵娘成为孙严武走后,唯一能自由进出她住的院子的人。   “放在一边吧,待会再喝。”她肚子大起来之后,行动十分不便,扭头向葵娘伸出手,“你过来,扶我一把,这池子滑。”   葵娘让学徒去。   那个蒙着面巾的西戎姑娘走过去,沈寒香借着她手臂的力量从水池中出来,水珠沿着她的皮肤滑落,风一吹她一个寒噤,下意识地说,“好冷。”   葵娘取来大毛毯子裹住她,将学徒推开一些,责怪道,“怎么木讷讷的,平时看你那么机灵。”   沈寒香也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垂着眼睛,她的个头十分高大,不过西戎女子本就生得高。只是来不及垂下的眼珠里盈满了痛楚,然而只是一瞬间,沈寒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就低下了头,似乎为方才的迟钝感到抱歉,然后就退得远远的。   沈寒香裹着毯子,缩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哆嗦了会儿,向葵娘伸出手。   葵娘递过去玫瑰露给她,只喝了两口,她就皱起了眉头。   “今日做的不合夫人口味?”   沈寒香摇了摇头,“等过些日子,你也走了。这里只剩下我了。”   孙严武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她只能从葵娘那里听一些外间大街上的西戎人都知道的消息,她仍然不知道孟良清在哪里。   金碗衬着殷红色的玫瑰露,艳丽非常。   沈寒香叹了口气,搅动勺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视线疑惑地望向学徒。   “她不会说话,没关系。”葵娘指了指嘴巴,摇了摇手。   “会写字吗?”这话是问的那学徒。   学徒似乎因为方才犯错怕极了她,不敢看她,只是轻轻摇头。   “要不是肚子里这个家伙,我真想逃出去。”压抑的嗓音从沈寒香喉咙里痛苦地发出,睡梦快要将她折腾疯了,自从得知忠靖侯重伤,她总是梦见孟良清惨死。每当从噩梦里惊醒,她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门外婢女们听见她的叫声会冲进来,然后叽里咕噜说一堆她不懂的胡话。   葵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沈寒香伸手环住葵娘的腰,脸贴着她的衣裙,泪水涌出来沾湿了葵娘的衣裳,她抽了抽鼻子,忽然坐起身,摸摸肚皮,“不能哭了。”   “你丈夫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的。”葵娘手滑到她的背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沈寒香微微笑起来,把剩下的一点玫瑰露喝了,用力点头,“他会的,我相信他一定会找来。”一定会,她在心里默默念叨,光脚丫踩在地上的刹那,葵娘的学徒忽然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沈寒香吓了个够呛。   葵娘在旁笑道,“她为人很好的,怕你着凉,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应当小心些。还是她细心。”   沈寒香定了定神,手臂换着高大的西戎女子,看见她躲闪的眼睛,忽然有些好奇面巾下面的脸了。   学徒抱着她,葵娘跟在后面,她们送沈寒香回了屋,葵娘亮堂堂的嗓子给她唱了一首江南小调,才让沈寒香安然入睡。   月色将两个人出门的影子拉得老长。   院子里的玫瑰幽香在夜色里尽情释放,葵娘与学徒一前一后回到下人住的院子里,他们一路都默不作声,学徒和葵娘睡一间屋子。   葵娘脱去披肩,却没再脱里面穿的衣服,她坐在床边,担忧地看了一眼学徒,“王府守卫森严,大人一个人怎么可能带走夫人呢?”   学徒默不作声,“她”盯着自己的手瞧。   半晌喑哑的声音才说,“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带她走。”他的手有些抖颤,赤身裸体站在跟前的爱人实在刺激了他,她有了身孕。   “但是她还肯跟我走吗?”孟良清没留神,自顾自问了出来。   葵娘愣了愣,“怎么不肯……夫人每天都在盼着你来……”忽然间她圆圆的脸盘晃了晃,恍然大悟地捶了孟良清一把,“她肚子里的是她中原丈夫的孩子啊,是大人你的孩子!”   面巾上那一双幽川似的眼睛里蓦然涌入震惊,他艰难地吞咽,眉峰蹙起,“是我的孩子?”   “正是因为这个孩子,西戎人一直没敢碰她,她一直在和那个西戎大王周旋,大人还在疑虑什么呢?如果因为担心她不想跟你走而不表明身份,大人就大错特错了。她没有一天不在等你来,没有一天不在担心您。”   “是我的孩子……”孟良清仍然有些回不过神。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条细瘦的影子,她瘦了很多,身子显得愈发沉,抱在怀里却没有比从前重多少,那孩子几乎成了一个负担。她低着头抚摸腹部的模样,就像在想念什么人。   一股狂跳擂动他的心,明日他就该出去一趟,他得尽快把沈寒香带回去。在九河回来之前。   又是晚上,沈寒香烦透了晚上,失眠和噩梦在前头等着她,让她对夜晚生出恐惧。而且肚子稍微一大,怎么睡着都不舒服。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揽着她,那怀抱熟悉得让她想要打盹。沈寒香下意识朝后靠了去,手在腰间摸到另一只手,她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并没完全睡着。   也许这是梦里。   她听见孟良清的声音了,他又在说,“对不起。”   他怎么这么爱说对不起啊,沈寒香不高兴地扭了扭身子,转过去就把手盖在男人的唇上。然而梦里的鼻息为什么也这么真切,搔弄着她的手背,掌心里也有了温度。   当目光习惯了黑暗,那双黝黑的深沉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珠就那么猝不及防跳进她的心里。沈寒香发着抖,“你怎么来了。”   她迅速回过神,紧张地问,“你一个人吗?”   等来的却不是他的回答,孟良清紧紧揽住她的腰,像一头孤掌难鸣的猛虎一般,堵住了她的嘴唇,唇齿里都是他的气味,他常年不断的药香,那股清寒,仿佛也浸透感染了她,让沈寒香整个人都发软。   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三   天寒夜深,凉月西沉。   沈寒香蜷缩在孟良清怀里,一只手贴着她的肚腹,小心翼翼地抚摸那鼓突起来的部位。孟良清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对不起,我来晚了。”   沈寒香默不作声,鼻息变得滚烫,她的眼眶发热。   “你受苦了。”孟良清的话哽在嗓子里,他不很会说话,唯独手掌贴着她的肚子,体察着他的血脉,头埋在沈寒香颈窝里,脸颊蹭着她的颈子,小声说话,“那日西戎人来势汹汹,我们招架不住,白瑞他们竟把我砸晕了带走。我们追踪了一路,都没能找到机会下手,只得眼睁睁看西戎军队越过幽山。家中传信来说父亲重伤,不得已我只能先赶回去。耽搁了这几月,月前才收到那小孩的口信。”他顿了顿,鼻息粗重,手臂鼓噪的力量覆盖在沈寒香胳膊上,箍得她双肩发疼。   听见沈寒香发出的哼哼声,孟良清才放缓了力道,连忙说,“对不起……”   没等他解释更多,沈寒香翻了个身,定定凝望他,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也没有多害怕。”她缩起脖子,微微鼓起的肚子隔在他们之间,沈寒香伸出手去,环住孟良清的脖子,贴着他的颈子轻轻吻了吻,随即便退开,耳朵和脸都红得发热。   “你什么时候来的?都有什么人跟着?”沈寒香想了想,他不可能孤身一人,否则要从西戎一人之下的大王府里逃脱,恐怕不易。   “我……昨天你已经见过我。”孟良清结结巴巴,双手扶在沈寒香腰上,看着她。   “昨天?”沈寒香想了想,忽而忍不住拍他的肩膀,气恼道,“你就是那个学徒?!”   孟良清点点头,“我不知道找到你之后,你愿不愿意立刻跟我走。”他的话说得患得患失,修长的睫毛闪了闪,不由自主瞥向别处,“要是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压根不想和我走。”   “你就怎样?悄悄又回去当做没来过吗?!”沈寒香被他气得快背过去。   孟良清不说话了,只是用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珠子瞅她。   沈寒香被他瞅得没脾气了,只恨恨地捏住他的鼻子,半晌,孟良清脸都憋紫了,也没说话,唯独两只手温柔地还着沈寒香的腰,她看得出,他眼底闪动的情绪是高兴的。   手一松,就听见孟良清大口喘气的声音。   “你这个呆子……”沈寒香气恼地直戳他的脑门。   孟良清低下头,额头去拱沈寒香的头。   那个学徒昨日在浴池,她可是衣服都没穿,沈寒香的脸腾地红透了,扯过被子一把蒙住头。   孟良清扯了两下被子,沈寒香死憋在里面不出来,他也没办法,只好连人带被子都抱住,闭目养了会神,怀里人又七拱八拱地爬了出来,把被子展开披到孟良清身上,钻进孟良清的怀里,懒洋洋地靠着他。孟良清于是伸出手臂将她环着,让她能靠得舒服一些。   “以后不许了。”   孟良清已有些迷糊,听见这话,疑惑地眨了眨眼。   “不许让我等这么久!”沈寒香忍不住一拳头捶在孟良清的心口,看他呆呆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股生涩的劲,透着让人欣悦的懵懂青涩。   孟良清握着她的手,沈寒香困得不行,靠在他怀里就睡了过去。这一觉黑甜无梦,是在西戎地盘上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九河走后的第五日清晨,天还没亮,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起来。   葵娘从沈寒香的屋子里出来,身后学徒手里端着个托盘。   “夫人今日胃口倒好,还是爱吃酸,用青梅浸的奶子她就爱喝了。”葵娘对婢女说。   “有身子的人都爱吃酸,大娘过些日子要回去了,夫人怕要吃不惯了。”婢女笑道。   “这不,小的才收了个学徒呀。”葵娘拍了拍身后高大的学徒,那学徒不会说话,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真正的淑女。   门口站着的两个婢女用当地话咕噜了两句,学徒见她们笑,也笑了起来,只是显得羞窘,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因为不会说话有些自卑。   “好啦,她叫什么名字?”婢女正色问。   葵娘说:“她是个哑巴,没有正经名字,姑娘看着给一个吧?”   “那叫瓦莎吧?”   学徒忙屈膝行了个礼,婢女掩着口笑了,“怎么学得和你们中原人似的,好了,我们也快别瞎聊了,别把夫人吵醒。”   天色蒙蒙亮,学徒跟着葵娘,来到王府大门口。葵娘自腰中掏出一块灰青色朱砂写着名字的木头牌子来,学徒跟在后面好奇地打量大门,侍卫看向她时,她忙就低下眼睛。   葵娘收起牌子来,看着侍卫说,“这是小的才收的学徒,前几日总管招进来的,是个哑巴。今日是头一回带出去采买,来见见两位小哥。”   葵娘手肘碰了碰学徒,但那学徒木讷得很,不太愿意上前。   “快过来。”葵娘拽了拽她的袖子。   鲜红的裙裾晃悠到侍卫跟前,那学徒一只手遮着自己的脸,僵硬着不抬脸看人。   侍卫们叽叽咕咕一阵,爆出一声大笑,看着像领头人的个西戎大汉走来,摆了摆手,“算了,既然是个哑巴,自然不会说话,要哑巴说话,岂不是要无花果树开花么?走吧走吧,别忘了给哥儿几个捎一壶。”   学徒听见这话,抬起了脸,面巾虽然遮去大半的脸,还是看得出她眼睛里发光,从腰中扯下个钱袋子,小心翼翼抖出点碎银子来。她扬了扬手里的碎银子,冲那个侍卫头子使劲点头。   侍卫指指点点道,“还是很懂事嘛,走吧。”   葵娘牵着哑巴的袖子,走出了王府。   大都的集市在城西,哑巴学徒好奇地到处看看摸摸,葵娘不住催促,买足了中午和晚上用的食材。葵娘拉着哑巴往路边靠,“那儿有卖头花的,要不要去看看。”   哑巴点了点头。   葵娘一面将花插在哑巴头上,问她好看不好看,一面向后窥去,这日是西戎集市每五日里最热闹的一天,男女老少挤满了街道。只要往街道后看一眼,再掉转回目光,卖头花的摊子前,就已换了另一波姑娘。   转进小巷子里,哑巴利索地从裙子里捞出自己的鞋子来,便就矮了一个头下去。她揉了揉脚踝,在葵娘的催促下,从墙边一架长梯子向上爬,灰白色的石头墙上,开着一扇黄绿相间的方格子窗户。   葵娘在梯子旁边等待,长而大的梯子遮住了葵娘的身形,西戎的石头屋子旁几乎都有这样一架长梯子,这就是最适合逃跑的地方。   沈寒香一入屋内,就赶紧脱下了身上西戎女子鲜艳的长裙子,她摘掉面巾,悉心笼在福德的脸上。   她的眼珠在福德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福德已拾起衣裙铺在床上,他们各自背转身去,沈寒香换上西戎男子扎实的短打,女子的衣裙穿起来则窸窸窣窣的,裙子上的金片和宝石摩擦出轻微悦耳的声音。   “等换好衣服,推开门,你下楼,少爷就在那里等你。”福德手脚利索先穿好了裙子,扣上面纱,他和沈寒香差不多一般高,戴上一张事先准备好的人皮面具,这不能让她变成沈寒香的样子,但可以短暂地瞒天过海。毕竟除了九河,谁也不会与他近距离接触。   “西戎大夫是个男人,要等九河回来他才会再次为‘我’把脉,你要在那之前溜出来,追上我们。”沈寒香拢上腰带,系紧之后,听见福德“嗯”了声,然后他说,“我知道。”   “你一定要追上我们。”沈寒香转过身去,郑重其事地握了握他的肩膀。   福德眼眶发红,“是属下差点害了姑娘的性命,在千绝山那次……”   沈寒香止住他的话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福德嘴唇嗫嚅,拳头紧紧握着。   “我知道你对孟良清忠心耿耿,你是他的手下,不是我的,忠于自己的主子,对自己的主子好就是你的本分了。要是觉得愧对了我,就一定活着追上我们。”沈寒香用力握了握福德的肩膀,门被推开,白瑞站在门外,看了他们一眼。他身上也穿着西戎女子的衣服,和沈寒香来时穿的一模一样。   “你和葵娘先从正门进去,我会从后院进来。”   白瑞轻功了得,沈寒香并不担心他,看着他两个从窗户下去,她才戴起毡帽打算出去,顺势摸了摸被束腰累得有点不舒服的肚子,想着上了出城的马车即刻就得把带子松开,否则勒坏了肚子里的小东西可不好。   除了白瑞和福德,同行的还有十数人,作商贾装扮,中午在城中吃了几大碗杂碎和饼子,马车才向着大都城门缓缓驶去。   沈寒香忐忑不安地坐在车里,她记得这条街道,囚车和来时的马车就是从这条青石板大街把中原俘虏带进西戎人的大本营。孟良清摸到她轻轻搭在裙上的手,那只手有点凉。   孟良清使劲握了握沈寒香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担心的意思。   沈寒香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从马车窗户看见,他们经过了鼓楼,大都城中最高的就是这座鼓楼,当日孙严武和众多俘虏也是从这楼下经过,之后出了大都城。   到城门口,开车检查,孟良清贴得浓浓的眉毛僵硬地横着,像是不大高兴的商人老爷。城门守卫将通行令还给他之后,摆了摆手。   车轮才动了没两下。   忽然“咚”的一声响,马车被丢在轮子前的杈子拦住了,马儿焦躁地刨蹄子,响鼻声不住从车前传来。   沈寒香看了孟良清一眼,额头迅速渗出冷汗来,孟良清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按住挎在腰上的剑,到前面去问情况。   那短短的几个瞬息之间,汗水沿着沈寒香的额头滚下来,毡帽前端的毛被汗水湿得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就在沈寒香按捺不住想起身出去的时候,孟良清钻进了马车,车轮重新动了起来。他坐在沈寒香身边,握着她的肩膀,让她半靠着自己,轻声在她耳边说,“没事,后面的几辆车重新查了一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现在可以出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四   马车出了大都,一路南行,没日没夜地赶了五天路,曾经抵挡西戎人的胡燕关城墙已经被废置,别说看不见军队,就连一面军旗都没有。   扶着沈寒香下了马车,城里百姓已经退到南边,现在是西戎人的地盘。连吃了五天的牛羊肉,沈寒香一看见又圆又大的西瓜就忍不住了,让孟良清买了两个,冰在泉水里,吃过晚饭,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守着冰冰凉凉的泉水等西瓜。要不是这里的夜晚太冷,她简直想把手浸在水里,这一带的气候实在干燥得够呛。   “小心……”孟良清话音未落,秋千架停了下来,沈寒香两腿蹬着地面,摸了摸越来越圆的肚子,表情似乎有些难受。   孟良清顿时如临大敌地走过去,把她从秋千上抱下来,放在躺椅之中。胡燕关的西戎移民还不够多,一个老板能占好几家屋子,住宿不必非得去客栈,为了避免被人打扰,他们索性住在一间大院子里。   沈寒香看他脸都吓白了,忍住腹部不适,白着脸笑了笑,“没事,可能晚上吃得太多了,闹肚子呢。”   “那西瓜干脆拿出来不要冰着了。”   “不行!”沈寒香赶忙说。   孟良清无奈地盯了她很久。   “好吧,我少吃一点,切好了以后放在外面,等会儿我再吃。”沈寒香撇了撇嘴,她也知道不应该胡闹,随行没有大夫,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麻烦了。但又实在馋嘴得不行,只好各让一步。   白天赶路风沙很重,西戎人把屋子打扫得干净而宽敞,熏着从西戎带来的香料,床罩子全都换成颜色艳丽的纱布,风一吹就轻轻舞动起来。   晚上孟良清打水来,亲自给沈寒香擦身子,她侧躺在已经叫小二垫得很软很厚的床上,湿帕子擦过她的肩背,掠过腰,孟良清的手在她的衣裙里,滑到耸起的腹部,在那里停顿半晌,动作放得尤其轻柔。   直至脚尖都被擦过了,孟良清出去倒水,沈寒香就坐在床边啃西瓜。孟良清一回转来就看到她下巴上都是鲜艳的西瓜汁,不得不又去打水给她擦脸。   那是个西瓜味的吻,沈寒香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也不知道是吃得这么圆还是真的因为孩子。   孟良清则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   “吃药了吗?”沈寒香忽然想起来。   刚闭上眼睛的孟良清又被喊起来吃药,赶路实在劳累,他越来越常忘记吃药,沈寒香只得多长个心眼,一日三次地留心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沈寒香比孟良清醒得早,在晨光熹微之中,她侧着脸,看孟良清黑得如同丝缎的头发,那片让人屏住呼吸不敢透气的黑色里,夹杂着几根白发。   没来由的一股心酸顿时淹没了沈寒香。   她偷偷把白发挑出来,拔第一根的时候孟良清没有反应,第二根他皱了皱眉,拔到第三根,他终于伸出手臂,把女人按在怀中,吻她的侧脸,鼻梁和嘴唇,那个吻最终停在沈寒香耳朵边,涌动的气流让沈寒香稍微挪了个位置,避开孟良清的呼吸。   “在想什么?”孟良清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没在想、我吗?”孟良清闭着眼睛,嘴角弯起。   “没想。”沈寒香斩钉截铁道。   “那没想。”   “本来就没想。”   孟良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沈寒香埋着头,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一只手在他白色的亵衣料子上一圈一圈画出很多圆圈,那些痕迹转瞬即逝。   太阳穿过狭窄的窗户漏在地上时,他们不得不起身了,沈寒香给孟良清穿上衣裳,替他拢上腰带,给他戴上帽子,然后赶他出去叫人准备早饭。   等她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摆在院子里,沈寒香坐下吃了。行李没从马车上卸下,他们在每个地方最多只能停留一夜,一面往南方赶路一面等福德和白瑞追上来。   马儿停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有些不耐烦地拿蹄子猛刨地面。   沈寒香摸了摸它的耳朵,它就使劲甩脖子,刺手的马鬃让沈寒香咧嘴笑了。孟良清扶着她上车,随即自己也钻进马车,就在这时候,门前小路尽头,传来马蹄轻响,那些响声在寂静的清晨特别清晰,越来越近。   福德和白瑞早已经换过了干净的短打,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半跪在地上给孟良清行礼。   他两人归队之后,一行人加快了脚程,晚上就地扎营,抵达幽山前两日,天气说变就变,大雨顿时连绵,前路又多山路崎岖,路不好走,考虑到沈寒香的身体,福德向孟良清禀道,“已经跑了这么远,不容易追上来,我们走的不是官道,不费点功夫难以发现踪迹。不如就在山里村子上住几日,等这大雨停了再走。”   连成一片的雨雾将天地之间的界限模糊成混沌,映着远近山峰青黛如眉。   雨水从蓑衣和斗笠上滑下来,但仍然有雨线斜刺打在脸上,孟良清看了眼沈寒香冷得发白的脸,擦了擦她的脸,点头道,“派两个人去找住处,等这场雨下完再走。”   幽山附近一下雨就要接续好几日,之后就是连日晴天。   沈寒香倒是没事,孟良清却染了风寒,喷嚏鼻涕止也止不住,发起了低烧。好在沈寒香细细查过他的药方,默了一张出来,让他的手下去附近镇上买药。   不断的低烧让孟良清有些不清醒了,他的眼眶都被烧得直发红,晚上喝完药,又要睡下。   “你……你睡隔壁,我们必须得分房睡。”孟良清躺下去之前,挣扎着抬起头叮嘱沈寒香。   沈寒香连声说知道知道,在孟良清模糊的视线里端着药出门去了,听见关门那声响,他才放任自己堕入睡眠。   半夜里,沈寒香从自己床上爬起来,悄悄出了门,打开隔壁房门,又蹑手蹑脚把门拴上。她手脚极轻,直至钻进孟良清的被窝,浑身都被那熟悉的温热和药味包裹着,才缩了缩脖子,在黑暗里吻了吻他的鼻子,头贴着他的脖颈睡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又偷偷回隔壁房间,大早起来喂孟良清吃饭吃药。   这么过了三天,天晴的时候,孟良清的风寒也好了,就是人有点虚,走路时脚步虚浮,看得沈寒香直是心疼。   “快到幽山了。”马车刚上路,车中端坐的孟良清遥遥望了一眼高大的幽山,他们不打算爬山,得绕过去。   “我听说朝廷派你和谈。”沈寒香看着他,既然他跑到大都去了,那去和九河谈判的又是谁呢?   “皇上派了个副使给我,你可能听说过。”孟良清嘴唇干裂发白,沈寒香倒了杯茶给他,他喝了口才说,“是当朝的驸马,叫陈庆鸿,状元出身。”孟良清边说边观察沈寒香的表情,片刻后沉吟道,“是沈夫人父亲徐老大人的门生。”   沈寒香这才恍然,但她确实没听过,赶忙摇头,“大娘从来不提这些。”徐家旧日的风光似乎都随着徐氏过门而被她抛在脑后,沈寒香自然也不可能告诉孟良清,她的心里只剩下了给年生报仇。   “嗯,他很有为政的才干,思辨也远在我之上,圣上很信任他,所以以公主许配给他。”   “你也想赚个驸马爷当当不成?”沈寒香有意要逗逗他。   孟良清果然张口结舌,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红,张着嘴竟一副不知说什么的好。   沈寒香笑得倒在车里,孟良清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把她拉起来,让她小心些,结果她又倒了下去,孟良清只得拿手垫着她的后脑勺,免得把她撞坏了。   “也不知道梦溪家里还好不好。”沈寒香叹了口气,坐起身理了理衣裳。沈柳德和陈川一起,陈川是个有武功底子的,又在刑部,无论如何会带着沈柳德,她唯独有些担心小点的沈柳容,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心始终悬着。   “都迁往南边了,圣上一南迁,都跟着南迁,沈宅应该还在。这次谈判就是要把京城拿回来,丢了京城,国之不国。”孟良清神色黯然,手指搓着坐着的布垫。   败仗是他父亲打的,纵然几个月的仗打下来,不是他父亲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孟家军却没有一个人不为这场丢疆弃土的战争背负愧疚。   这时候沈寒香也不知道说什么,她伸手摸孟良清的头发,继而跪直身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手指把他束起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孟良清终于笑了笑。   沈寒香也笑,“爹怎么样了?”   “御医开了方子吃了药,不是受伤,是中风。养好之后,可能半边身子就不能动了。”孟良清说。   “命保得住就好。”沈寒香安慰道。   “嗯。”孟良清心思似不在这里,从车窗向外望了望,正色道,“到幽山了。”   层峦叠嶂之间,有一条渡河,穿过河去,就到了自己人阵营。此时潮水湍急,白瑞在河边勘探半晌,回报说,“才下过几日雨,上游水下来,风浪太大,人还好办,马不好过。这里只有一条渡船,在那。”   顺着白瑞手指遥遥指去的方向,一叶扁舟在翻滚白浪的江上若隐若现,船已经拴在岸边,船夫朝孟良清他们站着的高地挥了挥手,正向上走来,江边风大,把他的斗笠吹得飘起,船夫忙忙按住斗笠,系好绳走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五      计划在两日后退潮时渡江,众人在离江边三十米处安顿下来,马车上的东西能带的都卸下来,犹豫再三,马是带不过去了,船只太小,只能在最近的村寨交给村民喂养,待来日和谈完了,再让人带着马从陆路爬山过去。   眼下和谈尚未结束,孟良清身份尊贵,就怕西戎军队发现打什么歪主意。   “那个九河,比我能打仗。”   帐子里铺着厚厚的毛毯,沈寒香打着哈欠,拍了拍摸着自己脸的那只手,孟良清却没松手,反而握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手指。   “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他没有输过。”沈寒香不以为然地坐起来,捧着孟良清的脸,扒拉开他的头发,端起药碗递到他嘴边,“快喝,都凉了。”   孟良清喝完,她顺手塞了块自己常吃着提胃口的梅子在他嘴里,然后亲了上去。   孟良清的手从沈寒香肩头滑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一些,裹住她的唇舌,亲吻让彼此都浑身发热,他尽量镇定自己的呼吸,和狂跳不止的心,把沈寒香抱着,不让她再胡乱动了。   “睡觉。”吹去了灯烛,孟良清手臂揽着沈寒香的腰,听她的呼吸就知道她没睡着。   “怎么?”他的手指绕着她的头发,搭在她的身前,小声问她。   “没什么。”沈寒香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孕中的女人本就多愁善感,也许并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半夜时候,沈寒香忽然醒来,腿脚一搐,孟良清也醒了过来,让她起来坐着,单膝跪在床边给她揉腿。   沈寒香低头看着孟良清只披着一件长袍子,矮着身一边按她的脚,一边问她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不疼,刚才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   她揉了揉鬓角,想来想去,只好说,“不记得了。”   “只是梦而已,不用怕。”孟良清看她没事了,起身把她抱到厚厚的毯子上,盖上被子,再次抱紧她哄着她睡了。   接下去的两天他们带着人在幽山脚下附近找了找过山的道路,除了水路,就得上山,这道天然屏障绵亘千里,唯有数十米宽的河面可以过到对岸。山上尽是比人还高的松树,苍翠的透出肃杀,每日清晨与傍晚,山上炊烟袅袅,看烟雾势头,怕早有驻军。   “白天过江怕引人注意,等到傍晚,天色朦胧的时候再渡河。”福德拿草绳将鱼篓里的几条草鱼嘴唇串起来,蹲在河边洗手。   孟良清和白瑞则收起了鱼竿,沈寒香拎着鱼,前两月她还沾不得半点荤腥,闻见肉味就要大吐,不知是否离开西戎之后,心境开阔,连带胃口也好了起来。   “这鱼咱们烤着吃吧。”   看沈寒香都要流口水了的样子,孟良清收好鱼竿,发现她就站在江边,身后江水滔滔,掀动裙裾显得单薄而孱弱,忙抓住她的胳膊。沈寒香一个没站稳,两人脸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白瑞转过头去,轻轻咳嗽,把鱼竿搭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   “那就傍晚渡河。”扯起还要回头看的福德先走一步。   酒足饭饱之后,白瑞在旁吹起了笛子,他坐在车辕上,马儿惬意地抖动尖尖的耳朵,仿佛通灵性一般,温顺的大眼睛时不时瞥一眼白瑞。   呆愣着眼的福德遥遥望着天空,他躺在矮而扎人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嫩草,神情里有股难言的郁闷。他看了白瑞一眼,白瑞却没看见他,都是打小跟着孟良清的人,福德却总觉得,白瑞像个大哥,只要有他在,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纵然是关山万里角声连天都能安然入睡。   他有些心事,很想同白瑞说说。但只看了片刻,他只是努了努嘴把草吐出去,就又躺了回去,望着大片薄云晕染开的蓝色天幕。就让他来做一个恶人,如果非得有人为了主子的命豁出去,这个人不能是主子挚爱的人,不能是他身边最可靠的左膀右臂,唯有存与不存都无甚干系的自己,是最合适的。   瑰丽的红云落在江面上,正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船只第一次划到对面之后,岸上的手下拉起一条长数十米的绳索,拴在一棵六人环抱的大树上。船夫经验老道,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愿意多增加一层保险。   “当心。”孟良清扶着沈寒香上船,这是一艘不大的乌篷船,他们下到船舱里,白瑞、福德和另一名护卫都在船上。   船身剧烈一晃,继而平稳,是船老大一篙下到水中,将小船推得离了岸。   孟良清抓住沈寒香搭在膝头的手,他看着沈寒香,这一去就真的进入了他们的地盘,西戎将成上辈子的梦,他再也不会让她受这样的苦,再也不会忍受和她分别千里。   很快船驶入江心,沈寒香还没有在大江上坐过船,要不是顾忌肚子里的小东西,真想到船头去看看,吹吹江上的风。   突然之间,船身激烈簸动,孟良清抓着沈寒香的手改为将她抱着,命白瑞出去看看。   白瑞一出船舱,福德忙站起来,手在身上擦了擦,勉强在船中稳住身,“我也去看看。”   小船几乎在刹那间失去控制,像个滴溜溜的陀螺在江面上打转。而此时江面风平浪静,不应该这样。忽然船头重重下压,船舱里的人几乎都发出惊叫声,矮桌矮凳都顺着船头的方向滑了出去。   此时外面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叫声,几乎是嘶吼出的痛叫,沈寒香脸色一变,“好像是白大哥。”   孟良清让她靠着船舱一角,坐在一张小凳上,命守卫呆着保护沈寒香,钻出船舱。守卫听见身后动静,急忙回头。   “福德,白大哥呢?”沈寒香急得站了起来。   “白大哥他……”福德满面哀痛,长剑垂落,剑尖直指地面,眼眶通红,“白大哥掉进江心了。”   话音未落,刚挨近福德身边收起剑的守卫就发出一声痛叫,福德出手太快,不识武功的沈寒香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就见守卫瘫在地上,腰侧中剑,大张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想必福德还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沈寒香忙站起身,她手里没有任何兵器,往船舱入口瞥了一眼。   福德一步步逼近。   “你杀了白瑞……”沈寒香捏紧了拳,想起在大都之中,她轻易地就原谅了福德,没有让他付出任何代价,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福德再次背叛了他们。自脚底而起的冰凉笼罩着她全身,她抢前两步想跑出船舱去,却被福德拽住了手臂拖向他,还捂住了她的嘴。   沈寒香不敢大力挣扎,只怕会伤害到腹中胎儿。就在这时,船身再次激烈颠簸,沈寒香瞪大了眼睛,拼尽浑身力量双脚集中蓄力踩在福德一只脚上,福德的手只松了片刻,从喉中逼出一句话来,“夫人不要怪属下,将来属下可以以命谢罪。嗷!”   这一口咬得福德不得不松开一只手,沈寒香借机一脚把他踹开,往船舱外跑去。   看上去朴实的船夫举高手中的桨,宽大的木桨之下,瞄准的正是孟良清!   “住手!”追着沈寒香出来的福德这才发现那船夫心怀不轨,并非说好的活捉孟良清那么简单,幸而选择了风平浪静的时候渡江。   船下沉沉江水之中,一道青影缓缓靠近船舷,就在白瑞一只手搭上船舷的时候,船夫几乎立刻发觉他的存在,掉转视线,握着船桨的手狠狠一扭。   船桨一侧粗大的转轴之中,探出一把锋利的长刃来。   沈寒香绕到船夫身后,将孟良清从水中拖了起来,孟良清已呛了几口水,面色苍白,靠着甲板直喘气,握着他冰冷的手,沈寒香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停跳了。   对着沈寒香吓得发白的脸,孟良清道:“我没事。”安抚地抱了抱她。   福德快步跨到船夫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正待说话,船夫手中的桨向后一推,逼得福德不得不后退两步,他心中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利刃已从空中落下。随即白瑞发出一声闷哼,按在船舷上的手即刻被长刃扎穿。   血腥气让孟良清下意识将沈寒香护在身后,暮色中忽然变了天,风卷走了船夫的帽子。壮实的脖子上显出一截图腾来,那是西戎人的守护神,狼头蛇身的一只怪兽。   听见白瑞的哼声,福德已生出悔意,持剑砍向行凶的船夫,那船夫手脚却极其灵活,借另一只桨撑在夹板上,双足跃起,躲过一击。并且拔出扎在白瑞手上的长刃,白瑞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   船夫冷冷的目光看了福德一眼,宽足三寸的锋刃再次落在白瑞死不肯松开的手上,全身重量向下一压,船舷发出一声难以承受的裂响。船夫粗硬有劲的双手合握住船桨握手,顺时针方向狠力一旋。   “不要!住手!”   “啊——!”白瑞浮在水面上的脸孔顿时扭曲,手掌几乎洞穿,他清晰地听见筋骨挫裂的钝响,就像沿着他的头皮狠狠刮过一般。   福德双目通红举刀扑了上去,船夫侧身一避。长刀砍在木板里的巨大声响掩盖了白瑞接下去的痛哼,沈寒香扶住孟良清站起,冲岸上众人挥手,然而天色已被即将涌上的夜幕染得江天一色,江上雾霭沉沉。江边点起的一盏盏昏黄灯笼,稍离得远一些就什么都看不见。   沈寒香徒劳地垂下手,这个时候,她挺着肚子,是没法泅水渡江的。   孟良清看了她一眼,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面上骤然一阵激烈水声,血色很快晕染开,白瑞像一条快咽气的鱼被甩上了船。   消得片刻,水里藏的人已全浮出水面,数十精兵之中,只有两人跃上了船。就在他们踏上船板的时候,乌篷船摇晃了两下,一圈又一圈涟漪荡漾开去。   那双蓝眼睛十分陌生,里面装着冷漠和压抑的愤怒。   沈寒香没想到,福德会和九河勾结,而九河会亲自来捉拿她。白瑞白得仿佛抽去了筋骨的手搭在地上,侧脸贴着船板,湿发覆盖了他半边脸颊。他的手背上破开血肉模糊的大洞,腰侧也在淌血,福德跪在他的身边,泪水沿着脸颊往下直滚。   “大哥,大哥,我福德对不住你,我……我……我会照看你一辈子,大哥,你别死……你撑住……等上了岸,我们就去找大夫。”福德扶起白瑞,把他抱在怀里。   气息奄奄的白瑞却硬是一身整个人再次砸在湿漉漉的木板上。   江水摇撼着小船。   九河走到白瑞身前,沈寒香忍不住出声,“别伤他。”   九河看了她一眼,看见她的哀求,却置若罔闻,一脚踹得白瑞翻了个身,足尖踏在他腰侧伤口上。   福德想扑过去拼命,却被九河的手下制住了。   九河的蓝眼睛看着沈寒香,“本王说过,让你留在西戎。”他抬起眼睛,遥遥望了一眼幽山,意味深长地看了孟良清一眼,沈寒香下意识握紧了孟良清的手。   “他不是孙家人,他是此次你们皇帝派来和谈的正使,忠靖侯的独子,孟良清。”九河勾着嘴角,冷冷道,“你又骗了本王一次。”   孟良清揽着沈寒香的肩头,另一只手握着沈寒香的手。   九河看着他们,冷冷笑着,“这才是你的丈夫,孙严武也不是你的儿子。”   沈寒香定定看着他,没有否认。   “满口谎话的中原人,本王该如何处置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六   再次被关在西戎人的囚车里,比起上次,沈寒香镇定了许多。隔着囚车的铁栏杆,她伸出手去,孟良清便在那边握住她的手。   大概还没有离开幽山,西戎人怕会有人来营救,囚车比前次结实很多。两辆车之间隔着一巴掌的距离,他们的手紧紧握着,沈寒香侧靠着囚车,问孟良清,“你冷不冷?”   孟良清摇了摇头。不知九河答应了什么条件,一上岸就叫人给孟良清换了衣服,似乎知道他身有顽疾,连药都备下了。   “竟然是福德,一早我就该提防他的。”沈寒香有些懊恼。   “事出有因。”福德为何要把他们的行藏出卖给西戎人,孟良清觉得还大有可查。然而现在他的人被冲散了,一部分已经过到江对岸,他们等不到孟良清一行,自然会先返回营地汇报,另一部分殿后的,被九河的手下捉住,不知道关在了哪里。   夜晚很凉,沈寒香抽回手呵了口气,孟良清摊出手掌,“手给我。”   沈寒香乖乖伸出手去。   孟良清合掌捧着她的手,为她呵气暖手,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一双蝴蝶的翅膀落在她的手心里。   “要是我们被处决了,你怕不怕?”沈寒香看着孟良清。   孟良清安静了一会,他的脸有几处淤青,映着清皎的月光沉静如同一方美玉,“不会。”他握着沈寒香的手,分析给她听,“如果他想要我们死,我们就不会有机会上岸了。”   没有比在水里杀人藏尸更便利的事。   沈寒香想了想,心里也松了口气,她不想死。孟良清低下头,手掌抓着她的手指,声音很轻,“他还想讨你欢心,不会舍得杀你。”   “西戎人是蛮不讲理的强盗。”想起来路上的所见,沈寒香气愤地说。   “我不会让他再抢走你一次。”半晌,她听见低着头的孟良清说,他的掌心温度有点高,那双眼睛抬了起来,她看懂他的内疚,忙用手去盖他的眼睛,急道,“胡说什么呀。什么时候抢走了,我一直在等你,从来没有等过别人。”   “我知道。”孟良清含笑说。   沈寒香的脸红了,特别想捶他几下,但是离得远了,只一发力把手扯了回来,背对孟良清赌气般地坐着。   幽山一夜温度不高,次日一早沈寒香就发现孟良清靠在囚车一角,脸有些发红。   想到他平常发烧时候的样子,沈寒香忙跪坐起来,叫了他两声。   孟良清张开眼,眼神有片刻茫然,继而坐起来,动作显得有些吃力。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沈寒香担忧地问,挪到囚车边缘,伸出手去,“过来让我摸摸头。”   孟良清先是自己用手背试了一下,难受一般地闭了闭眼睛,说话的声音有点发哑,“没事,不烫。”   “不烫你过来让我摸摸。”沈寒香坚持道,孟良清不得不坐到和她靠近的位置,被他握住的刹那,沈寒香就被他掌心的高热震住了,手贴上他的额头时候,她立刻冲守卫大叫了起来,“找个大夫过来,叫你们的军医过来!”   看守囚车的士兵都知道这两人身份特殊,于是也不敢怠慢,叫人去禀报九河。   报信的士兵很快回来,与守卫叽里咕噜了几句,各自又端好兵器端正站着,无论沈寒香怎么大叫都不再理会。   孟良清抓住她的手晃了晃,沈寒香慌乱的眼神落在他脸上,看见孟良清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那张潮红的脸,软绵绵斜靠在一边的身子却一点也不是没事的样子。沈寒香把昨天半夜士兵塞进她囚车里的薄被递了过去,孟良清推了回来。   “白天不冷,你受了寒,你围着。”沈寒香眼圈发红,很是焦急。   孟良清看了她一会,低头看了会薄被,叹出一口滚烫的呼吸,才把薄被搭在自己心口。他嗓子眼里焦灼难当,克制不住睡意,眼皮直往下掉,吃力地抬头看了沈寒香一眼,“昨夜没休息好,我再睡一会。”   沈寒香忙点头,“你安心休息,我看着你。”   孟良清微微笑了一下,继而抵挡不住睡意眯了过去。   到下午时,孟良清还没醒过来,沈寒香已有些急了。被她握着的手一直没有退下热度,沈寒香再次叫来最近的士兵,恳求道,“能不能叫你们军医来瞧瞧,这个……”她想起什么来,用没有握着孟良清的另一只手吃力地从怀中掏出几锭碎银子来,“小哥,拜托你了。”   士兵收了银子,却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一边,似乎被沈寒香盯得烦了,又或者有些心虚,他走到远处,拍了拍另一个士兵,和他换了位置。   沈寒香沮丧地握着孟良清的手,他的脸色很不好,她几乎连眼睛都不敢多眨,这高温既让人担忧又稍微让她定了定神,好在他还能发烧。沈寒香望了望主帐的方向,九河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门口,就在她看见他的时候,他弯身钻进了帐子里。   傍晚时,孟良清总算醒了过来,沈寒香盯着他把那碗给囚犯喝的清粥都咽下去,自己也喝了半碗,孟良清咽不下那饼子,沈寒香掰开半边面饼,泡在粥里递给他。   “你多吃一些,我吃不下这个,不吃也是浪费,我们得保存体力,这样如果有机会……”沈寒香的声音小下去,小心地看看左右,守卫站得远,幸而没被听见。   孟良清“嗯”了声,做了个手势,表示精神已经好多了。这没能让沈寒香彻底放下心,但她还是冲他笑了笑,士兵收走碗之后,靠在囚车上闭着眼睛假寐,没想到从昨天傍晚就开始紧绷的那根神经,在短暂的松懈里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沈寒香听见几声不大的鸟叫,又像呼哨,她实在困得很,一只手在脑袋上方拍了拍,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就要继续睡去。什么东西在扯她的手,扯了不止一次,沈寒香这才醒来。   营地里稀稀拉拉的灯光恰好给孟良清招来的这些人打了掩护,沈寒香想起刚才梦里的呼哨声,和孟良清匆匆对视一眼,便即明白过来,这些应当是他的人了,她记得在千绝山时,他手底下也有一帮武功高强的人,方才也看见有两个在其中。   有人迅速打开了两间囚车,孟良清先下了车,抓着沈寒香的手臂,扶着她也下了车。他们猫着腰,由三个黑衣人打头,在夜色中快步前行。   “为了便于隐蔽,我们没有牵马上来,这二位兄弟背少爷和少夫人下山。”他们中的领头人冲孟良清行礼,紧接着就有两人蹲身在孟良清和沈寒香跟前。沈寒香大着个肚子十分不便,但情势紧急,只得趴上去。   树影匆匆掠过头顶,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来,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众人都不敢放松警惕,不断变换下山的路线,他们要翻过幽山,从南坡下山。   火把陡然间在山腰上亮起,领头人跃到前方,站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往下一看,扭头道,“好像有军队。”   “是我们的人吗?”这里是南坡,孟良清的猜测应当不错。   然而领头那人往前数百步又再次返回,带回的却不是好消息,“都作西戎人的装扮,不是我们的兵。”   于是一行人改换方向,却都遇到了相同的情形,最后只得藏在一个山洞之中。领头人单膝跪地向孟良清道,“实在没办法,只有引开他们。”   孟良清环视一圈,摇了摇头,“只有你们几个,恐怕无法引开这么多兵。”他皱着眉,心里在想,这么多人,四面八方都是西戎人,除非幽山已经被拿下了,然而如果幽山被西戎人攻克,长驱直下就是中原沃土,也就没有和谈的必要了。   “先等天亮,我派几个人去守着,一旦他们撤走,我们就下山。”领头人道。   孟良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   洞内空气潮湿,孟良清与沈寒香相互依偎着,手下们捡来的枯枝败草铺在石头上,稍微不那么冷了。   洞里没有灯光,只有洞口漏入几丝微弱的月光,隐约能听见洞穴深处水流的声音。这里是幽山的山腰,如果不能冲破西戎人的防线下山去,恐怕情势就不那么乐观了。沈寒香凑过去亲了亲孟良清的鼻子和额头,嘴唇碰到他滚烫的额头,两天晚上没能睡得踏实,她眼圈很红,“我去里面看看,好像有水,你渴不渴?”   孟良清嘴唇干裂出血,这时候才察觉到一般,舔了舔嘴唇,“我去吧。”   沈寒香忙按住他,急得跺脚,“我去!”   孟良清只得靠着石头休息,目光却紧紧追着沈寒香爬下石头去的身影,小声提示,“当心些,要是没有就算了,洞里光线暗,不要摔了。”   沈寒香“嗯”了一声,隐隐看见里面有一处亮光,虽然很弱,但她十分确定,那是一滩光,便提着裙子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快。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七   幽幽的亮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滩水,在山洞里,竟有方圆丈许的水潭。自小长在深闺难得进山的沈寒香忍不住觉得诧异,一直盯着她的孟良清察觉到她的异常,坐起身问她,“发现什么了?”   沈寒香回头看他,“有个水潭,没想到山洞里还有这么大的水潭,我没见过。”   孟良清从石头上下来,他走路的姿势显得轻飘飘的,沈寒香忙去扶住他。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他们相互扶持的影子。   “这里的水质很清,等一下。”沈寒香蹲下身,捧起水来尝了尝,才让孟良清也去喝。沈寒香抬头看了看,洞中常年不见阳光,洞顶生出一片片钟乳,笋尖垂挂的水珠时不时滴在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孟良清的袍子浸在了水里,沈寒香随手捞起来拧干,拍了拍膝盖站起来,望着水潭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良清喝够水,也站起身,他们回到高处巨石上坐着,没一会儿,沈寒香觉得乏,头靠着孟良清打算盹一会儿,他们十指交叉,她的手指摩挲着孟良清的手指,以头去碰孟良清的额头。   “好像不那么烫了。”沈寒香高兴道。   孟良清微微笑着,“没事,我早已习惯了。”   一股心酸淡淡地揪着沈寒香,她闭起眼睛,装作已经睡着了,耳朵却紧张地竖起聆听外面的动静。不能再被抓回去,孟良清的身体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了。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真的睡了过去。   喊叫声从洞外传来时,沈寒香才醒过来,呼吸间一股呛人的气味让她肺里烟熏火燎的灼烧起来。   孟良清扶着她下地去,从衣服上撕下两块布,浸湿后拧干捂住沈寒香的鼻子。沈寒香按住湿布,和孟良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西戎人是在放火烧山还是在洞口放烟想把他们熏出去。   这时候三个黑衣人从洞口边撤边提防地跑了过来,“西戎人放烟了,小侯爷,怎么办?”   他们互相看了看,一时面面相觑,隐约有叽里呱啦的人声从外面传来。领头的黑衣人看了一眼水潭,似乎发现了什么,向水边走去。越往前走越靠近洞穴深处,洞顶越来越低,几乎压近水面。他手里的刀忽然晃了晃,惊喜道:“小侯爷,快来看,这儿有个机关。这个水潭里有玄妙。”   沈寒香他们走了过去,只见池边昂头摆尾竖着个巴掌大的龙纹兽雕。   所有人都勾着腰,只要稍微直起一点,头就会碰到洞顶。龙形雕塑两侧,有两个不太起眼的方形突起,像是一个转轴。   这里光线阴暗,难以看清水里的情形,孟良清让领头人先出来,他跪下身,几乎匍匐贴地,一只手顺着石雕探入水中,顺着龙头正下方摸索下去。他的眼睛盯着沈寒香,很久之后,那双沉静的眼底泛起欣喜的波澜。   “有机关,如果记得不错,这里是幽山龙脉所在,你们散开些。”   众人依言行事,孟良清整个人都趴在水池边,侧着头,两只手都入了水,沈寒香将湿布按在他脸上,让他保持呼吸,那张素来没有血色的脸也因为憋气而涨红。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沈寒香举袖给他擦了擦,就在这时,水面忽然起了巨大的波纹,咕噜噜的声音越来越大,水面随着气泡蒸腾而下降了直有一尺。   孟良清力竭地趴在池边,好一会才缓过劲,沈寒香扶起他来。   孟良清看着水面,郑重道,“这种机关书中有载,水下有暗门,你们都会泅水吗?”   黑衣人纷纷点头。   “先一个人下去探探路,再一起进去,小心一些,找到暗门立刻出来,暗道中可能会有机关,我们得有一个人打头。”孟良清环视一圈,“我最清楚里面的门道,待会儿我在前面。”他看了眼想说话的沈寒香,对领头人说,“你在我身后。”接着又对另两人说,“你们在最后,保护少夫人。”   沈寒香还想说什么。   孟良清的手掌贴上她隆起的腹部,他矮下身去,侧脸贴着沈寒香的肚子,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   没有等孟良清说话,沈寒香心里已转过许多念头,她可以回去求九河,可以牺牲一些条件,西戎的将军估计没见过哪个战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他只是要她服个软。然而这一切都是孟良清不想看到的,如果她这么做,对他是一种折辱。   “一切小心。”最后沈寒香这么说。   洞穴中烟雾越来越重,等探路的人上来,烟气几乎已经弥漫了水面。他们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牵着,每个人顺着探路人的方向向下潜,潭水冷得刺骨,下了水之后,孟良清带着沈寒香,一手托着她的腰,推着她向前。   她在水里睁开了眼睛,前方有一点亮光,那光源越来越近,不久后就被孟良清推着上了岸。脚踏上地面的刹那,沈寒香心里松了口气,回头把孟良清从水里拉上来。   “这是……”一个黑衣人发出惊呼。   水潭之后竟别有洞天,起初沈寒香还疑心光从何而来,上岸才看清甬道两侧石壁上每隔三四米就有一个灯台,灯台上是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别动。”   就在其中一个黑衣人想伸手去碰灯台时,孟良清喝止道。   “我们从这条石道下去,另外一侧应当埋在南面山脚下,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孟良清严肃地说。   他拔出剑来,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用足尖试探脚底的石板。仔细看的话能发觉,那些都不是普通的石头,更像是玉石,墙上也都是白润光滑的石板,这里显然是人为开凿而出。黑衣人头领跟在孟良清身后,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众人都没有出声,跟着孟良清落脚的地方往前走。   一片寂静之中,他们几乎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声。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很不舒服,沈寒香忽然很想回头看一眼,这里的机关是她毕生未见,她没想过在水底游出十数米之后竟然有石台能走上来,进入一条完全干燥的密道之中。   然而就是这一眼,落在最后的黑衣人伸出手去,那只手被夜明珠的光照得苍白。   “不能碰!”   沈寒香这一叫,所有人都发现了那个想盗取夜明珠的人。   黑衣人老大怒道,“放下他,十一!”   “我需要这个,不会有事的。”他喃喃地答,着了迷似的盯着那颗珠子,手指贴上夜明珠,什么都没发生,黑布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充满狂喜,他冲老大叫道,“不会有事的,只要这一颗,我只取一颗,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怪我的。”   “别动!”孟良清紧皱眉头,将沈寒香拉到身边,双手刚圈住她的肩膀,黑衣人老大惊恐地盯着地面。   “什么声音?”   那声音像一阵沙沙声。   “快走!”孟良清忙道,推着沈寒香往前走去。黑衣人一个个跟上,最末那人发现夜明珠无法摘下来,卯足了劲,双手握着夜明珠往下拽。   沙沙的声音像是许多石子从头顶的滑落下去,然而还隔着一层阻隔,听上去并不真切。他的眼睛因为急切而发红,完全没有意识到声音已经从沙沙变成了哗哗声,激烈的气流充斥在石道里。   黑衣老大的大吼声传来——   “十一!快跟上!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就快了……”被唤作十一的男子喃语道,他两只眼孔里只剩下夜明珠荧荧的白光。   就在此时,一条水龙倒灌而入,白浪以惊涛拍岸之势激冲进来。   “放断龙石!”孟良清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身后。   长刀击下机关,领头人沉痛地叹出一口气,轰隆隆几乎要碾碎众人耳膜的巨响被石门隔绝阻断。沈寒香把头埋在孟良清的怀里,他摸了摸她耳边的头发,前路一点光都没有,夜明珠已被全体埋葬在他们走过的甬道里。   领头人从竹筒里倒出火折来,以打火石燃起火光。   这一段则完全不同于方才修整得静美,脚下凹凸不平,孟良清扶着沈寒香,他们走得很慢。黑衣人们因为失去一个同伴,各自沉默着。   不知在黑漆漆的暗道里走了多久,一丝薄薄的光从前方漏入,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幽山上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声,哗哗直响的树叶声里,迎着清晨的第一缕光,孟良清随在领头人身后,然后拉着沈寒香上去。   “到了。”   黑衣人全都出去之后,领头人捡来三块石头,摆在那几乎被矮树丛遮掩完全的洞口。黑衣人纷纷单膝跪地,向着密道注目良久,才站起身来,随孟良清劈开荆丛。   不到半日,孟良清就望见了自己人的营地,那里炊烟袅袅,空气里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大帐里应当正在准备早饭。   孟良清拉住沈寒香的手,沈寒香则走近去,将他的袍子整了整,摸了摸他淤青的脸,举起袖子将他脸上的污渍擦净,这才随着他走向营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八      当夜尚在熟睡之中的驸马爷陈庆鸿听说忠靖侯的公子回来了,匆匆忙忙扶冠而出,那时孟良清已然安置下来,就在主帐左近不远的营帐之中,请军医瞧病。   孟家军出身的一干武人已在帐外相候,陈庆鸿忙理了理官袍,自武官队列中穿过。一进帐内,就见孟良清脸色不好,身形虚弱。当日出关和谈,顾忌孟良清的身体,硬是从亡命南下的太医院众院士中拣了两个带上,这时都派上了用处。   待太医诊脉毕,写方子,亲自出去煎药。陈庆鸿才找到间隙与孟良清说话,俱是奉命和谈的大臣,左右尽皆屏退,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沈寒香浸了水,有些风寒,喝了姜汤沾床就睡着了。半年来,这是沈寒香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没有担忧和顾忌,不需时时睁着一只眼睛惧怕未知。   次日一睁眼,沈寒香察觉身后有人,不知道孟良清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侧身在榻一条手臂搭在她的身前。天刚亮时的晨光还很微弱,沈寒香翻了个身,索性钻进孟良清怀里,饱饱的又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孟良清已站在床边整理仪容,沈寒香掀开被,两腿垂在榻边,懒洋洋道,“怎么不叫我?”   孟良清扭头,“想你多睡一会。”   沈寒香拍拍身边的位置,孟良清走过去坐下,她的脸凑近过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好像不烫了。”   孟良清笑捏着她的手,并没说话。   “我也要起来了。”沈寒香避着他的眼睛,纵使亲昵的时刻不少,这种四下无人两相不避不躲的直视仍然让她心头发烫。   “不急,我让人把早饭端过来,吃过了再躺一会,大夫昨天说的,你都忘了?”   沈寒香头痛地按了按眉心,“能不躺着吗?只要别叫我躺着,就算徒手倒立也行!”   孟良清发笑地望着她。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捶了捶床榻,“好吧,依你。”   于是沈寒香在床上用完早饭,躺了会儿眼皮直往下掉,连日都在高度紧张中度过,松弛下来竟还能睡。孟良清出去和别的大人谈事,她翻来翻去发了会儿呆,又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到傍晚时,和谈一行启程返回南边。   多数时候孟良清让沈寒香躺着,便要出帐子,他也抱着她上马车,八角风铃垂在马车华盖之下,随风摆荡发出碎碎的响声。   “真要回去了!”像做梦一般,沈寒香犹有些回不过神。   “要赶十天路,我已派人给沈家送信了,再不把你带回去,你大哥要上门来要人,我也只好闭门不出。”孟良清微微一笑,亲了亲沈寒香的唇角,她眼睫快速闪动,笑把他推开些,头垂低。   孟良清看她羞窘的样,正经坐了会儿,又趁她没提防低头去吻另一侧唇角。   沈寒香叫道,“我可要踹你下车去了。”   孟良清不轻不重抓住她两只手腕,含住她的唇,眸光沉沉,“那你就踹我下车吧。”   满脸涨得通红的沈寒香眼波里充满了柔情,她忘记了许多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被这一个满怀温柔的人渐渐清理干净,她肩膀微微颤动着,只能迎接他的心意,在那些或轻或重却都火热得让她脚背打颤的亲吻里沉沦。   马车行进的速度也放慢了,风铃的响声也轻缓了,等沈寒香鬓发散乱地坐起身稍稍推开些孟良清,趴到窗户缝上去瞧窗外,满目满地都是秋天的红叶。   孟良清在身后整理她散开的头发,将一柄翠绿欲滴的簪推入她青云扰扰的发中。   “咱们真要回去了。”这些景致是在宅院里少有所见的,沈寒香有些兴奋,短暂的兴奋之后,她又靠在车厢里,拉着孟良清的双手,望着他的眼睛,似喜似忧地叹了声,“咱们真要回去了。”   知道她在想什么,孟良清揽过她的头,让她靠在他的怀中,轻轻抓着她的一只手,吻她的头发和耳朵,“这次回去不会和以前一样,我为你准备了礼物。”   沈寒香追着想问礼物是什么,孟良清却不肯说了。回程顿时变得急不可耐,她隐隐有些预感孟良清想给她的是什么,毕竟他一直想给她的不过是最初许诺的名分,那因为身份而久久遥不可及的名分。她得找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他,她早已经没有当初那样在乎那个名分,当他从千里之外追来,小心翼翼揣测她的心意,陪她呆在囚车上不向敌人屈服,又或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些零碎却笨拙的试探和讨好,早已经把她拴得死死的。   而今,他们又要有孩子了,阮氏的阴影被时光抛在外面。她的丈夫能孤身到西戎人的地盘找到她,带她回到故土,难道还有比这更难的事?   总算这一路没有什么波折,出使的人带回了和谈的契书,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今偏安一隅,已没有唯我独尊的气焰。苟且偷安的逃亡让皇帝憔悴了很多,纵还是锦衣玉食美婢环绕,身份尊贵的几个妃子也都随在身边,却一夕衰老。   孟良清与陈庆鸿随皇帝回行宫议事,沈寒香再登上马车,听见孟良清在外吩咐人送她回去。马车进了城,但都不是熟识的街道,南方她也住过一段时日,街道别有一种小家庭园的秀气。   但在京城,一进城就能看见沈家连号的商铺、车马行或是米粮铺子,现在却哪儿哪儿都不认识了。   沈寒香拍了拍车厢,车夫忙停下马,回头来问:“夫人有何吩咐?”   “我想去找我大哥。”她还没说出沈柳德的名字,车夫便就重新坐正身,拨转了马头。   可惜白瑞和福德都没回来。   福德背叛了孟良清,带九河的人来劫阻他们,但没来得及问清究竟怎么一回事,他就不见了。沈寒香和孟良清被擒之后,一直被关在一起,随行的那些人却都不见了踪影。不知道白瑞是不是还活着,沈寒香打定主意,等孟良清从行宫回来,一定要让他差人去查查清楚。   马车停在一间朱门大宅门口,虽比不上从前父亲在梦溪买下的那座亲王别院气派,沈寒香仍旧能看出,她大哥过得不错。   沈柳德不在家,沈寒香站在门口略有踟蹰,不知进去还是不进去的好。这时门内传来一声惊呼,“三妹?!”   沈寒香转身一看,门内站着沈蓉妍,她的身边那人面部轮廓清瘦憔悴,她快不认识了,半晌才嘴唇一颤,“你怎么来了?”   李玉倩眼圈儿一红,“我怎么不能来了?!”   “才下了半个月的雨,屋里潮得不行,大哥眼下生意做得还行,这炭是专门买的好炭,不会起烟。你们两个都是有身子的人,我可不好拿旁的来糊弄你们。”沈蓉妍拿火钳子翻弄炭火,腕子上两个翠翠的玉镯子叮咚作响。   到屋里坐下时,沈寒香才看见,李玉倩也大着个肚子,她身上那件青的薄袄子有些大了,不大显怀,初时只以为是吃得胖了。   丫鬟们在旁剥龙眼,又捧茶来又捶腿,沈寒香仍觉得像做梦似的,一个月之前,她还真想过,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自己家中。眼下却不仅回来了,自家姐妹在,儿时的好友也在。   “吃这个。”李玉倩把龙眼喂到沈寒香嘴边。   “你们两个怎么碰到一块儿去了。”沈寒香咕哝道。   “随我夫君来的,他来和沈家谈生意,我想着来看看你就来了。现在京城来的人都堆在凤阳郡里,要做生意还得来这里。男人的事情我不管,谁知道侯府也遭了殃。家里巧了有几个医术了得的长辈,也沾着你的光,去拜望过忠靖侯。”   李玉倩示意丫鬟去开窗,摇了摇手,“这几日闷得慌,你们去把池子里的藕起些出来,等傍晚时候我来做。”她向沈寒香道,“你没尝过我的手艺,跟着我家那个,什么不会的都会了。”这话说来几分心酸,李玉倩却强作着欢喜,嘴角翘着。   那眉眼里几乎瞧不出小时候在沈家撒泼耍赖性格拧巴的小姑娘。她快当娘了,脸盘子越发的圆,眼眶有些肿,似乎是没睡好。   “本来这两日要回去了,好在我又着了凉,不然都见不上你一面。不过如今在凤阳住着大家挨得近,你不要嫌我那里地方小,时时来陪着我说话,我也闷得慌。”   沈寒香看了她一会儿。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沈寒香摇摇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老了。”李玉倩叹了口气,“都快当娘的人了。”   “不是……”沈寒香顿了顿,“你从前没这么可爱,现在我只想掐掐你的腮,谁让你长那么圆。”   李玉倩被她一句话气得直要去捶她,要不是沈蓉妍拦着,两个孕妇恐怕要厮打成一团。   “你呢?二姐。”沈寒香与沈蓉妍也许久没见,当年因为沈蓉妍的那点闺中女儿心事,她们才多了亲密。   “她有什么?早晚也是徐大人的夫人了。你不知道,皇上来了南边,成日沉迷诗词歌赋,叫人在行宫建了一座饮歌亭,徐荣轩如今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徐大哥有才华。”沈蓉妍忍不住插嘴。   “是是是,你看上的人自然是好的。”李玉倩一笑话,沈蓉妍磨着茶,耳根子都红了。   算起来她年纪不小,却迟迟没有出嫁,当年匆匆一见徐荣轩,竟然误了这许多年。   “不过你回来,我放心多了,等两个小的出来了,说不得我可以高攀一门亲,就不知道招不招人嫌。”李玉倩眉梢眼尾尽是柔媚,软绵绵靠着。   “儿子女儿都不知道,你就往大了打算了,你要攀这亲,得攀我肚子里的才成。”沈寒香笑着摸了摸腹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护短得厉害,打小护你哥,不过话我可放在这儿,要是你肚子里那个点头了,你可不能学那些个飞上枝头就不认人了的,该怎么就得怎么。”   沈寒香横了她一眼,“要怎么?”   “你自己知道。”李玉倩嘴角挂笑,又扯着沈寒香说了几句小时候的事情,沈蓉妍起身出去催果盘点心,本来话说得高兴的李玉倩眼圈忽然就红了,把沈寒香唬了一跳。   “我和谁也不亲,只把你当个姐妹,我知道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年年年节总是我记挂你的多,往后怎么说一年里也给我捎个信。”李玉倩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床帐子上青白相间的蝴蝶绣纹,“太平日子过久了,谁也想不到,那么些人,说没就没了。好歹我们还能见面,就多见见,免得以后见不上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一场南迁,战乱冲散了不少人,沈寒香握着她的手,连声安慰。沈蓉妍进门,李玉倩立时收了声,说有些累想睡会。沈家姐妹两个便就出去,沈寒香差了个人去给沈柳德送信,沈蓉妍则使个小厮去把沈柳容从学堂接回来。   送沈寒香来的车夫早已经回去孟家等着给孟良清说声。   “今晚上要不就在这边睡了?你早些定下,我好叫人收拾屋子。”   沈寒香忙摇头,“得回去。”   沈蓉妍便也不说什么,只是摸着她的手,半晌才小心地问,“侯府里的人,对你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玖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着今天事情太多也没写多少不更了,既然已经写了就放上来吧……   明天要去谈事情,尽量更……   为了专心写结局最近几天都没看评论,自己在追男神非天夜翔的《江东双璧》,发现在网页上写评论真的好难,发一次要发好几分钟。作者崽子我大多数时候真的是玻璃心,怕评论砸怂了我就没信心写结局了(毕竟人家还是个女银),所以评论啥的会等这篇完结的时候再看再回复(然并卵+想太多+没几条要回啦),个人其实不喜欢给小说里的人物洗地,写的时候卯着一股劲就写了,所以欠考虑的地方挺多。因此很多时候我都是个不太敢看评论的人,预计这是最后一个大情节了,搞掂之后就收场了。   感谢大家的陪伴,接下去可能要写一个狗血淋漓的古耽先,提前把话说得好像结束了一样(手动doge)   那些没有冒头但追到底了的筒子们,那些砸砖的筒子们,那些创造了收藏数字的筒子们,感谢你们包容了我的断更、固执、文笔挫、情节2,一颗感恩的心永远在崽子心中。么!么!哒!   要不是沈蓉妍握着沈寒香的手,也不会觉察到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僵硬。沈寒香微微笑着说,“挺好的。”   “上次大哥回来说……”   “你听他瞎说呢!”沈寒香摇了摇手,“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他有多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他呢?小侯爷对你好吗?”   沈蓉妍目中流露出的期待和惧怕,让沈寒香想起没有出嫁时候的自己。女人莫不如是,对将来的婚事充满了不确定,却又义无反顾。即便沈蓉妍从她这里听到关于成亲的不便,难以敞开心扉的婆家人,将来也许会有众多女人的丈夫,一切都像拔地而起的高峰耸立在女人面前难以回避。   “那他呢?徐先生对你好么?”   沈蓉妍脸色发红就想捶沈寒香,沈寒香笑着躲开了。   木樨花在潮湿的空气里落下,沈蓉妍忙快步追上去,一边喊沈寒香,“别跑了,地面这么湿,摔了你我可担待不起。”   沈寒香小心地扶住一棵树站住脚,抬手阻止沈蓉妍过去,“你不许过来,待会儿你要捶我,我可跑不动了。”   沈蓉妍一把拽住沈寒香伸出的胳膊,“那你只有让我捶一顿了。”随即又看了眼她肚子,手指在那弧度上刮了一下,“先欠着,看在我外甥的份上。”   把细碎的木樨花瓣从沈寒香头发里挑出来,沈蓉妍悄声对她说,“真希望小侯爷对你好点,当初没出嫁时,他就对你够好的了。”   “现在他也对我很好。”怕她不信,沈寒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弯翘起嘴角,“将来徐先生也会对你好。”   “明明是说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沈蓉妍丢开她的手就往前走,“我可不要和你再说话了。”   没人搭理她正好,沈寒香看到不远处有一把长竹椅,摆在一丛凤尾竹前,她索性就躺在树下闭着眼睛等她大哥四弟回来。   沈蓉妍拿了点心回来见她还躺着,也不叫她,把茶点摆在树下石桌上,然后叫上婢女,悄悄离开,过会又拿了毯子过来给她盖上,才上去找李玉倩说话。   沈寒香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被沈柳容吵醒的,沈柳容直接扑到她身上,把她吓了一跳。   沈柳德站在不远处廊檐下,没说话,但眼睛里滚动着激动。沈寒香站起身,沈柳德伸手抱住她肩头,虚虚圈着,半晌方才松开手,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回来了就好。”   之后家中摆宴给沈寒香接风洗尘,沈柳德话多得不行,恨不能一股脑把从北到南一路艰险都讲一遍。   “尽听你说,我们都听腻了,寒香,你别理他,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宝贝得不行,一天里要说三五次怎么死里逃生。”李玉倩嫌弃地一面说一面剥虾。   沈寒香倒真好奇了起来,“你们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本来没事,我们乘船南下,遇上风浪,差点小命都丢在江上了。你大哥不会泅水,会泅水的被风吹得离他的船太远,他运气倒好,不仅被人救了,那人还是个老相识的。”   这话一出,聒噪不休的沈柳德却不说话,低着头只知道傻笑。   沈寒香不由问,“谁啊?”   沈蓉妍取过碗给沈寒香盛汤,“你也晓得,大娘给大哥定下过一门亲事。”   “司徒家的小姐?”   “正是。”沈蓉妍放下碗,让沈寒香趁热喝些,说,“司徒家那小姐一直把大哥送上船,在我们船上呆了一会儿,大哥也是呆子,人家在那儿坐了盏茶时间,他竟想不起让人把身上擦擦干,结果司徒小姐回去就染了风寒,躺足了两天。”   沈柳德当初动过心的唯性情刚烈的公蕊,枫娷待他不是不好,不过不合他的心思,这都是各花入各眼。沈寒香一面听沈蓉妍说,偷偷观察沈柳德,沈柳德眼神愣愣的,筷子上夹着块鸭子肉半天回不过神,傻头傻脑的样子让沈寒香觉得,这回大概沈柳德是真的栽了。   当初这个不想娶那个不想要,兜兜转转一大圈,还不是给人收拾了。   沈寒香笑话了他几句,吃过了午又有些想睡,要了间小屋收拾出来睡觉。刚闭上眼没多一会儿,察觉到床边像有人。沈寒香睁开眼,看见沈柳容。   “坐这里来。”沈寒香按着裙子和薄被,让出位子来,让沈柳容能坐到她身边。   “姐。”   沈寒香有些迷迷糊糊的,眯着眼,腰上一紧,沈柳容埋头在她的腰间,“以后别一个人出远门了。”   沈寒香不知道沈柳德怎么和他说的,沈柳容抱着他姐的腰,迟迟不肯抬头,直至听见她答了声,“好。”   “等你外甥出世,就是想出远门,我也迈不开那个腿呀。”   “嗯。”沈柳容的声音闷闷的。   他已依稀是少年人的模样,沈柳容早慧,眼神沉稳又坚定,沈寒香捏了捏他的鼻子,“我不过是出去玩了,哭什么鼻子。”   沈柳容吸了吸鼻子,“没哭。”   “好好,你没有。我这会要睡了,你要午睡就到旁边矮榻上去睡,要是不午睡,就出去找你二姐玩去。我听她说要去找花农把后院收拾出来,你要是想去,就和她一起。”沈寒香说。   沈柳容爬下榻去,在一边矮榻上睡了。   沈寒香看了会他蜷缩起来的背影,精神不支,也闭上眼睛睡了。   晚饭之前李玉倩下厨做了些点心,晶莹剔透的桂花蒸藕、裹着面粉炸得黄酥酥的藕片、用两个时辰辅以各种香料煮成的卤汁烹制的卤藕。入秋时候刚搬到这间宅子,把从前旧宅埋桂花酒也带了十坛来,沈柳德叫人起了出来,结果就他一个饮酒,干脆把沈柳容也叫来坐着,两兄弟喝得脸孔发红。   沈柳德抚掌大笑,潮湿的空气里漏下数缕金色阳光,接近傍晚了,霞光反而大盛,一忽儿变成玫瑰色,铺了一地。   这时候孟良清来了,他大步走来,换过了一身白衣,腰上挽着碧绿的束带,白玉束住乌黑的发,从晚霞里走来,竟有几分眉目如画,沈寒香乍一看见,都有些愣了。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众人起身见礼,下人搬来一张椅子,孟良清在沈寒香身边落座,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这么高兴,不如在家住几日好了。”   “爹怎么样了?”沈寒香忙问,犹豫道,“还没见过娘,怕不好。”   孟良清说:“爹身子已有起色,娘忙着照顾他,只见了我一面,吩咐了几句,现在还守着爹。”   阮氏不想见她,沈寒香既松了口气,又提着口气。沈寒香清楚,阮氏不希望她在郑书梅之前生下孩子。但孩子什么时候降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尤其她无法为了阮氏的欢心不要和孟良清的孩子。   那天晚上,孟良清喝了点酒,陪沈寒香留宿在沈家。   天还不很冷,顾及孟良清的身体,沈蓉妍叫人烧了个火盆,孟良清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略饮了两杯桂花酒,进屋就躺着了。沈寒香钻进被窝之后,孟良清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颊绯红,眼睛半闭半睁着。   沈寒香手指摸着他的头发,她很喜欢孟良清的头发,像是世间最上乘的丝缎一般,光滑又柔软。   “别离开我。”   半夜里沈寒香想去端杯茶,却被孟良清一把抱住腰。   他的神情并不轻松,沈寒香勾开他脸上沾着的发,亲了亲他的耳廓,不去取水了。   孟良清没有醒,但紧张的情绪传染了沈寒香,甚至几次忽然被一阵心慌惊醒,睁开眼就看见孟良清睡得沉沉的,沈寒香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褶,唇印在他的眉间,心想,到底孟良清在担忧什么呢?她猜多半是朝堂上的事,只有朝堂他才没有兴致告诉她。   然而三天后,沈寒香就知道了,让孟良清烦扰不堪的事并非国事。   如今的沈宅位于凤阳郡最繁华的九阳镇上,时近中秋,家里人手不够,沈蓉妍打算到集市上采买一些月饼和其他小点,一部分自己厨房做。   “今儿徐大夫可说了,我可以出门。”孟良清去行宫前,沈寒香得意地冲他笑道。   孟良清温和地同意了,让她和沈蓉妍、李玉倩以及一干丫鬟小厮一起出门,将自己的贴身侍卫派去两个保护她们。一早便就进行宫与皇帝商量国事,偏安一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三五年内,要再发动一场光复北方疆域的战争也是不可能的。朝中上下都在愁这事,便是怎样赚钱存粮,有了粮食和钱,才可能去打仗。   “那些是男人们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南方城镇的繁华似乎并未受到这场战乱的影响,集市上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我才不操心打仗。”沈寒香撇撇嘴。   “还不是操心那个孟良清,我看你呀,这辈子也是完了。”卖水粉的小摊贩打开雕饰精美的木匣,取出来新上市的香粉给李玉倩试用,李玉倩忙止住他,示意跟着的丫鬟云珠过来,“让她试试,我看个色就是。”   买完了水粉胭脂,李玉倩又在一间铺子里看中了一面麒麟狮子镜,沈蓉妍索性带着几个小厮丫鬟自去采买食材,沈寒香本来想跟她二姐一路,却听李玉倩说,“去去去,谁让你们才是亲姐妹呢。”沈蓉妍向她眨了眨眼睛,沈寒香只得又哄着李玉倩进了一间珠宝首饰铺子胡乱逛。   李玉倩也不是真的想买,只不过喜欢逛,看得久了,店主见她们不买,便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李玉倩落得自在,目光掠过各种宝石珠花,遇到喜欢的更是毫不避忌,叫伙计取出来试戴。   沈寒香看一时半会儿揍不了,干脆找了张椅子坐下,站得久了腿肚子都抽筋了,坐下时还一抽一抽的酸痛。   这时响起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沈寒香?”紧接着那人直接走到沈寒香跟前,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婢女在她身后叫道,“奶奶可慢些走,当心身子。”   郑书梅不耐烦地摔开婢子的手,喜道:“怎么你回来也不回府,我们竟一点都不知道,少爷一天到头脸色不好,我还以为他没能把你带回来,哭了好半天呢。”   没想到在这儿碰见郑书梅,沈寒香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不过站起身来同她问过好,郑书梅盯着她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来你这个要比我的早出来,待会儿就跟我回府去罢,咱们好做个伴。”她瘪着嘴向身后睇去一眼,不悦道,“省得这些个下人成天就盯着我一个,好像我要犯什么错似的。自己的身子,我自己难不成还管不住?”   那瞬间沈寒香的脑子里是懵的,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有孩子了?”   郑书梅笑眯眯地摸着肚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抿着嘴悄声对沈寒香嘀咕,“本来你不见了我以为少爷不会有心思,没成想还是……”想着又气不过地捶了沈寒香一下,“不过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要不是想着早晚都要……我才不想在这南方生孩子,前一月又潮又热,还有好多虫子!”郑书梅伸出手臂,给沈寒香看了看她臂上的红点,“晚上睡觉痒得不行,我还挠破了几个。”   “这是谁?”李玉倩看沈寒香脸色不好,将郑书梅推开一些,扯过沈寒香站到一边,郑书梅也皱起眉头,“你又是谁?” ☆、一一〇   没等李玉倩回答,郑书梅已绕过她,嬷嬷们提防李玉倩生怕她碰着了郑书梅,李玉倩被挤到外围,大声叫嚷:“告诉你们别欺人太甚,我妹子可是忠靖侯小公子的人,惹毛了姑奶奶我……”   郑书梅回转头,手里捋着条帕子,沾了沾额角不存在的汗珠,“忠靖侯府的人啊?”她娇媚的眼神转了转,笑看沈寒香,“人家还真是怕得不行,凭我称她一声妹妹,你倒是猜猜看,我们又是哪家的人?妹妹,这是你姐姐?”   “早年家中姐妹,书梅,回来没叫人告诉你一声,是我不是,看在我姐姐有身孕的份上,就别同她置气了。”   郑书梅做惯了官宦人家小姐,到了孟良清府中,才晓得人外有人,对着阮氏卑躬屈膝,对着各路娘娘曲意奉承,唯独沈寒香家世比不上她,样貌人品无不平平,她方与之亲近。只有在沈寒香跟前,她分明觉得自己从未低过半点身份。   “妹妹说不计较就不计较。”郑书梅叫人放了李玉倩,李玉倩大着个肚子,又知道了郑书梅是孟良清别的侧室,一时不敢再撒泼,毕竟在家住得再久,沈寒香也要回去的,她不能给她添麻烦。   “既然碰上了,不管怎么说,你也该回家去了罢?这么久了,你就不想爷?”郑书梅拉着沈寒香的手低声说。   “他知道的。”沈寒香道。   郑书梅神情一僵,旋即勾起嘴角,“倒是我多事了,那咱们就走吧,反正过几日你也得要回来,回来咱们俩可以天天作伴,省得无聊。”郑书梅收了亲热,东西也忘记买,看了李玉倩,带着人便走了。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想回去就赶紧回去。”李玉倩气呼呼地坐在一边椅中,颇有些忿忿,“得意什么啊,还不都是给人做妾,好歹我是明媒正娶……”话未说完,忽然噤声,才回过神连沈寒香一并骂了进去。   沈寒香却在走神,压根没听见她说什么,李玉倩心烦意乱叫人包了几支珠花,权当来过了。   车轮辘辘,流苏与铃铛从车盖四角垂落,作着碎碎的响。   一路上沈寒香没说话,李玉倩当她是因为惹了郑书梅不高兴,也拉不下脸子和她说话,索性二人都不说话。回到沈家各自回去更衣休息,都是劳碌不得的时候,沈寒香心里装着事,到晚上饭也不想吃了。   下人回厅里,李玉倩和沈蓉妍正把中秋的果品分盘,下人道,“三姑娘说天儿闷,不大有胃口,让主子们先吃。”   李玉倩撒手撂了手上的干桂圆,冷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府里的姨娘倒成了她的亲姐妹了。我倒要看看,她是哪根筋不周正了。”这么一撒火,沈蓉妍都觉出不对,忙拉住她,“你们俩一块儿有说有笑出的门,怎么就惹到你了。我妹妹不是个容易惹人的性子,我看你别去她那儿撒火,怎么一回事,没准你还要去道歉才是。”   “你们沈家人都是一路心,欺负我一个是吧?!”李玉倩眼一瞪,怒气噌噌上窜,“得,你要问怎么回事,听了可别胳膊肘只知道往里。你妹妹带着我咱们去逛,不知怎的碰上个要叫她做妹妹的,眼高于顶,语气傲慢。我也在那儿,那家的女人只当是没瞧见我,我怕她们挤着你妹妹,同她站在一处,反被那家的下人拉了出去,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贴上去似的。还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你妹妹倒好,回来路上一句话不说,我也不是要她给我道歉,好歹有一句解释也好。”李玉倩越说越委屈,眼圈通红起来。   “什么女人……”沈蓉妍听得脑子发晕。   “忠靖侯家少爷的侧室,还有了身孕了。”李玉倩没好气道,“带的那些个下人,个个如狼似虎地护着,光一个嬷嬷就膀圆腰粗,吓得我也不敢动了。”李玉倩摸了摸肚皮,“你说要是今日有个什么好歹,你拿什么和我相公交代去?”   沈蓉妍忙点头,安抚两句,神色担忧地望了眼屋外,“怎么孟良清身边的人也有孕了?”   李玉倩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为着这事才心情不好,不想吃饭吧。”前一阵沈寒香生死不明,那女子的肚子还没大起来,显是在沈寒香不见了之后才有的身孕,这么一想,李玉倩心里那点本随着和沈蓉妍大倒苦水而纾解下来的怒气,彻底消失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傻呢,我去看看她。”说一不二的李玉倩起身就向外走。   “等等,我也去。”沈蓉妍忙跟了上去。   暮色将至未至,金红色的日光像水浸进屋里,染出一片霞光照眼的瑰色。   “姐儿刚睡下了,回来就在床上坐着发呆,奴婢给她捏脚她也不用,后来握着半卷书看,就睡着了。”三两在屏风外见着沈蓉妍与李玉倩,忙禀道。   “先不是还说不吃饭了吗?”   “嗯,之后就又睡了。”   “怎么这么能睡……”李玉倩边说着边往屏风后来,只见沈寒香真歪在矮榻上睡着了,只是睡得浅,这会儿已渐渐睁开眼睛,一看她们来了,忙坐起身,“怎么你们来了……”   “还问我们怎么来了,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怎么能不吃饭呢?”李玉倩在榻边坐下,三两拿来脚凳,沈蓉妍也就坐了。   “没什么胃口,大概是中午时吃得多了。”沈寒香眉梢眼角都带着倦色,似乎真的困。   “回来时那么一通奔波也没见你累,今日怎么就累得很了。”沈蓉妍蹙眉道,“要不要叫徐大夫给瞧瞧,孟大人担心你身子,叫他在这边住下了,你要用药要觉得不舒服,差个人去叫就是。”   沈寒香点点头,“知道。”又问,“你们还没吃饭罢?要不叫人摆到我屋里来,我陪着你们吃些。”沈寒香知道她今天这顿饭要真不吃,这俩人必定不放心,索性叫人去安排晚膳在自己屋里。   吃饭时沈寒香含着筷子,就有些走神,一顿饭没吃多少,喝了碗粥脸色就有点发白,似乎真是半点吃不进去了。   “白天我不该说那话,你别往心里去。”用过饭,李玉倩漱了口,茶递给下人,看向沈寒香。   沈寒香想了想,才想起那回事,摇头道:“我本就什么都没想。”   “没想就最好。”李玉倩认真望着沈寒香的眼睛,沈寒香由得她看了一阵,随即撇开目,刚要找个借口送客。   沈蓉妍叫人拿梅子来备着,李玉倩说,“今日你是生了气的,我们两个一道长大,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天天欺负你,欺负得狠了你也就私下里和我说几嘴,状也不会告,那会儿你才多大点子,心里就尽是弯弯绕绕。既然说开了你不是生我的气,那就是为了珠宝铺子里见到的那个人了,我和你二姐都在这里,就要你一句实话,那个孟良清,他待你是不是真的好?”   沈寒香愣了愣,脸颊有些发红,眼圈也有点泛红。这一世她遇到的这些人,毕竟与前世不同,她们才认识她,而她却已是第二次认识她们,常常有不真切之感,偶尔也会分不大清楚,对她好的这一世是真的,还是对她不好的上一世是真的。孟良清是不同的,前世他们不认识。   “确实姐姐们多想了,他待我很好。”沈寒香道。   “那他的家族呢?”   沈寒香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听说……”沈蓉妍看着沈寒香,“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你失了个孩子?我着实不想提这事,但既然现在在家里,这世道又乱,我们能够重聚也是不易,二姐不希望你再受半点委屈。”   一股滚热自沈寒香心口升起,要是一个人受了委屈没人看见,再委屈也只有咽下去。但一旦有人关怀,就再难忍得住。   沈蓉妍手掌贴着她的脸,语声沉稳,“沈家已同过去不一样了,就是皇宫里吃用不到的,咱们沈家也有。这些是你给大哥的,是你给我们的,拿命换来的富贵,我同哥哥还能常常相见,不比你嫁到那堵高墙里去,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只有担心着。”她握紧了沈寒香的手,“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舍不得你受委屈的,你也不必都忍着,你的男人待你真的好么?”   那瞬间沈寒香在沈蓉妍与李玉倩眼里看见了实实在在的心疼,她从没想到过,被人关怀的滋味是这样。前世她受惯了岁月的苛待,她不怒不争不抢,唯一的反抗,是在李珺彻底抛下她和儿子时,而就那一次反抗,连命都赌了上去。   这一世她不敢轻易掏出自己的心,她想要把它安稳保存起来,即便是与孟良清订下约定之后,她也没有将整副心都交托出去。这一世待她好的人不少,她却都没法轻易相信,陈川待她是好的,她充满感激愿意以她所得所能报答,沈柳德起初让她觉得唾弃,烂泥扶不上墙的软弱着实让她生气,而她能做什么?即便重来过,她也只是个庶女,她能掌握的东西太过有限。只好赌一把,关外行商是她的赌,嫁给孟良清也是她的赌,谁知道前世她的赌棍丈夫运气那么烂,她却运气不错。   命运的节点从冯氏死后的调查开始偏离上一世的轨迹,逼死马氏的谣言没有出现,此后种种,以星星燎原的趋势渐渐脱离她知道的过去。   孟良清是什么呢?   如果说这辈子一开始就是不真实,孟良清便是那个将她从虚幻拉入真实的男人。   他以把她的命运与他绑在一起作为开始挤入她心里的起始,不得不承认他狡猾又蠢笨,他小心翼翼探寻她的喜好,悄无声息地帮她,他为她学做糖葫芦,岂不是笨拙,他为她走到他身边一步一步布置,从《女德》始,在她的紧张和害怕出现之前,就开始谋划布置,又有与上位者做交易的胆气。这等润物无声的默然相知相护,对于沈寒香而言,在不知不觉里就抚平了她这一世生而无法信任他人的逆鳞。   去年今日,她怨过孟良清,但这一年里,他几乎为了她丢了性命,她再也无法怨怪他,或许他可以尽力办到很多事,却无法决定自己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孟良清怎么会知道,每次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难受。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忐忑她的每个反应,甚至他有了第一个通房丫环,还生怕她会生气。   这样的孟良清,为什么在她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时候,让郑书梅有了身孕呢?   看沈寒香久久没有说话,李玉倩急了,拽着她的胳膊摇晃:“说话呀!”她见她双目放空,一派费劲思索的样,竟不自觉觉得瘆人,那一刻坐在她眼前的沈寒香,就像早已不在自己身子里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一   “他确实待我很好,你们究竟想听我说什么呢?说他待我不好么?”沈寒香微微笑道,“你们关心我,我都知道,但孟良清从未有半点对不住我的地方,再让我说多少遍也是如此。”   沈蓉妍欲言又止。   “那他为什么在你下落不明的时候,又让其他人占了你的位子,还有了孩子呢!”李玉倩叫道。   “这是什么胡话,大家子弟,谁不是三妻四妾。他是孟家的独子,身边的女人有孕是好事,三两。”沈寒香转头叫了声。   三两从屏风后出来,小半年里她的模样长开了些,清丽秀气。   “告诉彩杏,准备一份礼,给郑姨娘恭喜用的,她有了身孕了,不能怠慢,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沈寒香笑着。   “是。”   李玉倩气得直拍她的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恭喜她!要是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我相公让别的女人大起肚子来,看我不撕了那贱人!”   “说什么呢,他不一样啊,高门大户,与我们小户人家毕竟不同。我们成亲到现在,都没红过脸。”沈寒香想了想,“也不是我处处忍让,而是他事事周到,照顾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急赤白脸。”   “门第门第,我看你就打落门牙和血吞吧,真这么高兴,等孟良清过来了,你别不让他进门!”李玉倩再懒得同她说,起身就走。   沈蓉妍只得跟了上去,那是个脾气更坏的主,又怀着孩子,怕出什么事。   沈寒香把书搁到一边,叹了口气。   三两进门来,递给她才泡的青梅茶,沈寒香喝了口就放下,神情恹恹地坐在榻上,眼神放空。   “姐儿是不是不高兴了?”   沈寒香摇了摇头,“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是不是不高兴,难不成非得我承认不高兴,你们才高兴么?”   三两忙道:“大家担心你才问的,而且……”她犹犹豫豫。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   “明明你就看着不高兴,却偏要说自己高兴,高兴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寒香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她竟然不知道,一直在笑的自己也是不高兴的吗?   当晚孟良清没来,亥时已过,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油灯闪烁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   “咱们也睡吧。”   沈宅里已是黑漆漆一片,彩杏扶着沈寒香躺下,将被子抖开,裹在她身上。今夜该她值夜,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躺下之后,她睡得很浅,于是里间的灯亮起来时,她几乎立刻就醒了。脚步声从里面传来,越来越近,彩杏闭上眼睛。   门打开发出一声吱呀,紧接着又关上了。   彩杏忙下了床跟出去,不知道沈寒香要做什么,她也不敢就点灯。沈寒香浑身裹着一件大毛披风,雪白皮毛衬着她乌黑满背的头发,她走到天井边,向井里看了一眼。彩杏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正预备着小心靠近她,把人带回屋里,才迈开步,沈寒香又直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她绕着桂花树,在树下缓缓而行,时不时停下脚,看树梢上的小花,又好像透过小花在看天穹,今晚连星星都没有,天幕是一片纯粹的黑。彩杏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沈寒香就冷得一哆嗦,回屋里躺下了。   彩杏刻意等了小半盏茶才进去,想好若是沈寒香问她去了哪儿,就说起夜去了。   她推开门时,屋里灯没灭,沈寒香却已经睡熟了,彩杏吹灭灯火,爬上小榻去睡,但在门栓和自己小指上系了一根细线,怕沈寒香又要出去,毕竟天凉,沈寒香身子不是很好,如今有身子更马虎不得。   一连五日孟良清都没来,第六日上,沈寒香夜里也不等了,用过晚膳就躺着,半夜起来晃悠的毛病也没了。   起更时分,彩杏离开内院,沈宅门口停着的马车一早染上风霜。   夜色里站着个浑身重黑的人,斗篷连着兜帽,将他紧紧裹着。   “少爷又不带手炉,怕是要病了。”彩杏走近过来,神色漠然,目中却有责备之意。   “不妨事,我的身体,我自有分寸。”孟良清唇色很淡,眉目依稀透出倦意,苍白的肤色就像秋日晨光之中逐渐消散的轻雾,“今日可又起来了?”   彩杏摇摇头:“昨日用过晚膳就睡下了,这会也没起来,出门时奴婢看过一眼,睡得很沉。”   “那就好。”孟良清松了口气。   彩杏却不见轻松,反倒叹了口气,“少爷这是作何打算呢?一直躲在沈家也不是个办法,若要小姐在家养胎,明说便好,何苦折腾小姐也折磨自己?”   自沈寒香第一晚起来闲坐,彩杏觉得不对,次日便找沈柳德给孟良清递了话。于是孟良清每晚都出现在沈宅门外,沈寒香不定是晚上什么时辰会起来,要是彩杏一直不出来回话,孟良清便在门外等上一整夜。他时时就站在那堵高墙下,最久时几乎一得到消息便直接在马车中换了朝服去行宫。   孟良清拢袖望着沈家的墙垣:“既然她已经想通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还是会日日来,你日日禀报就是。别的我暂时不能说,好生照顾她就是。”   彩杏也知孟良清怕有别的打算,这打算想必不只相关后院,恐怕和前朝盘根错节的局势也有干系。沈寒香留在沈家,对她确实是最保险的安排,一想到昨年沈寒香有孕,孟良清不过一时半会不在府里,阮氏就能弄掉她的孩子。阮氏是孟良清的生母,又有阮太傅和林贵妃的支持,他不得不顾忌。要是回了孟家,孟良清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把沈寒香带着,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少爷不必操心这个,沈家众人都感念小姐恩德,自是一心照看好她。只不过久住在娘家,难免会冒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尽量让寒香在家养胎,徐大夫也说了,她现在身子不很好,能躺着是最好。”     孟良清咳嗽两声,苍白的颧骨染上一丝病弱的红,又叮嘱两句,便上了马车。   彩杏的担忧虽随着时间流逝成了真,沈寒香回娘家已三个月了,她随孟良清南下时被人掳去的消息不知从何传了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孟家痴情的小侯爷非得娶回家的女子,恐怕已经不清白了,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否则怎么一直不接回侯府去。   更有甚者,朝中大臣已在打听孟良清的喜好,找嬷嬷好生教导自家姑娘。毕竟忠靖侯已是残病之躯,忠靖侯手里的兵权,早晚会落在孟良清身上。   冬日不适合打仗,从整个朝廷被逼到南边开始就吵吵嚷嚷要派兵上战场夺回地盘的文臣终于也肯闭嘴消停一阵。   行宫深处暖阁之中,凝神醒脑的檀香幽幽化作青烟。   “臣已彻底清点国库,肃清腐败,此仗两年内都不能打,要打就要有必胜的把握。最好的用兵时机,臣以为要等到三年后春季凌汛时节。三年中圣上务必须稳定南方朝廷,练兵列伍,行富国强兵之策,备好此战所需。”   琉璃珠帘遮着屋内光景,只能模糊看见一人躬身站着,一人端坐,两个侍立在旁的妆扮似是太监。   “孟卿为国操劳,也要多注意身子,朕听皇儿说,近来爱卿夜不能寐,回头朕派人去你府上为你看病。”   “谢圣上体恤。”   “爱卿去岁所请,朕心中有数,只还得再等等。”   一时间屋内静默。   “臣知道。”   “知道就好,朕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坐着的人下了地,站在窗前,袖着手,“朕也有过年纪轻的时候。”   这是让出中原大片疆域之后的第一个冬天,第一场雪,行宫中家宴,宴请群臣及家眷。   沈寒香久没出过门,沈柳德如今握着大票银子,连皇帝都要讨好他三分,毕竟将来打起仗来,还得靠着商人们。给他封了个从四品的官位,专管商行定价,除此外也不管什么大事。   “南下途中,死了不少官员,朝廷用人之际,倒也不提商人是下等这祖宗规矩了。反倒靠上了咱们生意人,这个官儿可不便宜,实打实四车银子。”沈柳德从三两手里取走一件黑狐披风,皱着眉头摇头,“这个不好,今儿赏雪的日子,女儿家穿得这么黑沉沉的,跟个黑脸罗刹似的。”沈柳德从衣帽柜中取出一件银白披风给沈寒香穿戴上,笑道,“你小时候我也常这么给你穿,总是忘东忘西,看什么都一副走神的样儿。怎么现在做娘的人了,还这样。”他观沈寒香瘦得下巴都尖得突了出来,胭脂染就的轻红让她看着气色还好,但他隐隐约约就见到妹子从前脸颊圆润的幼时,心里一阵发酸,调转了目光。   “真要去,免不得要见到些人,你可是拿定了主意?”沈柳德问。   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沈寒香一手拖着腰,她的肚子大得肩背微微后仰,披上斗篷稍好一些,眉眼里却有些倦怠。   “总得问问清楚,这么困在家里哪里成呢?”沈寒香微微笑着,嘴唇略有些发颤。她常辗转反侧,派去孟家的人都没个音讯,沈柳德如今连孟府都进不去了。   “孟家好高的门第,大舅子都不见。”沈柳德那日从忠靖侯府回来气得不行,与沈蓉妍抱怨,丝毫不知沈寒香听闻他回来了,正走到门边,听个正着。   “你是不是还想着孟大人呢?”沈柳德拈出一支白玉攒花簪子推入沈寒香高高挽起的发髻中,明珠晃着,像一朵迎风初绽的白梅,被凛冽北风刮得摇摇欲坠。   “大哥说什么呢。”沈寒香出了会神,涩然道,“这么长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面吗?”   “那也不必非得在今日见。”沈柳德说着要拔那簪子。   沈寒香头一躲。   沈柳德放下手,心酸道,“行宫里人多口杂,提拎着眼睛耳朵,我找徐荣轩去递个话,赏梅作诗之后,安排了一场驯兽舞,等狮子拉上来,你就去西苑,我派个人给你带路。”   握了握沈寒香肩头,沈柳德叹了口气,“要记着,如今沈家不是从前的身价了,哥哥官位不高,可咱们有的是银子。只要你住在沈家的四角天地里,拼了哥的老命,也能保得你一片无忧的天地。”沈柳德伸手虚拢住沈寒香,先行一步进宫去,沈寒香随女眷的车马去行宫,与沈蓉妍同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是这些了=。= ☆、一一二   南部行宫当年作皇室冬季南巡之用,西戎入侵之后,工部耗时三月重作修葺,但受限于凤阳郡地势,总是比不上皇宫恢弘浩大。   当晚宴请的是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皇帝左右首分坐的嫔妃是林贵妃和德妃,真龙天子比四年前巡游时在百姓面前露面憔悴了不少,然而龙威尚在,举手投足饱含说不出的优雅,隐隐透着不可亲近的威压疏离。   孟良清与德妃有几分挂相,沈寒香免不得多看两眼,德妃似有察觉,也看了她一眼,一眼留驻似是以目示意,旋即那目光转开去。   沈寒香居于沈柳德身边,凤阳行宫席座不比皇宫那样大,女眷与大人们同在德裕堂入座。   放眼望去方圆五里是一片明澄的湖水,水面上坐地而起一座巨大戏台。   “待会儿演出就在那里了,不过说是赏雪,这雪现在却不下了。”沈柳德伸手替沈寒香理了理鬓,悄悄以眼神示意,“看见没,忠靖侯府的,都在那边。”   一身红装十分打眼的郑书梅正在两位嬷嬷搀扶下近前给德妃请安。   “你要过去吗?”沈柳德问。   “不用。”沈寒香垂着眼睛,似乎不大想被他们看见。   “孟大人还没来。”   “嗯。”   “那边,与徐荣轩坐在一起的,陈川,他在看我们,你不给你陈大哥打个招呼?”沈柳德遥遥举杯。   陈川也举起杯子,视线凝在沈柳德旁边坐着的沈寒香身上,他等了片刻,看见沈柳德在与她说话,终于她抬起眼睛看他。陈川嘴角抑制不住上翘,像个冒失的少年,晃动手中杯子,酒液都溅洒了些出来。   可惜离得太远,他看不出沈寒香的神情,是欢愉,还是不高兴。一杯饮尽,再看过去,沈寒香已起身,她身形分外臃肿。陈川的眼一直跟着她,忽然扭头对徐荣轩说,“我去去就来。”   徐荣轩身边有人在与他攀谈,便就摆了摆手。   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梅花幽香,沉淀在人心脾之间,清苦气味让沈寒香稍觉好受了些。   陈川走来时,正见沈寒香靠倚着白玉阑干,远远望着氤氲在湿润雾气里的梅林,远处红白二色云雾交织,煞是好看。越是走近,陈川心底里越是跳动不止,脚步靠近时,沈寒香似有所觉转回了头。   沈寒香略屈了屈膝行礼,陈川忙虚扶一把:“你我还客气什么,怎么跑这儿来了,不觉得冷吗?”   沈寒香自斗篷里露出抱着的手炉:“不冷。”她鼻尖冻得发红,胭脂色衬着气色反显得很好。   陈川也走去靠在阑干上,低声说:“好久没见你,听说你被西戎人掳去,我担心极了,当晚就骑马出城,却没追赶上西戎人,马儿都跑死了两匹。还是孟良清了得,把你带了回来。不过既然回来了,也该派个人来报个平安,怎么如今你嫁了人,就不把陈大哥当朋友了?”陈川目中含着戏谑,又透露着苦涩。   沈寒香不敢多看他眼睛,说:“回来就病了一阵,我以为大哥会告诉你。”   “他确实告诉了我。”陈川顿了顿,“我也知道你染了风寒,我还知道,你夜不能寐,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才病了好了又病。你大哥会告诉我是一回事,但我想你亲口告诉我。”陈川手指颤抖,定了定神,握住沈寒香的肩膀,令她转过身来。   陈川认真注视着沈寒香的眼睛:“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你的病都好了吗?究竟你为了什么,无法安心睡眠?”   沈寒香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陈大哥也想问我,外间的风言风语是真是假吗?”   “我哪是这个意思!”陈川不由得松了手,慌忙道,“我当然知道都是假的,你若不信……”陈川摸了摸靴子,藏在里头的匕首进宫之时一一解去,这时想要赌咒发誓却没刀子使了。一时无奈,手臂被拽了住。   “随口一说罢了,我知你是好意。”沈寒香转过脸去,侧脸上的胭脂像落在雪中化开的一片红梅花瓣,“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那你为何不回忠靖侯府?”陈川柔声问,“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我也不知道。”沈寒香茫然望着天顶,叹出一口白气,“过了今晚,也许一切都会有答案。”   “大哥希望你过得好,要是孟良清辜负了你……”陈川踌躇片刻,鼓足勇气说,“那对金镯子,你还记得吗?徐氏给你的,你又转赠给我作为谢礼。”   沈寒香想了起来,当年陈川帮忙不少,为了谢他,她便将徐氏给她的一对儿金镯给了陈川,陈川只收下一只,却不知道陈川现在提起是什么意思。   “你说要我将来讨媳妇用,送给你嫂子的。”陈川黑沉沉的双目凝注着沈寒香,“镯子我还好好收着的,要是有那么一日,孟良清辜负了你,我不介意将它物归原主。”   陈川说完便就告辞,沈寒香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川说了什么。   那时陈川已经走远,徒留下一袭墨蓝色背影。   当驯兽舞的演员,两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被装在铁笼中拉上湖面时,沈寒香向沈柳德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个宫侍为沈寒香带路。   西苑偏安一隅,是这座行宫里比较静谧之所,沈寒香一面随着宫侍行走,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凉意,抬头只见宫灯柔光之中漏下的点点雪砂,起初只是一点碎粒,渐渐变成大雪。   “糟了,没给小姐拿一顶雨盖避雪。”宫侍说道。   “无事。”沈寒香兜起斗篷上连着的帽子,将脑袋整个裹在里面,“还有多远?”     “就到了,前面红灯挂着的地方,就是西苑。”   沈寒香展眼望去,两只红灯笼在宫室门口被风吹着晃动,走进之后却不见一个人。    “我就在这里等吗?”   “是。”随即宫侍出了门,留给沈寒香一盏茜纱宫灯。   沈寒香坐在庞大屋檐阴影下的干燥石级上,将斗篷紧紧裹着,夜里下雪是很冷的,潮湿的风吹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   不知道这座西苑是做什么用处的,比之德裕堂的富丽热闹,这里就像冷宫一样清寂。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把地面铺得一片亮堂。   沈寒香托着腮帮子,失神地望着门口。她等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呢?见着了孟良清她该问他什么?问他为什么还不去沈家接她回去吗?她也没那么想回去,但他为什么不去见她呢?   德妃寝宫之中,孟良清从床榻上翻身坐起,他按着自己心口,觉得有些心悸。外间候着的太医忙进来为他把脉。   记忆一点点涌入孟良清的脑海,本来在与皇帝议事,不知怎么忽然晕了过去。他环视一圈,问道:“这是在我姑母的寝殿?”   太医点头:“皇上已允许大人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明日一早让人送大人出宫去。”   孟良清动弹了下,腿部关节涌起的剧痛几乎让他叫了出来,然而他惯于这种痛楚,只是蹙眉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时辰了?赏雪宴还没散吧?”   “已入亥时,还没散,大人这般还要过去,实在不妥。”   孟良清却已弯身穿鞋,下榻时突然站立不稳,一旁宫侍连忙扶住他,孟良清撑着在榻边坐了会,吩咐人为他穿戴,手持一根雪杖出了殿门。   空荡荡的西苑,原本是夏季赏莲的好去处,如今却不当时令,以至荒废一般。   门内无一人,孟良清失落地看了一圈,忽然丢开雪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雪花沾满他的头发和肩头,钻心剧痛从关节刺入他的心里,他却无所谓一般,面目无悲无喜。他不应该出现的,虽然现在出不出现也没什么不同,他的小寒香会在发现他无情无义的真面目之后,照着他的安排和铺垫,与陈川走到一块儿去。   一只手缩成拳,捶了一把发疼的胸口,孟良清仰面,天空因为下雪,只能看清雪花下落之状,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来。   他艰难喘息,每一口从鼻息里吐出的白气都得费尽全身的力气。孟良清疲惫地闭了闭眼睛,手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摸索,寻找他的雪杖。   然而雪杖被他一生气,抛得太远,他抬眼一看。嘴角弯起个弧度,忽然纵情向后一倒。不断下落的雪花迎着他的头脸全身盖下来,就让这明净又无垢的大雪将他埋葬。   孟良清闭上了眼睛。   簌簌而落的大雪,掩盖了不少声音,听起来都像是雪花来到这世上的赞歌。沈寒香绕着西苑逛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最后一圈,她已经决定逛完这一圈,就回去。孟良清应该不会来了。   然而她亲眼看见孟良清丢开雪杖,躺在雪地里,那一刻沈寒香真切感觉到孟良清从未有过的自暴自弃。她记得他带她骑马时说过,他不想将来自己走后,留给她的只有药罐子。在孟良清这个年纪,男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建功立业讨媳妇,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荣华富贵,唯有两件事他掌控不住。那便是生之喜,死之悲。   有哪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会在恣意疯狂的年纪里,担忧随时可能丧命呢?   沈寒香走过去,在孟良清身边坐下,她捡起那雪杖,握在手里,侧身望着她的男人,从袖中摸出一条绢帕,将它叠成二指宽,盖在孟良清的眼睛上。   孟良清肩膀抖颤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雪地里抠紧。   沈寒香艰难低身下去,隔着绢布吻了吻他的眼睛,她的嘴唇落在他的鼻尖、脸颊,起身望住他的嘴唇,这嘴唇什么时候褪尽了血色,他在发抖,就像蝴蝶扇动不已的翅膀。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语声中含着浓浓鼻音,孟良清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气,接着那声音还在说,“本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想问你坊间那些传言,说这孩子不是你的,是谁散布的,我止不住要想,也许你也是听了那些就不想见我了。有时候生气又觉得,不见就不见吧,我也不要一个不信任我的男人。”   叹气声分明。   “而你还是来了。”沈寒香说着,停顿在孟良清面前,就在那个刹那,孟良清伸手按住沈寒香的肩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找到她的唇,狠狠用力地吻住她,阻止她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三      唇分,孟良清摘下眼睛蒙着的帕子,深深凝视沈寒香,沈寒香被看得撇开了眼睛,挣开他怀抱的时候,孟良清适时放开了手。   沈寒香站起身,从雪地里拉起孟良清来,两人的手都很冷,像冰块一样。   他们都没有立刻说话,从前殿绕到后殿,已经是冬天,用以赏莲的西苑莲池已没有半片绿叶,冰面在夜幕之下呈现出墨蓝色。   “手炉呢?怎么没有带着?”孟良清嗓音喑哑,刚绕过前殿他就牵住了沈寒香的手,她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也由得他去。   握得久了,她才觉出他的掌心发烫,心里很是担心他的身体,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以为你很快会来,让下人带回去了。”   孟良清紧紧握着沈寒香的手,他越是不说话,沈寒香的心里越是平静,至少这比分开想念好受得多。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沈寒香问。   “我不能说。”良久之后,孟良清低头看着她,眸中暗藏着一丝歉然,像沉沉夜幕一样裹住沈寒香。   孟良清的眼神让沈寒香难受,她故作不经意地掉转头,望向封冻的池面。   “寒香,你能不能等我一段时日,等过这三年,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呼啸而过的北风将雪盖了二人满头满脸,沈寒香兜着帽子,不去管孟良清单薄的衣衫,他这么吹下去,定是要病的。而此刻沈寒香心里却为他也要受折磨而快意。等回过神来,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哆嗦,像没听见孟良清的话似的问他,“你冷不冷?”沈寒香伸手擦去了孟良清眉上的雪花,冰片在她手指上凝结成水珠。   “你在,我就不会冷。”孟良清道。   “人只要饿了就会想吃东西,渴了就会想喝水,冷了就会着凉生病。尤其你身体不好,会发烧,搞不好会有性命之虞。”沈寒香对上孟良清的眼睛,“而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我不是大夫,不能为你医治,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你怎么能说我在就不会冷呢?孟良清,你是不是傻?”   孟良清看着沈寒香呆呆地笑,却好似真的傻了。   沈寒香没脾气了,手指弹了弹孟良清的额头,他白玉一样的皮肤几乎立即泛起了红。   “你想我了吗?”孟良清忽然问。   “你呢?”沈寒香背靠着阑干,她的肚子已相当沉重,阑干勾勒出她纤弱的腰背,风刮起她鬓角有些凌乱的发丝。   孟良清看得一阵心慌,将她拉入怀中,手臂护着,低头亲吻她的前额。这一次她没有躲避,甚至伸出手,拥住了孟良清的后背,她的手掌在男人的背上游移,她能感觉到这人的瘦,几乎就是个骨架。孟良清先时在德妃处休息,急着出来找她,穿得很是单薄。   “你……想我了吗?”沈寒香有些难言的情绪,她低垂眼睑,双手紧抓着孟良清胸前的衣衫,指节微微发白。   孟良清没有回答,只是密密匝匝的吻落在她的脸上,耳廓、鼻梁、面颊,沈寒香的脸渐渐酡红,有如醉饮千杯一般。   孟良清一手落在她的后腰上,支撑着她,嘴唇徘徊在她发烫的耳畔,轻声说:“本来不该来见你,我自小受大家子弟的教养,自持是必修的功课。从前你没嫁给我,我克制不住要想方设法暗示沈兄带你出来,后来你答应嫁我,我克制不住要为你做点什么,我娘要把桂巧给我,我怕你难过,更怕你不难过,克制不住要解释。这一回也是,不知为什么,脚就走到了这里。我心里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可我又贪心,想让你等着我。”   沈寒香抬头看他,“会有危险吗?”   孟良清不吭声,只是轻轻抚摸沈寒香的背脊。   两人俱是沉默,片刻后,孟良清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你说。”   “要是有一天,我不是忠靖侯的嫡子,没有一整个侯府作倚仗,甚至没有锦衣玉食,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沈寒香凝视着孟良清的眼睛,触碰他鬓边的几丝白发,那些白发夹杂在青丝中十分打眼,她心底泛出酸楚。   “今日沈家,你以为还是昔日的沈家么?”   “你大哥这几年做了不少事。”   沈寒香自豪地点头,“所以我要养你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你不是忠靖侯的嫡子,我就不用为自己争一个正妻的位子。”沈寒香低头看了眼肚子,“不用为孩子的嫡庶营营汲汲。至于说倚仗,要是你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放心了。再也没有大臣会拐着弯打听你的喜好,往府里塞人。至于吃穿用度,恐怕现在沈家有的,皇帝都未必能弄得上手。要是你成了一介布衣,换我来养你,你只要动动手指,不能荒废了你的才华。”沈寒香侧了侧头,笑道,“就勉为其难让账房先生让个位子给你可好?”   孟良清抿着唇笑:“那只好委屈账房先生了。”   “三年既是你提出的,就要守信,我这人不爱空等。三年,孩子都会叫爹了,你会错过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候,我为你留着这个位子,替他也做了决定,让他给你留着这个位子,不是为了让你辜负我们的。”沈寒香眉目里透露出坚毅与决绝,就像环绕着他们的雪一样,虽有洁白的色泽,却也有最寒凉的温度,“要是你不能守信,我绝不空待。”   孟良清欣然道:“我也不希望你空待。”叹气声很轻,“要是我做不到,我会留给你一纸休书。”   沈寒香听着他的话,隐隐知道了孟良清要做什么,只是他不说,她也不说,好像不说就能避掉那些迟早会来的凶险。沈寒香头依偎在他胸前,不满地喟叹道,“许久没有像这样靠着你,怎么骨头还是这么硌人。”   “你在暗示我这三年还得抓紧时间喂出些肉来吗?”孟良清道。   “能喂胖些最好。”沈寒香捶了下他的肩,踮脚贴在他耳边说,“快回去罢,不要病了,就算为了我,也不要让我听见你身子不好的消息。别的我不在乎,只要留着这条命,你的身子你的命,都是我的。”话说得太大胆,沈寒香禁不住心头乱跳,脸烫得不行,从孟良清怀中挣出。   “你得走了,待会儿筵席散了,会有人来找我,你再不走就要惹人注意了。”沈寒香将披风裹得严实,银白皮毛趁着她的脸色,来时苍白此刻绯红有如朝霞。   这是在行宫中,孟良清也知道人多容易口杂,即便是再亲近的宫侍,终究是活人,沈柳德也不可能有势力能渗入宫中,多半是为财。   孟良清最后将她抱在怀里,深深看了沈寒香一眼,就走出了西苑。   从行宫回到沈家,即使沈寒香不说,身边人也都看得出她心情渐渐变好,不再闷在屋子里,出太阳时就叫人把躺椅搬到院中树下,说是暖烘烘的太阳晒着舒服。   腊梅花落的时候,叫人收集起来,烹茶煮酒。   “你又不能喝酒,附庸风雅!”沈柳德嘲道。   “我是不能喝,给你们弄的,你要不喝就别来我这院子。”沈寒香招呼沈蓉妍过来尝,李玉倩临盆在即,也是不喝。沈柳容在旁偷了些,竟捧着只沈柳德顺回来图好看的青铜酒樽滑到角落里喝去了,到吃晚饭时才被下人拉出来,已是酩酊大醉浑然不知人事。   下人把沈柳容扶上榻,沈寒香给他脱了鞋,叫人煮了醒酒茶一直温着,沈柳容醒来就喝,皱着张脸嚷嚷再也不喝了。沈寒香让人拿镜子给他看,沈柳容一看眉头皱得更紧,活生生从个俊朗少年变成了只苦瓜,他摇头:“再不喝了,这都成猴子了。”   “那更要哄着你喝,天天变猴子给我们乐乐才行。”李玉倩笑道。   沈柳容撇了撇嘴。   已快入亥时,沈柳容要温书,沈寒香叫下人带他回去,临别他还讨了那只酒樽。   沈柳容前脚出门,李玉倩懒怠地靠在沈寒香身边引枕上,吃力地扶着肚子,李玉倩双足已肿起,贴身带的婢女跪在脚边替她捏弄。   “这鬼天,天天下雪,好想放风筝。”李玉倩托腮望了眼美人屏风,“前年扎的一个纸鸢,现在还没见过天。”   “等孩子落地了,你休养好了,咱们一块儿去。”沈寒香道。   “那成,我扎纸鸢的手艺好,要不是相公不让,就靠这门手艺,我也能养活自己。”李玉倩自小好强,沈寒香抿唇笑。   “就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李玉倩目中现出犹豫,侧了侧身,却怎么躺都不舒服,只得坐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样。   沈寒香无奈道:“你想问的,我心里有数。眼下我也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失的那个孩子,与孟家人有脱不了的干系。要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呆在沈家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忠靖侯府没个音讯,也没人催我回去,我反倒安心。”   “可就这么等下去吗?”李玉倩道。   “等。”   李玉倩再看沈寒香,她已转过了脸去看窗户外边,神色倦怠,显是不想再说,一时也恼自己多嘴,便不再问。   春日迟迟,迎春花初绽的时候,李玉倩与沈寒香一前一后,只隔了三天,诞下一女一子。凤阳春晖连日,一扫连绵春雨,产婆将那只红色的胖猴子抱给沈寒香看时,谁都不知道,她的手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   产婆报喜道:“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产婆撩开孩子身上的小被子,让沈寒香看他那只蜷缩着的小鸟儿。   沈寒香伸手要抱,说来也极庆幸,这孩子没有折腾她太久,就像在体贴她前世生子受得痛苦。   那张脸真是丑极了,沈寒香屏住呼吸,将被子往下拨了拨,她的手指不住抖颤,睁大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那孩子圆润的肩头,肉肉的手臂,还有他的小脚丫子,在被子里不住踢蹬,想要挣脱这束缚。   “哎哟,夫人怎么哭了,这是喜事,大喜事啊!”产婆把孩子接过去,给了奶娘。   沈寒香一手盖着脸,只觉得浑身又沉又酸,不一会儿就呼呼睡了去,这一觉酣沉非常,好似所有的疲惫都积攒在这里,等待在这里,只等一场大梦方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天前因为熬夜忽然上吐下泻,弄得一蹶不振,终于好汉了起来。   终于把我最爱的那句“你是不是sa”写了进去,感觉真好。   看了好几天狗血虐文,整个人都舒爽了O(∩_∩)O ☆、一一四      转眼孟良清的孩子百日,沈宅里开满了丁香花,沈寒香让人在院里把六张二人宽的躺椅并排摆在一起。   “小宝怎么这么胖啊,你说你怎么这么胖呀?我们丫妹可苗条多了。”李玉倩刚伸出去的手,被小宝的小手抓住就往嘴里放。   “这个不能吃。”沈寒香忙抓过小宝的手,那孩子现在像个白玉团子,也没起名,沈柳德拟了几个名都被沈寒香否了。   沈柳德说:“等日理万机的孟大人给他拟个名字,我外甥都会叫舅舅了,到时候人家问他叫什么名字呀,就说,我叫孟没名吗?”   成日里小孩子吃了就是睡,肉嘟嘟圆鼓鼓的脸耷在沈寒香肩头上,沈寒香摸着孩子的背,想了想说,“你外甥是你妹妹的宝贝疙瘩,就叫小宝好了,小名儿随便叫着,将来再起就是。”   沈寒香想的是,名字暗含爹娘对孩子的期许,孟良清缺席了孟小宝的出生,将来还得缺席他的满月、百日、周岁,不能让他缺席小宝的名字。   此时李玉倩的女儿哭了起来,李玉倩忙抱起她,轻轻拍她的背,让人去叫奶娘。   “不知道的以为我这个才是儿子呢!”李玉倩啐道,戳着婴儿的脸,“你说是不是呀,小混蛋,就知道找奶吃!”   沈寒香笑了笑,怀里抱着又睡熟了的孟小宝。   丁香花香气宜人,随风摇摆,晌午过后,沈寒香带着几个丫鬟,收了些起来留着做点心。   李玉倩午睡起来时,叫人收拾了想出去买点东西,不料才走到门口,就被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扑个正着,李玉倩张嘴就要骂。   “夫人……少夫人在吗?听说少夫人回娘家了,请姑娘禀报,就说福德带白瑞回来了,请少夫人一定见我们一面。”   李玉倩定睛一看,只见来者一脸的泥,手指脏污,指甲缝里都是泥沙,背上还背着一个,随着他下跪,背上那个几乎要被他摔在地上,“黑人”连忙把人扯入怀中扶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李玉倩,不住磕头,“请姑娘务必帮忙传个话,谢姑娘了,谢姑娘,谢姑娘。”   他每说一句谢就磕一个头,头又磕得极响,像捣在李玉倩心窝子上似的。李玉倩秀眉一蹙,一面吩咐下人去传话,一面啐道:“干什么的,脏死了,别离这么近。”   黑人将昏睡着的男人搬到一边去,李玉倩这才嗅到一股恶臭,那男人两手厚厚缠着绷带,绷带也很脏,像乞丐经年不换的破衣衫。   没一会儿,黑人望见个人,抬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   三两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对身后两个小厮吩咐道:“把坐在石墩边那人抬进去。”   小厮即刻动手。   三两移步拦住跟过来的福德,秀气的眉头皱起:“我们小姐不见你,你走罢。”   福德往里看了眼:“白大哥受了很重的伤,还病着……”   “咱们府里有大夫有药材,有下人伺候着,费不着你大驾。”三两是沈寒香贴身的侍婢,沈寒香同她说过一些在外的事,在三两眼里,福德就是个十足十的叛徒,“我们小姐虽没说你什么,你害了小姐一次两次不够,难道还等着你再祸害第三次吗!”   “那……你们好好照顾白大哥。”艰涩的声音从福德嗓子眼里发出,他耷拉着肩,离开沈宅。   李玉倩在旁问:“这人是谁啊?”   “忠靖侯府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三两撇撇嘴,扭身进了门。   徐大夫拆开白瑞手上绷带时,沈寒香就在旁坐着,那股恶臭逼得不少下人捂紧了鼻子。   “你们先出去,要人伺候时再叫你们。”沈寒香吩咐道,她坐得稍远些,让徐大夫为白瑞清理伤口。   三两进门来,沈寒香抬头看了她一眼,“福德呢?打发他去吃顿好的,让他好好清理收拾一下,晚饭后我有话问他。”   三两支吾道:“奴婢自作主张,打发他走了。”   沈寒香皱眉:“叫人去找。”   三两还要说话,被沈寒香看了一眼,只得瘪着嘴出去了。   “怎么样?手有大碍吗?”看徐大夫满面凝重,沈寒香知道要不好。   徐大夫摇了摇头:“虽然伤得不轻,但若是好好上药将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这时还不好说,先灌些药让他醒过来。这里头也上过药,但量都不够,又或者,是上了又刮了去。腐肉也剔了好几次,像是医治过的样子,眼下却比当初伤到时恶化了,不知是怎么弄的。”   沈寒香点点头,“我记得他腰侧也有伤,不知道愈合了没,还是先叫人为他洗洗身,再请徐大夫来瞧。”   福德本没走远,游魂一般在沈宅外头晃荡,三两带着人出门就抓个正着,她心里厌恶他,赌气一般走近:“小姐有话问你,走吧!”   于是沈家的下人都忙着烧水,足足洗了五锅热水,才将两个“泥人”都洗刷干净。白瑞瘦得几乎脱了形,福德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要不是你把白瑞带回来了,我不会见你。”沈寒香道。   福德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撑着地面的双手不住发抖:“小的目光短浅,请少夫人处置。”   “我不会处置你。”沈寒香冷冷道,“等白瑞好了,你们两个,都收拾收拾滚蛋,回孟家去。”她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福德弯腰磕头,头抵着地面不肯抬起。   “你是孟家的奴才,不是我沈家的奴才,你连从小跟到大的主子都能叛,谁敢用你?就是出了我沈家的门,凭你一身武艺,做什么都有口饭吃,但不管你去哪家想要做伺候人的差,恐怕都无人再敢把你当作心腹。你把我和孟良清害成什么样子,把白瑞害成什么样子?白瑞的手算废了,将来他靠什么吃饭?”经过诊治,白瑞手中筋脉难以再续,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灵活。   福德紧握起拳,喑哑的声音说:“白大哥是我害的,我养他一辈子!有我一口汤喝,就有白大哥一口饭吃。”   沈寒香睨着他:“你愿意养,可知他愿不愿意被你养着!白瑞现还没醒,你去下人房住着,等他醒了,我还有话问你们。”   “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小的擅自做主,少夫人,白大哥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留下,小的自知没脸回来,白大哥却是无辜!”福德垂泪道。   “白瑞自然无辜。”沈寒香站起身,也没多看福德一眼,“但你说的话,我不敢再信了。”   前脚沈寒香出了门,后脚福德跪坐在自己腿上,浑身力气都懈了,只咬着嘴唇不住流泪。他想起这一路上白瑞对他的冷脸,也想起白瑞无数次以泥沙按在被洞穿的伤口上,他和白瑞的兄弟情,是以命相托的信赖。可他做错了这一件事,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饶恕。   白瑞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丁香花的香气被夜风送入不大的屋子里。他住在一间厢房里,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和福德一块儿习武。   福德又哭又叫:“师父真狠,腿疼,我腿都要断了,明天还怎么下山挑水啊。”   也是在南方,无论气温高低,空气里总有一股湿意。   “过来。”白瑞眼睛都不想睁开,手却捏上了小师弟的腿,他们从不称呼彼此是师兄师弟,因为那师父纯属是个江湖浪荡子,他们也不曾正经拜过师,当着面都叫他是“老大叔”。后来沦入杂耍班子,白瑞有一口饭都匀给福德。十岁上下,白瑞卖身进了忠靖侯府,管家一看福德长得跟只又黑又瘦的猴子似的,就不想要。   白瑞便抓紧卖身契要撕掉。   衣着华贵的小少爷从门里出来,看了眼他兄弟二人,冲他点了一点头。   “大哥,咱们今晚是不是没地方睡了。”杂耍班子的老板病故,余下一个独女,女儿嫁的米铺掌柜不再想干跑江湖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两个又还在学艺,顶梁柱被挖走了,整个班子就散了。   白瑞站住脚,望着不远处直冒白气的包子摊,牵着福德,带他走进一条深巷。   “这个,给你。”白瑞摸出一块脏兮兮的麻糖,芝麻都快掉光了。   福德忙不迭往嘴里塞。   “慢点吃,你慢慢地吃,等你吃完了,我就回来。”福德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白瑞,才九岁大的孩子,已见多了那些丢弃孤儿的戏码。福德踟蹰地看了看手里被口水浸得发亮的糖,那瞬间的迟疑并没有给白瑞留下印象,他还在不住往巷子外张望。福德更笃信了,这回师哥要丢下他了,他也决心不做拖后腿的,师哥要走,就走吧,他一个人也行!   福德红着眼圈,使劲笑了笑:“那你赶紧回来!”   “嗯。”白瑞淡淡道。   没到入夜,就下起大雨,福德没吃完的麻糖化在掌心里,他盯着那块糖,喃喃自语:“糖都没吃完,我不能走。”   本就沾了唾液的麻糖在雨水的侵蚀下,化得更快,福德把它藏在袖子里,孰料胳膊肘贴着,雨水浸湿他的衣袖之后,糖块顿时无影无踪,袖子黏糊糊的,还粘着些芝麻。   福德呆呆扯着自己的袖子,街上因为大雨开始奔逃的人稀稀落落,有家的都回了家,有钱的都躲在了店铺屋檐下。   而他既没有家,也没有钱,只能在雨里站着。   就在福德冷得直哆嗦想找个地方躲雨的时候,摇摇晃晃的一个人走近了,那身影越来越熟悉。   看见福德的刹那,白瑞俨然松了口气,抱歉着走近,用同样湿透的袖子擦干跟班的额头。   “给。”   兄弟二人跑到白天忠靖侯府的院墙底下躲着,有钱人就是不同,连屋檐都比别人家的宽敞。   热腾腾的包子被塞进福德手里,白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小跟班忽然抱着他哇哇大哭了出声。直至福德伸手摸他的脸,他脸上钝钝作痛,才回过神。   白瑞摸了摸被人揍得青紫的地方,舔了舔牙根,揉了揉福德的头,不客气地说:“都是想着你在等,我撒丫子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   “屁,那你哪儿来的钱买包子!不是偷的就是抢的!”福德一面哇哇大哭一面嚎叫。   “别胡说,你大哥我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别管了,我挣的包子给我多留半个。”     三个包子,最后福德吃了两个,白瑞吃了半个,留着半个做次日的早饭。   好巧不巧,孟家小少爷次日一早出门,晨曦洒在脏兮兮的两兄弟身上。孟良清叫了管家来问:“昨日好像见过他们。”   “哦,那个大的还成,身手很好,本想让府里武师慢慢教着,将来护卫少爷安全。但这小子脑筋硬,非多带个白吃饭的。两个都有点病殃殃的,真要了还得请大夫抓药……”   “就他们。”孟良清颔首。   管家立刻打住话茬。   一顶轿子被按低了头,下人捞开帷帘,孟良清钻了进去。   白瑞睁开眼,他的耳朵发红。   管家一脚踹醒了福德,“你们俩小子,走大运了我告诉你们。”   白瑞忙拉扯起福德,对着管家行礼。   管家叹了口气:“走吧,站着等谁来请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五      窗外下着小雨,白瑞在窗户口站了会,看见一个黑影子,佝偻着背,在院里石墩上坐着。背影看着像个中年人,白瑞屋里没人,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正想找个人问问。   就在快走到黑影身后时,白瑞认出来了,他转身提步就走。   福德也听见了脚步,猛地惊觉跳起来抓住白瑞的袖子:“你醒了,你怎么起来了!快躺着去。”说着硬要把白瑞扯到他背上,拉扯之间,白瑞甩开他的手。   福德伸出手,又不敢抓他了。   “好吧好吧你自己走,哪里还疼,我去叫大夫来。”福德匆匆掉头。   “不用你。”白瑞说,他面色阴沉,走向屋子,砰一声关上了门。   福德在院子里呆站着,窗内人看了他一眼,又砰一声关上窗户。   半个时辰后,徐大夫来了,替白瑞看诊,福德缩在门边上,不进去,却也不肯走,只是巴巴望着。   沈寒香经过他身边,一句话没说。   沈家的丫鬟伺候着茶水,捧着换洗的衣物,给白瑞喝的水吃的粥。   白瑞没被这么伺候过,顿时大不自在,要起身回绝。   “你手这样,就让她们伺候,将来好了你想找人伺候,还不让她们伺候你。”沈寒香说,看着三两给白瑞喂温着的粥。   白瑞吃完东西,沈寒香叫下人们先出去,徐大夫带着小童去煎药,三两端着空碗出门,不乐意但不得不冲福德努了努嘴。   福德还呆着。   三两踹了他一脚。   福德这才回神,连滚带爬地进了屋,膝盖一屈跪在地上就不起了。   白瑞闭起眼睛,滑入被中,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沈寒香更是没看福德,问白瑞:“徐大夫医术高明,他说你的手不会有问题,将来就不会有问题,只是这回,你得配合治疗,再出什么岔子,我也不管了。”   白瑞静了会儿,方道:“少夫人有命,莫敢不从。”   沈寒香点了点头:“不知道伤好了之后,你有何打算?你们俩的主子终究不是我,为什么你们不回忠靖侯府,反倒找来沈家了?”   福德跪直身,像要说话,被白瑞看了一眼,低下了头。   “让福德说罢。”白瑞咳嗽了一阵,脸色青白,精神很是不好。   福德看了沈寒香一眼,沈寒香面色沉沉:“在大都时,你当着我的面认了错,上回在千绝山,你带着我去找你主子,你主子吩咐过你不带我去,你却不阻止我,反而帮着我。无论如何,我信你是可怜我,顺着我,终归最后一切都解决了,谁也没有性命之虞。自我与他有往来起,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的一直是你,我住进沈家的别院,也都是你在布置。但在大都那回,你亲口认了,纵使我有过疑虑,也都尽释了。”   福德头越垂越低,最终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是奴才对不住少夫人,但都不关白大哥的事,送官也好,处置了也好,都是奴才自己犯的事,奴才认。但有一事,奴才不得不禀。”   沈寒香斟酌的眼光犹如芒刺。   “你说。”   “我家少爷的病,不是病。”福德抬起头说。   沈寒香隐约猜测到孟良清的病与忠靖侯府盘根错节的势力有关,但没说话。   “夫人怀着少爷时,长期服用一种药物,致使少爷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那东西,是毒不是毒,最终会使人五内衰竭而亡,起初只是伤人心脉,令人体质孱弱,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等到发作之时,因为病人身体一直有虚弱之症,大夫只会以为是自然衰亡。夫人说,这种毒来自西戎,西戎皇室有解药,但西戎人都是穷兵黩武的野兽,此次少爷被派遣和谈,带着对西戎不利的条件,西戎皇室承诺,只要拖住少爷回到前线和谈的时间,就会交出解药。所以奴才不得不拖住少夫人和少爷,那九河也亲口应诺,只要留下了少夫人,他便将解药交出。奴才心想,先替少爷解了毒,再救出少夫人不迟,便就……”   白瑞猛地坐起身,张开眼,砰一声抓起身边一只黑瓷细颈瓶砸向福德。   福德不躲不避,额角被砸得鲜血直流,他伏在地上,给沈寒香磕头:“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请少夫人明察!”   “懦夫!”白瑞狠狠骂道。   福德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白瑞,又看向沈寒香:“前次夫人叫奴才想办法在路上除掉少夫人,那时奴才还不知解药在何处,夫人只暗示奴才少爷的命有救。少爷对奴才有活命的恩德,奴才断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丧命。”   白瑞低声暗骂,将枕头也砸了过去,血肉顿时粘在玉枕上,鲜红血液浸入玉石之中,根根分明。   “还有……”福德喘了口气,望着白瑞。   白瑞则眼圈通红,额头青筋崩裂,刚丢掷东西碰到伤口的手不住抽搐,手指都在跳动。   “还有从前少夫人还不是少夫人的时候,与少爷的信件,奴才也曾……”   白瑞还要再砸,却已经没东西可砸。   “白瑞!”沈寒香喝止道,“你的手不要了吗?”   白瑞闭上眼睛,像睡死了一般。   沈寒香道:“看样子你说的是真的了。我现在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福德恭敬点头。   “将来你打算认谁做主子?”   福德张了张嘴,沈寒香伸出手掌阻止了他。   “我还没有说完。你都是为了救孟良清的命,但是解药你拿到了吗?”   福德满脸涨得通红:“那西戎人不守信用!”   “所以你说的一切,只能让听者去判断是真是假,你自己证明不了。”沈寒香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但解药的事,她仍然很怀疑,如果真的有解药,阮氏迟迟不拿出来,难不成真的想眼睁睁害死自己的儿子不成。至于说解药在西戎人手里,毒药与解药自成一体,毒药多半也出自西戎。阮氏再有通天手腕,在三十年前民风保守,对女人诸多限制的京城,怎么能拿到万里之外的西戎才有的毒药?   “奴才可以用性命担保,要是有半句虚言,就不得好死!”福德恨恨道。   白瑞手掌盖在眼睛上,脸侧向床里。   “姑且信你这次,你先别高兴。还是一样的问题,你今后认谁做主子?孟良清那里。”沈寒香看了一眼白瑞,视线重回到福德脸上,“孟良清听信那些小人所言,认为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迟迟不肯接我回府。我们二人几近情断义绝,若你们认孟良清做主子,等白大哥伤好一些,福德你就带着他回忠靖侯府,至于他还肯不肯用你,那就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插不上手。”   福德似受了极大打击,急切道:“少夫人的孩子怎么能不是少爷的!少爷自己糊涂了么?”   沈寒香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谈及此事。   福德忙住了嘴。   连闭着眼睛的白瑞也看了看沈寒香。   “沈家今非昔比,我大哥愿意养他这个外甥,孟家眼下就算真来人接我,我也未必会肯回去。”沈寒香说,“如果你们要留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你们近身保护我,如今我是闲人一个,也用不着人保护,顶多能在沈家做个护院。一旦你们,再将我的行踪告诉孟家的任何一个人。”沈寒香一字一字强调,“是任何一个,立刻收拾东西离开沈家。”   白瑞道:“属下明白。”   福德拿眼瞥他一下,低声说:“我听大哥的。”   叩门声响,三两捧着药碗来了,福德看着沈寒香。   “你起来罢。”   福德走去端起药,想在床边坐下,又不敢坐下,白瑞则完全不搭理他。   “白大哥,起来吃药。”沈寒香说。   白瑞才拿开手,不看福德,那目光落在地上,似乎眼里完全没有这个打小一块儿挨饿受冻的兄弟。   福德心里虽难受,还是一勺一勺吹凉药给白瑞喝。   “白大哥的伤好生养着,需要什么都跟三两说,府里会安排,我的身子都是徐大夫调养的,他的医术很是高明。”沈寒香理了理裙子,起身告辞,出门便是一个呵欠。   三两跟在后面,忍不住问:“小姐怎么留着他们俩,尤其是那个福德……”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不低:“他没做错什么,只不过从前认的主子不是我罢了,你少说几句。”   三两噘嘴跺脚,不再说话跟着沈寒香。   药到了嘴边,白瑞就喝,直至药碗空了,他也没看福德一眼,福德把空碗收拾完,回到屋里,捧来粗茶给白瑞漱口,拧了帕子给白瑞擦脸。   白瑞闭着眼睛,由得他去伺候,浑似已睡着了。   直至福德收拾毕了,在床边支起一张小榻。福德抖开被子吹灭了灯,听见白瑞的呼吸声之外,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你没有全说实话,今日是一个机会,而你没有全说出来。”   福德想起自己所说的不得好死,又想到他只是说所言非虚,并未说自己知无不言,也高兴白瑞终于肯跟他说话,遂壮着胆子说:“我都说了!”   白瑞沉默了一阵,翻了个身,福德似乎听见他叹气,他们亡命时,总是福德背着白瑞在逃命,下午时候忐忑沈寒香会不会不见他们,后来又担心白瑞的伤情,这会儿彻底卸下包袱,很快就迷糊起来。   忽然白瑞一句话,让福德瞬时几乎翻身坐起——   “那日府上赐下蟹宴,你拉着我非得要喝酒,那酒是你拿来的罢,我们只喝了不多的一点,凭你我的酒量,竟醉得不省人事。”   福德压根看不见白瑞的脸,却觉得那双严厉的眼睛正从帐子里看他。他不曾料到白瑞这么心细,但兄弟二人自小就在一处,要是换了旁人这点小手脚一定不能发现,白瑞却连他动一动眉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福德咬紧牙根,扯落床幔上一根流苏,死拽在手里。   “你大可以告诉少夫人。”   白瑞闭口不言,之后福德听见他匀净的呼吸,知道白瑞睡着了,起身坐在床前看了他很久,小心翼翼捧起白瑞包扎得像俩萝卜的手,心疼地吹了几口气,嘴角翘起,莫名觉得自己傻透了,又趴回小榻上,挣扎片刻也睡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有点快,错别字语句不通顺啥的,亲们多多包涵啊,么! ☆、一一六      抱着孟小宝逗了一会儿,沈寒香把孩子交给奶娘,摊开一本发黄书卷在案上,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沈寒香确实没想到,白瑞和福德还能活着,福德狼狈不堪,据提水进去的下人说,浑身也有不少瘀伤。当日江上别后,白瑞就被当做了死人,他们没法回去找,因为再回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孟良清性命事关和谈大事,不能用来作注。幽山以北成了西戎人的地盘,谁也不敢贸然越界,否则被当做敌军或是细作,凭着西戎人的凶残手段,不知会面临什么结局,只得舍弃,沈寒香偶或想起,也痛恨福德背叛,以为白瑞已死。   现在他们两个回来了。   沈寒香从乌漆漆的抽屉里取出个长长的匣子里,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八宝攒珠白玉钗,这是阮氏给的,她几乎没戴过。但因知道来历,上赐之物,亦小心收藏。抽屉里还收着孟良清几年间给她写的信,有个黑金二色绣线打成的璎珞,给孟良清打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也给自己留了个。可能想着把孟良清的玉还他之后,总要留个什么念想。信纸都被摸起了毛边,沈寒香将它们叠在一起,放在一处。摸了摸没有温度的白玉钗,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沈寒香拉开下面的一个抽屉,摸了摸孔雀尾羽,取出另一只首饰盒子,打开来,显出金镯粲然色泽。   第一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她徘徊在生死边缘,看见的那些场景,到底是什么?沈寒香怔怔坐着,一只手支住额头。她腐坏了的尸身被陈川从幽深的洞中抱出,他将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又让差役将她扶到他马背上,让她靠着他的背。   不过是没有生灵了的尸,也值得他那样。何况,前世他们连照面都没打过。沈寒香摇了摇头,合上盒盖,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房门被叩响,沈寒香收好东西,让人进来。   是三两。   她端着碗宁神的汤药进来,沈寒香日日睡前都要喝,喝了才能睡得踏实。   “我也知道你染了风寒,我还知道,你夜不能寐,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才病了好了又病。”那晚上陈川在行宫里说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   勺子跌在碗上一声脆响。   “小姐?”   对上三两担忧的神情,沈寒香笑了笑:“我就困了,勺子都拿不稳。今儿的药不如免了。”   三两严肃地板着脸。   沈寒香忙投降:“我说着玩儿呢,就喝就喝。”   三两出去了,沈寒香坐在床上,心里觉得有点线头冒了出来,却又抓不住什么。陈川说都是大哥告诉他的,可她夜里起来的事,谁也没告诉过,更没对沈柳德提过。她近身伺候的人,都是自己身边的人,不曾让沈家的下人夜里伺候。究竟是沈柳德告诉他的,还是他从别处得知的?沈寒香想不透,只得丢开不想了,此时药劲上来,也只好睡去。   转眼凤阳郡里迎来夏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沈宅俨然也云蒸霞蔚,绿意扰扰。五月,忠靖侯拖病躯入行宫,久不上朝的忠靖侯一露面,天子即命赐座。   忠靖侯拜倒在朝堂前,请辞官职。   天子沉吟片刻,孟良清出列,袭忠靖侯之位,领受兵符。其父恰逢时机的退让,让君王十分满意,赐良田千顷,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以颐养天年。   散朝后,大臣们纷纷向孟良清道喜,更有年轻子弟在朝为官者在春风得意楼设宴为孟良清庆贺,从不拉帮结派与官员过分亲近的孟良清,扶老父上轿之后,竟随同一干纨绔子弟,上春风得意楼买欢去了。   “大哥就想同我说这个?”沈寒香眼皮不掀,翻过一页书卷。   “你男人都上春风楼嫖去了,你还无动于衷,我看你一时半刻都没放下过孟良清,儿子养着,身子病着,他的下人出事找到咱们府上来,活该你大哥干一辈子擦屁股的活儿不是?”   沈寒香瞪了沈柳德一眼。   “是是是,大哥说话不好听,可话糙理不糙,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孟良清连侯爷都当了,还不接你回去。他这位子一正了,接下来就得有个侯爷夫人了,你还不回去,将来那窝让别人占热了,你还想谁挪出来给你不成?”沈柳德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彩杏捧了茶来,沈寒香端着茶碗迟迟没动,她仔细看了看,满意道:“三彩?”   “哎哟,我说三妹,你还管它三彩五彩呢!”沈柳德抢过茶去,吃了一口,孰料茶还烫得很,差点起一嘴燎泡,又忙跺脚叫人弄凉水来。   沈寒香就冷眼看他忙活,等沈柳德坐下了,才问:“气平了?”   沈柳德白她一眼:“老子成天为你打算盘,你倒是好得很,马姨娘那么个温温顺顺的性子,怎么生出个你来。”   “别提我娘。”   沈柳德看沈寒香沉了脸,识相收声,没憋住半盏茶的时间,又跳起来,搓着手走过去再走过来,他看着沈寒香:“你要真安心不同孟良清过了,哥跟你说,还有你陈大哥呢。”   沈寒香心一跳,瞪着沈柳德:“你瞎说什么!”   “唉不是,这么多年你陈大哥对你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孟小宝得有个爹对吧,这孟良清迟迟不来接你,他要是一直不来接你,你就这么枯等下去吗?三两也给大哥说了,你就别瞒着哥了,你都和那孟良清楚河汉界了,咱们这事儿哪儿断哪儿了,你写一份休书,要不让四弟给你写封休书,他现在作文章可厉害,回头哥给你送到孟良清那儿去,一拍两散,各自欢喜。咱们爽快人办爽快事,哥年轻时就是太拖泥带水软弱性子,带累了多少人。我走过的冤枉路,不能让你再走。”沈柳德手里有了钱,头上有了顶戴,底气一足,俨然有沈家大家长的气派了。   “沈柳德!”沈寒香叫道。   沈柳德这才打住,怔怔看他妹子,眼圈蓦地有些红,倒似委屈了他。   沈寒香道:“我不嫁人,我也不给孟良清写休书,你别跟着瞎掺合,这是我自己的事,自有我的分寸。你再管我,我就搬出去住了!”   沈柳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沈寒香瘪了瘪嘴:“你不就是嫌我小宝吃得多了吗?得多雇个奶娘,将来多吃口饭,指不定还要占一间书房,请七个八个私塾先生,你不就是舍不得银子吗?要赶我们娘儿俩走,我们走就是了!”沈寒香作势起身,被沈柳德按回椅子里。   沈柳德急道:“我哪儿是这个意思,我还打算叫上族里的大家长们,让他们见证,将沈家的家财做两半儿分,这不正是怕你没了孟良清没有倚靠?你要走,那我今儿就把家给分了,那便由得你走!”   彩杏抬头看了一眼急红了脸的沈柳德。   沈蓉妍将李玉倩的女儿递给一旁奶娘,跨进门来,问沈柳德:“大哥要分家?”   身后跟进来沈蓉妍的娘,林姨娘登时变了脸色,“怎么好好的要分家了?!”   叫人弄了冰镇荔枝、西瓜、山竹,酸梅汤,玫瑰汁子调的汤来,沈寒香弯腰把那只小银碗放在冰块中间一圈凹陷之中。   丫鬟在边上转铜色金黄的扇子,送出的凉风稍稍缓解了屋内的滞闷。   “大哥和我闹着玩,随口说的,别当真。”   “怎么不当真,我是当真说的!”正喝酸梅汤的沈柳德快速咽下口中汤汁,擦了擦嘴,看着众人:“这家业,是靠三妹出关行商换的本钱起来的,拿命换的本钱,如今我分一半给她,权当给她的私房钱,二妹与姨娘不同意吗?”   沈蓉妍道:“也太着急了些,何况从未有这样的规矩,分家都是分给家中男子,哪有分给女儿的?”   “那家中只有女儿的怎么办?”沈柳德摇了摇手,“规矩都是人定的,不破不立,我就破了这个规矩,我们沈家自己人赚的钱,自己还做不得主了吗?”   林姨娘看了眼沈寒香:“再怎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三妹妹嫁的又不是寻常人家,哪有不回家的理,就是你想留人,也不是这么个留法。”她抹得通红的嘴唇上方细细冒着半圈汗,以手帕印了去。   “我是想留人,可人留不住,这和我闹着要走。”沈柳德没好气看了一眼沈寒香。   沈寒香忙告饶:“不走成了吧?”   沈柳德不吭声,盯着她瞅了会儿,又喝起酸梅汤来,直至汤碗见底,才叹了口气说:“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早已经转了几千几百回,那年爹走了,家里连吃个鸡蛋都得算着。我沈柳德能有今日,都靠家人帮衬,将来二妹妹出嫁,我当哥的,必定给那有福的小子送一份大大的彩礼。林姨娘只要在一日,吃穿用度咱们比着皇亲国戚来,钱有了,还愁什么呢?”沈柳德毕竟商贾出身,话说得财大气粗,“这一半家产,是三妹妹应该得的,要是全被我占了,我怎么也不安心,堂堂男儿,靠着自家妹子算什么?何况你们是信不过我挣钱的本事不成?”   一时屋内寂静,都没说话。   沈家当年确实穷,下人几乎散尽了,沈柳容都能说出顿顿吃青菜的童言来。老爷、夫人相继去世,底下小的又都太小,一夕之间,整个沈家的重担落在尚未从女儿温柔乡里走出的沈柳德肩上,他被压得腰弯背驼却不敢趴到地上去。   “这事不忙说,家产分不分也不忙。”沈寒香站起身,看了眼沈柳德,她握住沈柳德的手,抿着唇笑:“大哥是赶着让这家散了不成?二姐还没出嫁,你也没娶妻,今后日子长着,你都二十好几了,也没见爹着急分家。我看你是顶着暑热上哪儿吃醉了酒回来找我们胡撒泼。”沈寒香叫彩杏将沈柳德扶回去,出了门就有福德上来拽着沈柳德,带他回去小睡。   沈寒香掰了个山竹,分一半与沈蓉妍吃着。   林姨娘愁眉不展。   “就算我大哥想分家,我也不会愿意,你们不必担心。”沈寒香道。   林姨娘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平白无故掉下的金山,她不相信有人会傻得不接手,钱又不会咬人,谁会嫌银子烫手呢?   只稍坐了会,林姨娘就告辞,沈蓉妍才想起丫丫还在奶娘怀里,叫抱了过来,沈寒香哄了她一会儿。   沈蓉妍问:“小宝呢?”   “又睡了,他一日里要睡去大半日,醒了也不吵。”   “性子倒像足了他爹。”   沈寒香贴着丫丫小脸的手指一僵,收了回来。   “哪有孩子不像爹的呢,丫丫说是不是啊?”沈寒香没接话,沈蓉妍觉得说错了话,讪讪道:“带孩子出来这么久了,待会儿李家大姐该找孩子了,我先过去瞧她。”于是抱过丫丫,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哥:何况你们是信不过我挣钱的本事不成?   沈寒香、沈蓉妍、林姨娘、门口蹲着偷听的福德:是。 ☆、一一七      晚上,沈柳德睡舒服了,满脸通红地爬起来,让丫鬟伺候着擦了脸。司徒家来人议亲,沈柳德忙叫人去将家里三叔请了来。沈平庆去后,但凡沈家有大事需人做主,而沈柳德又做不得主时,就指着这三叔来做。   烛火爆得噼里啪啦,林姨娘一脚踹翻了捶腿的小丫头,一脚踏在脚凳上,数落沈蓉妍道:“你三妹同你交好,怎么不见她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徐荣轩算什么东西,在咱们家当个教书先生,就拐了咱们家清清白白的大闺女,怎么不去做买卖,当官挣得几个钱?”   沈蓉妍不耐烦地蹙眉:“娘别指桑骂槐,家里还不够乱的么?”   一丫鬟走了进来,与沈蓉妍悄声说话。   林姨娘竖着耳朵听,丫鬟出去,林姨娘冷哼道:“怎么,连三叔都请来了,小贱蹄子动作倒是快。”   “娘!”沈蓉妍叫道。   “你同沈寒香走得近又如何,人家还不是半点口风不透,我说怎么回娘家住着来了。当年你爹那德性,风流成性,娘我受了多少气,眼睛都哭坏了,都是为了你,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见要回娘家住着的。”林姨娘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在这儿等着咱们呢,这小蹄子真不是省油的灯,你那点脑子哪里够用。听娘的,赶紧给忠靖侯府写信,叫他们来接人。”   “说得容易,忠靖侯府咱们又进不去,而且你还不知道,孟家压根没人来问过,想是根本不想接三妹回去。兴许……兴许三妹被掳去西戎,真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指不定。”沈蓉妍话声越来越小,最后闭了嘴不想说。只是一想要是沈家确实拆成两半,她倒不是在乎家产,却觉得沈柳德怕是只把沈寒香当成亲妹子了,连底下还有个沈柳容,孙氏的孩子也都不管了。这叫什么事?   窗户外面一袭树影轻轻晃动,沈蓉妍嘀咕道:“别瞎想了,大哥想这么做,三妹还未必肯呢!”   “谁还跟银子有仇不成?”   说话声渐低,沈寒香回头冲三两打了个手势。   走出林氏的院子,三两才愤愤道:“二姑娘怎么也这么说!小侯爷才不是不来接小姐,梦溪县谁不知道,小姐和小侯爷青梅竹马,打小就是小侯爷心尖尖上的人,小姐出天花,把小侯爷急成那样。现在小侯爷袭了忠靖侯的位子,这些人可不眼红去了……”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三两立刻低头闭嘴,瘪了瘪嘴。   “莲子羹待会儿你吃了罢,我吃不下,还有药要喝。”沈寒香说。   三两握着手里的食盒:“哦。”   过了会儿,主仆二人站在一座石桥上,明晃晃的月亮垂落在水里,沈寒香摸着桥上石雕,侧头看着水面。月亮被微风吹得阵阵抖索,但终不肯散去。   “小姐……”三两犹豫道。   “小侯爷会来接小姐和小少爷回去的吧?”   沈寒香呆看着水里的月亮:“我也不知道。”沈寒香想的是,要是孟良清不去冒险,他一定迫不及待与她重聚。但要是他命都没有了……   沈寒香浑身一哆嗦。   “小姐觉得冷吗?咱们回去罢。”三两说,扶着沈寒香朝院落走。   次日陈川来时,正是午后,沈寒香刚睡了午觉起来,懒洋洋地抱着孟小宝。她脸上印着几道红痕,自己不知道,哄着孟小宝睡觉。   孟小宝抓着沈寒香凌乱的头发不松手,身后三两不停没奈何地叫:“小少爷,好少爷,快松手。”   陈川抿唇笑着:“今日他倒是闹腾。”   沈寒香拍了拍孟小宝的背,让他的小手指握着她的大手指,孟小宝吐着泡泡咕噜咕噜地瞪着眼睛看沈寒香。   沈寒香冲他扮了个鬼脸,抬头时正对上陈川含笑的眼睛。自那日陈川一番剖白,他不急不缓也不逼迫,要不是沈柳德才提过,沈寒香倒是如常,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   “今日不是为了看小宝来的,我有事和你说。”   沈寒香把孩子给奶娘,亲了亲孟小宝的小手,孟小宝虽不满,但只依依呀呀叫了两声就被吃的吸引了过去。三两给沈寒香拾掇好头发,也退出去。   “你爹的旧案,我已查清了。”陈川道。   沈寒香心头一跳。   “当年邹洪供出戴铭就跑了,线索也就断了,幸而来京城那会,我与戴铭交好,多有酒肉之交。我与戴铭称兄道弟,平素添了不少交情,总算查出了些眉目来。但当时你让我不必再查……”陈川停住声,看着沈寒香,“可要是不查清这件事,这么些年,我其实不曾帮上你任何忙。”   沈寒香道:“不让你查,是因我当时心里已经有数。”语声顿了顿,沈寒香迟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   陈川坐下后,沈寒香呆看着门边怔了会儿,才叹了口气,“那年我爹死了,大娘疯了,我娘也死了。过年那会儿,家里下人只剩下不到十个,带着容哥的奶娘幸而没走,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大家子人,忽然什么都没了,只有沈家的宅子在。”沈寒香嘴角弯了弯,“如今宅子也没了。我爹挺喜欢那儿,一辈子没享过清福的商人,肯扎下根来就为了那座亲王的旧宅。到底家里没个当官的,朝里没人,事情不好办。哥哥不肯好好念书,爹也快从工部出来,顶多能算编外人员。看着沈家宅子大,以为家大业大,其实不然,早已是一具空壳。爹被送回来那日,连忠靖侯府都派了太医过来,来得那样及时,与其说人家上心,未知不是太上心,早就得了消息。”   陈川不吭声,静静等待沈寒香将那些从不提起的事情缓缓道来,她从没这样在他跟前提过侯府,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包括问沈柳德,也说沈寒香在侯府一切都好,沈柳德总说沈寒香说是好的。既然是好,她却又失了孩子,给人做妾。陈川不甘心过,然直至行宫那晚,他才有意想替自己争取什么。   “有一件事,我大哥兴许都不太知道。”沈寒香看着陈川,“当年祖母急着让我嫁人,先是弄了拜天观那一出,把我配给一个打死过人、腿脚不便的男人,后来容哥出天花,没想到有人撰了《女德》呈给皇帝,李知县想给李珺一娶娶俩,祖母也动了心,要把我配给李珺做侧室。”沈寒香扯嘴角笑了笑,“也不知我同李珺是否八字不合,打小就看不惯他,一想到要同他过一辈子,就难受得什么似的。”   陈川哂然,搓弄手指:“这些你从没提过,想必孟良清都知道了?”   “这回陈大哥可猜错了。”沈寒香说,“他也不知道。只不过,他想要娶寒门女子。当今圣上忌惮孟家,孟家有兵,阮家有权,要是粘在了一起,只会引起天子侧目。阮太傅虽不在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严相、林贵妃、阮太傅、陈中丞,牵一发而动全身,孟良清想娶一个不打眼的草根,这也是他父亲的意思。”   “为什么是你?”   沈寒香略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与孟良清初见:“他那个人,心思与旁人自有些不同,他与谁都亲近,又与谁都不亲近,心比比干多一窍,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他都能留心到。兴许是因为他安静,我们忙着说话时,他都在看,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幼年我便认识他,但相处的时日不多,即便只见过不多几次面,也许因为他身份显贵,又或者是别的,他向我求亲时,我也没有太意外。那时候李家已来议亲,知县夫人是我娘的长姐,我怕要嫁给李珺,就答应了孟良清。”   话声戛然而止,沈寒香想起什么事来,笑容徐徐绽开,她侧着头:“他许给我的,是正妻之位。他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其实不然,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不信真的有谁杀得了他。孟良清是我的救命稻草,抓住他我便不用嫁给李珺;在他言语里,我也是他的救命稻草,抓住我这颗微不足道的棋,就能拔除天子对孟家的疑心。究竟谁救了谁,并不好说。”   “你……也不是因为情意相投才选了孟良清?”一抹黯然藏在陈川的眉眼里。   “那时还说不上,他待我好,也都是些小恩小惠,说不上非君不嫁。可他是我那时唯一的选择,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川在膝上攥紧拳头,那时他还没有胆向她提什么,要说相识得早,他不比别人与她相识晚,可他总在等,等她发觉他的心意,也怕说出些什么,就毁了二人的兄妹之义。到沈寒香看到了孟良清,便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沈寒香沉浸在回忆里,并没发觉陈川的懊丧,续道:“但为人妾室,又是另一件事。你们男人或许不知,要孝顺公婆、伺候正室、谨守本分、管束下人,侯府等级森严,规矩又多,几乎半点自在都没了。为了给我一个正妻的身份,他开始在朝中钻营,逐步接他父亲的兵,给圣上当良弓,但焉知不会有良弓藏的结局。”沈寒香幽幽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孟小宝,继而想到前世的孩子和失去的孩子,心内一窒,半晌才接下去说:“孟良清有两个侧室,至今还没有正妻,前年他下南方巡视时,我有了身孕。但太医瞒报,待我知晓时,已是几个月后,大概那会侯府的女主人还没有想好,究竟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孟良清另一位侧室,是严相夫人的侄女,光禄大夫郑家的女儿,我在她之前有孕,导致了失去第一个孩子。要是生下儿子,难保孟良清不会借此要给我许诺的位份,且繁衍后嗣本是益宗庙的大事。我出身低微,但孟良清为我已求了许多破例,这一桩怕也错不了。”   “就在那时,忽然我才意识到,我的婆婆不止是侯爷夫人,她还有一个尊贵的姓氏,是阮太傅的嫡女。”沈寒香盯着陈川,肯定道:“要是猜得不错,我爹的死不过是阮氏借以拖延婚期,三年时光不短,三年里孟良清会淡了心思也未可知。”   陈川点头:“戴铭酷好烈酒,凤阳郡盛产一种烈酒,下肚犹如开膛破肚,我与他常常结伴饮酒去,一晚戴铭与妻一语不合,喝得酩酊大醉,睡在了我家。夜半听见动静,我起来,见他坐在床边,瞠着眼,我便问他要拿什么。他也不说话,也不起身,犹如魔怔了一般,之后说了些醉话。便是这些醉话,原来工部侍郎韦丛是他跟的大人,他是受人之托,才将沈世伯推出栏杆。他与沈世伯算来也有数月同僚之谊,便在醉中被吓醒,后又睡了过去。至于韦丛,我从吏部查到,乃是阮太傅的门生。”   虽早猜到这关节,沈寒香依然觉得哀恸,沈平庆前世自尽便是为了不拖累她,这一世又因她被人暗害。   “不是你的错。”陈川看沈寒香红了眼圈,伸手想握她的手,又僵住缩回,“沈世伯最疼爱你,想必不愿你为他难过。”   “身为上位者,要捉弄一个人的命运,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但如此迂回,与猫捉耗子无异,总要戏弄到老鼠奄奄一息,才肯扑食。”沈寒香一拳捶在桌上,瞪着通红的眼睛看陈川:“陈大哥如今也在朝做官,可做出什么滋味儿来了?”   陈川苦笑:“我所为所想,起初不过是为一人罢了。”   沈寒香眼仁一跳,自知躲不过去,索性不在意般笑道:“莫不是为了我?”   “如今你与孟良清,已情投意合了?”陈川不答反问。   沈寒香颔首:“我们把彼此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     那时刻屋内一切静滞,光阴从窗下竹铃上悄然滑过。陈川俊朗挺拔的面容,与僵硬微屈的脖颈,构成一把紧绷又严整的弓。   沈寒香侧过脸,起了身,敛衽向陈川拜了三拜。   “蒙陈大哥错爱,此生无以为报,要是大哥有钱财上的困境,沈家绝不推辞。”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将陈川看着,眸光透着隐隐哀伤,她在想也许前世确就是这人为她装殓尸骨,这一世才又遇上,而她早已无心无情可还报半分。   陈川心口起伏,继而自嘲道:“只是这些?”   沈寒香张了张嘴,半天方说出话来:“钱财固然是铜臭之物,但总有需要的时候,也小瞧不得。”   陈川目中发饧,口中发苦,站起身来,爽朗道:“好!那我只好笑纳,但你要记得,有难处向大哥开口,否则你沈家的钱,我也不会要一分一毫,你也依然欠着我,一辈子都还不清。”   没等沈寒香说话,陈川拉开虚掩的门,阳光顿时泻了一地,他高大的身影没入白光之中,走到院中树下,他侧了侧头,终于鼻端在白光里画了一滴影子就又回转头去,大步走出院落。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寒香与陈川,彼此都有一份坦然,正因为不是爱人,所以坦然。   一双绣花鞋引发的情债【   更得晚了,见谅。 ☆、一一八      两日后,沈家三叔上司徒家议亲,那司徒大人因在南下途中中了流矢,早已没个做主之人,司徒夫人性子温和,却说还要再考虑几日。   司徒敏光在门外偷听,忙跑进花厅,将她娘拉到一边,红着脸悄悄说话。   她娘担忧地望了一眼沈家三叔,三叔喝一口茶,行至门外廊下,看廊檐下栽种的凤尾竹。   母女二人嘀咕了一阵,司徒敏光出来,笑嘻嘻地给三叔行礼。   司徒家的女儿,生得明丽动人,杏眼极是有神,倒不像曾听旁人提的那样孱弱。司徒敏光提着裙子一礼:“三叔好。”   三叔满意地捋胡子:“你也好。”   “如今我爹不在了,虽说南下后,天子隆恩,改孝期为一年,但一年尚未期满。请三叔回去转告沈家大爷,明年夏时再议可好?”   沈柳德听了,也没多说二话,便道好,派小厮过去回信。沈三叔看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连赞沈柳德有当家人的架势了。   沈柳德笑道:“多亏族中兄弟叔伯们帮衬,不过请三叔来,还有一事。”   “愿闻其详。”   “也是咱们自家的小事一桩,不过要请二叔、三叔届时都来做个见证。”沈柳德撮弄嘴唇,呼了口气才道,“自打爹走了之后,家里举步维艰,小侄读书不多,但也知道饮水思源。沈家商号东山再起都亏了两笔银子。”   女子出关行商即便如今也尚算罕见,沈三叔听说过,便点了点头:“你是说你那个三妹罢?”   “是。”沈柳德含笑点头:“小侄想将沈家今日的家业分作两份,一份赠给小妹。”   “倒也不必,你是家主,在你手里,不也是为一家老小花用么?你三妹如今也是身份尊贵之人,是她提出要分家产的?”   沈柳德忙摆了摆手:“她才不想要这些,只不过眼下朝中局势您也知道,这份小小家业,可让她母子二人无论何时都有个依傍,操持这份家业,小侄总有照拂不到的地方。”   沈三叔嘴唇嗫嚅,还想说什么。   沈柳德眼中虽含着笑,嘴角却深刻下拉,脸色一沉,那沈三叔叹了口气:“三叔年纪大了,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当家的时候,到时我找你二叔一同过来,咱们把祠堂重设过,祭祖也一块办了,你便在那时,按你想的办吧。”   掌握沈家财政大权的沈柳德,早不是昔日吴下阿蒙,送别三叔回来,沈柳德在榻上歪了会儿,躺着,坐着,卧着,趴着,继而起了身,叫人备马,出去铺子里转转。时至今日,他这个当大哥的,总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几日后,李玉倩拿着两只美人风筝来找沈寒香,她打扮得明艳动人,身后跟着个面容憨厚,神情略显木讷的男人。   沈寒香还是头一回见到李玉倩的丈夫,敛衽一礼,男人忙道不敢,拱手还礼。   “好了没什么事儿了,你不是还要去铺子里么?”李玉倩摇了摇手。   男人从她领子里将凌乱乌发理出,系好大氅带子,客套两句便走了。   沈寒香翘起嘴角笑:“他这么担心你,可不知道你是来欺负我们的。”   三两牵着线,卷到轴上,应和道:“可不是,一看就是个呆子,想必平日里大姑娘对他是温柔如水,就对着咱们才是个暴脾气。”   “小妮子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李玉倩把风筝往石桌上一放,就扑过去掐三两的腮。   沈蓉妍姗姗来迟,在门口笑盈盈道:“这就闹起来了,这风筝还去不去放了。”   “你来得正好,她们主仆两个拿我取笑,主子我不敢撕,回头忠靖侯要平了我的府怎么办?这小丫头反正没个撑腰的,快来帮我撕!”   三两边笑边躲:“谁说没有,小姐,你也不帮我!”   沈蓉妍没理会她们俩,走近看沈寒香:“宝儿烧可退了?”   “退了,精神得很,这两天反闹腾起来了。”提起孟小宝,一抹笑意从沈寒香沉沉的眼珠里绽开,嘴角弯起,“徐大夫时时看着,小孩子哪有不头疼脑热的,今日也不烧了,没什么事,陪你们玩玩。”   凤阳郡主城老城墙外,南行九里,是一片绵亘数十里的山区,山峰都不算高,自凤阳郡鼓楼依稀可见,青峦叠嶂,隐没在雾茫茫的青雾之中。   马车停在凤阳滩附近,福德指使着三个大汉解去马儿身上的车辕,牵马去河边饮水吃草。   李玉倩闭着眼睛洗脸,一睁眼就看见马儿在上游摇头摆尾,秀眉一蹙,手指沾起些溪水放在鼻端闻了闻,登时气得大叫起来:“你们……就不能把马弄到别处去吃吗!”   福德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远山出神,压根没听见李玉倩说话。   李玉倩走至他的跟前,叉着腰大叫道:“说你呢!”   怒鼓的两只圆圆眼睛惊得福德立刻站了起来,李玉倩大骂:“你把马牵远些,牵到下游去!水都被搅浑了,弄得我一身的马骚味,你闻闻,这都什么味儿啊!恶心不恶心!”   “我过去一下。”白瑞在地上铺了一大块织锦花布,将食盒放在上面,三两趴在花布上摆吃的。不经意抬头就看见李玉倩叉着腰站在福德跟前,他忙对沈寒香说,起身往福德那里去。   沈寒香也看见了,但想着李玉倩就是这样的暴脾气,怕是有什么不如意的,说两句就好了没太在意。   白瑞走近之后,把福德拉开了,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福德,往下游走了将近一里才停下放马饮水。   李玉倩气鼓鼓地走回来,踹了踹石子,坐在地上不说话。   沈寒香当没看见,招呼从车上拿纸鸢过来的沈蓉妍。   极目望去是青山,近处则是玉带绕山而去,脚下是一个不高的山坡,青草被微风轻拂着摇摆。等到架起火来,烧烤香味飘散开来,李玉倩的气也消了,坐到沈寒香身边,眼珠一错不错望着肉串,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这什么?好香。”   沈寒香笑叫三两把荷叶取出来,将烤好的肉串置于荷叶上,将别的串子放在烤架上,递给李玉倩一份。李玉倩长在深闺,往年踏春也是带着家里厨子做好的冷盘、糕点,头一次吃这种烤制的食物,孜然味儿本就很香,此时也不客气了。   “唔,好吃!”三两下就吃光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寒香。   “别急,咱们慢慢烤慢慢吃,待会儿你也来烤,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沈寒香说,眼睛却看着还在河边的白瑞和福德。白瑞坐着,福德在他斜后方站着,低垂着头似乎在说什么,白瑞却没有回头,他摸出来一柄笛子,手上拿着却没有吹响。   徐大夫说了,白瑞的手不能恢复如初,还能不能自如地吹响乐器还是未知。   沈寒香收回视线,给沈蓉妍、李玉倩、三两、彩杏讲什么时候翻面什么时候撒什么作料,刚一说完,李玉倩就跃跃欲试捞起了袖子,“我来。”   沈寒香交给她们,去河边洗手,她抬起头望着凤阳滩对面,举起袖子擦了擦脸,摸出块帕子来,在水里浸湿了一点点擦去脸上烟灰,洗过手才向下游走去。   “很久没听过白大哥吹笛子了,还是在回京路上,幽山脚下听过一次。这笛子还是那支?”沈寒香伸出手去。   白瑞把笛子给她,点了点头:“还是那一支。”   沈寒香递还给他:“想听。”   福德像个哑巴似的杵在后面,沈寒香看着白瑞:“吹一首高兴的曲子吧,大家出来玩,天高水阔,吹一首曲调轻快的。”   白瑞犹豫着将笛子凑到唇边,眯起眼睛,望着云蒸霞蔚的山峦,低沉温润的笛音响起。沈寒香侧着头静静倾听,眼角瞥到福德眼圈发红,随着白瑞的曲子而激动得要落泪一般。她站起身,拍了拍福德的肩,拍着手走上坡去。   “这伴奏不错。”李玉倩大大咧咧吃着东西,递给沈寒香一份荷叶包着的烤肉,眼神向白瑞他们那儿飘。   “我脾气不好,算给他们兄弟两个赔罪。”那日福德背着白瑞投沈府,撞见的是李玉倩,李玉倩别扭地推了推沈寒香,沈寒香把荷叶包给三两,三两小跑着过去了。   笛声中断,白瑞遥遥向李玉倩拱了拱手。   李玉倩哼了声别过脸去,装作不经意,沈寒香笑着叫起来:“糊了!”   李玉倩手忙脚乱给烤串翻面,不满地叫起来:“想死了你!哪里糊了?!”   沈寒香坐在李玉倩对面,抿着唇笑。   一整日天高气爽,吃过了烧烤,烤架没卸下,慢慢烤着。李玉倩让三两帮她举着风筝,跑到河边去放风筝,后来沈蓉妍姐妹二人也被叫了过去。一只美人、一只红鲤、一只苍鹰,最后只有苍鹰搏击长空,美人洗了个冷水澡就飞不上去了,红鲤挂在树上,两只滚圆的大眼睛无奈地盯着树下气得直跺脚的李玉倩。   李玉倩一捞袖子要上树。   “我来。”沈寒香笑招呼过来福德,福德轻而易举跃上树梢,将风筝还给李玉倩。李玉倩瘪了瘪嘴,“谢啦。”便即大步走开。   才两个时辰,三只风筝就全军覆没,苍鹰飞得太高,沈寒香索性叫三两拿剪子过来,锋利的剪刀一下放了那只鹰自由。   “小姐怎么……”三两不甘心地看着那只飞得很远的风筝,纸鸢一获自由,就随风而逝,消失在群山之中。   直至那风筝完全都看不见了,沈寒香才说:“反正它的同伴也阵亡了,不如让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我的风筝!”李玉倩大叫着扑过来捶沈寒香。   沈寒香忙撒腿就跑,没跑两步,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将二人淋了个透心凉,跑回树下时已几乎半身湿透。   沈蓉妍取来斗篷分别给她们裹上,三两盯着黑沉沉的天嘀咕:“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李玉倩哆嗦着打了个喷嚏:“咱们怎么回去啊?”   “等会儿要是雨停了就回去,要是不停就把马车套上,就得委屈马儿了。福德,你们把马也牵到树下去。”沈寒香吩咐道,福德带着三个大汉,去把马牵到另两棵树下。   一众人等坐在树下等雨停,空气潮湿,雨丝被风吹得四散,火堆也都湿了,黑灰被雨水冲得浸入泥土。   沈寒香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窥看他们,她向后望了望,十数步外光秃秃的几块巨大奇石也在雨水里被冲刷得发黑发亮。她扭转头来,对白瑞说:“雨下得太大,恐怕不会停了,天这么黑,回城得要半个多时辰,天黑了就不好了。干脆让他们把马套上,这就收拾准备走吧。”   白瑞依言去找福德。   三两和彩杏收拾食盒。   李玉倩和沈蓉妍到一边很远的树下小解。   茫茫雨幕遮住了远山,天晴时秀丽的山峰此时被雨水冲刷得阴沉沉的有些怕人,像是一张板着的脸。冷风吹过沈寒香湿透的衣裙,她哆嗦了一下,不自觉转头又想看看身后,骤然鼻息间闻到刺鼻怪味,身体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末要出行,昨日忙着定路线买票啥的,弄完天都擦黑了,墨迹到今天才更新,见谅啊啊啊! ☆、一一九      醒来时眼前全然是一片黑暗,沈寒香手脚都没法动,她能感觉到双手被缚住背在身后,脚也被绑住了,眼睛被布条蒙着,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外间有人说话,她屏息凝神仔细听了听,才听清那叽叽咕咕的话音不是官话,像西戎人在说话。沈寒香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只觉头疼得厉害,脑仁心嗡嗡作响,不大能确定真的就是西戎人。   但也免不了一阵心惊,要真的是西戎人,那就是说他们已有人混入了凤阳。今日凤阳便如昨日京城一般,西戎人来了这里,说不定怀着什么目的,若是直指朝堂就不好了。   可为什么要绑架她呢?   沈寒香定了定神。   如果目标是她,那么兴许并不是为了邦交疆域之事,也许……是九河。   不一会儿,有人开门进屋,沈寒香屏息静气,不敢动弹分毫。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鬓角,那手指指腹生茧,很是粗糙,将她的耳发拨开。就在有鼻息靠近,好像有什么人要亲到她的耳廓时,沈寒香猛地扭头一避。   那只有力的大手按住她的头,九河冷冷注视凭直觉躲避的沈寒香,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久别重逢,别来无恙?本王该称呼你什么好?你们中原人称侧室为姨娘,本王还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   沈寒香头向后仰。   九河一手握着她的脖子,一手按着她的头,令她的额头与自己的抵在一块儿,一字一字说:“本王耗了大力气找你,等公事一了,就带你回大都,这是你在中原的最后几日,好好珍惜罢。”   沈寒香咬着牙,不肯说话,肩头簌簌发抖。九河将她放开时,她立刻滚到床角,警惕地屈着身,像是随时准备着撞翻九河。   九河却没再为难他,出去时以西戎话吩咐了两句什么,沈寒香听见一个女声短促地应答,紧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像是回到失去光明的日子,只不过那时有孟良清陪着,他会随时随地告诉她身在何方,是什么时辰,以抹平她心里的不安。现在沈寒香只能凭着三餐来判断又过去了多久,外面一直下雨,每次有人送饭来时,沈寒香都尝试着与他们交谈,那些人要么不理会她,要么回她西戎话,不过比起被掳去西戎那一路挨得打骂,这次九河安排的“绑匪”要温和得多。   就在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黑暗里度过了九顿饭之后,一天,沈寒香听见门外有人在用官话对谈。   女声十分生硬:“夫人得了失心疯,说的话你不要理会,放了她会伤人,你只管看看她的风寒,开药便是。”   沈寒香迷糊着想,这几日潮热并非是气温升高,而是她自己在发烧么?门扉打开,听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想必为了防止那大夫和她多说什么,九河的人在旁盯着。   “珂儿,你来一下。”陌生男子沙哑的声音说。   有人在摸她的腕子,沈寒香心头突突直跳,也许屋内只剩下大夫了,她眉头直蹙,听见外面那女子和旁人交谈的声音。   沈寒香小声说:“大夫,我这病还有治吗?”   大夫沉默了片刻才说:“夫人不过是寻常风寒,吃两服药便好。”   沈寒香挣扎着动了动手和脚,声音压得更低:“凤阳郡沈家当家是我大哥,他们是西戎人,您能不能帮我给沈家带个话,把这里告诉他们,大哥必有重谢……”声音一顿,沈寒香忽然放声大叫起来:“放我出去!他们不是好人,大夫我求求你,我是被绑架的!大夫!您救救我……”   大夫立即起身,大声朝外喊道:“夫人失心疯发作了!你们快来个人按住她,不然在下怎么把脉?”   紧接着沈寒香就被按了住,她还要喊什么,嘴被塞住了。   “对不起,我们夫人这样已经很久了,大夫们都说没治,不用费心,疗其风寒就好。”   大夫叹了两声,连连称是,出门时说有两味药不易得,但自己经营的药房中有。沈寒香放下心来,却闹得很厉害,在大夫下山前不停挣扎,还从床上滚了下去。   被人抱起扔回床上之后,她听见一个生硬的女声骂道:“疯女人,大王怎么就看上了你。”蒙眼的布条忽然被扯开了,沈寒香久不见光,眨了好几次眼睛才从朦胧的光影中看清,是个有着西戎女人高挺鼻梁的姑娘,但她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亮晃晃的锋刃抵到沈寒香颈中:“告诉你,我孟珂儿什么都不怕,谁抢我的东西,我就宰了谁。你最好别玩儿什么花样,否则谁也阻止不了意外。”   孟珂儿入乡随俗穿着中原服饰,但五官眉目硬朗,大眼睛是棕色的,宛如清澈的琉璃。匕首从沈寒香的脖子上移到脸上,嘀咕道:“也不见得漂亮,你要是有什么鬼心眼,我可不会客气,你这张脸蛋想必勾了不少男人,听说,你是个什么侯爷的妾室,不老实我就划花你的脸,就算你丈夫站在你跟前,也教他认不出你这个丑婆子。” 伴随着孟珂儿的警告,极细的一条血痕出现在沈寒香的脸上,轻微刺痛让她略略皱眉。   “你们大王看上了我,在中原,我只是个卑微的妾室,要是你们大王肯娶我,地位金钱我都会有,我干嘛要动什么鬼心思?我又不是傻。”   孟珂儿听得心口急剧起伏。   沈寒香了然地笑笑:“倒是你,要是九河带了我回去,还有你什么事?他身边不会有你的位子。”   “你……”孟珂儿咬牙切齿,刀刃深入沈寒香的皮肤半寸,“那我现在就绝了你的心思。”   “我长得不好看,你们大王也看中了我,要是冲着我的脸,你觉得你的美貌还比不上我吗?你以为划花我的脸他就找不到我了吗?何况我人在你手里出了事,九河好像吩咐过让你好好照看我,他要毫发无伤带我回大都吧,否则何必千里迢迢来抓我?”   “你听得懂西戎话?”孟珂儿大大的眼睛转了转,匕首离开沈寒香的脸,她皱着眉头看沈寒香脸上的刀口,神色严肃地掏出一个药瓶,洒出药粉在伤口上,“不是我怕了你,也不是怕了九河。实话告诉你,就算我伤了你,甚至杀了你,九河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才是他的女人,他带你回去也不能娶你,你只能做我的奴婢,否则我会向父王进言,他会失去在西戎享有的一切。”   孟珂儿倨傲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沈寒香,片刻后方高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被绑得发麻的手腕活动了活动,沈寒香蜷在床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她感觉不到脸上伤口疼痛,只在想孟珂儿的身份。都称九河是“大王”,西戎上下对他也算恭恭敬敬,难不成西戎有两个大王?孟珂儿对九河显是既有爱慕也有敬畏,那眼神既是崇仰也有畏惧,既然还有个能让九河失去一切的“父王”,想必孟珂儿是西戎的公主了。   要是一切顺利,大夫能将话带到沈家,届时让救兵把孟珂儿一并绑了,岂不是可以与西戎做交易?但西戎的将军来了,公主也来了,到底他们想做什么,若是为了两国邦交,公主又何必留下来照顾她呢?   还是他们想要刺杀皇帝?   沈寒香越想越是睡不着,被绑得很不舒服,窗外天黑之后,两道影子投在窗户纸上,幢幢树影在窗上抖动,雨声连绵不断,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树叶的影子让沈寒香明白过来,他们应该在树林里,屋子也很是简陋,一座茅屋而已,室内精心布置过,简单却干净。   到底会在哪呢?   要是西戎人来刺杀朝廷命官甚至皇帝,那这里应该在凤阳郡附近,凤阳如今已隐呈京畿之势。   凤阳附近,树林中,沈寒香眼睛陡然瞪大了,暗暗猜测这是在凤阳滩对面的山上。   大夫下山之后,回药铺里拣药。孟珂儿派去的人便在门口一左一右跨刀坐着,之后取药回山中。   入夜,大夫在床上翻来翻去,妻子被吵醒后问:“怎么今日出诊遇上什么事了吗?你好像有心事。”   大夫叹了口气:“今日我看了个失心疯的病人,但那病人神色清明,不像患了失心疯,虽染了风寒,却不严重。她自称是沈家的人,让我下山后去沈家报信。但我看让我去瞧病的那些人似乎不善,下午回来时他们人跟着一起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留下监视。”丈夫握住妻子的肩膀,用力握了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因此惹了麻烦,你怎么办?”   妻子点了点头:“既然有危险,那就不要惹事了。就算报信到沈家,不过得点钱财,钱财外物,早晚可以挣得。别胡思乱想了,这事你做得对。”   丈夫安心了些,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妻子紧紧揽住,沉入梦乡。   山里。   一晃又是五日过去,沈寒香起初想拖着不吃药,要是病情加重,大夫必然还得来。然而孟珂儿很是厉害,听说她喝不下药,就卸了她的下巴,将药灌入之后合上,令她不得不吞咽,且那疼痛感难以形容,只被卸了三次沈寒香便不敢再在吃药这件事上反抗。   治风寒的药吃起来总令人昏昏沉沉,等沈寒香好得差不多,她开始明白,那个大夫指望不上了。   就在这日晚上,九河闯进屋里时,沈寒香已迷迷糊糊睡着了,撞开门的声音令她陡然惊醒。   “是我。”   “你受伤了?”血腥气弥散在空气里,沈寒香抽了抽鼻子。   “你在乎吗?”九河自嘲道,点亮灯。   拍门声伴随着孟珂儿怒极的说话声,她西戎话说得很快,沈寒香听不懂,只见九河一脸漠然地大声回了句什么,外面就静了。   九河踉跄着走到床前,他冷冷看着沈寒香,忽然伸出手掐住她苍白的脸,手指陷入她的两腮,望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九河低头狠狠吻了住。沈寒香也毫不示弱咬破了他的嘴唇,狠狠瞪着他。   她尝到了九河的血,九河却面无表情,面无表情地当着她的面撕开自己的上衣。   袍子掖在腰上,九河凌乱的黑发下古铜色的健壮肩背上一道斜贯整个背部的刀痕触目惊心,刀口翻卷,他解开沈寒香的手,将一瓶药丢给她。   “你来。”九河言简意赅。   沈寒香恶狠狠地瞪着他,几次举不起手,这时候的九河忽然有了耐心,看她双手发抖拿不住药瓶就沉默等着。   “你不怕我借机伤你?”沈寒香道。   “你没那本事。”九河带笑的嗓音传入耳中,沈寒香恨得耳朵发红,狠狠将药粉按在九河的伤口上,那笑声变了音,沈寒香嘴角咧起。   “有种的别叫痛!”   九河背上筋肉暴起,双臂上结实的肌肉鼓胀出来,不自觉中,沈寒香也不再作怪,给他上好药,问:“绷带呢?”   九河把绷带丢给她,沈寒香冷笑两声:“有备而来啊,我又不是大夫,这样做你有成就感?”   沈寒香下手不轻,包扎的手艺也很烂,九河拢上衣襟,转过头看她:“我听说中原的女人心很软,想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不觉得男人带伤是英勇的象征吗?”   “我们还有句话,你该记着。”   九河扬起眉头。   沈寒香一字一字说:“最毒妇人心,我为孟家生儿育女,早已是妇人,我也一样。”接着沈寒香就不再说话,躺到床上去,九河也不说话,将她的手绑了回去,她闭着眼睛,似乎压根不在意。   九河拿起给她蒙眼的布,当日怕她醒来认清上山的道路绑的,现在用不上了。他随手掖入怀中,将被子拢上她的身,一出门就看见孟珂儿冷脸子盯着他。九河挪开眼,孟珂儿嚷嚷了两句,九河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拽住孟珂儿的手,孟珂儿即刻闭嘴,眼圈通红,被九河连拖带拽拉走。 作者有话要说:  吶,补上昨儿的更新【手动doge ☆、一二〇      一连六日,九河都来找沈寒香换药,上完药就又将她的手绑起。   沈寒香冷嘲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本事从你们的阵营里跑出去?”   九河把绳索一圈圈绕在她的手上,动作缓慢,手掌却十分有劲,很快沈寒香手腕被拷在身后绑紧,动也动不了。   蓝眼睛望着她:“兔子看着也软弱无害,却有老话说,狡兔三窟。”   沈寒香别过脸去,九河留在了她的房间里,他蹬去靴子,爬上了床,一条手臂横过沈寒香的颈后。她侧开头,九河粗糙的手掌贴着她的脸庞,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   沈寒香还要再躲,被九河硬是按在怀中,侧脸一烫,沈寒香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怎么睡觉不穿衣服!”   “要么,你乖乖睡在本王臂上,要么,就这么睡。”九河闭着眼睛。   沈寒香耳根通红,只得咬牙道:“松开。”   黑暗之中,九河的嘴角悄悄翘了翘。   屋内寂静漆黑,起初沈寒香浑身僵硬睡不着,后来渐迷糊起来。九河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这几日本王在凤阳郡中,打听到不少你的事情。你那个情郎,自你归家之后,不闻不问,连孩子都不肯承认,早晚要休了你。本王越发觉得,你欠本王一个大大的人情,比起孟良清,本王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九河顿了顿,“你的孩子,可以带到西戎去,找西戎最魁梧的勇士教他武艺,最敏捷的弓箭手教他开弓,等他满十二岁时,让西戎最精良的铸剑师为他打造神兵。要是你愿意,在本王府里,你可以轻易获得一人之下的地位。”   沈寒香的呼吸匀净而绵长,似乎睡着了一般,在九河握住她手时,那手却挣脱开去。   九河凝望着她的侧脸,听见沈寒香说:“九河,别白费功夫了,要是你硬带我去西戎,无论多凶险,我一定会想办法逃走,只要我有一口气,我都会杀了你,离开你。你何必要把一把敌人的匕首,放在自己枕边。”   “十二岁时,我打败大都精锐部队里的一百多名勇士,投入军中,无数次死里逃生,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你不会知道我面临过多少次暗杀,什么手段什么身手的人都有,而现在我安然无恙地与你在回溯这些。”九河伸手摸了摸沈寒香的头发,不再自称“本王”,乌黑柔软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上,“还没有我想得到却得不到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沈寒香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白费唇舌。   五天后九河再次离开关押沈寒香的茅屋,留下孟珂儿和一群西戎军人看守,孟珂儿将九河送到山下,九河作书生装扮,孟珂儿亲手将毡帽戴在他略低垂下的头顶,眼睛里蕴藏着星芒,咕噜噜地说了句什么。   九河右手按在左胸前向她行礼,大概做着什么保证,又吩咐孟珂儿一句,目光遥遥望向山上。   不甘心潜伏在孟珂儿眼底,而她笑靥如初绽的桃花,向九河点了点头。   九河摸了摸她的头,领着一小队人离开。   次日深夜,沈寒香还睡着,九河走了之后,她稍微睡得安心一些,这一觉格外沉。引得拍门的人又是焦急又不敢使劲拍门,怕惊动看守。   窗户纸被捅破之后,沈寒香闻见空气里刺鼻的气味才醒来。   一道黑影投在窗户纸上,沈寒香头疼,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平时都是两个,这时候变成了一个。因为门已经打开,在她诧异的目光中,黑影走到跟前。   沈寒香张着嘴,却没急着叫。   “少夫人别怕。”   刚提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沈寒香挣开福德割断的绳子,福德用一件重黑的大氅将她包裹着,扛上了肩。出门时沈寒香看见门口横陈的两个西戎守卫,低声在福德耳边说:“小心些,这里面有个女的,要是看见她咱们应该把她抓回去……”   福德不吭声只顾往小道上跑。   沈寒香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问:“我们有多少人?”   福德苦笑:“没几个人,就属下、白瑞大哥、少爷带着几个暗卫在靠近山脚处接应咱们。”   “白瑞呢?”   “他就在……”福德抬起头看了眼,树林中传出一声极不容易分辨的笛音,一不小心就会误认为是鸟叫,福德却自小就熟悉白瑞用笛声发出的暗号,脚步向西:“在那里。”   福德脚下不停又跑出十数米,才有个高大的人影从树林里走出。   就在这时,“嗖”一声一支箭飞来,要不是福德把沈寒香放下,就得正中她的背心,沈寒香心头一跳,白瑞压低声音叫道:“趴下!”   “追兵这么快?!”沈寒香趴在地上,草叶割破了她的脸。   “怕是你们逃出来时他们就已经发觉了。”白瑞小声说,此时三人都看见了,山上燃起了火把,犬吠声在山林里此起彼伏,那声音让人忍不住发憷。   “怎么办?!”福德紧张地抬起头往上看。   又一支箭擦着福德的头顶飞射而来,白瑞死死按下福德的头,沉声道:“这次行动十分隐秘,西戎人怎么会有所准备,也许走漏了风声。”他的眼睛看着福德,虽没有明说,福德却涨红了一张脸,也不怕引人过来了,高声道:“你什么意思?!”   白瑞没有说话,将沈寒香往他旁边挪,蹲下身示意沈寒香趴上去。   沈寒香被绑的时日长,手脚还麻,根本无法快速逃跑,也不同白瑞客气了。她喘着气,抓住白瑞的衣服,趴在他背上说:“不是福德,不要胡乱猜忌。”   白瑞盯了福德一眼,将沈寒香背了起来,刚一站起,箭就飞射而来,且不止一支了。白瑞就地一滚,沈寒香摔得牙歪嘴咧。   福德从后面跟上来,将沈寒香扶起,只听“啊”的一声,沈寒香压抑着痛呼,白瑞怒不可遏地推开福德:“你干什么?你害少夫人的还不够吗!”   福德割的是沈寒香的上臂,下手很重,方才那一小会儿,已经足够她的血沾得大氅上都是,福德的手上也是,他将带着血的刀口在肩上一蹭,重将匕首插回靴中。   “给她止血。”福德圆圆的脸上浮现出冷意。   不等他说,白瑞已撕下布来给沈寒香扎紧伤口,福德一靠近,白瑞就将沈寒香往后一拽,连退两步之后,福德凝视着白瑞:“你说对了,昨日议定要上山之后,我就放飞了信鹞。我不想你恨我,这一次……我放你们走。”   福德抢前一步,白瑞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之中,没来得及阻止他将沈寒香的大氅扯下来,披在了自己身上:“快滚!”   “你……我……我真后悔要带着你一起下山,早该让你饿死,侯府养了你这么多年,竟养不熟你!”素来沉静的白瑞忍不住痛悔,将沈寒香背起,张了张嘴。   没等他说话,福德已抽出火折,在空中挥舞,火折见风就燃起红点。   白瑞死死盯着他,他也没回头,要是目光有温度,福德的背已被灼出一个巨大的洞。   汗水从白瑞额头上滴下,他没再犹豫,向山下发足狂奔。   沈寒香本就昏昏沉沉,跑了会儿听见身后喧哗声,狗吠声异常激烈。   白瑞站住了脚,回头只见山腰里火把林立,成了一圈光带,在暗夜中熊熊燃烧。   “放下我吧,我可以走。”沈寒香动了动身,“你回去找福德,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的弟弟。”福德与白瑞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白瑞却说:“不用管他,既然他已投敌,就不会有危险,西戎人才是他的自己人。”   白瑞重新迈开脚,飞快往山下跑去。   远远沈寒香就望见一袭青影,白瑞放她下地,她一瘸一拐地飞奔了过去,张开双臂。就在看见沈寒香的刹那,一抹亮色从孟良清凝结成霜的凄凉眼底蔓开。   他长身玉立,一袭青衣,身边暗卫们手持兵刃,都在等待要是福德他们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就冲上山去,拼死将人带出。   山中骤然起了一阵犬吠,夹杂着一丝疑似幻觉的惨叫,声音消逝很快,连犬吠声都少了许多。   孟良清朝山上看去,火把开始向山下移动。   “上车。”孟良清按着沈寒香肩头,将她推进马车,转身问白瑞:“福德人呢?”   白瑞手攥得很紧,羞愧难当:“他是奸细,向西戎人通风报信,我们在山上差点被捉住。”   孟良清蹙起眉头,但来不及细说,对白瑞道:“先上马,回城再说。”   就在爬上马背的刹那,白瑞莫名一阵心悸,身子一歪,几乎从马背上摔下去,头晕目眩的感觉过去,犬吠声也隐去,山上传来西戎人的喊杀声,众人即刻动身,再不敢耽搁片刻。   车内,孟良清看见沈寒香臂上新鲜的伤口,卷起她的衣袖,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嗞——”沈寒香咬着牙,伤口周围的肉跳着疼,她无奈地笑了笑:“生完孩子就特别怕疼。”   孟良清抿唇看着她。   他的两鬓发白,比起沈寒香上次见他又衰老了不少,眉眼中充斥着浓浓疲惫。   沈寒香抓着他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一定没有好好吃药,没有保重自己的身体,你这个样子我等不了三年,我要回侯府去。”   孟良清怜爱地摸着她的眼角,沈寒香才惊觉他的指尖被打湿,她竟然哭了。   “只差一点了,再等等我。”孟良清嗓音喑哑,听起来没什么精神,似乎并不为这一件事而高兴。   “你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   孟良清久久看着她,笑点了下头。   沈寒香依偎进他怀中,头靠着他的胸膛,一只手依恋地攀着他的脖子,“这半年我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你让他们不要回侯府,今晚去客栈,好不好?”   孟良清没说话。   半晌,沈寒香嘀咕道:“知道朝堂之事重要,当我没说,把我送到沈家随便哪间铺子里,我自己就能回去……”   “好。”孟良清钻出马车吩咐了一句去春风得意楼,沈寒香顿时愣了,瞪着钻进马车的孟良清:“你疯了!”   孟良清捉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手指,温和的眼神看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今晚。”   沈寒香不知所措了,春风得意楼可不是一般的酒楼,还能喝花酒,与灯红酒绿的娼馆一街之隔。   “孟良清,我能相信你吗?”沈寒香喃喃问。   没有等到孟良清的回答,只不过他暗夜一样漆黑深沉的眼睛回答了她,沈寒香用力握着他的手,觉得心跳得很快,既害怕这一晚,害怕等在凤阳郡里的春风得意楼,又盼望这一晚赶紧过去,因为过去之后,才会离他们的三年之约更近。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十章之内完结。。。。    ☆、一二一      “啪”一声孟珂儿怒极的巴掌落在唯唯诺诺的高大汉子脸上,西戎话说得又快又急:“没用的东西。”   “他们有备而来,属下等不能再追,进城怕会引起注意,毕竟是中原人的地盘,公主的安全要紧。”汉子眼角垂着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跪在孟珂儿面前,随孟珂儿又打又踹依然不为所动。   孟珂儿气急,一群黑狗在地上不住嗅闻。   粘稠的血液沾湿被撕碎了的大氅,少许肉块散落在大氅上。涎水从散发着血腥气味的狗嘴里滴落,黑溜溜的冷厉眼睛看了眼它的主人,趁主人没有指令示下,一口叼起最后一块肉,不用咬就仰脖吞入腹中。   孟珂儿浓眉皱着,觉得有些恶心了,鞭子抽打在跪地请罪的男人头上,怒气冲冲地转身回山腰中。   皎皎月辉映照着那袭破烂不堪的黑色大氅,六头大犬摇头摆尾地被人带回山里。   春风得意楼。   室内燃着冷冽的香气,稍稍减去些倦意。孟良清命人打来热水,让沈寒香沐浴,她从浴桶中出来,只穿一件单薄的鹅黄色裙子,走到孟良清跟前,才发觉这间屋子与他们同住的卧室布置得一样。   “来春风得意楼谈事时,我便睡这里。”孟良清拍了拍身边,示意沈寒香坐下,他轻轻拨开她的额发,卷起她的袖子,检视她有没有受伤。只见一臂都是瘀伤,上臂刀口深刻,忙着为她上药。   裙摆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足,沈寒香眨了眨眼睛,挪开眼,感觉到凉丝丝的药油擦在腿上,孟良清手势温柔却不容躲避,直搓到药油发热,渗入骨头才算完。   “刚才我让白瑞去接小宝了。”   孟良清一僵。   沈寒香紧张地看他:“没先告诉你一声……我以为你会想见他,不然你再派个人去让白瑞不用接来了……”   “不是,我很想见他。”孟良清起身去洗手,蹲在沈寒香跟前,握着她的手说:“只是怕他还没见过我这个爹,深更半夜吵醒,会吓到他。”   沈寒香松了口气,笑道:“丑孩子总要见他爹的,睡着了也无妨,你看看就好,他还这么小,见过了谁也不记得。回头你也给他想一个名字,连个大名都没有,总是不好。”   孟良清歉意地说:“好。”他起了身,没有松开握着的手,坐到沈寒香身边,空气里浮动着隐隐的药味,说不上好闻。被孟良清看得低下了头,沈寒香只好不停说话:“你忙得如何了?哦!”她忽然想起九河来,差点跳起来,强作镇定地说:“西戎人混进凤阳郡来了,九河亲自来了,他去找你了吗?”   “没有,但前几日,监视阮太傅的暗卫回报,说阮太傅府上有生面孔。”孟良清沉吟片刻,“要是西戎人,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找到阮太傅通敌叛国的证据,便能肃清朝堂。但我外祖父门生众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要扳倒他光证明他与西戎人来往恐怕还不够。”   “外祖父?”一直以来孟良清都在追查阮太傅严相一党贪污的证据,沈寒香几乎都忘了,孟良清的娘是阮家嫡女,虽说孟良清生在孟家养在孟家,阮太傅毕竟是他的外祖父。   “嗯。”孟良清点了点头,“不过我从小都在孟家,阮家退居幕后,我娘为了避嫌,再没回过外祖父家中,更别提带我去了。”   沈寒香伸手摸摸孟良清的额头:“今日怎么肯说这些了?”   孟良清嘴角一翘:“今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   这才是他说要她记得今晚的原因吧?沈寒香躺在床上,往里让了个位子出来,孟良清怕压到她伤口,十分小心,将她有伤的手臂搭在身上,侧着头和她说话。   “从我承袭父亲的位子,郑书梅又生下儿子,家中一直催促我快点将她扶正。”   沈寒香心底里泛酸,嘴上却说:“也是应当。”   孟良清忽然用力握她的手,疼得她猝不及防,只得把他瞪着:“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反对我嫉妒吗?你们都有孩子了……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儿子的娘。”   孟良清心口急剧起伏,快被沈寒香气死了似的,喘平气才板着脸说:“当时你下落不明,父亲受重伤被送回家中,我被急召回京,忙得焦头烂额,哪来心思……何况……我从未对旁人动过一星半点心思。我只当郑书梅是妹妹,她被母亲牵扯进来,也是无辜。”   沈寒香睁着眼睛听着,不发一言。   “但我自己清楚,那晚在爹床前侍疾,回房时我已很累,别说我没有那个心思,就算有,也是有心无力。次日醒来,床上却……”孟良清觉得难以启齿,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握紧沈寒香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却有落红。”   沈寒香的手要缩回去,被他拽得紧紧的。   “可我能肯定……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能有没有夫妻之实都察觉不出?当时我被吓了住,走时郑书梅还在睡。之后便悄悄让人一间一间房去查,府里都住着些什么人。本来这样的事发生一次我已觉得十分愧对你,但每次从爹房里出来,我总是困顿,有时候竟不记得我怎么从爹那里出来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在郑书梅那里醒来,爹伤得人事不省,不过久病成医,我也粗粗懂得一些医理。我每夜几乎都是昏睡着,不会发生男女之事。”   沈寒香听得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之后让我查到……我一个表兄,我娘兄弟的儿子,因上京谋官,住在我家西厢。于是我交给身边人去查,让侍卫晚上留意我与郑书梅同寝的屋子。”孟良清抿唇,神情并不轻松:“每夜二更天,母亲身边的韶秀会带人来将郑书梅带走,郑书梅自己并不知道,她是被人抬着走的。我得知此事,次日本来要找母亲讲明,阻止她再这么做。那天在母亲那里用晚膳时,郑书梅却吐了,母亲那里的太医早就等着,就在等这一刻。郑书梅有了身孕,自然不必再让我每晚与她同寝,也不必再夜半三更将人带走。”   沉默压抑着孟良清的心,他忍不住撑起身,看着沈寒香:“那时她真的很高兴,事关名节,孩子也已经有了,且那时我已在打主意,想远离庙堂。”   “我想了很久,只要我还在孟家,纵然以后我不会有别的女人,已有的女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休弃,她们都是无辜的。”   沈寒香定定看着这个男人,如果他没有这么善良,也许她也不会喜欢他。前世经历太多世态炎凉,孟良清是柔软的,有如大海,他尽力去为她周旋,却也不忍伤害任何人。   “可身为孟家子孙,有些事是我必须做的。”孟良清垂下眼眸,头抵在沈寒香的肩窝里,像一头被困的兽,声音沉沉:“这些事我自己就可以,只是需要时间,我想你远离危险,就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也许什么都不要告诉你,彻底断了夫妻情分,将你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还是想自私,一想到你会恨我,会让我们的孩子没有父亲来历不明,一想到可能我活不了多久,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能也不会来我的坟头祭一杯酒,我就难受得无法入睡。我只是凡人,受不了来日你恨我怨我甚或忘记我。”   沈寒香手抚上孟良清的头发,她从来不知道,向来修竹一般清雅温和的孟良清,心里藏着这么多软弱的想法。   “要是不告诉你,将来我一定会后悔,人生不过白驹过隙。我自幼体弱,本以为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但走到现在,我想活,想尽量活得久一些,可以陪你长一些。寒香,说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我常常觉得,我娘能在我尚在娘胎里,就喝药要我这一世病痛,我又何必再担负孟家的什么责任呢。也许你不明白,一个人的性命,如果不被任何人所期待,那生命就廉价非常。有许多夜晚,我发烧、心悸、肌肉抽搐,钻心之痛常常令我死去活来。次日再见朝阳,我心里没有半点喜悦,总觉为什么连短短的一生都那么漫长。也许大着胆子向你求亲,有一半是因为孟家需要一个寒门女来打消皇上的戒心,另一半,是我想要有一份活下去生受苦痛的希望。也许那时你觉得意外,但在戏园你拽着我的手,让我躲起来,帮我引开旁人时,我就……”孟良清的呼吸滚烫,他的脸贴着沈寒香的耳朵,呼吸很轻,“那时候我觉得不会说话了,从来只有旁人在我跟前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原来也有人能让我无法好好说话。”   沈寒香静静听着,手从孟良清单薄的里衣探入,贴着他的腰腹,感受他硌人的骨骼。   “我是真的,想将我所有的都给你,但来日兴许我一无所有,便能摆脱枷锁,与你一人一朝一夕,日日相对直至白头,如果能有那一日,今生所受的病痛折磨都是值得。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纳一个我,只是我,不是什么小侯爷。”   沈寒香很明白,只要孟良清还在那个圈里,纵使他能给她所有,也是有限的所有,他们不可能逃离礼法伦理,他还是会有妾室,会有大臣们塞给他的女子,还会有很多孩子。孟家是天子手中一枚棋,在物尽其用之前,那些看似风光的侯门中人,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   而她要的,孟良清也早已经明白,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却一直在与天子周旋,他想给她的,只不过是一人心而已。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充满紧张地看着她,沈寒香握紧孟良清的手,亲吻他的嘴唇,唇片干燥微微发凉,她辗转舔舐他的唇,感觉到孟良清的呼吸变得滚烫。她抬起受伤的手臂,吃力地抱着他的脖子,孟良清激动地抵住她的唇舌,试探地打开她的牙关。她的手用力攀着他,用行动回应了他的问题。   只是他依旧不安心,唇分,孟良清额头抵着沈寒香的头,望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装着深沉的黑夜,和黑夜里他全部的身影,再无其他。   “寒香,你可愿意?”   沈寒香脸皮发烫,她本可以别扭地绕开这人傻愣愣的提问,却因心底生出的无数怜惜,捧着他的脸,认真回应道:“我愿意。”   因为羞臊而垂下的头被孟良清勾住了下巴,他更加狂热地亲吻她,密密匝匝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两腮、下巴,最后才含住已有些红肿的嘴唇,他的呼吸变得绵长,透露着终于放下心的满足和安心,他爱怜地托住沈寒香的耳后,细细端详这个一切都属于自己的女子。   虽不是头一回与他共赴云雨,她依然觉得生涩和害臊,在孟良清极其温柔的唇舌下软了身子。那种被人托上云端,却又害怕没了支撑掉回地面的忐忑空虚也从心中抽离,她知道这个人是她的,也知道自己是属于他的,在云端也觉得足下有了着落,就落在他宽大手心里,落在他精瘦沉稳的背脊上。   良夜悠悠,明月下西楼。叩门声才传来,沈寒香一听是白瑞的声音,知道孟小宝来了,忙坐起身整理衣衫,孟良清拉着她的手,替她理头发,不慌不乱地说:“别急。”复又向外高声:“等等。”   沈寒香收拾停当,只觉得自己的脸依旧很热,颈窝里都是汗,孟良清趁她不注意,轻啄她的耳廓,引得她怒瞪了一眼,起身去开门。   此时孟良清也已站在床边,抬手打落了床帐,遮住方寸间的凌乱。 作者有话要说:  寡人写得脸都红了…… ☆、一二二   白瑞抱孩子的姿势十分笨拙,沈寒香笑从他手中接过孟小宝,孟小宝则睡得很熟,小眉毛都没动一下,肉嘟嘟的嘴噘着,无意识地吐泡泡。   合上门,沈寒香将孩子朝孟良清一递。   孟良清喉头动了动,语气紧张:“我来吗?”   沈寒香笑了笑:“对,你来。”   刚碰到孟小宝软绵绵的胳膊,还没来得及托住他的屁股,孟小宝就不满地皱了皱脸。   孟良清犹豫着,终于还是将孩子抱住,他解释道:“在家时我没太抱过那孩子……”   沈寒香纠正他的手势,被爹爹抱来抱去的孟小宝终于还是醒了,不满地瞪着黑不溜丢的大眼睛,看见沈寒香就乐呵呵地咧嘴儿,随即长着懵懂的眼睛瞅孟良清。严肃而一本正经的神色出现在眉毛都没长全的婴儿脸上,不一会儿,孟小宝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看,温雅的孟良清正扯着鬼脸,两只眼睛对在一处,嘴巴歪着,那孩子笑得停不下来。沈寒香也抿着唇笑了,伸出手指挠孟小宝软软的下巴。   孟小宝抓住沈寒香的手指往自己嘴里塞,沈寒香不许他吃手,不过也只是温柔地将手取出,擦干净,摸了摸孟小宝的脸。孟小宝眯起眼,似乎很享受抚摸。   “这块玉佩,我一直随身带着。”孟良清从腰间摘下一块玉来,沈寒香认出,那是当初在戏园子,她为他遮掩行藏,孟良清送她的那一块。他将玉佩上的穗子取下,找出一根红绳,挂在孟小宝脖子上。   那玉对孟小宝来说有点大。沈寒香将其掖进小被子里,玉佩是温热的,孟小宝缩了缩脖子,手脚欢快地一张一缩动来动去。   孟良清出神地看着他的儿子,生命的延续会让人觉得神奇,孟小宝实在还很小,但他的眼珠很黑,眼仁很大,像极了孟良清自己。   “我当爹了。”孟良清嘴唇微微发颤。   沈寒香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上刮了一下:“是啊,你也当爹了。”   孟良清抿着嘴,落在沈寒香额头上一个吻,郑重地凝视沈寒香:“寒香,谢谢你。”   “光说可不行,身外之物我也不要,我等着你,把你自己给我。”沈寒香说着说着,本来是明目张胆的,这男人本就是她的,脸庞却不受克制发起烧来,她低下头,醉人的绯红浮现在脸侧,让孟良清挪不开眼睛。   院中响起笛声,沉沉的笛音听上去无比哀戚。   沈寒香推开窗户,看见白瑞坐在廊檐底下吹笛子,孟良清问:“怎么了?”   “白大哥说福德是奸细,因为福德出卖了我们,所以才一入西戎人的营地,就被人发觉,追了出来。可我觉得不是,我甚至觉得,当时白大哥希望福德能否认。不知为什么,福德不仅没有否认,还要投诚,吼我们下山了。”沈寒香摸了摸臂上的伤口:“这是福德割的,他把我的血抹在自己身上,还抢去那件被血浸透的大氅。”她转过身,担忧地望着孟良清:“我相信这次回来,福德是诚心要改过的,他应当不是奸细。我有点担心,能不能请你派人去山上搜索,务必找到他。”   孟良清点点头:“我本也有打算,明日派人搜山,西戎人奸猾无比,今晚他们应当会连夜撤出。不过我会命人搜寻福德,无论究竟,找到人再说。”   没等天亮,孟良清亲了亲孟小宝的脸,孟小宝吧唧一口就贴在了他的唇上。孟良清忙不迭将孩子递给沈寒香,擦了擦口水,难得脸红了起来。   沈寒香笑了,将孩子放在床上,让白瑞进来照看片刻,跟出门去。   站在春风得意楼的偏巷里,头顶红色灯笼投下朦胧的光,晕染出孟良清的长眉皓目,沈寒香伸手摸了摸他的鬓角,那鬓角霜白,令她目中酸楚。   “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沈寒香说。   孟良清握住她的手,放在鼻端,那鼻息温热。   “我会的,寒香,等我。”   那袭青影钻入马车,车辘滚滚,将整架马车都带入清晨奶白透青的薄雾之中。   三个月后,孟家送来一纸休书,沈寒香正把孟小宝抱在膝上,让他张嘴。粉嫩的牙龈上似乎有几颗白点,未及细看,一阵气急败坏的怒骂传来。   “孟良清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非掀了他的忠靖侯府不可!”   怒声让孟小宝缩了缩脖子,往沈寒香的肩上靠。   沈柳德捏着一封信,沈寒香伸出手去,沈柳德很不想给她,却还是给了她,随后留意她的神色,准备了一肚子咒骂忠靖侯府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见沈寒香将信纸叠好,重新纳入信封里,放在石桌上。   “三妹,你别怕,大哥已跟三叔说好了,娶了媳妇儿立马就把家产分一半儿给你,凤阳郡会有一群好男儿等着入赘咱们沈家,咱们小宝以后吃穿不愁喽。”沈柳德伸出手去抱孟小宝,孟小宝脑袋一别,软绵绵趴在沈寒香身上不搭理他。   “说了不要。”沈寒香让奶娘抱着孟小宝,接过一碗银耳莲子羹来,自己吃了起来。   “这……这孟良清都休了你了,难不成你还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沈柳德声音不自觉大起来。   沈寒香横他一眼:“大哥巴不得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我被休了吗?”   沈柳德捂住嘴,半晌,方摇头:“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沈寒香拿起那信封,笑了笑。   “哎哎哎……你怎么撕了,撕了那孟家也不会承认你是他们的媳妇。”沈柳德的话声戛然而止,只见沈寒香撕碎休书,慢条斯理地将其放在石桌上。沈寒香招了招手,白瑞从暗处走出,“把这个,送回去。”   盯着白瑞走出门的背影,沈柳德叹气摇头:“这又何必呢?”他牛饮一大口茶,听见沈寒香问:“别顾着管我,嫂子什么时候过门?”   沈柳德三十好几的人了,像个毛躁的少年郎,摸了摸圆乎乎的后脑勺,笑笑:“明年,明年。”   “你喜欢她吗?”沈寒香问。   “喜欢。”   “那她喜欢你吗?”   “……大概……也喜欢罢。”沈柳德不确定道。   “那很好,好好对她。”那一个瞬间,沈寒香想起为了保住清白自尽的公蕊,想起一等近十年,在沈家受尽白眼的枫娷,她张了张嘴,没有提起。   沈柳德却像看穿了她心里的话,低下头,沉吟道:“从前年纪轻,什么都不懂,辜负了枫娷姐,带累了公蕊,这一次是我自己选的,我会好好待她。咱们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我也想好了,这辈子就和你嫂子好好过,不纳妾了。女人多了,搞得家里乌烟瘴气,夫妻不睦。从前我娘多恨你娘,你在孟家才不过三个女人,日子都这么不好过。反正我是男人,挣钱养老婆孩子,这一辈子眨眼就过了,到老了,头疼头疼儿孙福寿,就可以安心闭眼去了。”年少时候,他妹子总觉得他不争气,沈柳德苦笑道:“虽说不争气,也算挣下这份家业,要是你不肯要,我这心里……”沈柳德按着胸口,“确实不是滋味。”   沈寒香眼神不错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松了口,微笑着说:“那好吧,当给你外甥的。”沈寒香抱过孟小宝来,孟小宝又想睡了。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你一个人,会很辛苦。”沈柳德说。   “不是还有你吗?”沈寒香笑道:“就住在沈家了,难不成大哥还会赶我走?”   沈柳德一拍大腿:“你说的,将来你想走,我可不放人了!”   “不走,赖你一辈子。”   阳光从天空中漏下,垂落在这一季才开的睡莲叶子上,青铜大水缸折射出瑰丽的光,鱼儿在缸子里游来游去吐泡泡。   沈宅实在没有什么不好。   不到傍晚,李玉倩在院子里陪着沈寒香剥莲蓬,一边剥一边往自己嘴里送。   沈寒香看她吃得高兴,笑说:“你别全吃光了,大哥二姐都还没尝上呢!”   李玉倩瘪嘴道:“吃你们家点儿东西怎么了,你大哥二姐都没见得这么小气,就你抠得跟小时候似的。”   知道李玉倩爱说笑,沈寒香不搭理她。   “你大哥,今儿是不是给你带什么信儿了?”李玉倩小心翼翼地问,试探着看沈寒香脸色。   纤长的手指飞快挑出莲子来,手掌合拢便掰开青青的莲蓬,沈寒香说:“带了。”    “那你怎么说?”   “说什么?”沈寒香望着她,“反正有没有那张东西,日子都一样。”   李玉倩嘲道:“你倒是想得开。”   沈寒香想到什么好笑,唇角一翘:“我呆在家里的日子长了,我哥打小听我的,你要在我家常住,以后可得天天讨好着我,叫你端茶递水,就恭恭敬敬伺候着,把我伺候舒服了,才让你在咱们家住。”   气得李玉倩举拳就揍,一边揍一边嚷:“做你姥姥家的主,你大哥马上娶妻了,司徒家的小姐可是大家闺秀,你吃大家闺秀的亏吃得还不够,以后司徒敏光嫁过来,有你好受的!”   沈寒香没接她的话,将她推开些:“别挡着我,干活干活!”说着把一把莲蓬往李玉倩怀里一塞。   这时花架底下走来个人,金色发红的日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沈寒香抬眼看见他时,陈川已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被他的眼神看的心里一怵,沈寒香扭过脸,朝李玉倩说:“想吃你做的枣泥糕了。”   “一早问你吃不吃,你不吃,这会儿又想起要吃了!当真我倒霉,专来伺候大小姐的!”李玉倩气呼呼地说,但几乎立刻就跳起来,将莲蓬放一边,拍干净衣裳,进去厨房忙了。   陈川这才缓缓走来,走到沈寒香的面前,他久久的不说话,那气氛让沈寒香后悔没留下李玉倩,她简直想站起来夺门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二三      陈川在沈寒香跟前坐下,沈寒香想叫个人来给他倒茶,却被握住了手。   沈寒香将手抽回来,低着头:“陈大哥。”   “怎么瘦了?”   沈寒香甚至不敢看陈川的眼睛,她大概知道,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笃信孟良清并未做一丝一毫对不住她的事情。   自上次与沈寒香说明自己的心事,陈川已许久没见过沈寒香,她似乎有意避着他,每次他来,沈寒香不是出了门,就是在休息,他自然是贴心的,从不打扰。后来也来得少了。   “陈大哥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陈川苦笑道,“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了?”     沈寒香咬着嘴唇:“是我不对,对不起,陈大哥。”   “你没有什么不对的,从前你是侯府的人,很多话我不能说,说出来便是越界。上次来,你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彻底断了我的念,那些话,可能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我来,不是为了来逼你。”   沈寒香低着头,年少时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心头,没有一次,不是陈川帮着她,护着她,她不该对他这样,他没有什么错。   “只不过想你今日可能心里不大好受,来看看你,或者晚上一块儿出去放河灯。凤阳郡里每年六月二十四荷花仙子生日之后,河灯要放足一个月,祈求仙子保佑。”     陈川看着沈寒香:“你成天都闷在屋子里,我想你也许会想去。”   没等沈寒香说话,陈川神色黯然,正要起身,忽然听见沈寒香说:“好!”   一丝诧异飞快掠过陈川眼底,随即是更多欣喜。   “不过李姐姐和二姐也一同去,好吗?”沈寒香的眼神里有请求。   陈川哂然:“好。”   是夜,荷香流溢得满城都是,凤阳郡里,放灯滨上,挤满了放灯的男男女女。各色裙裾飘扬,映着脚边的手上的花灯。   李玉倩依次点亮四盏花灯,做成莲花形状的河灯小小地蜷缩在人们掌心,寄托着每个人的心愿。   “你写的什么……”李玉倩话音未落,只见沈寒香已将纸条卷起,笑着捶她,“哎,你这人,怎么越发小气了!不给看就不给看,看我待会儿不把你的灯打到水里去!”   李玉倩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有钩子,将一盏盏河灯往水中央推去。缓缓流动的河水,承载着满满一河的心愿,将它们带向远方。   “咱们去吃点什么吧,难得出来一趟。”李玉倩拍拍手站起,裙子边缘在水里浸湿了,沈寒香蹲下身去替她拧干,她目光飘向岸上,等不及裙子拧干就往前跑去。   沈蓉妍忙敛衽一礼,追李玉倩去了。   陈川把沈寒香从地上扶起,指了指河边:“洗完手再走吧。”   “嗯。”沈寒香点点头。   “你许了什么愿?”陈川蹲在沈寒香旁边,也打湿手,凉沁沁的河水让他心绪宁静。   “你呢?”沈寒香偏着头看他。   “我什么愿望也没许。”陈川笑了笑,“我相信心愿都要自己亲手达成,不断努力,再辛苦也不放弃,终究能达成心愿。”继而他想到了什么,笑里带了自嘲。   “那我也什么都没许。”沈寒香瘪了瘪嘴,拍拍裙子站起身。   “我是真的什么都没许。”陈川无奈道。   河面小小的河灯倒映在沈寒香眼里,成为一点点极小的星辉,她在裙上擦干了手,侧头看陈川:“很久以前,我没有力量保护身边的人,我的家人、孩子、爱人,家人一个个因为钱财变得世故,彼此离弃;孩子生而有残缺,无法健康成长好好活下去;爱人心里装了别的人和事,再顾不上当初的誓言。那时候我知道时间和生活的可怕,它让人成长,也让人见识到丑恶,在丑恶中让人丢失自己。现在,我有力量保护我的家人、孩子、爱人,让他们远离俗世纷扰,你们读书的人,常常说钱财如粪土。但生而没有权势,只有钱能傍身,能让自己在乎的人饿了有东西吃、冷了有衣服穿,病了能找大夫,也能获得更多的自由和选择。我是个女人,现在我是个孩子的母亲,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小宝能健康成长,一世平安。旁的……”她遥遥望着天际,思绪一时间飘得很远,前世今生交织在一起,微笑里饱含着释怀,“上天已经给了我太多,比旁人都要多,再奢求些什么就太贪心了。”   陈川抬起手,想揽她入怀,又将手放下,他说:“你能将心里话说给我听,我比任何时刻都高兴。”陈川英俊的脸孔上浮现出笑容,像小时候一样毫无心机,“固然你不喜欢我,但未必我不能保护你陪伴你,再不济,你也仍是我的沈家妹子。”   “嗯,我永远是你妹子,也永远是我大哥的妹子。”   陈川苦涩地笑了笑,跟在沈寒香后面,挤进人群里,向岸上走去。     当年秋,凤阳郡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是湿漉漉一片,黄叶落了一地,粘在青石街面上。每当马蹄声踏破寂静长街,街道两旁就有人撑开窗户,从楼上往下小心窥看。   东门的刑部尚书渎职误判被查,西门的吏部侍郎贪污受贿被抓,连太子太傅都被牵连入狱。忠靖侯孟良清领天子龙纹金牌,查处有罪之臣。   一时间以前太傅阮国忠为核心的阮派门生人人风声鹤唳,闭门谢客,陈中丞三日不上朝,第四日查到陈家府邸,从地道中拉出了哆哆嗦嗦的陈中丞,中丞大呼冤枉,仅着亵衣的中丞大人被拽出地面之后,以此为奇耻大辱,一头撞晕在地道口的石狮子上,染红狮子的血迹经七夜细雨冲刷不能洗去。   第八日,陈中丞以叛国罪论处,于菜市口问斩。   凤阳吏变自八月十七始,十万孟家军调集在凤阳郡外,强行镇压。     八月十八日晚,天气稍霁。   “快,装车,仔细着些,别砸了我的宝贝古董。”林氏袖手站在门口,死盯着家仆,生怕砸了东西。   沈蓉妍在旁搀着林氏。   林氏握着女儿的手,不悦地拧眉望向门内:“怎么你大哥三妹还不出来。”   话音未落,沈柳德从里面抬着一口大箱子出来,直接装上马车。   “孙氏呢?”林氏又问。   “在后面,带五妹妹一路。”沈柳德拍了拍手,呼出一口热气,张望了一圈,向沈蓉妍问:“三妹呢?”   沈蓉妍道:“没和大哥一块儿吗?方才她让三两过来了,说去找大哥一路的。”   沈柳德搔了搔头:“没有啊,怎么回事这丫头,赶紧找赶紧找。”沈柳德一番大呼小喝,使唤七八个小厮去找沈寒香了,自己牵着沈柳容上车。   黑黢黢的巷子里,因凤阳郡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也不点灯。一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停在一户人家门口,不一会儿,“咚咚咚”的敲门声响。   门开了,里面露出陈川的脸,该当睡觉的时辰,他衣冠整肃,像是正要出门。   沈寒香愣了愣:“陈大哥今晚也要走?”   “怎么你来了,不是说你们收拾好,派个传话的来就是吗?”陈川看了看她身后,空无一人。   “我想回侯府一趟。”沈寒香盯着他,神色异常坚决:“有一件事,要找夫人问清楚。”   陈川想了想,安排几个下人将行李直接带去沈家,自己牵马出来,把沈寒香抱上马,才踩着镫子翻身上马,抱着她的腰喝道:“坐稳了,叱!”    凤阳郡的忠靖侯府乃是重新买下的一间五进大宅,但比在京城时,还是落了下乘。沈寒香没来过,但朱门紧闭,从正门显然进不去。   马儿在巷子口停下,沈寒香看了一眼陈川:“怎么办?”   “你要见孟良清吗?”陈川将马拴在远处院墙一棵大槐树底下,十分隐蔽。   沈寒香看了看院墙,这里是南方,墙修得比北方要低矮许多,目测只有两三米。沈寒香四下看了看,指着一棵生长得弯曲怪状的树:“我想从那里上去,陈大哥陪我一块儿,要找一个人,光禄大夫家的女儿郑书梅。陈大哥可见过她?”   “在行宫见过两次,她常常去德妃那里走动。”陈川点了点头。   沈寒香松了口气,又想了想:“带着我可能累赘,不如……能将她带出侯府来,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吗?”   陈川抬头看了看,院墙不高,借助沈寒香说的那棵树,要爬进去不是难事,只不过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郑书梅带出来,未必没有失手的风险。沈寒香看了他两眼,从身上摘下一只锦囊:“这个,我与她都有,是阮氏的赏。你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她,如果她要去喊人,你立刻跑,我们即刻离开,连夜离开凤阳郡。如果她肯出来见我,自是再好不过。”   陈川把东西收好,沿着树干爬上去,越过院墙翻入侯府。   浮云遮蔽着几颗疏星,沈寒香抱着肩,站在树下走来走去,脚步停下,她抱着马脖子,摸了摸它的鬃毛。   从沈柳德说要离开凤阳,她就想要找阮氏问问孟良清所中之毒,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直至今日,沈宅众人都在搬东西,家中一点点变空,就好像把沈寒香心里的房子搬空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和孟良清重逢,也许是因为即将离开,她思绪中的脉络也清晰起来,她唯一的牵挂原来不过是孟良清所中之毒,阮氏给他吃了什么药,究竟是不是毒,又有没有解。这个问题迫切压着她,终于,马车堆在了沈家大院门口,沈寒香溜出家。   沈寒香站在墙下,静静凝望墙头,也许郑书梅能知道点什么,带给她好的消息,她还可以为孟良清做点什么。   一墙之隔,她所爱之人就在墙内,唯独遗憾的是,她却没有办法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二四      不知等了多久,更深露重,沈寒香在墙下来回踱步,既怕陈川会被抓住,带累陈川,又怕郑书梅不肯跟着陈川出来,白跑一趟,更怕郑书梅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叫出来也白搭。到后来,沈寒香觉得今晚跑来侯府的主意简直糟透了。   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身后传来不易察觉的嘘声,沈寒香扭头一看。陈川从一扇偏门出来,失望浮现在脸上,沈寒香道:“没找到人么?”她向前走了两步,“算了,那我们走吧。”   一袭银白斗篷旋身自陈川身后走出,来人将帽子揭下,露出白如满月的一张脸。   郑书梅道:“怎么?不是来见我的?既然不想见,那我回去了。”   沈寒香惊喜道:“你来了!”   陈川看了看若隐若现的前门,侧门在郑书梅身后合上,她看了一眼,对沈寒香说:“我的人,不必担心,劳烦陈大人把风了。”她两步上前,握住沈寒香的手,带着她走进巷子深处,黑暗中她的眼睛犹如两洞微火,映照着侯府墙檐下的红灯笼。   “这么晚找我,想必有要紧事,我已睡下了,才起来,让你久等了。”郑书梅看着沈寒香,嘴唇犹疑地动了动,目光将沈寒香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方道:“究竟所为何事?”   沈寒香袖中拳头捏紧,咬牙道:“阮氏谋害亲子,孟良清身子弱并非因为娘胎出来带病,而是中了毒。毒是阮氏所下,不知她有没有向你提起过。”沈寒香语速平稳,每吐露一个字,都不放过郑书梅的表情。   郑书梅秀眉一挑,将沈寒香的手松开,旋即眉头蹙起:“你已不是侯府中人,此事与你毫不相干,若要置身事外,就不要过问这些了。孟良清,他待你也不如何。”  郑书梅朝巷子深处走了两步,停住脚,抬头看了看头顶灯笼,语声怅然,“他那个人,心肠硬起来,比谁都可怕。整个阮家都快被他连根拔起,你们年少相识,又落了什么好,还不是被休弃。不是我要说你,能离开这座大宅子,是你的福气,这里不适合你。这几日凤阳郡的商人都在外迁,沈家也不该例外,能走就走远些的好,朝堂不是什么仁慈的福地。一朝云端,一朝地狱,谁都逃不过。”   “那你呢?”   郑书梅转过头,苦笑道:“我父亲是光禄大夫,严相的夫人是我姑姑,打一生下来,我就知道我的夫婿必定是忠靖侯的公子,这一辈子我只是阮家一步无足轻重的棋,放在哪里从来不由己。我在侯府里没有朋友,起初我讨厌你,打你进了门,孟良清眼里就谁也看不见了。后来我才发觉,他眼里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就失去了去喜欢谁的资格。有时候我又羡慕你,又嫉妒你,也看不起你。站在你身边,我有大家小姐的自傲,却又忍不住想亲近你,因为比起侯府里其他人,你给我的感觉更安全。”   “你从来没说过这些……”沈寒香没想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个总是在她面前一副要做她主的郑书梅,竟有过这么多想法。   “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为了想这些。”郑书梅自嘲道,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事来,递给沈寒香。   “这是……?”那是一只黑色的陶埙,表面细致光滑,摸在手里很是舒服。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总算当初你进府时我说的话,也做成了。”郑书梅道,“快走吧,我不能出来太久,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等一下。”沈寒香拉住郑书梅的袖子,她的眼神坚毅,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意味,“你知道孟良清中的是什么毒对吗?方才听我提及,你并没有意外。难道真是来自西戎的毒……”沈寒香咬住嘴唇,“这对我很重要,求你告诉我。”   沈寒香膝盖一软,想给郑书梅跪下,被她一把扶住。   “你就那么喜欢孟良清吗?”郑书梅觉得不可理喻,“他没能兑现对你的承诺,即便有阮氏阻挠,但他确实没有给你正妻的地位,甚至放任市井流言,现在还休了你,你们已经桥归桥路归路……”   “对,我是喜欢他,很喜欢。不管他怎么做怎么想怎么对我,我都想找到医治他的办法,要是不去试,要是他真的因病去世,我会后悔一辈子。这一辈子还那么长……”沈寒香认真地看着郑书梅,“我不能在后悔里度过余生。”她深吸了口气,“况且,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那孩子……果然是他的。”郑书梅似松了口气,想起什么一般,忽然松了口,“西戎人已在凤阳郡里了,就在城中鑫源客栈,你去找他们的头领,叫九河。孟良清所中之毒叫做‘夺魄’,只会使人渐渐衰竭终至夭亡,只有西戎皇室中人有解药,曾以此来控制不听话的勇士。阮氏手里没有解药,因为……”嘲讽出现在郑书梅脸上,“她从未想过要给儿子解毒。”   阒寂深巷之中,一声“吱呀”格外刺耳,郑书梅回头一看,急道:“得回去了,朝中局势紧张,恐怕我不能再与你见面。要是有机会离开凤阳,就赶紧走。”她话未说完就住了嘴,紧紧握了握沈寒香的手,义无反顾进了门。   沈寒香握紧那只陶埙,陈川走来,问她:“回去吗?”   沈寒香的目光从陶埙上离开,看着他:“我还不能走。”将陶埙收好,沈寒香笑了笑:“要借陈大哥的马用用,恐怕要让你走去和我哥汇合了。”沈寒香前脚抬步走,被陈川握住了手。她看他一眼,陈川便即放手,沉默地走到马前,他牵起马缰,向沈寒香伸出手:“那我就是你的马夫,要是你非要一个人去,我就打晕你带走。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思打晕你,你也不要拒绝我。”   沈寒香眼圈一热,咬住嘴唇,想了想才道:“这件事并不好办,你得听我的。”   陈川郑重颔首:“听你的。”   沈寒香才将手放到陈川掌中,他将她托上马背,稳稳坐在她身后,拥马而行。   鑫源客栈。   沈寒香在门前下马,喘了口气,朝陈川道:“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陈川皱紧眉头:“你有把握吗?”   “九河比你想的要厉害,如果你同我一起露面,只会惹恼他。我是去求他的,硬抢行不通。但只要解药弄到手,我就会想方设法逃命,那时,你便是我唯一的退路。”沈寒香低声说。   陈川看着她因为赶路而发红的脸庞,额头上薄薄的细汗,拨开她颊边被汗水沾湿的发丝:“不告诉孟良清吗?他如今大权在握,派几个暗卫来保护你,不是难事。”   沈寒香摇了摇头:“朝中博弈我不懂,我们也许久不曾联系过。我相信他,不能给他拖后腿。等朝中局势稳定之后,我还想带着他远走天涯,所以,既然是我要带走他,这便是我要给他的聘礼。”   陈川久久看着沈寒香,半晌方才沉声道:“一切小心,要是事情生变,就先设法脱身。我就在附近跟着,吹响这支笛子,我就会来找你。”一柄不打眼的短笛被放在沈寒香掌心里,她小心收起,把陶埙递给陈川,“这个先帮我收着。”   陈川点头,眼睛跟着沈寒香走近鑫源客栈。   屋内九河正与孟珂儿说着什么,湛蓝的眼珠露出机警的杀意。孟珂儿小时候便常常缠着九河,放缓了语速,却并未停止交谈。   九河手中的刀欺近门边,与孟珂儿交换一个眼神。   就在孟珂儿飞快的西戎话里,门猛地被他拉开,几乎同时,九河手中的刀抵上沈寒香的脖子。   沈寒香低头看了眼,举着双手,干笑道:“我说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在这儿等着我呢?”   九河凝神屏息,看了她一会儿,猛地一把将人抱在怀里,刀背靠着沈寒香的后背,寒意直透背脊,拥抱却极其用力,失而复得的喜悦落在孟珂儿眼里,顿时催生出杀意。她站起身,蹬着剪裁精巧的小鹿皮靴走近九河身边,沈寒香推开九河,听见孟珂儿生硬的官话——   “之前不要命地跑了,你不觉得她回来得太过蹊跷吗?什么时候,你九河也没了脑子?一个中原女人,就让你失魂落魄没了骨气。”   九河定定看着沈寒香,话语饱含威慑:“她能对我做什么?”   沈寒香咳嗽两声,朝孟珂儿一笑:“大王说得对,我能做什么?你们都是武艺高强位高权重之人,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中原人,谎话连篇,不能相信。”孟珂儿锐利的眼光看着九河,手里鞭子紧了紧。   “你先出去。”九河没回头。   孟珂儿气呼呼地瞪圆了眼睛,不相信九河又一次晕了头,抖开鞭子。九河回过头,看了眼她的鞭子,抓住沈寒香的胳膊往外走,“你不出去,我们出去。”   月亮照着,九河在廊下站住脚,激动褪去,凝结成一片平静的嘲讽:“女人,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听说你的娘家是商人,你有个不成器的哥哥,靠了你才发家。孟珂儿没说错,你肯回来,必定是有所求。”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拆穿我……”   “你到底要什么?”九河倨傲地俯视她,“世上少有本王给不起的东西,本王要和你做买卖。”   “哦?”沈寒香反问,没想过这个西戎人改换了策略。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外地,更新可能不是特别稳定,尽量更。   今晚睡的是炕【坑】哦:-D ☆、一二五   “我要什么,你都肯给吗?”   白色灯光落在九河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沈寒香研究的目光盘桓在他脸上,良久,才笑着摊手:“你们西戎皇室有一种操控人心的毒药,叫‘夺魄’,我要它的解药。”   九河并无意外,只是问:“那我要的代价,你给得起吗?”   “只要给我解药,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给得起。”沈寒香抿着唇。   夜风吹动沈寒香的耳发,木樨花甜蜜的香味飘得满园都是,九河舔了舔嘴唇:“你的命我不要。我们西戎人讲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利益,我要的代价,你一定给得起。但我就怕,你不肯给。”   沈寒香笑:“什么时候你也磨磨唧唧了,我说话算话,只要你给我解药,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的?”   “真的。”   九河嘴角弯翘,春风满面地忽然拦腰抱起沈寒香,吓得她一声惊叫,双手下意识捶九河的肩:“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九河凑在沈寒香耳畔亲了亲,她偏过头去,九河也不在意,抱着她在空中转了个圈,才放下沈寒香,凝视着她的双眼:“我要与你拜堂成亲,只要你肯做我的妻子,我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沈寒香愣了愣,推开九河,瞪着他说:“我已经嫁人了!”   “他休了你!凤阳郡的人都知道。”   “那也不能……我还有儿子。”   “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可以不要孩子,将来我的一切都给你的儿子。”九河急切道,就像草原上急于求偶的狼一般,紧紧盯着沈寒香,“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病殃殃的孟良清吗?”   沈寒香摇头后退:“孟珂儿是你的未婚妻,你根本不了解我,为了我得罪西戎的王,你简直是疯子。”   九河揽住她的腰往自己用力一压,沈寒香猝不及防贴着他的胸膛,他想让她充分感受到他的力量。   “他管不了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约束我。”九河漠然道,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不过是多了三分热切,这让沈寒香想起当初孟良清向她求亲,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自己的紧张熨烫,言辞中带着热度,甚至他一贯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要是你不答应,管他什么‘夺魄’,你们的重臣丧命,于我西戎是一件大好事。你们皇帝倚重孟良清,孟良清一直盯着我们的人不放,他一死,我会亲自领兵南下,踏平你们的城池,把你们的人变成我们的人,那时我要娶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九河强硬道,湛蓝如同碧波的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影子,那影子太小,摇晃着被湖水吞没。   沈寒香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她的声音低得九河几乎听不清。   “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我给你答复。”   九河勒着她腰的手并没因这话而松开,反倒更加用力,勒得她腰背作痛,九河低下头,火热的吐息贴着她的耳廓而行。   “一天,明日天黑之前,我的人会告诉你到哪里找我。那时我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尖利的牙齿咬噬沈寒香的耳朵,飞快在她的耳廓上留下一个血红的牙印,疼得沈寒香一皱眉头,抬头九河正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要是决定做我的女人,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的,你们中原女人总是哭啼不休,要是你不情愿,我不会逼迫你。解药就在我手上,我们拜完堂,洞完房,我会让人将解药送去,待你确认孟良清解了毒,再离开凤阳。”   看见沈寒香走出鑫源客栈时,陈川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带好了干粮,隐藏在附近,等着按计划随行接应沈寒香。   陈川看着神色如常的沈寒香走出客栈,她在客栈附近的一堵高墙旁,蹲下身,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上,失神地望着黑夜,就像似乎从黑夜里得到什么答案。   一直跟着沈寒香的陈川,在她一动不动靠墙坐足半盏茶时间后,才走出去。   沈寒香没有立刻认出陈川,因为眼前的脚一直没动,她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陈川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话声戛然而止,怒目看着她的耳廓,握紧手中剑怒道:“他轻薄你了?!”   沈寒香一把抓住陈川,“不是,陈大哥,我想回家。”   陈川被那可怜兮兮的声音惊住,他认识的沈家幺妹不是这样,她从来横冲直撞,这时刻却显得无比无助,她甚至没看他的眼睛,好像在害怕什么,嘴唇苍白微微颤动。   沈寒香摸了摸胳膊,挤出笑容:“忘了,大哥决定今夜启程,不能回去,他会逼我跟他一起走。”茫然的眼神在空中盘桓了一圈,沈寒香道:“我想小宝,陈大哥,我想见小宝。”毫无征兆的,她的眼泪落下来,陈川忙举袖替她印去眼泪,摸着她的头低声哄道:“小宝在哪?我带你去。”   “小宝在家……”沈寒香哽咽一声,“我不能回去。我……”她眼珠四下乱看,怕极了似的浑身发抖,沈寒香咬牙红着眼睛看陈川:“我想见孟良清!”   陈川二话没说,将沈寒香抱上马背,拨转马头折回侯府,离侯府还有三条街巷,远处火光冲天,将漆黑夜幕照亮半边。   “起火了。”陈川下马,二人伫立在马前,沈寒香走前两步,拔腿就往侯府的方向跑。   街坊四邻纷纷从家中出来,救火的救火,观望的观望,但府外的人,谁也不敢往里冲。   只听一声凄厉的“让开”,一男一女两道人影飞扑进火海之中。   陈川拽住沈寒香向后猛一拉,她却疯了一样直奔后院,根本拉不住。   陈川喝道:“你冷静一点,孟良清不会有事!他已是这个府的主人,下人们拼了命不要也会保他的命!”终于陈川追上沈寒香,扣住她两只手往后一拽,才将人按住,按在墙上对着她吼:“你还有孟小宝!”   此时侯府已在一片汪洋火海之中,烟气熏得二人眼睛都发红。   “救人……救人……求求你带我进去,我们一间一间找,他到底在哪里……”泪痕干涸在沈寒香脸上,大喜大悲之下,她唇色发青,整个人失了魂儿似的,挣不开陈川的桎梏,一时间泪流满面,“孟良清……孟良清你在哪里……”沙哑的话语堵塞她的咽喉,令吸入气管的烟冲上头顶,她喘不过气,嘴巴大张着却无法呼吸。   “你醒醒!”陈川两巴掌扇在沈寒香脸上。   沈寒香眼里有了焦距,陈川将她拽着往前走,看见院子里一口大水缸,将她抱起来,抛进水缸,握住她的肩膀,认真看她:“你在这儿等,要是房子坍塌,就躲在这里。我去找孟良清。”   沈寒香紧紧抓着陈川不撒手。   “我保证,给你带一个活的孟良清回来!”陈川道。   沈寒香这才松了手。陈川踏足火海之中,四面八方的火光就像一场不知何时才会醒来的噩梦,沈寒香死死盯着陈川消失的方向,却一直没等到陈川回来,直到被火场强烈的烟雾熏得晕倒在水缸之中。   次日,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沈寒香脸上,郑书梅的手指擦过她的脸,红肿的擦伤疼得她眉头一蹙。   “醒了。”郑书梅道。   沈寒香睁开眼,发觉半身还在水中,郑书梅静静立在她的身前,旁边站着韶秀,韶秀怀中抱着个婴孩。   韶秀戒备地望着沈寒香,对郑书梅道:“夫人再不去德清堂见老夫人,怕老夫人要发火了。”   沈寒香忙从水缸里翻出来,她双腿在水里泡了太久,又酸又麻,竟一下跌在地上,又咬牙爬起来。   “孟良清呢?”沈寒香上下打量郑书梅,她油亮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珠里隐隐透出精明,笑道:“我的夫君与你有何相干?”   沈寒香艰难吞咽,看了一眼韶秀,大概明白郑书梅当着韶秀的面有些话不能说,于是换了个问法:“陈川陈大人昨夜来救火,替我找人,不知所踪,夫人可见到了?”   韶秀不耐烦道:“昨夜侯府里根本没什么要紧人,烧死的都是下人,侯爷替皇上办差已有数日不曾回家。你要人也要有个分寸,先不说如今你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你来问,再则……”韶秀冷冷笑道:“真有面子,就去问皇上要人吧。”   “马车在外头等了,侯爷没回来,夫人,请吧。”韶秀抱着孩子,先一步走出毁于一旦的侯府。   郑书梅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嘴皮,沈寒香低下头去。待马车远去,沈寒香才直起身,朝侯府后院走去。   在院中寻到郑书梅说的活水溪流,原来那溪流并非人工凿成,越往南走越宽阔,流到侯府南墙之下,已足有三米之宽,水深难以目测,看着绝不浅。南墙西侧角门已被大火烧成焦木,推开那道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小河向东一直流去。   沈寒香跌跌撞撞跟着活水跑,一步也不敢停,脑子里不住响起郑书梅的声音:“沿着南墙下的河往下找。”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为啥这么狗血,毕竟俺只是个凡人2333   下午看了又见平遥,哭得稀里哗啦,今晚去酒吧浪一浪=。=   不要嫌俺短小,俺一直是以粗长为目的成长的! ☆、一二六      孟家迁至凤阳后的院落,原是古时王侯府邸,被富商买下,因其有一口活泉,便因地制宜,开凿河流,令其与凤阳北郊衢水汇合。   沈寒香不知其来历,只是按照郑书梅说的,一路追着河流跑出被烧成焦墟的侯府。   直跑了两个多时辰,接近正午时候,烈日令她整张脸都皱着,汗水不断从额头上滴下,滴在眼睛里,刺痛难当。   沈寒香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举目根本看不见孟良清的身影,也许郑书梅只是戏言。不会,郑书梅特地背着韶秀告诉她,一定是真的,必须是真的。旋即沈寒香挣扎着站起,她的双腿又酸又疼,像快断掉一般,但还是咬牙站起,踉踉跄跄沿河继续前行。   又过去半个时辰,两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沈寒香视线里,她张了张嘴:“陈大哥……”   赤裸上身的陈川蓦然回头,他的双臂布满火烧的痕迹,两脚踩在河中,手里拖着一个人。   沈寒香向前跑了两步,张大眼睛,叫道:“孟良清……孟良清!”她的脚不听使唤,刺骨的河水直透骨髓。   “把他弄上去。”沈寒香喊道。   于是陈川架着孟良清的肩膀,沈寒香抓住他的双脚,把孟良清抬上岸时,两人都累得不行。沈寒香看了眼陈川身上的伤,喉中发涩:“你先去洗洗,我看着他。”   陈川点头。   孟良清面如金纸,全无半点血色,一股强烈的反胃绞得沈寒香喉咙发紧,犹如被人死死扼着咽喉,只等一用劲,便能取她性命。   给孟良清喂水的手抖颤不已,清水洒得孟良清满脸都是。   陈川道:“这样不行,让我来。”   沈寒香被拽着站起,陈川握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脸,让沈寒香看着他。   “你就在旁边坐着,让我来,要是他喝不下水,就先不给他喝水,我方才探过,他的气息平稳,不会有事。”   沈寒香一直不敢探孟良清的脉搏,单从脸上看,孟良清就与死人无异。陈川按着沈寒香坐到一边,他说:“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   茫然的眼睛始终无法从陈川的一举一动上移开,沈寒香就在一边坐着,眼睁睁看着陈川沉稳的手也没能捏开孟良清的牙关,他似乎铁了心与这个世界对抗。   陈川试了两次,总算放弃,将孟良清背在背上,示意沈寒香跟上。   沈寒香脚步不稳,半天不间断的赶路让她的腿就像灌了铅,而孟良清的现状又像一把大锤,毫不留情击打在她脑仁心上,她屏住了呼吸,否则每一次吸气都像要命扯得五脏六腑都痛。   她不能想任何事情,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现状,不至于让她崩溃。   陈川背着孟良清进了医馆,等候医治的病人排到医馆门外,陈川冲到最前面,被人指指点点。   沈寒香麻木地给一个个大骂的病人鞠躬,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抱歉,求你们,我丈夫快不行了,求求各位行行好。”   她的声音太弱,一出口就被人声淹没。   一位带着女儿正在看诊的大婶见陈川直接将孟良清放在了长桌子上,叉着腰瞪着眼大骂道:“哎,年轻人,你这样可不厚道咧,将来小心媳妇儿生不出孩子咧,不然生的孩子没屁眼咧,缺德事可不能做咧!”   “咚”一声沈寒香往大婶身前一跪。   大婶吓得后退半步,慌里慌张看了看眼前蓬头乱发的女人,生怕她是个疯的。   沈寒香身一矮,头触在地上好一声响,她抬起身,一个血印出现在额头上,她的嘴唇干裂出血,那股绝望震住了在场众人。   沈寒香道:“大婶行行好,乡亲们行行好,我丈夫被水淹了,快不行了,求各位让大夫先给看看,要是他能活,我给各位当牛做马,求你们了……”话音未落,她又弯腰磕头,心中隐约觉得,也许磕的头越多,就是给孟良清积福,也许他就会醒了。   鲜红血液从额头流下,划过她的眉,粘在素白的脸上,扎眼得很。   “行了行了,说清楚就行咧,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大夫,您给她丈夫先看吧,快起来,弄得咱好像为难个小辈儿似的,咱也不是不讲理咧,这不是你们没说清……”大婶嘀咕着让开道,牵着自家闺女站到一边。   本跪直身的沈寒香,在身前的胖大婶让开之后,竟像被人抽去脊梁骨一般,软坐在膝上。   那个瞬间,沈寒香忽然没法听清陈川在和大夫说什么,也听不清大夫说了什么,只见他给孟良清把脉,头摇个不停。   沈寒香呆了半晌,猛然从地上站起,像个疯子似的在大堂里走来走去,隔着窗口抓住里面抓药的伙计。   “给我笔……”   伙计被吓得不行,大张着嘴。   “给我纸笔!”   伙计忙递给她纸笔,沈寒香伏案奋笔疾书,片刻后,书写满密密麻麻小楷的纸递到大夫眼皮底下,打断了正在为药方抓耳挠腮的年轻郎中。   “这……可有两三味算是毒药啊。”郎中指了指沈寒香写下的药材:“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确定能用?”   沈寒香抿了抿嘴,点头:“这是我丈夫平日里吃的药,我确信,这三味药一定要有。”   郎中不相信地叹气摇头。   “姑娘,可不能想不开谋杀亲夫啊。咱可这么多人看着呢!”抓着女儿站在旁的大婶忍不住插嘴道。   众病人纷纷念叨:“是是。”   沈寒香盯着那大夫:“就用这些,要是吃出问题,我陪他一起死!”   身后众人纷纷没了声息。   陈川一直看着她,她的眼里却半点看不到任何人,直到大夫摇头捏着她默出的方子走进去叫人抓药煎药,沈寒香才坐在孟良清身前的凳上。她的手抚过他的眉眼、鼻子、嘴唇,扑簌簌的泪珠落了满脸,手势却温柔又小心。   陈川一时不想再看,默默走入后堂,帮着大夫看火煎药。   孟良清被移入医馆后院,药还滚着,沈寒香便拿出两个碗,反复把药汁从一只碗翻到另一只碗中,她的眼睛因为一直撑着尽量不眨,眼内充血。   “可以了。”陈川道。   沈寒香点点头,一口一口亲自渡给孟良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不多的一碗药喂完。陈川拿来了蜜饯,她含着蜜饯,死死盯着孟良清。   “可能不会那么快……大夫说了,还有得救。”陈川没什么说服力地说,大夫的原话是:“要是早两个时辰兴许有救。”   沈寒香没说话,反复搓着孟良清的手,除了他的手心,其他部分的皮肤都很凉,她使劲搓孟良清的手,把他的手搓得发红发热,才放下左手,改换右手。只有让他热起来,她才觉得他是活的,才敢相信他能安然度过这场劫难。   然而大半个时辰后,孟良清一只手被搓热,另一只手又凉下去,这样的轮换让沈寒香双目干枯,就在陈川想让她开口说些话时,沈寒香呆呆看着孟良清,忽然嚎啕大哭,扑在孟良清心口,双拳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你别死,小宝还没有名字,你要是死了,我不给他起名字,他这辈子都没有名字。你答应过我不死的,你还没有娶我为妻,你答应要为我好好保重,你说的话都不算话了吗……”泪水钻进嘴里,沈寒香干呕两声,手劲越来越大:“我不许你死,你不要死,孟良清,孟良清,孟良清!”她使劲喊男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能令孟良清醒来。   沈寒香抽抽噎噎,吃力地睁着肿起的眼睛:“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要是你死了,将来我不会认你,到了地下我不会认你,小宝也不会认你。我会嫁一个臭男人,他会虐待你儿子,孟小宝一辈子都叫孟无名,不,我不会让他姓孟,他会跟别人的姓,死后也不会认祖归宗,不会给你上一炷香,喊一声爹。你听见没有……”   就在那刹那,沈寒香的手被握住了,她睁大婆娑泪眼,分明看见孟良清张开了眼睛,却犹自不信,使劲眨眼,眨下泪水来。   孟良清用尽全力握着沈寒香的手,但全力也没多大,就像松松以手掌圈着沈寒香的手一样。   “你要嫁给谁?一女多嫁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都休了我了!”沈寒香哭着笑出了声。   孟良清看着她不说话,沉默只让沈寒香笑了片刻,滚烫的眼泪就沾湿了她满脸。   “你别看我!”才想起此刻自己灰头土脸的沈寒香忙叫起来,迅速站起,孟良清却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转过身去。   “松手,我要理仪容!”   “好看。”孟良清温和地说。   沈寒香瞪大眼:“不可能!”   孟良清抓着她的手摇了摇:“你过来,我告诉你有多好看。”   沈寒香将信将疑低下了头,孟良清捏住她的下巴,就那么亲上她错愕的脸,他吻着她咸涩的嘴唇,品尝她的泪水,那是为他而落的泪,他心里是甜的。他吻她额头的伤口,那是为他受的苦,他心里是酸的。他吻她腮上显示狼狈的尘土,尝到难以形容绝不好吃的土味,那是为他奔波劳累,他懵懵地望着沈寒香,她的脸红得胜过三月桃花,低垂的眼睑轻颤。   “寒香,你一定爱惨了我。”孟良清说,嘴角缓缓扬起笑,将含羞带怒又想捶他的沈寒香双手捉住,囚在自己怀中,她顾忌着孟良清的病,不敢乱动,因为害羞而发热的脑子勉强听清了孟良清的话:“阮氏一系与西戎人勾结的证据已在我手,他们以为烧光一切就可以,却不知证据我已于前夜递上天听。再等等,虽然我一刻也不想再等……”孟良清将沈寒香看着:“都结束了,什么时候,我能再娶你过门?”   沈寒香愣愣的,眼圈发红:“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我们选最近的好日子,我要让全凤阳的百姓,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是我孟良清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沈寒香笑看他:“好。”   刚醒来的孟良清精神支撑不了太久,只说了一会话,就又昏睡过去。沈寒香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医馆伙计给孟良清盖上被子,陈川起身看她:“可以走了。”   沈寒香轻轻“嗯”了声,她洗过了脸,梳了个妇人的发髻,傍晚的霞光将她的侧脸染成金色,她折身亲了亲孟良清的嘴唇,睡梦里的孟良清轻柔回应。   “这么做值得吗?”走出门后,陈川忍不住问。   “只要他能活下去,什么都值得。”沈寒香说,她背对陈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挺得很直的背脊。   “就算他活下去,也不会快乐。”陈川又说。   沈寒香脚步不停往外走去:“有小宝,有命,为了小宝,将来他也会有个娴淑温柔的妻子,这一辈子,我比许多人得到的多,赚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国内玩成了时差党【手动笑cry   嗯,虽然是今天了,但这是昨天的更新哦,明天估计也会很晚,尽量早……    ☆、一二七   那晚上在沈宅镇宅石兽前,沈寒香下马,将马缰丢给陈川。   陈川坐在马上,看着她走到石阶下,她敛衽坐着,犹如一尊望夫归来的石塑,陈川翻身下马,阴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笼罩着沈寒香。   “真的不用我跟着去吗?”   沈寒香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能回来吗?”陈川问她,在她身边坐下,二人像年少时候,陈川偶尔到沈家来,给沈寒香带东西,并排坐在一起,刚开始是一大一小的两盏影子,后来沈寒香长个子了,渐渐就成了姑娘家和小伙儿家,再后来,他们坐着的位子之间,被时光拉扯出一条裂缝,就算谁也不看谁,中间也隔着那道缝。   “陈大哥,以后你给小宝当师傅吧,他要是不听话,你别责罚他,好好说他,他能听话。”沈寒香说。   陈川扭过头去,落日将他的眼孔染得发红。   “这就是不回来了?”陈川问。   沈寒香想了想,忽然说:“被西戎人掳去以后,我到过大都,住过他们最华美的宅子,九河待我很好。况且,你一个人,也打不过西戎那么多人。我不想你冒险。我们好聚好散,就在这里散了吧。这一世,上一世,你帮我的太多,谢谢了。”沈寒香站起身,恭敬地敛衽一礼,半晌抬起深垂着的头,看了陈川好半会,才笑道,“信我就不给你们写了,我没念过多少书,字写得不好。”   陈川苦笑着站起,摸了摸她的头,“看来我还是走吧,否则你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你与人生分起来,当真让人……”陈川摇了摇头,一手按着心口,哽咽在喉中的那句话又吞了回去。   “我走了。”   “慢走。”沈寒香站在浓浓暮色里,目送陈川的马远走,马蹄声彻底消失时,她的肩膀垮下来,坐回到石阶上,抱着膝盖,头靠在膝上。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马蹄声由远及近,沈寒香却一点没有察觉,她兀自木然地出神,脑子里一团乱絮,自己也不知究竟自己在想什么。   骤然一声凌厉脆响,一道血痕迅速浮现在沈寒香侧脸上,她觉得耳珠一痛,抬手便摸到一手的血。   翡翠耳环落在马上人手中,带着生硬感的官话传来——   “听说你哥哥已离开凤阳,你怎么还不走?”   翻身下马的孟珂儿立于沈寒香身前,捏着带血的耳环,居高临下俯瞰着她:“问你话,哑巴了?”   沈寒香眉毛皱了皱,摊出手:“耳环给我。”   “什么好东西我西戎会没有?”孟珂儿随手一挥,翠色划过半空,落入青石板缝中消失不见。   沈寒香站起身,血珠从耳朵上滴落在肩头,把她鹅黄的衣衫染得如同朝阳。   看着她趴在地上摸索找寻那耳环,孟珂儿抬起一条腿,重重落在她的肩上,一声极其细微的呼痛让孟珂儿嘴角上翘,她弯腰向前,鞭子卷在手中,鞭柄抵在沈寒香侧脸上——   “看你这穷酸相,哪儿配得上我们西戎最英勇的汉子,当真不嫌自己寒碜。”嗤笑声引得孟珂儿带来的西戎人也一阵哄堂大笑。   沈寒香胸腹贴地,手仍在石板缝隙间摩挲,忽然脚下猛地一个抬身,差点将孟珂儿掀翻,孟珂儿气急败坏地抖开长鞭,鞭子呼啸而去,撕开沈寒香的衣衫,在她臂上割出血口。而沈寒香只在最初缩了一下手,就再也不动。   沈寒香闭起眼睛,侧脸贴着地面,等待孟珂儿发泄完,才收回手。   “你手里拿的什么?”孟珂儿尖声叫道,一只脚踏上沈寒香的手背。   沈寒香不说话,看孟珂儿的眼神却让她不由自主缩回了脚。   手心里的湿润都是黏稠的血液,沈寒香捏紧着那耳环,她的首饰不多,而这一件,恰好曾是进孟家门的第二天,孟良清亲手为她戴上的。   沈寒香看了孟珂儿一眼。   “瞪什么瞪!本公主会怕你不成!”嘴里这么嚷嚷着,孟珂儿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沈寒香站起身,把耳环重新戴上,她戴得很是缓慢,松手时一手的血。   孟珂儿没想到沈寒香对自己也这么狠,一时之间倒不敢拿她怎么样了,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响哨。   四个西戎壮汉从孟珂儿身后走出,走上前去,两个抓住沈寒香的胳膊,两个刚碰到沈寒香的衣裳,就听孟珂儿一声尖叫。   “九河!你放肆!”   擦着孟珂儿侧脸飞过的箭稳稳插在沈家门上,掠起她的发丝,孟珂儿心跳得很快,仰起的头脸上带着倔强和高傲,她望着天神一般的九河,咬了咬唇:“你给我下来!”   九河把弓递给乔装的卫兵,翻身下马,直直越过孟珂儿,走向沈寒香,只一个横抱,就将人摔上了马。   他翻身上马,任由沈寒香趴在马背上,像是一头挂在猎人马上的猎物。   孟珂儿虚着眼睛,来不及细想,也翻上马迅速跟上九河的马,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那凶狠瞪过自己的女人,这时候却安静得像一只待宰的兔子。孟珂儿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必中原女人就是以示弱的方式扮可怜掳取男人的心。   九河驱策座驾,离开凤阳,马儿颠簸不休,沈寒香只觉得头晕脑胀,几次想从马上爬起,浑身又没一处不痛,起身实在太艰难。暗沉沉的地面从她的视野里飞掠而过,风挟卷着九河身上的汗味,一通策马狂奔,下马时沈寒香苍白着脸,扶着一棵树就开始吐。   等沈寒香吐完,眼前出现一只水囊。   她看了一眼九河。   九河则望着远方,板着一张脸,“你的伤怎么样?”   沈寒香摇了摇头。   “对着我牙尖嘴利的,怎么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报复?”九河嘲道。   沈寒香喝了两口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觉得耳垂很疼,她皱了下眉:“我们去哪里,你不能离开凤阳,孟良清的毒还没解……”   “本王说过,只要你嫁给我,拜过堂洞完房,解药本王自会派人送去。你要是不放心,本王可以带着你去,让你亲眼看着孟良清吞下解药。”   “我们什么时候拜堂成亲?”沈寒香问。   “你等不及了?”九河捏住她的下巴,她刚吐过,脸色青白很不好看,在马背上时,他是有意折腾,让她毫无尊严地趴着,这时却又想要拥住她。九河已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说:“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尽快吧,你要多长时间布置喜堂?我们在哪里成亲,请什么人来观礼,我的嫁衣赶不及绣了,你不会舍不得买,派个人去置办,越快越好。”   九河勾着沈寒香的头发放在鼻端,笑道:“那好,就是十日后,就在凤阳郡。”   不远处偷听的孟珂儿登时气炸了,叫道:“你疯了!”之后又用西戎话叽里咕噜了一大段,九河刻意用沈寒香能听懂的官话说:“要是怕,你就先回去,我会照你们的规矩,在凤阳郡大摆流水席,庆贺三天。”   沈寒香眉头一蹙,“不用三天,我不想拖得太久。”   “就这么着急?”九河轻佻地问。   “只要你说过的话算数,我说的也算数。”沈寒香不再多说话,默默走到马前,翻身上马。不一会儿,九河也上了马,从后亲昵地拥着沈寒香,策马前行。   接近子时,西戎人才在一间宅邸停下,卫兵们去拴马。九河半拥半推着沈寒香,房间是早就收拾好的,床上葵纹银熏球袅袅冒出白烟。   “好好休息。”九河带上了门。   一时间耳朵里充斥着马蹄声,久久才安静下来。沈寒香拖着沉重的身体草草洗完澡,上床半个时辰后,张开了眼睛。黑暗带来的虚空让她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恸,猛然间,她坐起身,紧紧按住心口。   如此反复至四更天以后,才短暂地打了个盹儿,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   九河说要按照中原习俗,成亲之前不与沈寒香见面。孟珂儿一怒之下已返回西戎,九河找了一帮子喜娘,教沈寒香规矩。   “一回生二回熟,这件事不用教我,你们有心了,还不如去教他。”沈寒香摸着才送来的嫁衣,又凉又滑的上好料子从她指间如同漏沙一般滑过。   “不一样呢,上回可不是嫁,不过是纳妾,比不上今日的。”喜娘的头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瘦精精的,双腮深陷。   “是不一样。”怎么能一样呢?那一次她是满心欢喜,即使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做个侧室,可在她看来,那便是她的大婚之喜,那是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是心爱之人将她带下轿,是心爱之人亲自与她解衣带。沈寒香丢开嫁衣,又道:“我这里真的不用你们,请大姑给九河带上一句话,成亲之前,我不想有任何人打扰。”   刚接到军报的九河放下传书,咀嚼道:“是任何人?”   喜娘小心翼翼地瞟九河:“是,新娘子看着不大高兴,怕是并不欢喜……”   九河只看她一眼,喜娘赶忙住嘴,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腿走断了,差点坚持不住直接睡觉了……   一想,再短小再三秒,咱也要约啊!【   准备睡了,明儿去兵马俑啦~ ☆、一二八      在镇子上住了六天,沈寒香才第一次走出屋子,是黄昏时候,天边云卷云舒,被霞光照着,五光十色,天空广阔,唯独云线勾勒出华裳。   她坐在廊檐底下,背靠一根朱红大柱,手掂着耳坠子,耳朵上伤口已经结痂,摸上去有些发痒。   她想起孟良清说话总是温和的,声音不大,有股子说不出的优雅气度,成亲之后,孟良清喜欢一些亲昵的小动作,他说话时候总是低下头,嘴唇若有似无磨蹭她的耳朵。他喜欢以鼻尖磨蹭她的鼻端,眼神深邃,像一汪将人溺毙的深潭。他又安静,静得有时会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她想起关外黄沙弥漫的大漠之中,军队的鹰找到他们的商队,孟良清带着她纵马。大漠有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风情,那么辽阔,人身在其中,有如沙海之中的一粒尘埃,渺小无助。那是她头一回意识到,这也是个男人,即便他身子孱弱,躯壳里仍旧装着一副厚重的灵魂。   那么安静的孟良清,在千绝山中挖了贼人的眼珠,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孟良清第一次杀人,但一定是第一次挖别人眼珠,原来孟良清不是没有激烈的情绪,只不过他的一生都被种种条条框框拘束着,又被病痛缠身,也许最大的放纵,不过是求娶她过门。   柔滑的耳坠子在沈寒香掌心中滚动,她重新将耳环戴上,起身时不经意看见地上一撇长长的影子。沈寒香没回头:“成亲之前,我们不能见面。”   九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王不走到你面前,你也不要回头。”   沈寒香坐了回去。   九河在她背后坐下,也靠着朱红大柱,他仰起头,红彤彤的夕阳照在他天神一般英俊的脸上,湛蓝的眼珠也随之被映照成瑰丽的紫色。他食指拇指撮弄着,开口道:“凤阳郡传来消息,你们从前权倾朝野的阮太傅,被打入死牢。受牵连者逾百,凡与阮家有所牵连的臣子,有罪证的通通下狱,凤阳的牢狱都关不下了,送往邻近郡县关押。你们皇帝把自己的女婿都丢进了水牢,听说关在那里的人从不寂寞,有数不清的老鼠蟑螂与犯人作伴。对了,你听说过陈中丞么?”   “知道。”   “就是他,听说从前他也风光得很。”九河叹了口气,“你们中原人,对付自己人倒是毫不手软,却不见面对我们的铁骑能这么威风。”   半晌静默,沈寒香嘲道:“大王闲来无事,跑来与我谈论国事的吗?我只是个妇人,不懂得这些。”   “听说孟良清递了辞官的折子,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九河侧了侧头,声音更近,“你这个从前的枕边人,究竟想做什么,本王怎么就看不明白了?”   沈寒香眸子暗了暗:“大王也知道是从前,从今往后,他都与我无关。要是大王没别的事,我要休息了。”   九河紧紧抓住沈寒香的手,稍一使力,沈寒香就被拽入他怀中,坐在他腿上。她挣了两下,忽然顺从下来。   九河圈着她的腰,埋头在她颈窝中深吸了口气,啧啧做声,就像品评一件古董般叹道:“香!”他一只手把玩她的耳垂,目光凝在那痂上,“本王行军多年,相信四个字——”他顿了顿,捏住沈寒香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兵以诈立。”   “你骗人的时候太多,本王只信眼见为实,只有我们做了一对真夫妻,本王才会派人给孟良清送解药。你就像条泥鳅,滑不溜丢,一不小心弄丢了,还沾一手的腥。”九河推开沈寒香,大步向台阶下走去。   那日夜里,一整晚沈寒香无法入眠,半夜坐起,柔软的头发披得满膝都是。她的眼神直发愣,盯着黑漆漆的地面,室内的一切都被黑夜缄默包裹。   就那么坐了近半个时辰,她躺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却又坐起。   如此往复,曙光透过窗纸提示黎明的时候,她才真的睡去,仿佛在白日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光躺着睡觉,才是她正当做的事。   第七日醒来已经过了晌午,沈寒香逼自己吃了点东西,走出屋子,她睡得太久,脸色很不好。   院子里却张灯结彩,一片红光喧天。   没有比这颜色更夺目的,连日头都在艳丽又霸道的红色之中显得苍白。下人们热热闹闹地站在凳上挂灯,树上、屋檐下、花枝上、戏台周围,全都张挂起各式各样的彩灯,什么造型的都有,莲花、荷叶边、鲤鱼戏莲、百子千孙、嫦娥奔月、鹣鲽情深、鸳鸯交颈……彩色绸缎剪成的细条缠在花枝上,缠成各种花样。门上贴了双喜剪纸,高高垒起的酒坛子堆在墙边,整整占了一面墙,墙前垒成个三角锥,就那么铺了一地。   “夫人好。”婢女捧着果盘匆匆行礼,之后往前面宴请宾客的堂子里走去。    “夫人。”小厮点头行礼,眼珠似粘在了彩灯上。   每个院子里都摆放着石头元宝,九河弄得很像那么回事,就像他们是一对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世代传承下去的小夫妻一样。沈寒香嘴角噙着冷嘲,跨出第二道门,就被换了寻常百姓衣服的西戎兵拦住。   “请夫人就在内院休息,属下奉命保护夫人安全。”   生硬如铁的面容带着不能违抗的强硬。   沈寒香站在那里,可以望见最外一道大门,大门紧闭着,门上插着一根粗壮的木栓。六名西戎兵在看门,此时都警惕地看着她,好像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能凭空飞出去似的。   沈寒香自己觉得好笑,笑了笑返身回去。   第九天晚上,宅子里的灯被一盏一盏点亮,那些下人们忙着爬上去,再爬下来。天黑的时候,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   听着窗外的嘈杂声,沈寒香静静坐在镜子面前,梳理散开的头发。身上一件素净的白裙,映着她懒怠装扮的脸,眉毛洗净了,淡得几乎要化开去。   一时之间,许多记忆纷纷涌上心头。   梳齿滑到发梢。   那是快嫁给李珺的时候,她爹自尽在床,毫无尊严地被人从床上抬走,屋子里的恶臭直到他走后的许多年,也不曾消散,就像人腐化成了再也擦不净的尘埃钻入每一个木头缝隙里。   沈寒香篦了左边鬓角。   成亲当夜,李珺喝得酩酊大醉,才一揭开新娘盖头,就倒床一睡不起。听见他的鼾声,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像伺候父亲一样,替他脱靴摘冠,抖索着手去解他的新郎官服,就在触碰到那具散发着酒味的熏人身体时,李珺回手一揽,大大咧咧亲了她的嘴,喃喃叫道:“娘子。”   沈寒香篦了右边鬓角,那里头发被梳得一丝不乱,就像墨染成的一般。   红烛当前,她听见孟良清的声音在说:“从今天起,你就嫁给我了。”   “嗯。”而她自己也答应了。   “从明天起,你就不能再抛头露面。”   “嗯……”   “生意都还给沈家,你大哥得自己撑起沈家。”   记忆里的孟良清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看着她:“有生之年,我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你只要躲在我背后。”   铜盆里的水是凉的,拍在脸上沈寒香一哆嗦,慢慢擦了把脸,一转头就能看见九河让人送来的嫁衣。沈寒香坐到床边,摸了摸那嫁衣,这是照着她的身量改过了的。   她缓慢地,将嫁衣叠起来,压在只有三四套衣服的半空箱子里,扣紧铜锁。   夜还很长,熄了灯,窗外人声依然不止。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不知哪儿来的小厮又在和丫鬟打闹。沈寒香翻来翻去,无法入眠,就坐在床上愣神,又是愣到天亮,终于睡着。   宴请宾客行礼的前一日晚上,沈寒香在床上呆了一天没起来吃饭,也不觉得饿,听见敲门声时,一身的懒怠,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答应。   “嗯。”   “怎么不起来吃饭?”随着问话是推开门的声音。   沈寒香厌烦地翻了个身,向着床里:“说了成亲之前不见面。”   九河硬是摸了她的头,试到她没有发烧,才不悦道:“你是在闹绝食吗?”   “没有。”   “起来吃饭。”   “不想吃。”沈寒香坐起身,神情恹恹,睡得眼神慵懒,眼圈浮肿。   九河皱着眉:“是你自己答应与本王成亲,本王没有逼迫于你,你就不能好好守信一次吗?”   沈寒香抿紧唇,看九河招手,四个丫鬟端着菜轮流进来,摆了一桌子。闻到食物的气味,沈寒香才觉得饿了,爬起来近乎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   “本王相信你不是绝食了。”   沈寒香撇了撇嘴,她当然不是绝食,解药还没拿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不想活了的人。嘴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吃了饭了,你出去吧。”   “本王睡不着,陪我说会话。”   九河挥手屏退左右,盘腿坐到床上,沈寒香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戒备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九河嘴角噙着笑,不忙着说话,眼光像一道钩子,从上到下地看沈寒香,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摇了摇头:“本王这什么眼神,你也不好看。”   “大王眼神是不大好,现在还可以后悔。”沈寒香道,“不过答应的解药你可不能赖账,我可以用钱买。”   九河哈哈大笑起来:“本王像是缺钱的人吗?”   沈寒香想了想:“挺像的,不然也不用攻打我们抢银子了。”   九河语塞,又是摇头,他低下头,想了想,才道:“本王就是想知道,假如将来有一天,本王休了你,你也会为本王担忧,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本王的性命吗?”   “不会。”沈寒香道,“要是有一天你肯大发善心休了我,我就回来,正合我意。”   “你知道吗,本王有个癖好,最不喜欢让人如愿。”九河摸了摸沈寒香的脸,她侧头躲了开,九河也不在意,只说,“看你最近老实得很,想清楚了,这一辈子,都要跟我了?”   沈寒香不大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缩进被子里,蒙住头。片刻后,她听见一个惆怅的声音——   “有谁会为了本王,命都不要,得不到也要本王无拘无束地活着,本王只想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么个人会出现。”   在被子里闷得头都晕了,沈寒香探出头,发现九河已经走了。窗外灯光已经落幕,沉沉黑暗昭示着又是一天结束,也是最后一天的结束。可怕的事情在它来到的时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   她拼命想抵抗睡眠,却还是在三更半时候,没抵过睡意。明日,终将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都在坐交通工具,本来想懒一下请假的,结果诗兴大发【凑不要脸   更了=。=   没几天要完结了,隔壁有个穿越宫斗文有兴趣的亲们可以去看看,讲现代普通女青年穿越到古代冒充公主和哥哥弟弟们谈恋爱的故事,伪公主天天OS:古人就是麻烦。。。。   前阵子太忙了,更新不稳定,以后改正,爱你们! ☆、一二九      四更天,沈寒香被脂粉娘子们叫醒。她静静对镜坐着,丫鬟们捧着彩漆金盘穿梭来去,一会儿给她涂上胭脂,一会儿给她扑上香粉,一会儿让她抬下巴,一会儿让她侧脸。沈寒香像根木头般坐着,由得她们为她打扮。   镜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脂白粉腻的木头人儿来。   两撇勾勒出浓淡相宜的远山眉,指尾轻轻擦去溢出唇瓣的唇红,一个欣喜的声音像是个响亮的哨:“成了。”   丫鬟们纷纷捧着粉盒退下去,又换上另一波。   双腮凹陷,颧骨突出的白发妇人手持海棠白玉梳梳理沈寒香的头发,梳齿穿过她的乌发,妇人口中念叨:“老身年长,已有八十高龄。听说小姐的家人都不在,新郎官请老身为小姐梳头。”   镜子里老妇人的发髻又高又厚,盘在头顶有如堆云。   “一梳梳到底……”老迈的声音语速缓慢。   “二梳白发齐眉……”再次举起梳子。   “三梳子孙满堂……”   老妪直起身,望着镜子里年轻的新娘子,笑眯眯地将梳子递给身边的梳头娘子,就站在那里,看着梳头娘子为沈寒香盘发。   上好了妆,梳好了头,更衣毕了。日头已跃出屋顶,白亮的光照进院子里。沈寒香站在窗口向外看,下人们穿梭来去,人人都有得忙。   她听见了喧天锣鼓,听见宾客们的说话声,听见门前炮仗被燃放的震天声响。   当喜娘为她戴上头冠,盖上盖头,沈寒香呆呆地站着,有人扶她便伸手,有声音在说“抬脚”便抬脚,她心里空空的,像是有一阵风穿堂而过,卷起宽阔院子里的些许落叶。那些叶子飘到天上,就再也不落下来,没有了踪迹。   礼成之后,沈寒香被人领着,坐在床边。喜娘离开了屋子,房间里静悄悄的。   流光布满她身上的霞帔,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她坐得很直,背脊有如标尺。纷杂的声音都没能进入她的耳朵,她只是在想,从今往后,孟良清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活着,留神这个当心那个,他可以纵情驰骋在大江南北,只要他乐意。他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打闹,可以大喜大悲,可以放声大笑也能恣意痛哭。   捏在苹果上的手指甲盖发白,沈寒香眼睛看见的都是盖头的血红,很红很红,她的心底里却一片寂静。   窗影在地上绕了个半圆,随着夜幕降临而模糊了光和影的界限。   忽然一声踹门,沈寒香知道,九河来了。   一切并不像沈寒香以为的那样,九河并不急于占有他,他挑开了盖头,与她饮毕交杯,蓝眼睛在灯光里暗下去,他吹熄烛光之后,对着她说:“睡吧。”   与陌生男人躺在一起,沈寒香根本睡不着,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当九河的胳膊横过来,她几乎要跳起来,九河却强迫她侧身对着他,当眼睛适应了黑暗,沈寒香看见九河闪着光的眼珠。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本王不碰你?”九河问她。   沈寒香没说话。   九河自顾自继续说:“本王知道,你不过想拿解药去救孟良清,明日天明,本王会命人把解药送去,你可以跟着去看着他服下。”   九河以为沈寒香会为此感激不尽,却见她疲惫地闭起眼睛:“我不去了。”   “怎么?你不想看他好起来?”九河奇怪道。   “我相信大王不会言而无信,你是西戎战神,声名赫赫,你们西戎人不是最重承诺么?”沈寒香嘲道,她只是不敢,怕见到那人,走时会充满痛苦。   九河理解地点了点头,将沈寒香的手攥住,沉声道:“本王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本王的妃子好处可多得很。”   沈寒香闭着眼睛假寐,嘴里说:“我睡了。”实际上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才总算能放松下来。   次日清晨,九河给她看过放在马蹄漆盒中的五丸解药,命人送了出去,当日就带着沈寒香启程返回大都。   下人服侍沈寒香穿起西戎人色彩艳丽的衣裙,给她蒙上面纱。九河看见沈寒香,满意地笑点了下头,将金色的妍丽玫瑰簪在她的鬓角。   到了幽山脚下,沈寒香食欲消减,脸盘彻底消瘦下去,双目无神,用过膳后时有呕吐,九河叫来随行的大夫,握着她的手安慰:“只要是你的孩子,本王都会好好对待。”   他二人本就没有行房,沈寒香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男人究竟凭什么摆出一副很爱她的模样,大概只是憧憬羡慕她对孟良清的感情。   然而九河的承诺随着大夫的宣判,没有实践的机会。   “夫人水土不服,引起上吐下泻,肝气郁结,应当放宽胸怀。”又啰嗦了一堆医理,便去抓药了。   沈寒香事不关己地靠在马车窗边,静静望着外面的天空,幽山绵亘的山脉此起彼伏,山下江水滔滔,一如孟良清带她回凤阳时候那样,江山无情,万古不变。   天色已晚,九河命人扎寨。   河边风大,将牛皮帐篷吹得呜呜作响。九河走进帐篷,挥手让婢女们出去。沈寒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走到床边就要躺下。   “等等,本王有几句话说。”   她死寂的眼睛看着他。   “嫁给本王就让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吗?”九河摸了摸鼻子。   “我承认不甘心不情愿,你就会放我回家吗?”良久,沈寒香问他。   九河坚决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怎么可能说放就放。但他想不通的是:“本王在你身上下的功夫不少,本王待你难道还不够好吗?孟良清能给你的,本王也都能给你。”   沈寒香摇了摇头。   “他不会把我们的婚事当成一桩交易。当年我身份低微,只是个寒门女,他也没有直接派媒人上门。他可以这么做,我家没有任何权力拒绝,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如愿以偿。他却先来找我,像个寻常小伙儿求娶心上人一般,小心翼翼,讨好我,想得我首肯。”那双眼睛抬起来,望着九河:“把一个人当人看不是满足他的所愿,而是尊重他的不愿。”   沈寒香缩进被窝里,离开凤阳之后,她总是昏昏欲睡,吃得不多,体力也很差。她根本没精力去管九河,她喜欢上睡觉,只有睡觉时,她不会觉得浑身没力气,也不会总是想孟小宝。就像有一根绳子系在她的心上,另一头被小宝的手抓着,她可以不去想情爱,却没法不想儿子。   孟小宝还那样小,还没来得及记住母亲的样子。   直至到了大都,沈寒香的身体还是没有一丝起色,镇日吃了睡,白天里也常常睡到日晒三竿。   西戎的王听说九河带回了个王妃,十分吃惊。   “父王一定为女儿做主啊!女儿从小就把一颗心都许了出去,为此拒绝了多少西戎的好男儿,如今要是九河哥哥不肯,您的女儿就会沦为西戎的笑柄,将来还如何抬起头做人?”孟珂儿哭得梨花带雨,趴在西戎王膝头,一身彪悍都化作女儿家的眼泪簌簌而落。   然九河手握重兵,西戎王的江山都靠着他,不敢施以威压,与王后商量之后,传旨给九河,让他将王妃带进宫露露脸。   那一晚,孟珂儿一身红衣坐在王后身边,嫉恨的眼波垂在斟满葡萄美酒的杯子里。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个抢了她男人的女人,并没有因为成亲而容光焕发,反倒显得又瘦又小,病怏怏提不起劲似的。九河一直搀着她,连行礼时也不曾松开她的手。孟珂儿咬碎一嘴银牙,冲侍女打了个眼色。   席间侍女向九河传话,他们说的是西戎话,侍女毫不避讳沈寒香,厌恶地打量她一番,嘴巴里语速飞快地叽叽咕咕。   沈寒香仍然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专注看着起舞的胡女。   九河用西戎话回:“知道了,让公主等一会。”   对面孟珂儿提起裙子向王后告退,眼波飘到九河身上,似嗔似怨,转身离开座位。   没多一会儿,九河也离开了,沈寒香压根没留意身后换成了五大三粗的侍卫。她好像在看歌舞,又好像只是在发呆。王后蹙了蹙眉,小声和王上议论,他们的女儿竟输在个木头样的中原人手下,当真没有面子。   忙着讨好父王的西戎王子站了起来,遥遥冲沈寒香举起琉璃杯:“听说中原女子腰如扶风弱柳,歌舞都是一绝,王妃从南边来,想必也懂得一二。不如为父王母后一展舞艺,也让大家开开眼?”那眼角微吊,竟是把沈寒香当成了舞女使唤。   见沈寒香纹丝不动地坐着,西戎王子觉得有些丢人,又碍于九河的面子,不敢动手。   西戎王竖起手掌,身边坐着的王后举起酒杯,和颜悦色地对沈寒香道:“王妃远道而来,尝尝我们西戎的酒。”   沈寒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来者不拒,只要是敬酒,都喝得干干净净。西戎酒烈,酒杯又大,才喝了四五杯,她就趴在了桌上。   王后嘴角噙着笑,向身边下人吩咐两句,有人架起沈寒香来。她脚底下就顺着那方向走了去,摇头晃脑满面是醉酒的绯红。   寂静宫室里,西戎王子屏退左右,一只脚踏上床,床上歪倒的沈寒香脸色很红,不舒服地皱着眉。   王子指腹摩挲她的眉,怪笑着咬牙切齿:“战神又怎样?老子睡了他的女人,他一样不能吭声,谁让这是母后的意思?总不可能他还敢篡位不成?”一面说,他一面解开沈寒香的衣领,低头咬了口那脖子,醉得厉害的女人只低低哼了声。   “将来老子当了王,第一件事就是收回兵权,把那头狼流放出去给老子放羊。”     牙齿顺着沈寒香的脖子,往上亲吻到她的下巴。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主动抬起手,抱住了他的头。   王子一阵头晕目眩,猛抽鼻子闻着好闻的脂粉香气,胸中有头野兽想要冲破牢笼,放肆地将手探入沈寒香的衣衫。   只一瞬心驰神移,后脑勺剧烈一痛,王子大叫出声,抬手一摸,愣愣看着手指间沾着的血,腥气冲入鼻腔,眼白一翻双腿发软。   刚才还不省人事的沈寒香掩了衣襟,手里握着不知何时从小鹿皮靴中拔出的匕首,冷冷看着他:“放我走,不然我杀了你。”   “你……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杀了我我父王灭你九族!”   沈寒香讥嘲地微扬眉梢:“你们敢吗?没了九河,你们西戎不过是砍去爪子的狗,到时候,西戎都不会存在。”   西戎王子打小怕血,此时已经脸色苍白,慌张大叫道:“来……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门被一脚踹开,西戎王子却更加紧张地缩进了墙角,似乎恐惧到了极点。沈寒香扭头一看,只见九河提着刀,直直走到王子面前。他握剑的手很紧,那刻王子的声音尖锐刺耳:“你想造反吗!”   九河丢开刀,铮的一声让王子浑身一怵,激烈战抖之后,软倒在地,裤裆都湿了,双足痉挛地不住往后蹬。   九河抱拳略低头:“臣来带回臣的王妃,冒犯王子了,请恕罪。”   然而他没有任何等待恕罪的意思,脱下大氅裹住沈寒香,抱起她就大步往外走。   暮色中送出马车隐约的铜铃声。   九河手指尖温热地在沈寒香皮肤上推开药膏,嗓音冷透了:“你就这么急着找死?要死还不忘挑拨。”他话声忽然发狠,手指发力,疼得沈寒香眉头一皱,身子却没动,既不辩解,也不后退。   九河放柔了声音,掩上她的衣衫,将人往怀里死死一扣:“本王不会放你回去,你最好尽快像爱他一样爱本王,否则,本王没有那样多的耐心。”   那晚回到王府,九河让管家照路,带着沈寒香下到地道之中,一道石门背后,是巨大的一间仓库,打开之后,珠光璀璨,让沈寒香几乎有一刻失明。   等视线恢复,她才看清,都是奇珍异宝。   九河轻轻抚过那些珍宝,搓开手指薄薄的灰尘,嘴角微扬,看着沈寒香:“只要是本王的东西,就算放着发霉,本王也不会送人或是丢弃。”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三〇      那晚刚入更时,沈寒香坐着卸妆梳头,忽然从门口涌入一群下人。   西戎人说话又快又重,像石头砸在屋瓦上。   一个老妪指挥着其他下人,将她屋里的东西搬到另外一个院子里。沈寒香只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梳头发,她一丝不苟收拾自己的头发,好像没有比头发更重要更值得注意的事情。直到收拾完了,老妪来到跟前行礼。   “王妃娘娘,大王命老奴请娘娘迁居瞻星楼。”   瞻星楼是整座王府里最高的建筑,共有五层,但每层都很狭隘,楼梯很高,上楼得提着裙裾,否则很容易摔倒。   对于旁人而言,这几乎彰显着王妃的失宠。   每日除了用膳九河会来,其他时候沈寒香都独自呆在瞻星楼里。用膳时,九河不止一次暗示她可以提出要求,她的要求却不过让九河带一些书过来。   “你就不想出去吗?”一日,九河终于忍不住问。   刚好是吃过了饭,天色未完全陈黯下去的时刻,沈寒香站在小窗边,那里摆着笔墨纸砚。她像小时候在徐氏那里吊沙袋一样,腕上系着沙袋,悬空临字,头也不抬:  “这里很好。”   九河怒极反笑:“好得很,你就在这里头呆一辈子好了。”   于是这一住,由秋入冬,寒冬腊月的西戎,是实实在在的苦寒之地,大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   沈寒香病了。   九河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得厉害,带她出瞻星楼那天,阳光照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她神情恹恹又没力气地靠在他的肩头,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就算出了囚牢一样的瞻星楼,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就这么想死吗?”喂完药,九河拿帕子狠狠擦她的嘴,沈寒香的下巴立刻就被擦得发红。   “我不想死。”沈寒香说。   “那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是想本王放了你吗?”九河面目狰狞靠近沈寒香,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别做梦了,本王不会放你回中原,就算要死,你也是死在本王的府里,葬在本王的坟里。”   听见怒而摔门的声音,沈寒香歪了歪头,咳嗽两声,牵动肺部生疼。   起初只是一场风寒,瞻星楼是木质的,仿南部建筑,抵挡不住冬日严寒。她又喜欢趴在高楼上,推开窗户南望。其实什么都望不见,只能看见王府外那条街,色彩艳丽的西戎人服饰,穿梭不休的人群,人人脸上带着笑,怎能不笑?西戎占了不少便宜,正是富足狂欢的时候。   之后风寒引起了咳嗽,成日里的咳,让沈寒香自己都觉得烦了。   她不知道活下去做什么,死了又能做什么,生或者死,在远离故土的千里之外,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和孟良清的三年之约不作数了,孟小宝不在身边,她不需要去照顾任何人,只要像一只金丝雀被舒舒服服关着,按时吃饭,到点睡觉,对人笑脸相迎就可以。说起来比什么都简单,做起来沈寒香才发觉,她连笑脸相迎都不想干了。   风寒转而咳成了肺炎,在除夕的时候,整座大都城都在狂欢,九河要去参加皇室祭祖的大典。他的王妃因为重病无法出门。   九河一身重黑金绣的锦袍,腰带一拢,收束出他高大颀长的身材,面目英挺俊朗,几个月没见过他的孟珂儿远远站住脚,眼圈直是发红。   九河走去行礼。   孟珂儿提着裙子还礼,呼吸发烫,声音发颤:“你不是再不搭理我了吗?”   九河久久看着她,半晌方才伸出手。   欣喜毫不掩饰地掠过孟珂儿双眸,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平复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九河掌心:“九河哥哥。”   九河微微弯起嘴角,却什么都没说。   那晚上九河回到府里,已过了子时,下人接过去披满雪的斗篷。   “王妃怎样了?可睡下了?”   下人道:“才吃了药睡下的。”   “今日咳得厉害吗?”   下人小心地瞟了眼九河,才迟疑道:“大王出门之后,咳了一次血。”   九河眉头深蹙,浑身散发的威压让下人立刻跪在地上,浑身颤栗不敢轻举妄动。   回到屋里,九河推开窗户,让药味稍稍被风带去些。他坐在床边,手指摩挲沈寒香的脸,她的脸苍白得诡异,唯独双颧上染着发烧的绯红,九河的手指流连到她的唇边,触到干裂高热的嘴唇,手指迅速缩了回去。   他蹬去靴,爬上床,把沈寒香圈在怀里。她睡着时无比安顺,眼睛紧紧闭着,不会用冷嘲的目光看他。九河的记忆飘到很久以前,在俘虏营里惊鸿一瞥。孙严武被他下令绑起来的三天里,他的望远镜曾有一次无意瞟到,竟有犯人在皮鞭威慑下,还敢给那孩子送吃的与他说话。   之后她保护那孩子,挨了鞭子,没想到外表脏污不堪的女人,豁然藏着一身冰肌玉骨。英勇的男人,追求美丽温柔的女子,是上天赋予的本性。西戎人从不以此为羞耻,他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清楚知道,也没打算掩饰。只不过什么时候猎物成了宠物,他对宠物萌生了让他自己也心悸的情愫。   也许他是憧憬着沈寒香对孟良清的感情,她可以为了萍水相逢的小孩送死,可以为了远在他乡的丈夫拼命去活,也可以在被丈夫休弃之后,仍然苦苦等待不改其志。为什么就不能被他打动?   九河的一生,半数时光在马背上度过,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在权斗之中摸爬滚打站上权力巅峰,踏着无数白骨登上如今的位子。   他没有遇见过征服不了的女人,只要他想要,会有数不清的美人被那些油滑无比的大臣小人送到他的床上。只要他想,他也可以迫她从了他,但那有什么意思呢?他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上。   九河摸着沈寒香的脸,心里绷紧了一根线,那线像蚕丝一样,柔韧不可挣断地缠紧他,细细绵绵的疼痛从心底里散发出来。   他弯下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记很轻的吻,尝到药味,又舔了舔,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大雪披盖在九河头发上,他站在庭中树下,直至白雪覆盖他的头发眉眼,一眨眼眨下雪水来,才猛地拍了拍头,去书房睡。   正月一晃就过去,沈寒香的病时好时坏,她好的时候对着九河横眉冷眼,她坏的时候神志不清,反倒能对九河有些好脸色。   九河喜欢她神志不清时总将他认成别人,有时认作孟良清,会满脸娇羞埋在他怀里安心睡去,但醒来时又会冷冷推开他,好像他是杀父仇人一样可憎。有时将他认作小宝,会摸着头轻声哼唱给孩子的童谣,逼着他在她怀里睡觉。   到了正月底,沈寒香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总是胡乱说话,胡乱喊一些名字,胡乱把九河当做其他人。   “不去江南了,我想回京城,咱们买一些墨玉的器物,回去给你娘,养生最好的。”她的眼神清澈无比,忽然又犯愁地低下头,绞着手指,咕哝道:“就不知道夫人听到是我要送的会不会不要了,就说是你孝敬的,不是我要送的,好不好?”   九河颔首,眼眶中有光点闪动:“好。”   一个笑容尚未到达嘴角,沈寒香又皱起眉头来:“大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了?”她向着九河身后张望,茫然地问:“我的小宝呢?”   九河也回头张望,小声哄道:“他吃了奶刚睡下,奶娘抱去睡了,你要见见吗?”   “睡下就不见了,别吵醒他。”沈寒香坐在石凳上,晃了晃腿,仰起脸看天,嘴角微微翘着,一时间又没话要说了。   这样的时刻,九河总觉得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好像在一个他碰不到打不破的世界。   开春之后,王府的梨树开了花,沈寒香让人在院子里支起个榻,成日拥着薄被暖炉,坐在梨树下面。   梨花开的时候,她总是又笑又闹,嘴里叫个不停:“下雪了下雪了!”   “王妃很喜欢下雪呢。”伺候沈寒香的嬷嬷朝九河禀报。   九河走到她身前,沈寒香眯起眼睛,一只手拦了下眼前的阴影,接着就被一把抱起。九河眉头死死皱着,她实在太轻了,就像一把骨头,这时候骨头在他怀里又捶又打挣扎不停。   “要看雪!看雪!”她坚持道。   九河走了两步,肩头蓦然剧痛。   下人们齐齐惊呼,要把沈寒香接到一边去,九河冷冷瞥了眼,下人散开。他似乎察觉不到疼痛,温和地看着她:“要看雪?”   沈寒香咬着他的肩,疑惑地瞪着他,迟疑地点头。   “好,我们看雪。”随即九河在软榻上坐下,让她靠在他怀中。   沈寒香不高兴地蹙眉,但当梨花飘到她头上时,她显得很高兴,皱起的眉心被抚平,嘴里喋喋不休地咕哝着什么。   九河凑近想听,沈寒香捧着他的脸,飞快亲了他一下。   西戎将军彻底愣住,怀里的人已经爬到他的背上,从他的头发里理出梨花瓣,放在手掌心里,像个邀功的孩子一样努嘴道:“雪!看见没!这是雪!”   九河大掌揉揉她的头,眼眶发热,喉中有一股热气迫不及待想冲破喉咙。   “是,雪。”   “雪,雪,雪!大雪了!大雪来了就可以回家了!”沈寒香光着脚就下了榻,九河在愣神,没能及时拉住她。   光脚立于中庭的沈寒香,展开双臂,在漫天的“雪雨”之中,舒展开衣袖,转了几个圈。她现在的世界,是无人能闯入的世界,安宁又寂静。她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天真舒心,好像尘世里没有一丝烦恼能破坏她的心情。最后九河怕她又着凉,不顾她挣扎,抱着她回屋。   放下沈寒香来时,她仍然不满地怒瞪着他。   九河脸上被抓出了血痕,肩膀也被咬出伤口,血浸在黑色的衣料里,看不出什么。但血腥气让沈寒香不安地撇了撇嘴,她嘴唇嗫嚅,但没有说话。她不想和九河说话,她觉得眼前的人危险又很坏。   九河拿起梳子,侍女捧来镜子。   九河一面给沈寒香梳头,一面问她:“晚膳想吃什么?本王命人去做。要不要吃八宝甜饭?”   沈寒香一只手指绕着被九河疏漏的一绺头发,在手指上打圈圈,疑惑地看着镜子。   “你是不是忘了八宝甜饭是什么?上个月你还吃得很开心的,甜甜的,颜色鲜艳,有红色也有绿色,红得是枣,绿的是果脯,今天想不想吃?”   忽然沈寒香蹙眉,拽住头发就要扯,发尾在九河的手里,九河不松手,二人较劲一般地拉拽着。不知怎么的,沈寒香忽然嘴巴一瘪,大哭起来。   她哭得很是伤心。   九河这才松手,轻轻按摩她的头皮,轻轻吹气:“不痛,不痛,我不和你争了,都是你的,好不好?”   他松开她的头发,将那发尾捏起,贴着她的脸打圈。   痒酥酥的感觉让沈寒香破涕为笑。   她伤心很容易,开心也很容易,哄起来一点都不难。   那晚上九河给她吃了八宝甜饭,糊了一脸的糯米饭,入夜,他亲手拧了帕子给她擦干净凝在脸上的糯米汁。睡梦里的沈寒香蹙了蹙眉,挥手赶开他,换了个姿势把头扎在被子里蒙头睡觉。   次日沈寒香的病情急转直下,一天里三次咳血,黄昏时昏睡着。   孟珂儿带来的太医出去处方,她愤恨地看着九河坐在床边,他落拓了很多,不打点头发,不刮胡子,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床上的病人,似乎怕一眨眼睛人就没了。   孟珂儿一跺脚,一鞭子抽碎了屋子里的矮几案。   九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你不明白吗?这样下去她会死!我巴不得她死了才好,但她要是死了,你的心还活着吗?!”   面对孟珂儿的质问,九河冷淡地转过头,仍然握着沈寒香的手。他的胡子生得很乱,已爬上了腮。   “你不是说,要送她回去?我答应了,答应替你走这一趟!”   九河这才起身,恭敬地给孟珂儿行了个大礼,站直身:“臣谢公主大恩。”   “本公主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孟珂儿嘀咕道,收起了鞭子,咬牙别过脸不去看九河比任何时候都狼狈的脸,“答应你的事我会做成,你就等着娶我吧!”   九河“嗯”了一声。   “不过你想好了,要是娶了我,你就得忘了这个女人,一生一世对我好,一生一世只有我。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你的妻子,但你让我保护她平安回凤阳时,我没有立刻答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九河的蓝眼珠动了动。   “我不想是为了这个女人,你才来娶我。她会平安被送回凤阳,但这不是我下嫁给你的条件。在我回来之前,你要让族人都知道你休了这个女人。等我回来之后,你要当着朝臣的面,以你的三十万大军向父王求娶我,要给我最盛大的婚礼和忠诚的承诺。否则,否则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孟珂儿梗着脖子叫道。   “好。”九河单膝跪地,“臣会照办。”   孟珂儿满意了,匆匆印去眼角的泪光,飞快地说:“明天一早,我带人来接她。等我回来,你的眼睛里心里都要如你许诺的那样。”   九河垂着眼睛。   “我会……我会对你好的,学着做一个温柔的妻子,不是中原人才能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孟珂儿还想说什么,却又咬住唇不说了,转背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三一(结局篇)      带着三十精卫,孟珂儿离开大都。她一身大红劲装立于马上,经过鼓楼之后,遥遥回头一望。大都中轴线上,数十米开外的钟楼上,一袭金色铠甲耀眼。   那是九河。   他今日出征北狄,大军尚未开拔,但已陈兵城外。   孟珂儿一咬牙,马鞭重重击落在马臀上,驱策骏马引着队伍向城外疾行而去。   十日昼夜不停的赶路,在幽山渡河时候,一直安静得像个木头人的沈寒香,刚一上船就满面惊恐,踏入船舷的一只脚犹豫地朝后缩。   幽山下的长河,刚度过凌汛时期,水里还有不少碎冰,融融地随着水漂泊。   孟珂儿按捺着烦躁,扯出个笑脸,扶着沈寒香的手肘。   “河里可以抓鱼儿,咱们去河上玩好不好?看,这里有鱼篓和鱼竿,到了河心,我教你钓鱼,晚上咱们可以烤鱼吃,好不好?”   沈寒香纹丝不动,眼睛瞪着河水。   孟珂儿一手推着她的腰,往船上使力一推,沈寒香双脚都踩上了船,船身随之一颠。   “啊……”她叫了声。   “开船!”孟珂儿冲船夫挥了挥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提起长篙用力推河岸,船夫摇起桨,嘴里吆喝着:“姑娘们赶紧进船里咯,待会儿风浪起来,把你们的头发吹乱了可不好看啦。”   沈寒香被孟珂儿拽着进了船舱,坐下之后,一直紧张地抓着自己坐得小板凳。   “真成了个傻子么?”这些日子孟珂儿不止一次生出这样的疑问。但只要想到跑完这趟,沈寒香就不会再出现在西戎,她就能如愿嫁给九河,心头的高兴就完全压住了不安。   江风掀起船上帷帘,浪头拍在船身上,哗哗的水浪声让沈寒香坐立不安。   她的眼珠左右滚动,嘴里一直在嘀咕,声音很小,听不清到底在嘀咕什么。   这时小船陡然间被风浪掀起半人高。   外头船夫吆喝了句什么孟珂儿根本来不及听清,她一手拽着沈寒香,另一手挥出长鞭,鞭子紧紧缠住支起乌篷的竹竿上。   沈寒香“啊啊啊啊啊啊啊——”地乱叫,逮住孟珂儿的手就咬。   孟珂儿痛得几乎要甩开她,又缓缓放下了手,反倒把沈寒香的手握得更紧。   “抓紧!抓紧我!”孟珂儿大声叫。   沈寒香已经咬不住她,牙齿一松,手上疼痛一懈,孟珂儿条件反射放松了手掌。   沈寒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就在那一瞬,浪头将船推上顶点又平息下来,脑袋重重撞在了船板上的沈寒香闷哼了一声。   “你是笨蛋吗!不是叫你不要松手吗!”孟珂儿气急败坏地抓起她的领子。   沈寒香后脑撞了个老大的包,蹙眉很是难受的样子,她喉中发出两声呜咽,猛地捂住了嘴。孟珂儿睁大眼睛:“你不是想吐了吧?去去去,别吐脏了地方,来人!”   除了孟珂儿和沈寒香,船上只还有三个侍卫,都在外面候着,两个架着沈寒香去船边趴着吐了。   孟珂儿在船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沈寒香被人扶着进来,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刚才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出来前怎么和你说的?让你乖乖的,不然我就绑着你走!我可不是九河哥哥,惹毛了我,我在这里把你踹下去,谁还来找你的尸首不成?!”   沈寒香茫然地看着脚。   “听见了没有?马上要进入你们中原人的地盘了,你再这样不分时间地点地撒野,我就让人绑了你,我们还要赶十多天路,你最好给我安分点。要是绑着走,可不会有现在这么舒服。”孟珂儿说完又觉得生气,也不知道疯疯傻傻的沈寒香到底听懂了没。只见到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蜷在角落里,脚下船里又脏又旧的一小块布毯皱巴巴的。   此后沈寒香再没咬过人,离凤阳越近,她越容易坐着发呆梳头。   到达凤阳近郊的晚上,一行人住在客栈。孟珂儿夜半起来找点吃的,刚吩咐完小二去切牛肉热酒,路过庭院,见到不远处井边坐着个人。   沈寒香背对她坐着,侧着身看井水,井水里映照着天空中的月亮,她的手紧紧攥着,不知掌心握着什么。   那一瞬间,忽然涌上心头的想法让孟珂儿喉咙发干,她艰难吞咽了两声,走近沈寒香的背后,手的影子被月光照在沈寒香背上。   只要按在那个手印上,用点力,就能把她推进井里。   孟珂儿眼神发直,魔怔了一般。   陡然间沈寒香转过脸,那一眼让孟珂儿立刻收起了手,不耐烦地骂道:“半夜不睡觉,要吓死人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珂儿觉得沈寒香的眼神特别冷,好像对她充满厌恶,但只不过片刻,熟悉的茫然又浮现在沈寒香脸上,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回房,跟平时一样,谁也懒得搭理的样。   到达凤阳郡那天,是个艳阳天,成百上千的凤阳人挤在街上,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谁都没有留意怀里抱着个青底白碎花包袱的沈寒香,她也挤在人群里,她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在船上撞了头之后,她的记忆断断续续。   这几天晚上,不断有零碎的片段挤进她的脑子里。   一大早,孟珂儿把她丢在南门口,就带着西戎人离开。她在南门下坐了许久,有人路过她的面前,丢下铜板给她。她买了两个包子填肚子,好像从来没有那么饿过,吃完两个包子还想吃第三个,却没有钱了。   “让让,别挡路!”十四五的少年拽着个姑娘往人群里挤,把沈寒香挤到了一边。   她好不容易站住脚,又被人群拥着,往前不停脚地走。   就这么挤到日头快到顶的时辰,沈寒香方才从似梦似幻的虚无感之中脱离出来,身边的人和事都好像在另一个空间,有些不真切。只有别人踩了她的脚,她才回神过来,才意识到眼睛看到的张灯结彩的府邸是真的。   好像有点眼熟。   沈寒香歪着头打量。   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   飞檐画栋,尖尖翘翘的四角,龙头向外张着嘴,铜铃垂在屋檐底下,随徐徐微风摆动发出脆响。   “来了,要来了!那就是新娘子!”   中年壮汉把儿子驮在肩头,剃了个瓜瓢头、红头绳扎着小细辫的小男孩兴奋地挥舞手里的风车。   “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呀,忠靖侯可是咱们的大功臣啊,要不是亏得他,咱们早就是西戎人的战俘了。”   “是呀,是呀,听说严相卖国呢!与西戎订了个什么契,要把关山以北都给西戎人。西戎那些蛮人,你们不知道他们都怎么对战俘,我奶奶被俘之后,半路上活活儿给饿死了!尸骨被扔在雪地里让狼给拖了去吃!”那妇人沉痛道,一手掩住发红的眼眶。   丈夫握住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些什么。   人群静默半晌,不知是谁爆出一声惊呼——   “来了来了!新娘来了!”   随之身遭的人都在往里挤,沈寒香吃过两个包子之后,饥饿感复苏,这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站不住,被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敲锣打鼓,鲜红的爆竹炸开了一地,吹唢呐的艺人摇头晃脑,随送亲队伍的孩童将手里的鲜花往轿子上丢。   每当帷帘底端被砸得出现一丝缝隙,众人就踮着脚往前挤,想看清新娘的模样。然而那小小的一条缝始终不足以让人看清里头坐的是什么人。   沈寒香拿出无意识放在嘴里的手指,在才换的干净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又是一阵鞭炮声,巨大的声响砸在她的脑仁心、耳膜上,大脑一阵一阵鼓胀着发疼。   坐在马上的新郎很是眼熟,吉服却不是大红色,是一袭黑色锦袍,红线绣成吉祥如意云纹,盘在袖口。那身上也许是麒麟,那料子一定很好,看着就能想象摸到的光滑触感。   沈寒香目不转睛盯着才下马的新郎。   旁边有个不大高大的,微微驼着肩的男人走上前去与新郎官说话。   新郎颔首,随着喜娘走到轿子门前。   他的嘴角抿紧下拉,他的眉眼里没有半点欢喜,纵然锣鼓喧天,鞭炮声声,人声鼎沸,万人空巷,他也好像一点没有沾染这俗世的热闹。   沈寒香狐疑地眨了眨眼睛。   难道这新郎不高兴吗?她暗自心想,只觉得自己也不高兴,她分明不认识新郎,却有觉得熟悉。她的目光转向那个才与新郎说话的男子,只见他从一旁穿红戴绿的妇人手里接过个半大的孩子来。她看不出那孩子有多大,但孩子挥舞着手臂,两只圆溜溜的眼珠在人群里一眼就看住了沈寒香。   孩子伸出手,朝着沈寒香咧嘴儿笑。   人群忽然喧闹起来,一个劲往前挤看热闹的人瞬间向后退了几步,有不知所以的人被踩得惊声叫起来。   沈寒香被人群挤得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怎么轿子里没有人?!”一个大妈叫道。   “是没有人,侯爷手里拿着什么?”   “妈呀!有鬼啊!”一声尖叫,之后人群彻底失去控制,议论纷纷的声音此起彼伏,都进不了沈寒香的耳朵。   一股力量驱使她拼命朝前挤。   就在挤进内圈时,从人与人的缝隙间,望见新郎手里捧着个木牌。   “作孽啊!”老迈的声音响起。   “奶奶,奶奶别怕,没事,你看那上头写的,侯爷娶的是被休掉的那个妾室啊!”小姑娘的口气很是兴奋,摇了摇身边少年郎的袖子,两眼发光地看着他,“看我说的对吧,忠靖侯不是个薄情寡恩之人,他辞官不再庇佑咱们,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是在怀念他的妻子呢!”   少年挠了挠头,宠溺地揉了揉少女的头:“是是是,你说得对。”   “那你呢?”少女红通通的脸庞上充满了期待。   少年别开脸去,望向长街之上,侯府门前,忠靖侯怀中珍而重之捧着他妻子的牌位,袖子仔细擦拭过了,才掉转头走向门内。   鸣鞭声开天辟地。   礼官大声宣告:“入府——行礼——敬告天地——”   众人开始往那扇门中挤,沈寒香踌躇地站在门口,挡了身后人的路,不知道被谁推着往里走。   一个声音在说:“忠靖侯开三天的流水席啦,姑娘也是来吃喜酒的罢,赶紧进去了,待会儿没地儿坐了。”   沈寒香转了半个圈,面朝着门外,歪着头打量日头,她不知道到底进门还是不进门,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嘴里说着恭喜,脚底下跑得飞快地往门里挤。   没一会儿,门里零零散散走出几个人来,摇头叹气遗憾道:“叫你跑快点吧,看,赶不上了!”   “这喜宴要吃三天,今儿没赶上,明儿咱早一点。”   “能一样吗?忠靖侯抱着个牌位成了亲,就因为你,找什么头油,一把年纪了,谁还看你吶。”   “死老头子!你说什么?!”   “哎哎哎,别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头发半白的男人边跑边躲,最后抓住了老婆的手,将她紧紧按在怀里。女人又是羞又是恼,却终于不打了,紧紧抓着他的手,二人走出门,消失在拐角口。   一株树荫浓厚的大槐树伸展着枝桠,沈寒香觉得日头很晒,往里躲了躲。到处都是人,树下也都坐满了人。大家都认识,都在说话,很吵,吵得她想捂住耳朵。   这时,她的裙摆被扯住了。   沈寒香一低头,在浓荫里看见个小孩,摇摇晃晃站不稳地抱住了她的腿。   方才在外头和新郎说话的男人在后面大叫道——   “小少爷呢?怎么不看好……哎,在那儿呢!”   “这到处认娘的毛病怎么还不好……”奶娘嘀咕着过来抱孩子,沈寒香却紧紧抓着孩子的两只手。   “姑娘……这位姑娘,快放手,这是我们小少爷,可别抓坏了。”   她抓得很紧,孩子脸一皱就要哭,但又憋着没哭,只是张大眼睛盯着她看。   “沈大爷,您看这……快来搭把手。”奶娘转头叫帮手。   “姑娘,请你放手,你把我外甥捏疼了。”沈柳德大步走来。   小孩晃着脑袋,忽然咧嘴儿咯咯笑起来,被抓住的手腕子转了转,手掌一张一合,大声叫道:“麻……麻……耙耙……麻……”   中堂里,刚三叩首完的孟良清出来找儿子,站在石梯之下,石兽旁边。   站住了脚。   密密匝匝的叶片间隙里,漏下千万铜钱一般的阳光,兜头盖住他的女人和孩子。   孟良清张了张嘴,犹似做了个太美的梦,脚底下两次打滑,大步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客官先别走!还有个番外!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